秦老先生一惊,看向翠儿。

翠儿抖了抖,迅速看了吴少英一眼,才哭丧着脸说:“我不是有意的!二奶奶吩咐我时时留意大奶奶的动静,怕大奶奶去找太太谈过继的事。我见大奶奶跟表舅爷见面,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就告诉了二奶奶。二奶奶叫我去偷了大奶奶的贴身衣服和首饰,在上头做了些手脚,就拿着东西去跟大奶奶说,她夜里跟外男私会,那些贴身衣物和首饰就是捉奸的证据,若是大奶奶不照着她的意思做,就把她的丑事传出去……”

秦老先生猛然站起了身:“你说什么?!”

里间的虎嬷嬷飞快地抓住了袖中的金簪。

采桑子 第二十三章 侯爷

秦含真睁大了一双眼,听着外间翠儿的话,呼吸不由得加促起来。

原来……何氏还做了这样的事!所以关氏在临终前,才会那么的恨何氏,一再叫她不要相信何氏。谁会不恨这种狠毒的人?!

外间,秦老先生已经气得满脸涨红,说话都有些气不顺了:“所以……所以大媳妇是被二媳妇她……设计陷害而死的么?!而你就是帮凶?!”

翠儿缩了缩脖子,怯怯地看了吴少英一眼。

吴少英面无表情地说:“后来如何了?你继续说吧。说得越多,越能弥补你犯下的大罪!别忘了,你虽是帮凶,那主犯还在逍遥法外呢。”

翠儿眼中迸射出仇恨的目光,咬咬牙,接着道:“大奶奶当时……非常气愤,问二奶奶到底想怎么样。二奶奶说……只要她在大爷百日祭过后,主动向老爷太太提出要改嫁,那二奶奶就不会把她的丑事说出去。二奶奶还说,本来是打算给大奶奶另找一户人家的,想不到大奶奶自个儿先挑中了表舅爷。既如此,也只好成全他们了。等大奶奶做了吴家妇,可不要再来寻她晦气才好,否则那些证物,二奶奶还是要交出去的。”

秦老先生怒极反笑:“她还给嫂子寻了再嫁的人家?倒真是闲得很哪?!”

翠儿偷偷看了吴少英一眼,才小声说:“其实二奶奶早在送走章姐儿和梓哥儿的时候,就已经替大奶奶寻好了下家,打算要诬陷她与外男私通的。当时家里的外男,就只有老爷的三个学生。二奶奶说,王少爷家是县城大户,还有个哥哥是翰林,而于少爷家里又家大业大的,如果叫大奶奶嫁给他们任何一个,岂不是便宜了她?只有胡少爷,家里最穷,几乎连件好点儿的衣服都没有,又没有功名,要是他娶了大奶奶,老爷也不会再让他留下来读书了,他连秀才都没法考,将来肯定混得最惨。大奶奶要是嫁给他,将来想要找二奶奶报仇,都没法了。二奶奶就总是打发金环去给胡少爷送东西,好让他以为金环对他有意。这样金环在给他的东西里头夹带上大奶奶的物件,正好可以栽赃……”

秦老先生冷笑连连:“胡昆可不是这种人,一个丫头,无缘无故给他送东西,他绝不会接受,反而还会斥责丫头违礼。你们二奶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然是碰壁了。”

翠儿缩着脖子说:“是……金环头一回给胡少爷送东西,就被他赶出去了。要不是当时周围没人,就丢脸死了。二奶奶气得要命,但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另找机会,没想到这时候表舅爷就去了见大奶奶……”

秦老先生盯着她:“二媳妇为何要逼大媳妇改嫁?”

翠儿咬咬唇:“这个……我听二奶奶说过,章姐儿把桑姐儿伤成这样,等桑姐儿死了,大奶奶再也没有了孩子,肯定要跟章姐儿拼命的。二奶奶一来是为了护着女儿,二来是怕大奶奶把梓哥儿抢走。还有……二奶奶听说表舅爷要做官了,怕二爷护不住自己,索性就让大奶奶嫁给表舅爷,他们做了奸夫淫|妇,自然没有底气骂她了……”

吴少英冷笑一声:“老师,听起来府上二奶奶一直有心结呢。她非逼着表姐在丧夫百日时改嫁,是知道自己丧夫不足一月便嫁入秦家,一辈子都要被人说闲话。若有表姐跟她做伴,她也就好受些了吧?只可惜她找错了人!我表姐早在她出言威逼前,就已有死志。就算她再三陷害,也改变不了什么,反而还会促使我表姐早日寻死,也省得再受她胁迫了!”

翠儿忙不迭地点头:“是啊,二奶奶见大奶奶上了吊,可惊讶了,又十分生气,私底下怪大奶奶让她白费了银子,又怕关家不肯放过她,所以就算明知道大奶奶死了,也要坏了她的名声。她说,反正都把人准备好了,不用一用,不就白花钱了吗?所以……”

“她就打发那卖花婆子到县里散布谣言来了。”秦老先生冷笑着接上了她的话。

翠儿点头,又把脖子缩了回去:“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知道我错了,我昏了头,但我也是被泰生嫂子骗了。她给了我很多东西,还跟我说,大爷死了,老爷太太年纪也大了,大奶奶只有一个闺女,娘家又穷,将来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可二爷在大同做官,二奶奶愿意带我去大同享福,还答应把我许配给勇哥……”她咬了咬唇,“我就……就……”

秦老先生又是一声冷笑,淡淡地道:“你在秦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却不曾学会做人的道理,也是秦家疏失之处。我不是官府,判不了你的罪,你且随我回家中,与你的二奶奶好好对质,只要把事情说清楚了,我就不会打你,只是你与你的家人也不要再待在村中了,日后好自为之吧。”

翠儿顿时激动不已,拼命磕头:“是是是,谢老爷恩典,谢老爷恩典!”

里间,虎嬷嬷低声骂了一句:“便宜了这小蹄子!”却又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翠儿是佃农之女,并非秦家奴婢,秦家掌控不了她的生死。秦老先生素来是个正派人,自然不会行私刑。可就这样饶了翠儿,虎嬷嬷心里却憋闷至极,脸气得通红。

秦含真看着她的表情,忽然反应过来。张妈曾经说过,虎伯与虎嬷嬷只有一个儿子,就叫虎勇。翠儿嘴里的“勇哥”,其实指的就是他吧?翠儿这么个品格低下的丫头,居然敢肖想虎嬷嬷的独子,也难怪她会生气了。

吴少英命人将翠儿带了出去,重新坐回先前的位子,看着秦老先生,忽然眼圈儿一红,哽咽道:“老师,这事儿是学生疏忽。若不是学生行事鲁莽大意,也许表姐就不会……”

秦老先生缓缓摇头:“她既已有死志,即使你发现了端倪,也未必能劝下她。反倒是我这个做公公的,责任更大些。若我不是沉溺于丧子之痛中,忽略了家中诸事,又怎会让何氏有机会陷害长嫂?如此毒妇,实在不配为我秦家妇。”

他抬头看向吴少英:“等此事了结,我与你同去那几户听说过流言的人家,解释原委,就不必齐主簿出面了。”

吴少英问他:“老师要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么?何氏狠毒,叫世人知道她的真面目也是好事,只是怕二师兄受委屈,更何况又还有老师的孙儿孙女……”

秦老先生轻轻一笑:“自然不能藏着掖着。说实话,也许会一时丢个脸。但将真相掩藏起来,只为了活人的脸面,又怎对得起无辜死去的大儿媳,怎对得起我自幼习读的圣人诗书,做人道理?”

吴少英默默点头:“学生明白了。”接着又道,“关家表妹妄言之事,只怕已经有不少人有所耳闻了。老师明日前去关家,要不要向她询问真相,也好一解心中疑惑呢?”

秦老先生摆摆手:“不必了。事情已经清清楚楚,小女孩儿胡闹,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吴少英道:“就怕有人听信谣言,反而对表姐清誉有所损伤。”

秦老先生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叹道:“你也不必愧疚太过。此事原与你不相干,你也只是做了池鱼而已。”

吴少英苦笑:“终究是我连累了表姐。”

秦老先生摇头:“与你不相干,是他人心存恶念。”

这件事就这样有了定论。吴少英看起来已经非常憔悴了,却也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夜已深了,他恭敬告辞而去,与秦老先生约好明日再见。虽然他也许早就知道秦含真正在里间,却并没有跟她见一面,也没有多说什么。

秦含真爬到窗边,打开一丝窗缝往外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还在想:今晚她所听到的一切,就是当日的真相吗?吴少英会及时救下翠儿,是不是因为她去关家的那一天,向他通风报信的缘故?

虎嬷嬷坐在炕边,掏出那根金簪,想了想,还是走了出去,将金簪放到秦老先生手边的八仙桌上:“老爷,这是翠儿被撵出去那日,我在她屋里搜到的东西。这金簪原是一对的,是大奶奶的遗物,只是端午过后就没再戴过了。翠儿偷走了一根,似乎还有人在簪身上刻了一个‘英’字。若不是字迹太新,簪身又明显比另一支鲜亮,只怕太太真的会信了这簪上的字是大奶奶或者表舅爷让人刻上去的了。太太吩咐我,寻机会私下问一声表舅爷,如今却是不必了。这应该就是翠儿口里说的,二奶奶让她偷了大奶奶的衣裳和首饰,做了手脚后,硬说是大奶奶通奸的证据。幸好老天有眼,让二奶奶与翠儿窝里斗,狗咬狗,才还了大奶奶清白。”

秦老先生低头看了看金簪,长叹一声:“把东西收好吧,改日寻个银楼,将字迹去了,还给桑姐儿收起来。”

“是。”虎嬷嬷遵命,将金簪重新收起。

秦含真在里间有些待不住了,她爬下炕,跑了出去,抱着秦老先生的大腿问:“祖父,你会惩罚二婶吗?我娘总不能白死了吧?还有翠儿,她明明是帮凶,难道真要就这样放过她?”

秦老先生还未回答,站在门边的虎伯就先开口了:“是啊,老爷。二奶奶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秦家的媳妇?老侯爷和老夫人知道了,一定要气得从坟里跳出来!这回就算二爷再糊涂,你都不能答应了!”

秦含真眉头一挑,虎伯刚说什么来着?“老侯爷”?

采桑子 第二十四章 追问

秦老先生没有说话,虎嬷嬷先一步开口责怪虎伯了:“你又发什么疯?桑姐儿还在这里呢,你说话也没个计较。”

虎伯笑笑,拍了拍袖子上似乎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有什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老爷只是不想张扬,可没有为了不张扬,就由得恶妇在家里横行的道理。依我说,老爷就该把二爷召回来,与他说明白了。咱们这样的人家,素来就有规矩,二奶奶进门就不合规矩,进门后就更是没干过什么好事。就算是看在哥儿面上,不与她计较,也没有一再纵容的道理,否则就是给祖宗脸上摸黑了。”

他走近秦老先生,郑重相劝:“老爷,不是墨虎不知分寸,擅自非议主人家的事。论理,这一回二爷也着实过分了。他同胞亲哥哥没了,他自个儿不回来奔丧,只打发老婆孩子回来就算了。二奶奶在家里闹出了人命,老爷遣勇哥送信去知会他,他但凡是个懂事孝顺的,就该赶紧回来向老爷、太太赔罪,给大爷、大奶奶磕头才是。可他到现在还没动静,这算什么?难不成他真要为了一个女人,连父母兄嫂都不顾了?”

虎嬷嬷忙道:“勇哥儿去送信,也就走了大半月,兴许二爷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只是还没到家而已。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老爷自有主意。”

虎伯笑笑:“老爷自然有主意,我只是怕老爷心软罢了。”

他走到秦含真身边,伸手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姐儿别担心,老爷会给你做主的。那翠儿丫头是佃农之女,不是咱们家的奴婢,咱们家没法杀了她,也卖不了她,打人又要将她留在家里养伤,免得她有个好歹,坏了秦家名声,而骂人又不痛不痒的,有什么用?留着她反而碍眼。但姐儿也别以为,放了她,她就真能好过了。她家里原来极穷,是靠着佃了秦家的地来种,女儿又在秦家做丫头,才攒了点家业。如今她一家都不再是咱们家的佃农了,偷走的财物也都还了回去。等她一家回到村里,必定会被村民鄙视,难以容身,谋生都成了问题,他们的日子定会越过越糟,外人却只会说我们老爷仁慈。”

秦含真连忙问:“那要是翠儿一家不住村里了呢?”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那就太便宜翠儿了。

虎伯嘲讽地笑笑:“他们哪里有那个银子?我说了,翠儿这样的名声,他家的屋子和物件都不会有人买的,也不会有人雇他一家三口去做活。若是抛下家业,到别处去谋生,没路费,官府也不会给路引,他们也走不远。米脂县里,我们老爷德高望重,人人敬仰。若叫人知道他家的女儿是在我们家里犯了过错,才被撵走的,他们不管去了哪儿,都没有容身之处!”

秦含真恍然大悟,忽然觉得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报仇方式,还是挺解恨的。翠儿连同她的父母,将来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曾经享过福,失去后才会越发显得过去幸福日子的可贵。他们一辈子都会沉浸在悔恨当中,说不定一家人之间也会生隙呢。秦含真现在想想,倒觉得翠儿一家不能搬走,只能留在村子里生活,反而是好事了。秦家人看着仇人在眼皮子底下受苦受罪,周围人还对秦家只有夸奖,可比一顿板子打下去,只有一时痛快强得多。让翠儿也尝到关氏曾经感受到的绝望,大概才是她应该得到的最佳惩罚吧?

秦含真不再关注翠儿了,以后她随时都可以打听到翠儿一家的凄凉下场,现在她比较关注另一个问题:“祖父,您真的会惩罚二婶吗?梓哥儿是她生的,二叔又那么喜欢她……”

秦老先生笑笑,摸摸她的头:“祖父心里有数,你只管放心。”却不肯说更多的了。

秦含真咬咬唇,心里清楚不该再追问下去了,反正惹得祖父不高兴,分分钟便宜了仇人。她现在还是要装个乖巧的。想了想,她决定另寻一个话题:“祖父,虎伯刚才说的老侯爷和老夫人是谁呀?”

秦老先生笑了,捏捏孙女的小鼻子:“大晚上的倒精神。因有客来,耽搁了这半日,你还不困么?明儿还要早起去给你外祖父上香呢。快去睡!”说罢给虎嬷嬷使了个眼色,虎嬷嬷便伸手拉秦含真走了:“姐儿,快睡吧,老爷也要歇息了。”

又是这样轻飘飘地把她给打发了!

秦含真心中忿忿,却只能装作乖巧的模样回到了里间,还有些不死心地回头看向秦老先生,见他脸上笑容消失殆尽,表情十分严肃。

虎伯走近了他,轻声问:“老爷?”

秦老先生抬头对他对视一眼:“睡吧,这里是别人家的宅子,有话等回到家里再说。”虎伯就明白了,作了个揖,便转身去关门,给秦老先生整理小榻,再替自己打地铺。

大家似乎都很快就睡下了,除了外间小厅留下了一盏灯,四周都是漆黑一片。

秦含真与虎嬷嬷一起睡,她借着窗口射进来的月色,打量着后者的脸,知道她也没睡着,便小声问她:“嬷嬷,老侯爷和老夫人到底是谁呀?”

虎嬷嬷睁开眼,无奈地看了看她,小声回答:“还不睡?当心明儿起不来。”

秦含真穿过来这么久了,跟这些身边人也算混熟了,胆子大了一些,便摇着她的手臂撒娇:“嬷嬷,您要是知道就跟我说嘛,我不告诉别人。”

虎嬷嬷哑然失笑,轻轻拍了她几下,才说:“这有什么?家里虽很少提起,但老侯爷和老夫人的牌位,除夕祭祖的时候,你也是见过的。你年年都要磕头,怎么不知道你磕的是谁?”

秦含真眨眨眼,如果说是祭祖时的牌位,自然是秦家的老祖宗了。她声音又压得小了些:“是祖父的父母吗?还是祖父母?”

“是老爷的父母。”虎嬷嬷打了个哈欠,又轻拍了秦含真几下,“好啦,快睡吧。嬷嬷也困了。”

秦含真得到了答案,很想继续追问下去,但看到虎嬷嬷闭上了眼睛,只好闭了嘴,将心头的疑惑压了下去。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天才亮。秦含真一晚上没睡好,眼皮耷拉,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倒是病容更明显了。

关家宅子离王家的小院不远。他们祖孙带着几个仆人,并不用坐车,直接步行过去就可以了。沿路仍旧有人向秦老先生问好,秦含真被虎嬷嬷抱在怀里,因为病容太明显了,还有不少大妈大婶一脸担心地问虎嬷嬷:“姐儿病了这么久,还没好么?伤口已经没事了吧?”虎嬷嬷一路微笑以对,不愿多说,只含糊地回答:“比先前已好了许多,但还要多多休养。”

等来到关家所在的那条街,关心询问的街坊邻居就更多了,而且大部分都是知道一点内情的人,感叹连连:“姐儿真是福大命大,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秦二奶奶前头带来的那个女儿,小小年纪怎么就那样歹毒呢?”

“就是,她又不是秦家的闺女。秦家人厚道,才会好心抚养她,她怎么有脸去推恩人的侄女?!”

秦含真听得忍不住挑眉,原来不利于何氏母女的传言,已经在县城里流传开来了。上回来的时候,明明还没有这些声音。

不等她多想,关家就到了。

关家老爷子今日出殡,吉时虽然还未到,但家里前院已经挤满了许多人,有关家的族人、亲友或是街坊邻居,也有受雇前来执礼的相公、苦力等等。关大舅带了两位族中长辈来迎,秦老先生客客气气地见了礼,便从虎嬷嬷手中抱过孙女,在关大舅的引领下,前往灵堂了。

灵堂就在前院正房,到处都布置着白色和深蓝色的布幡,左右屋都有和尚在念经,放在灵堂正中的棺材也是一看就很有档次的那种。秦含真想起在家里听说过的,关老爷子的丧礼,吴少英出钱出人,十分大方,看来果然不是假话。

她在秦老先生的指引下,给关老爷子磕了头,上了香,便叫虎嬷嬷抱到后院去了。关老太太仍旧住在西厢北屋,没有挪回正房。秦含真被直接送到了她面前,她就一把抱过外孙女,又心肝儿肉地叫起来。

今日陪在关老太太身边的,都是本家的女眷,或是出嫁了的大小姑子们。令人惊讶的是,关芸娘今儿也出现了!

她穿着一身麻白布衫裙,梳着简单的斜髻,插了朵白色的绢花,未施粉黛,素着一张黄黄的小脸,精神倒是不错,端坐在炕屋,细声细气地跟长辈们说话,半点看不出先前那任性妄为的模样。

虎嬷嬷进门瞧见了关芸娘,面上也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客客气气地向关老太太行礼,代替女主人牛氏向她道恼,解释牛氏因为重病卧床,仍旧未能前来祭拜亲家,又说了一下秦含真的病况,虽然已经好了许多,但身体依然还很虚弱,昨儿来的路上又晕车了。

关老太太一看外孙女的脸色,就知道她不舒服,嘴里只有怜爱的,绝不会责怪,还一再说虎嬷嬷:“孩子病得厉害,就不要勉强带她来了。若是折腾得她又病了,老头子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

虎嬷嬷淡笑道:“亲家太太疼爱外孙女的心,我们老爷、太太也是明白的,只是礼数如此,怎能不守呢?”

关老太太叹气:“你们家就是太守礼了。”她瞥了小女儿一眼,“芸娘,带桑姐儿到你屋里歇歇吧。这边人多,别熏坏了她。”

关芸娘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声,亲自来抱秦含真,虎嬷嬷抢先一步:“我来吧,不劳烦二姑娘了。”关芸娘也不坚持,领着她们去了南屋。

才进门,关芸娘就放下帘子,哭丧着脸向虎嬷嬷行礼:“那天我昏了头,在嬷嬷面前失礼了,嬷嬷不要见怪。我给你赔罪!”说着就要蹲下身去。

虎嬷嬷手上还抱着秦含真呢,没来得及阻止,顿时吓了一大跳。

采桑子 第二十五章 调虎

秦含真微微用力拽了一下虎嬷嬷的袖子,后者很快就反应过来,避开了关芸娘这一礼。

她迅速将秦含真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回头对关芸娘皮笑肉不笑地说:“关二姑娘这是在做什么?我只是个下人,可受不起您的礼,快快请起吧。”却没有去扶对方的意思。

关芸娘低着头,抽抽答答地自个儿站直了,继续哭丧着脸说:“嬷嬷,我是真的知错了。那天你来的时候,我胡里胡涂地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实在是不应该。我今儿是真心要向你赔礼的,请你别再怪我了,亲家太太面前,也请你多多美言。我也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了,居然在亲戚面前乱说话,我娘和哥哥嫂子都生气极了。如果你们不肯原谅我,他们说不定就不肯认我了。”

虎嬷嬷心里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但那次随秦老先生祖孙来关家看望重病的关老先生时,关芸娘虽然态度不好,但并没有说太出格的话。真正出格的,是她与吴少英争吵的时候讲的。当时只有秦含真听见了,虎嬷嬷自己并不知情,还是回家后听秦含真提起才知晓。她心里恼怒关芸娘,当面却是不肯承认的,仍旧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关二姑娘这说得没头没尾的,我还真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您为何要赔礼呢?”

“嬷嬷不必推托,我都知道了。”关芸娘出人意料地坦承,“表哥告诉我了,说那天在屋子外头跟他吵架,叫嬷嬷听见了,你还告诉了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我不知道外头有人想要坏大姐和吴表哥的名声,正到处传谣言呢,就是心里不痛快,随口胡说的。要是我知道这些话会害了吴表哥,我一定不会乱讲!我娘和哥哥如今是真的恼了我,我自己也知道错了。”

她走近虎嬷嬷两步,郑重地再次行了个礼:“嬷嬷千万要替我向亲家太太分说明白,先前的事,真的是我不知轻重乱说话。大姐与吴表哥之间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只是我……我已经十六岁了,还没找到人家,心里着急,见吴表哥人品出众,就倾心于他,谁知吴表哥婉拒了。我心里着恼,才会一时糊涂,乱说他有心上人。但凡是与他相识的女子,我都怀疑过了。因表哥回来后,去了秦家几回,明明是见恩师去的,我却硬要说他是去见大姐。他再三解说明白,我却还不依不饶,并不真的是怀疑什么,只是想逼他答应婚事罢了。”

秦含真和虎嬷嬷听着,不约而同地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关芸娘。她这是自曝其短吗?就算真有这种想法,一般人也不会向人坦白吧?

关芸娘却好象半点不在意,依旧哽咽着道:“大姐没了之后,我又恼恨她忽然自寻短见,害得爹爹病倒,更害怕爹爹要是有个好歹,我要守上三年孝,就成老姑娘了,表哥却依然不肯答应婚事,将来我可能要嫁不出去的。我心里存了怨恨,就胡乱说大姐的坏话,但我真的不知道她也是被人害了!要是早知道别人是存心要害她,要坏她的名声,还要把吴表哥给牵连进去,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人前乱说话的。嬷嬷你可千万要相信我,我这都是真心话啊!”

虎嬷嬷相信她说的是真心话,一般人也不会这么干脆地把污水往自个儿身上泼吧?除非说的都是真话。她心里更加恼恨,只是当面不好说什么,勉强笑笑:“关二姑娘的话,我都听明白了。待回去了,一定照实禀告我们老爷、太太。只是……姑娘以后可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关芸娘破涕为笑:“当然了,我绝不会再胡言乱语了。”她飞快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笑道,“你们坐,我去叫人给你们倒茶,想要什么,只管吩咐枣儿。如今家里的仆妇都是吴表哥的人,你们随意使唤就行了。”说罢就欢快地掀了帘子出去。

虎嬷嬷低头看了看秦含真,秦含真眨了眨眼:“小姨说的都是真的吗?”虎嬷嬷轻哼了一声:“她既然这么说了,自然就是真的。只是姐儿这位小姨实在不知礼数,姐儿以后少理会她!”

秦含真答应一声,拒绝了虎嬷嬷抱她上床休息,就这么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枣儿送了茶过来。虎嬷嬷透过门帘缝,瞧见关芸娘又回到了北屋,依旧斯斯文文地跟亲友长辈们说话。虎嬷嬷撇了撇嘴,也不再去理会。

枣儿离开后不久,又有一个仆妇过来了。虎嬷嬷认得她是丧礼初日见过的吴少英家仆,便迎了上去。这仆妇是给秦含真送孝服过来的,吴少英出资,关家为所有近亲准备了丧礼上的服饰,自然少不了外孙女桑姐儿那一份。

虎嬷嬷客气地接过孝服,低头一看,却觉得不对:“我们姐儿是关老爷子的外孙女,依礼需服小功,用的应该是稍微粗的熟麻布。这是粗熟麻布,应该是大功的服制,想来是拿错了关家哪位姑奶奶的衣裳吧?连大小尺寸都不一样。”

那仆妇低头一看,忙道:“是我拿错了。今儿人多忙乱,我又是头一回经这样的大事,分不清谁该穿什么衣裳,就出错了,实在是对不住。嬷嬷熟知规矩礼仪,不知能不能帮我掌掌眼?”

虎嬷嬷心想这大小尺寸完全不同的衣裳也能弄错,实在是荒唐,但听她说今日人多忙乱,想想她会忙昏了头也是合理的,也就不再指责了。今儿虽是关家办丧事,但关家是秦家姻亲,关大舅与吴少英又对桑姐儿好,虎嬷嬷不想他们因为人多忙乱,弄错了礼制,叫人笑话,便道:“你稍等一等,我跟姐儿说一句就随你走。”

她回头对秦含真道:“姐儿还是到床上去歇着吧?要不就去北屋坐着。我要出去一下,不放心姐儿一个人坐在这里。”

秦含真道:“嬷嬷只管去,这里是我姥姥家,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要是实在觉得困,我自己会去睡的,我又不是不能走路。”

虎嬷嬷想想也是,就放心离开了。

秦含真一个人坐着有些无聊,又不想去北屋那边听一群女人说话,只好开始玩手指了。这时候门帘忽然一掀,吴少英走了进来。

秦含真心中顿时明了,原来仆妇请走虎嬷嬷,是吴表舅在调虎离山哪!

吴少英冲秦含真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坐下:“怎么精神这样差?昨儿晚上没睡好?”

秦含真老实地点点头,小声问他:“表舅,昨晚上翠儿说的都是真的吗?”

吴少英目光一闪,微笑道:“自然是真的。怎么,你不信?”

“那倒不是……”秦含真想了想,“我就是觉得,翠儿叙述的时候,流利又有条理,不大象她平时说话的语气……”

吴少英微笑道:“这也不奇怪,我已经审过她不止一回了,她已经记得很熟,自然说得流利。至于条理,想来是因为我审完她后,将事情从头到尾理过两回,说给她听,看有没有遗漏的缘故吧?”

这么说也是合理的,秦含真便说:“那就没问题了。接下来就是跟二婶对质了。”就怕对质对不上,或者何氏死不承认。

吴少英对此并不担心:“秦二奶奶自然不肯承认,她指使他人对翠儿一家下毒手,意图灭口,歹毒凶狠之处令人心惊,若真个承认了,老师说不定要将她送官的,连秦安兄也要受牵连,她绝不会承认。但这并不重要。反正老师和师母都已经知道真相了,自会对她进行惩罚。”

他没打算多谈这个话题,就态度温和地问秦含真:“你喜不喜欢你兄弟?就是你二叔家的梓哥儿。”

秦含真疑惑他为什么这么问:“我磕伤了头之后,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也记不起来梓哥儿是什么样的。不过我祖父、祖母都很喜欢他,我奶娘也没说过他坏话,反而说他挺可怜。因为二婶为了护着女儿,反要叫他出来顶包,承认是他伤了我。要知道他才三岁大呢!”

吴少英微微点头:“我也听你母亲说过,这孩子十分乖巧可人疼。”他看向秦含真,“若是老师与师母再跟你提过继梓哥儿的事,你记得一定要答应。”

秦含真惊讶:“为什么?我母亲在世时,好象是拒绝了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吴少英笑了笑,“难道你不想要个兄弟么?秦二奶奶在婆家也这么嚣张,不就是仗着她生了儿子?我看老师与师母未必忍受得了这个儿媳,只是一来,秦二爷护着妻子,二来,秦二奶奶又生有子嗣,所以老师与师母投鼠忌器罢了。如今秦二奶奶做得太过,秦二爷再想护着妻子,也不能违抗父母之命。那只要安排好梓哥儿的去处,老师与师母就再无顾忌了。”

秦含真顿了一顿,道:“象二婶这种母亲,对儿子又不大好,梓哥儿留在她身边,反而容易被她教坏了。我母亲喜欢这个侄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养成一个人渣。”

吴少英满意地笑了。他又从袖子里头掏出一个小木匣,递给了秦含真:“这是表舅的小礼物,你拿着玩儿吧,不要摔了就行。等回去了,记得拿给你祖父看,请他帮你收起来。”

秦含真好奇:“这是什么?”

“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一点小东西。”吴少英说得漫不经心,“可惜不是一对的,但颜色挺好看,正适合送给女孩儿。表舅也不知道将来是否能有再见到你的那一天,早些把这个给你,就算是将来你出嫁时,表舅给你的添妆了。”

秦含真正想打开小木匣看是什么东西,但那小木匣似乎有机关,虽然没有挂锁,却一时打不开,正郁闷呢,猛一听见吴少英的话,连忙抬起头来:“表舅要去哪里?为什么说将来不一定能再见了?”

采桑子 第二十六章 后悔

吴少英摸摸秦含真的小脸:“没什么,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家。如今我已经拿回了祖传的家业,自然该回家去了。”

“是绥德吗?”秦含真想了想,“我记得你好象要去补官,是吧?”

吴少英淡淡地道:“如今不去了。先前是因为不放心姨母,所以回绥德,一是拿回家业,二是托旧日同窗谋个官职,离得近也好照应姨母。如今姨父去了,姨母有表哥表嫂供养,家中又不愁生计,我没什么好担心的,自当继续游学天下,增长见闻。日后再回京会试,兴许能高中,也未可知。”

吴少英是国子监生,考进士也是常理。秦含真不明白的是他之前不打算考,而是想直接补官,现在却又想去考了。

她对吴少英说:“关家怎么办?不是说姥爷去了,学堂可能就没有以前那么风光了?”

吴少英微微笑道:“学堂里还有两位先生在,加上表兄,还能撑得住。来附馆的学生必然会减少,但并无大碍。我日前刚刚买了八十亩中等田,二十亩上等田,合计一百亩田地,赠与姨母。便是只靠着这一百亩地的产出,关家也不用为生计发愁。我还拜托了齐主簿照应关家。他们会过得很好的,我也就可以放心去游学了。”

秦含真恍然大悟,原来吴少英是送了一百亩地给关老太太。在米脂县,一百亩地算得上是很大一笔财产了,对关家补益不小。关家这些年本来也置办了些田地,大概就是五六十亩吧,如今翻了将近两番,就算学堂里的收益差一点,日子也不可能过得比之前差的。

不过,秦含真比较关注的是另一件事:“表舅,今天小姨有些奇怪……”她把关芸娘的话复述了一遍,小心地问吴少英,“是不是表舅你答应了小姨什么,她才会忽然变得这么老实呀?”

吴少英眨了眨眼,低头抿嘴忍了忍笑,才抬头对她说:“你以为表舅答应了你小姨什么?娶她为妻么?”

秦含真干笑:“这个……因为小姨太奇怪了……”

吴少英伸手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鬼灵精,你想太多了。表舅自然不可能答应跟你小姨订亲的,因为你姥爷才去世,守孝期间怎能订亲呢?表舅只是……”他顿了一顿,“只是向你姥姥许诺,三年之内不会娶妻而已。”

秦含真睁大了双眼:“表舅,你年纪可不小了……”吴少英也有二十好几了吧?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妻,又不是没家没业的穷光蛋,身上还有功名,在古代是极为少有的。这本来就会惹人非议,如今他还说未来三年内都不会娶妻,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他是想三年后娶关芸娘吗?!

吴少英没有回答,只是再刮了一次秦含真的小鼻子:“好啦,桑丫头,这是大人的事,你不用多管。今日过后,表舅还会再去秦家几趟,但未必有跟你单独说话的机会。再过些时日,表舅就要回家去了,不久之后出门游学,会有很长时间不回来。所以趁着今日有空,把这匣子东西给你。记得收好了,可千万别弄丢。”

秦含真很想问清楚些,虎嬷嬷却在这时候回来了。进门看到吴少英,她有些意外:“吴舅爷怎么在这里?来看我们姐儿的?”

吴少英起身道:“方才在外头听说桑姐儿今日精神不好,过来瞧瞧。看着似乎倒比她上回来时好些了,脸上的肉也多了些。想来桑姐儿再休养些时日,就会大好了。”

虎嬷嬷道:“是呀,这些日子姐儿在家多吃多睡,药也一天三顿地喝,从不嫌苦。老爷、太太都说姐儿如今乖巧多了。”

吴少英就是跟虎嬷嬷寒暄两句,然后就出去了。虎嬷嬷给秦含真穿那件孝衣的时候,发现了她手里的小匣子:“这是哪里来的?”

“表舅给我的。”秦含真说,“虽然他说只是小玩意,但我听他的口风,应该挺值钱,要好好收起来,不能摔坏了,回去了交给祖父看管。”

虎嬷嬷拿起木匣子细看:“呀,这好象是机关匣。这会子多有不便,晚上再打开来看吧。”她帮着收好了小匣子,又帮秦含真换了孝衣,听到外头人喊吉时到了,连忙抱着秦含真出去。

关老爷子的出殡仪式相当风光,除了他的亲友与同科外,曾经在他学堂读过书的人都在路边设了祭棚,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开往城外的山上,半个县城的人都能听到哭丧声与哀乐声。亲友们都道吴少英是个知恩图报的好晚辈,成全了关老爷子的死后哀荣,又夸关老太太好心有好报,养大了外甥,如今他有了出息,她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关老太太在女儿媳妇的搀扶下,一路将老伴送到了山上提前看好的坟地。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和恭维,她心中却只有苦涩。

转头看一眼儿媳,她面带几分沮丧,听到旁人的话,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再转向另一个方向看女儿关芸娘,她拿着块素帕低头抹泪,眼角嘴边却流露出几分心满意足的甜蜜。

关老太太暗叹一声,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关大舅与关舅母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有关芸娘还看不清。关家对吴少英确实有养育之恩,但如今吴少英为关老爷子风光大葬,又孝敬了关老太太一百亩中上等田地,任谁都会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即使他将来拒绝娶关芸娘,也不会有人说他半句不是。

而吴少英如今明明已是大龄光棍男,却还在关老太太面前许诺三年不娶,就更显得关家咄咄逼人。关芸娘以为这是因为自己在孝期内不能说亲,吴少英许诺三年不娶,是暗示三年后会娶她的意思。其实,吴少英从头到尾都没这么讲过。他三年不娶,却可以先订亲,三年后再举行婚礼,那时关芸娘又能如何?

如今吴少英是未补官的监生,关芸娘要嫁已是高攀。若三年内吴少英高中进士,她更是配不上了。关芸娘再哭,再闹,都不会有人为她说话。

吴少英为了不留人话柄,甚至以游学的名义,在临近冬天的时候,离开米脂出门游学,连留在老家都嫌离米脂太近。他若是一去不回,关芸娘与他并无婚约在身,三年之后成了老姑娘,想要议亲,都找不到人了。到了那时,她只能听从母亲兄嫂的安排,寻个人家先出嫁。事后吴少英再回米脂,关芸娘又有什么脸面去怪他呢?

吴少英与关家上下,本来十分亲近,是感情深厚的亲人。如今却要以这种方式对亲人加以提防,实在是造化弄人。然而关老太太、关大舅与关舅母都知道,这事儿怪不得他,都是关芸娘闹得太过分了。只因她乱说话,关氏与关老爷子先后送了命,连关家人都无法再原谅关芸娘,更何况是吴少英呢?若不是关老太太还在,也许吴少英一走了之,也未可知。

关老太太如今最后悔的只有一件事:当初吴少英回来的时候,如果她没有因为他仍旧未娶妻,小女儿对他有意,就出于私心想要撮合他二人就好了。

吴少英一再婉拒结亲之意,她还不肯死心,反而帮着小女儿劝说外甥,令小女儿芸娘心中执念越来越深。而丈夫从芸娘处得知后者有意吴少英时,她又没有及时说出实情,以至于他误会吴少英与芸娘有约定在先,移情长女蓉娘在后,从而导致后来的大祸。虽说她心里总埋怨丈夫对待长女太过苛刻,把长女逼到了绝路,但如果她早早说出实情,丈夫又怎会误会呢?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后悔药。关老太太一步步往山上走,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眼泪直想往外流,怎么都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