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送葬队伍回到关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一路上,秦含真是被虎嬷嬷与虎伯轮流抱着应付过去的。但太阳晒着,冷风吹着,她又头疼头晕了,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地。

秦老先生见状,便向关家人提出要带孙女儿回去了。关老太太这会子也累得躺下了,关大舅夫妻俩忙着送别亲友宾客,腾不出空来,关芸娘直接躲回了房间偷懒,自然没人挽留。吴少英亲自送老师一行回了王家宅子,约好明日回秦家的时辰,方才折返。

秦含真累得恨不得直接睡过去,虎嬷嬷把从家里带来的面茶煮了,给她喂了半碗下去,她才算是打起了精神。

等虎嬷嬷虎伯他们忙着准备午饭的时候,秦含真招手唤来了秦老先生,把吴少英送的那个匣子给他看:“吴表舅给我的,说是我将来出嫁时给我添的妆,叫我小心些,别摔坏了,回家拿给祖父瞧,请祖父帮我收起来。”

秦老先生有些吃惊,在炕边坐下,拿过匣子看了看,笑道:“这是机关匣子,少说也有近百个年头了,倒有些意思。这应该是前朝的旧物。我听说少英家原是吴堡一带的大户,祖上还做过京官,虽说叫族人将家产夺了去,他那族人倒也不是俗物,不曾将这些旧物埋汰了。瞧这匣面的包浆,就知道他们把东西保存得很好。”

秦含真讶然:“这是古董?那要怎么开锁呢?”

秦老先生冲她神秘笑笑:“这个可是有决窍的,桑姐儿看好了,千万别眨眼。”

也不知道秦老先生是怎么弄的,就这么在匣底轻轻一抹,匣子就打开了,从左侧拉出了一只小抽屉来,露出了里头用绸布包裹的两件成年男子手指大小的物品。

那匣盖完全就是骗人的!

秦含真睁大了一双眼睛:“祖父,您是怎么打开的?机关在哪里?”

秦老先生笑而不语,只将那两个绸布小包取出,就把匣子丢给秦含真玩儿去了。

秦含真翻来覆去半日,才弄清楚了机关所在,原来还以为是匣底年代太久远了,保养不好木料产生了缝隙,但其实那就是开关!

秦含真叹道:“这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她歪头看向祖父,“您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了呢?”

秦老先生顿了一顿,淡淡笑道:“见得多,自然就看出来了。”

采桑子 第二十七章 印石

见得多?

秦含真眨了眨眼。祖父见过很多这类型的机关匣子吗?

但秦老先生却似乎不愿意多谈,专心捣鼓起了那两个绸布小包。打开来一看,里面包的是两方印石,一块淡黄色,似黄玉,又似蜜蜡,通体明透,细腻润泽;另一块则是乳白色底,上头半截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红色小斑点,就如同溪流中散满了桃花瓣一般,美不胜收。

秦含真看得有些直了眼:“这个是什么印石?”恕她孤陋寡闻吧,她真没见过这样的。

秦老先生将两方印石拿在手中细细观赏,才赞叹地道:“少英真大方,给你这样的小女娃,也备下了如此雅致的添妆礼。这两方印都是寿山石,这块是田黄冻石,那块是高山桃花冻,都是少见的珍品。”

田黄?

秦含真心中一震,她虽然不懂什么古董印石,但也听说过田黄非常值钱,有“一两田黄十两金”的说法。吴少英居然送了一块田黄印给她?那不是很珍贵吗?

她连忙问秦老先生:“表舅送这样的贵重之物给我,是不是太破费了?”

秦老先生想了想:“倒还罢了。这两方印石虽然少见,但这方田黄冻石颜色略淡了一些,那方桃花冻又细小了一点,日后也就是刻个闲章而已,价值不会太过昂贵,算来也就是几百两银子吧。在边城确实是少见的珍品了,但并不是十分贵重之物,正适合闺阁中把玩。他既然把这个给了你,你收着就是了。明儿见了他,记得道声谢。”

秦含真有些惴惴不安,几百两银子的礼物就这么收下了,真的只需要道声谢就可以?

但秦老先生好象没怎么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还很有兴致地欣赏了两方印石,跟她说可以用来刻什么章。等她长大些,想到要刻什么的时候,他会亲自动手的。连什么样的印章应该用在什么场合里,还是她一个女孩儿可能会遇到的场合,他都提到了。

秦含真便也安下了心,仔细欣赏着印石,又听祖父说些寿山石印章的保养之法,直到虎嬷嬷来通知午饭做好了为止。

吃过午饭,秦家祖孙好好休息了半天,吃了顿简单而美味的饭菜,晚上又睡了个好觉,养足了精神。第二天早上起来,秦含真觉得整个人的精神面貌跟昨天都不一样了,想必在路途中也能少受些罪。

秦老先生昨儿还打发胡二去城中的药店买了些药材,亲自配成了香药丸子,让虎嬷嬷用荷包盛了,给秦含真戴在身上。要是路上觉得不舒服,就拿出来闻一闻。秦含真嗅了一下,只辨别出当中有干姜粉和小茴香的味道,其他的就不清楚了,味道挺冲的,但不算难闻。

没多久,吴少英也到了。他穿着一身蓝布长袍,外披黑绒披风,显得身长玉立。他是骑马来的,身后还跟着两辆小马车,一辆车上面捆着翠儿和卖花婆子两人,另一辆车上坐着的是翠儿的父母。他们将会随秦家祖孙一同返回秦家做证。

秦含真穿戴妥当,出来向吴少英行礼——这是出门前就先跟张妈打探好了的,她现在病体虚弱,年纪又小,就算动作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长辈们也不会见怪。

吴少英温和地跟她说话,她为了那两方印石向他道谢,他还毫不在意地笑着摆手:“那原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是我祖母的陪嫁。她家原是书香世家,颇有些家底,她又是独女,嫁妆十分丰厚,合族都有名的。老仆们说,祖母本来有很多这类物件,只是她素来大方,经常拿出来送人,等东西落入其他族人手中后,更是被变卖得差不多了,唯有几十件珍贵的得以留存。我收回来后,想着自己并不好这些,留着也是无用,反而惹人眼红,倒不如送人的好。这两方印颜色娇嫩,我用着有些不大合适,倒是你这样的女孩儿正与它相配。等你长大了,请人替你刻两个闲章,就是两方极风雅的小印了。”

秦含真说:“祖父答应了将来亲自出手帮我刻章。”

吴少英看向秦老先生:“那就更好了。老师平日里难得出手,学生听说您已经有将近十年不曾替人刻印了。”

秦老先生笑笑:“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如年轻时好使了,何必糟蹋别人的好材料呢?兴致来时,自己刻几个玩玩也就罢了。”

马车都备好了,秦老先生与吴少英聊得几句,便去寻王家人告辞,谢他们借宅子给自家住。

王复林从家里出来,比回来时多带了许多大包小包,从穿的棉被棉衣,吃的果馅和粉条,到手炉和烧的炭,都应有尽有,还有小厮赶了马车专门负责运送。他有些不好意思,连连向秦老先生赔礼:“家母担心学生在学堂里受冻受饿,一再要学生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实在是失礼了,老师别笑话。”

秦老先生温言道:“这是令堂的一片爱子之心,有何失礼之处?你只管带上就是。在学里吃饱穿暖了,保重了身体,你才能有精神去读书,读好书。不过你也可以劝劝令堂,不必太过担忧,进了腊月,你就能回家啦。”

王复林脸都红了,低头呐呐答应着。

秦含真被虎嬷嬷抱上了马车,其他人也该上马的上马,该上车的上车了。王复林瞥见车队中多了两辆陌生的马车,也没多问。他虽然坐在车里,却一路上都掀起了车帘,跟吴少英有说有笑的,秦老先生偶尔考他们学问,他们也都对答如流。

大约是因为秦含真今天身体状况比较好,还有祖父配的防晕车香药帮助的缘故,路上她的晕车症状并不算严重,竟然一回都没吐过,所以他们一行人很顺利在中午前回到了秦家大宅。王复林自带着小厮去安置,秦老先生带着吴少英去了中院说话,虎伯与胡二押着翠儿等人随后跟上,虎嬷嬷却抱着秦含真要回房间去了。

秦含真知道接下来就是要跟二婶何氏对质了,这么重要的场合,她怎么能错过?连忙对虎嬷嬷说:“我要去祖父和表舅那里!”

虎嬷嬷皱眉道:“姐儿,听话,你都知道了,何必还要再听一回?一会儿二奶奶过来了,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没得污了你的耳朵。”

秦含真不肯答应:“我要替我娘去听!”

搬出了关氏,虎嬷嬷也不好再阻拦了,只得道:“我带你先去见过太太,再回屋换身干净的衣裳,洗了脸再下来,如何?瞧你今儿这一身的灰土!”

从县城到秦家大宅所在的村子,一路都是土路,就算是坐车,半天下来也是一身的土了。秦含真低头看看,也觉得自己现在脏得很,便不再反对。

他们一行人回家,自然是整个大宅的人都惊动了。张妈急匆匆地去打热水给秦含真洗脸洗手,嘱咐厨房给回来的人们准备热腾腾的午饭,虎嬷嬷放下秦含真,就先去正屋给牛氏复命,上院里顿时热闹起来。

西厢房里的人听见了,也有了动静。泰生嫂子奉命出来打探了一圈,才回去对何氏说:“是老爷带着桑姐儿回来了,吴少英也跟着一起过来,带了许多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何氏听了就皱眉头:“吴少英?他怎么又来了?关家的丧事不是都办完了么?”

泰生嫂子摇头:“小的也不知道。方才瞧见老爷带着吴少英,好象到书房去了。他们带回来的人还在下院里等着。”

何氏挑了挑眉:“书房?吴少英旧地重游,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难为他还能厚着脸皮,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老头子说话。”说完她又沉下了脸,“县城里究竟如何了?那卖花婆子拿了钱,已经去了半个月,怎的县里还没听说有流言呢?她到底有没有认真做事?!”

泰生嫂子忙道:“小的问过县里舅爷留下的人了,都说是亲眼盯着她进了几家大户的门的,想来她还没胆子骗奶奶。只是……这么长的时间,也该有动静了。也许是奶奶住在城外,离得远,因此没听见?想来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们,就算要说些闲话,也是跟同样的太太、奶奶们说,不会满大街告诉人去的。奶奶又没跟她们交际,如何能听到风声?”

何氏轻蔑地笑了笑:“几个土财主家的女人,也算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她们跟满大街上的三姑六婆有何区别?不过是家里有几个臭钱,还能装装样子罢了。”她都懒得再说县城里那些女眷,只是心下有些不耐烦。

她是不肯跟那些女人结交的,如今也没法出门。只是若没能亲耳听到关氏的流言,确认关氏和吴少英再也没办法翻身,她就不能安下心来。要想个办法探听一下城里的动静才好。

泰生嫂子给她出主意:“就叫那卖花婆子再跑几趟好了。若是流言当真传开了,她进出那些宅门,也能听见动静。”

何氏想了想:“行,就照你说的办。只是……可别叫人揪住了把柄!”

泰生嫂子忙道:“是,小的一定嘱咐那婆子谨慎行事。”说完又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何氏几眼,讨好地道,“奶奶别担心,您编的流言有鼻子有眼的,大奶奶又死无对症,那些人定会相信的!在大同的时候,那些武官太太们,还不就是这样说长道短的?说得的多了,假的也就变成了真!”

何氏嗔她一眼:“瞎说,怎么就是假的了?”

泰生嫂子忙笑着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小的说错了,是把真的变得更真才对!”

主仆俩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这时,虎嬷嬷在外头忽然叫道:“二奶奶,老爷和太太让你过去。”

屋里的何氏与泰生嫂子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扭曲了。两人面面相觑,不清楚秦老先生与牛氏忽然叫何氏过去做什么?

采桑子 第二十八章 惊惶

何氏虽然不清楚公婆为什么要唤她过去,但也知道,她没办法拒绝,就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穿戴,然后带着泰生嫂子和金环出了西厢房的门。

她们的目的地是上院正房。本来因吴少英这个外男在场,秦老先生是打算在中院里解决事情的,但牛氏头晕的症状还在,没办法起身,又不肯错过审问二儿媳的机会,秦老先生只得把人请到上院正房里去了。牛氏就在卧室里旁听,隔着一面墙,倒也方便。

何氏主仆来到院中,她们看到院门大开,下头中院里有些乱糟糟的,似乎有很多人站在那里。何氏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泰生嫂子多看了两眼,人就僵在那里了。

翠儿的父母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不是早该死了么?!

泰生嫂子脸色都变了。她记得清清楚楚,当翠儿一家被她忽悠着离开村子的时候,负责给他们带路的人,就奉了二奶奶何氏的密令,要将他们灭口的。那几个人都是她们从大同带过来,是何舅爷手下的心腹。何舅爷替妹妹何氏送一对儿女返回大同,带走了一半人手,剩下这三两个人就住在县城租下的小院里。

因她们主仆在米脂县人生地不熟,要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不能走漏了风声,所以才让这几个人去。明明昨儿一大早,他们就传了信过来,说已经得手了的,怎的翠儿一家三口现今还活着?!

泰生嫂子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何氏却没发现她的异状,注意力都集中在从东厢房出来的秦含真身上了。

秦含真已经重新梳洗过,喝了点热粥,想要到正屋去。张妈拗她不过,只好抱着她出来,迎面就遇上了何氏。

这还是秦含真头一回见何氏,穿过来这么多天,何氏一直宅在西厢房里,从来不露面,她也就没有机会见到这个所谓的二婶了。今日打了照面,秦含真仔细端详了对方几眼。

何氏不过二十多岁年纪,长相倒是十分秀美,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小嘴,是非常传统的古典仕女长相。她皮肤白晳光洁,嫩得就象是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头发梳成倭堕髻,斜插着两枝镶珍珠的花形银簪,配着珍珠耳坠,还有身上的豆青色绸面夹褙子,象牙白的绣花马面裙,整个人显得秀雅不俗。果然,能迷住二叔秦安,让他不顾父母反对迎娶为妻,何氏还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不过这个女人再有魅力,再会穿着打扮,表情不对,气质上依然会打了折扣。

何氏看着秦含真端详自己,脸上淡淡笑着,神情中带着几分高傲与不屑:“桑姐儿这是大好了?瞧着气色比先前好得多了。可惜你娘没能看见。唉,大嫂子没福啊,怎的就这么去了呢?”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才将目光转回到秦含真身上,“桑姐儿怎么不说话?见了二婶,也不行礼问好?”

张妈有些忿忿地,听到她这句话就开始犹豫,不知是不是该放下秦含真,让她去行礼。秦含真却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对张妈说:“别理她,我们进去。”张妈顿了一下,就听话照做了。

何氏万万没想到秦含真居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给她没脸,愣了一愣,马上冷笑出声:“咱们秦家如今也算是官宦人家了,家里的女孩儿怎么还教养得象村姑一样呢?该学的规矩不学,叫外人看见了,是要笑话咱们家不知礼的。”

秦含真已经进了正屋内,下地给坐在正位上的祖父秦老先生与陪坐一旁的表舅行了礼。秦老先生给了孙女一个赞赏的眼神,听着二儿媳在门外说些不知所谓的话,冷哼了一声。

何氏听见这一声冷哼,才收敛了表情,暗叫一声晦气。她瞥了身边的丫头婆子一眼,示意她们为自己掀起帘子,却看到泰生嫂子与金环正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脸色有些难看,皱眉叫了声“金环”。金环仿佛受惊一样看过来,看得她越发眉头紧皱:“你这是什么样子?”

金环目光闪烁,低头不答,泰生嫂子挥挥手,她慌忙跑开了,瞧方向竟是要往中院里去。何氏只觉得莫名其妙,她的贴身丫头怎么跑了?正要高喝一声把人叫住,泰生嫂子拼命拽住了她的袖角,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翠儿的父母没死,就在下面院子里!”

何氏心下一惊,厉声瞪向泰生嫂子,小声质问:“怎么回事?!昨儿不是送信来说……”她忽然住了嘴,看了看门帘,咬牙忍住了后面半句话,只拿眼神去瞪泰生嫂子。

泰生嫂子哭丧着脸:“奶奶,信儿您是看过的,小的真不知道……”

“没用的东西!”何氏气极。不过想到知道秘密的只有翠儿,她的父母未必清楚内情,只要翠儿不在就没问题,她又定了定神,瞪向门帘,知道接下来这一关不好过了,但她有信心能撑过去!

可是泰生嫂子的脸色却惨白得象死人一样:“还有那个卖花婆子……好象也在下面……”

“你说什么?!”何氏猛地扭头去看她,差点儿没把脖子给扭了,瞪向泰生嫂子的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

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她们主仆犹自在门外惊惶未定,屋里,秦含真已经爬上了牛氏的炕,端端正正地坐下了。

牛氏穿上了见客的衣裳,但还是坐不起身。方才她听虎嬷嬷简单地汇报了县城一行,得知二儿媳陷害大儿媳的消息,差点儿没气得当场晕过去。虽然她撑住了,但晕眩的症状好象更厉害了,坐都没办法坐起来,只能靠着引枕,喘着粗气,双手揪着被子,恨不得把它当成何氏撕了一般。

待秦含真来到了她身边,她还红着眼圈安抚孙女道:“好孩子,你放心,今儿一定还你娘一个公道!这样恶毒的妇人,是再不能留在咱们家了!”

秦含真郑重地点头:“我也不想再叫她二婶了。她还有脸说我不知礼,‘礼’这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污辱了‘礼’字!”

“没错!”牛氏气愤地点头。

虎嬷嬷低声说:“太太保重吧,别气坏了身子。为了这等人气坏了自己,一点儿都不值得。”

“我知道,我稳得住。你去吧。”牛氏摆摆手。

虎嬷嬷叹了口气,嘱咐张妈:“侍候好太太和姐儿。”张妈连忙应下。虎嬷嬷便出了外间,对秦老先生道:“老爷,我请二奶奶进来了?”秦老先生微微颌首,她就掀开了门帘。

何氏正惊惶不定,猛一瞧见门帘掀了起来,门后露出了虎嬷嬷的脸,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再逃避了,只能咬着牙走了进去。

泰生嫂子见势不妙,心想何氏有儿子傍身,有丈夫回护,想来不会有事,自己做下人的却未必能有好下场,以何氏的为人,也不会拼命护着自己,还不如走为上计,便转身就想走,却被虎嬷嬷一手拉住了:“跑什么呀?你二奶奶进了屋,你不跟进来侍候么?”一把将她扯进了屋内。

泰生嫂子跘上了门槛,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儿撞上了人,好不容易站稳了,才发现脚边跪着的居然是翠儿。她还以为翠儿不在下面院子里,就是被成功灭了口的意思,没想到那灭口行动完全失败了。她恨得差点儿咬了舌头,那几个没用的蠢货,为什么要送信来骗二奶奶和她?!

翠儿跪伏在地上,扭头恨恨地瞪向她,仿佛随时都会跳起来咬死她一样。泰生嫂子怕得忍不住往旁边躲,又撞上了何氏。何氏好象毫无感觉一样,只怔怔地瞪着翠儿,面色惨白,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何氏一见翠儿在屋里,就知道今日是真的不妙了。她再抬头看向秦老先生,还有一旁坐着的吴少英,心中的不详预感更强烈。

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老爷叫媳妇来,不知有何吩咐?翠儿怎么在这里呢?她不是因为偷盗主人家的财物,被撵出去了么?老爷,这等爱嚼舌头手脚又不干净的刁奴,正该打出去才是,您怎么又把她叫回来了?”

翠儿愤怒地瞪向她。

秦老先生淡淡地道:“叫她回来,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需要多问,一会儿站在那里仔细听就是了。听完了,自有你说话的时候。”

何氏的心直往下沉,只是还有些不甘,强笑道:“儿媳不明白老爷的意思。若老爷有什么吩咐,让太太吩咐儿媳就是了。怎么还让儿媳来见外男?内宅妇人,本不该与外男相见,这是规矩,也是礼数。请恕儿媳不能违礼。”说着就要屈膝一礼,顺势告退出去了。

暖阁里的牛氏再也忍不住了,高声叫道:“你婆婆在这里听着,你公公在外头看着,你要讲哪门子的规矩礼数?!成天装模作样,好象自个儿真是个大家闺秀了。你也不瞧瞧你干的都是些什么缺德事?!你还好意思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外头的村姑都比你懂礼!”

何氏的脸顿时涨红了,抬起袖子遮住了脸,呜咽着说:“太太怎能这样污蔑我?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问知书达礼,这样的话,我是不能认的。”说着就要哭着往外跑了。谁知虎嬷嬷不知几时已经堵在了门中央,她差点儿没一头撞上去,没有出路,只能站在那里呜呜地捂脸哭了。

牛氏在里间大笑两声:“装两声哭,谁不会啊?你以为我们真的会上当么?你当我们秦家是什么地方?娶个媳妇进门,连她祖宗八代都没查清楚就能认账?什么官宦人家的女儿,你就是个犯官的闺女!你老子贪污了几万两公款,被抄家夺职,全家流放到边城来,一家子死光了,只剩下你兄妹俩,几年前朝廷大赦才恢复的良籍。你跟你那个吊儿郎当的哥哥什么没干过,什么没见过呀?路边要饭的都比你们清白体面,你就少给我装模作样了!”

何氏顿时停了哭声,抬起一张惊愕的脸。

采桑子 第二十九章 过场

何氏万万没想到秦老先生与牛氏早已知道了她的根底,心下一阵愕然。

惊愕过后,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丈夫秦安是否也知道她的身世来历?

这个疑问扯得她心口微痛,既急,又怕,很想要开口问一问,却又知道现在不是问的时候。她一咬牙,硬着头皮想要装下去:“太太这话我不明白,我……我怎么就成了犯官之女了?”

牛氏见她死不承认,怒了,命令张妈:“把门帘掀起来!”张妈连忙照办,牛氏就从门里瞪向外头站着的何氏,指着她的鼻子大骂:“少给我装大蒜瓣了!你老子不是叫何充么?以前做过扬州通判的,六品大的小官,就敢贪上几万两银子了,一家子被发配到了朔州,你老子一病病死了。那年皇长孙出世,朝廷为给皇长孙祈福,大赦天下,才免了犯官家眷的罪。你就是在那时候嫁的陈校尉,不是么?别以为硬着头皮不肯承认,我就奈何不了你!你头一回嫁人的时候,把户籍迁入临县,县衙还有文书记档呢!只要去朔州打听一下,就知道你的根底了。你那年一进门,我们就去临县县衙打听你的来历,第二年就查到了你在朔州的文档,连你老子娘埋在哪里,我都知道。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家闺秀?!”

何氏惊得面色惨白,身上冷一阵,热一阵的,只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她钻进去。

屋里屋外,秦家人和吴少英这个外人都在场,泰生嫂子这个心腹也听见了,屋外还有秦家的仆妇们,甚至还有翠儿父母这样的村民。牛氏说话如此大声,只怕外头的人都知道了何氏的真正出身。她大家闺秀的皮被剥得干干净净,将来再也没法在人前摆起架子来。就是此时此刻,她也觉得,泰生嫂子与翠儿似乎都在用诧异而鄙视的目光看着她,令她坐立难安。

牛氏骂了这一大段话,还觉得不足,继续骂道:“你一摆起那副大家闺秀的款儿,我就觉得好笑!也就是安哥儿自小在这小地方长大,平日里见惯的都是男人,不知道真正的大家闺秀是什么模样,才会被你那点儿小伎俩迷倒。你知道什么叫礼仪规矩?肚子里读过几本书?琴棋书画又会几种?只会嘴上说着好听,从来就没真正摆弄过这些东西,你也配叫大家闺秀?六品的小官儿,祖上也是小门小户,好不容易供出个官儿了,就使劲儿往自家划拉银子,什么诗书学问,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有这样的老子,闺女能是什么好种?还有脸在我们家显摆什么叫大家气度,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何氏气得两眼发黑,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倒是秦含真看到牛氏越骂越激动,有些担心她的身体,挨过去替她顺气:“祖母,别生气,为这样的人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我才不会为她气坏自己呢!”牛氏按着自己的胸口道,“她不过是在我儿子身边服侍的人,若是哄得我儿子开心,又守规矩,我也不是不能容她。就算她装模作样一点,可笑一点,我也能当看不见。没想到她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还要祸害得我一家子都不得安宁。这种女人,我才不认她是我儿媳妇呢!”

不认才好呢。秦含真心想,她也不想再冲着何氏叫二婶了。

外间秦老先生轻咳了一声,道:“好啦,你先不要生气。等我这边把事儿办完了再说,要处置,也不急在这一时。”

牛氏不以为然地道:“我不过是听不得她说那些话罢了。哭什么哭,戏台上的戏子都演得比她好,真把我们都当成是傻子了!”

何氏已经浑身发抖,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晕过去的样子了。

但其他人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秦老先生直接对翠儿说:“你把那日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声音大些,叫屋外的人也能听见。”

翠儿忙磕了个头:“是,老爷。”虎嬷嬷经过泰生嫂子身边,后者本来都呆住了,见状吓了一跳,但虎嬷嬷却不是寻她晦气去的,而是到门边掀起了门帘的一脚,好让外头的人能更清楚地听到屋中人所说的话。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翠儿的父母,卖花婆子,以及秦家所有的男女仆妇、账房家人,以及吴家家仆与几个平日常来秦家帮忙干活的村妇,都聚集在了门外。何氏看到他们,索性白眼一翻,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没有人理她。就连本该扑过去扶住她的泰生嫂子,也只是脚下动了动,但没有迈出一步。她没那个胆儿。所以何氏跟地面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碰撞,撞得她浑身剧痛,恨不能哭出声来,却只能强自忍了,继续装晕,只盼着秦老先生这位素来斯文守礼的教书先生,能叫人把她送回屋里去。可惜事情并未如她期待的那般发展。

翠儿把日前在秦老先生面前说过的那番话,重新说了一遍,口齿清晰,条理分明,逻辑严谨,听得众人义愤填膺:“这太过分了!”“二奶奶怎能做这样的事!”“大奶奶多好的人哪,竟然被人这般陷害……”“大奶奶死得冤呀,不过是妯娌间的口角,二奶奶怎的这般狠毒?”

等翠儿说完自己被追杀的事,已经忍不住哭出来了。她的父母也在门外哭,高声喊道:“秦老爷,我们知道错了,我们不该替二奶奶办事,害了大奶奶。二奶奶为人狠毒,动不动就要派强盗来要我们一家的性命,求您给我们做主啊!”

门外众人顿时轰动了:“强盗!”“二奶奶居然能收买强盗?难不成她跟强盗很熟?”“这可是勾结匪类呀,叫衙门知道了,是要抓起来砍头的!”

何氏这下再也不能装晕了,她连忙睁开眼爬了起来,大声叫冤:“老爷,太太,翠儿这是撒谎!我可没有跟强盗勾结,我派出去的是我哥哥的手下……”话才说完,她顿时就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她怎么就这么蠢?!居然自己承认了!

吴少英冷冷地看着她,不屑地笑了一笑。

何氏被他这一笑激怒了,愤然道:“吴少英,你少得意了!你我心知肚明,这丫头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多少是假的。是你收买了她,让她在老爷太太面前说谎的吧?就为了掩盖你和关氏之间的奸情,哼!”

吴少英镇定地坐在那里,淡淡地说:“我没有收买什么人,也没有叫谁说谎。我跟表姐之间清清白白,从无违礼之处。我敢在这里发誓,我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若有一句假话,便叫我六亲断绝,一生潦倒,死无葬身之地!”

他咬牙说出了这三句誓言,就抬眼看向何氏:“你呢?二奶奶,你敢发誓么?你敢发誓你今日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否则便六亲断绝,一生潦倒,死无葬身之地么?!”

何氏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吴少英站起身,昂起头盯着她看:“你敢不敢?!”

“我……我……”何氏啰嗦着嘴唇,“我为什么不敢?我……我今儿说的……全都是……都是真话!若有一句……若有一句是假,就……就……”她“就”了半日,却没有胆子说完后面的话。

吴少英冷笑:“二奶奶,你心虚了,因为你知道真相是什么。就算你嘴里说了再多的慌话,面上装得再冠冕堂皇,心里也清楚,这不是真的。”

何氏恨恨地瞪着他,冷笑道:“你别得意。我今儿输了,不过是不如你心狠罢了!真相如何,你心里明白得很!”

吴少英淡淡地道:“到了这一步,强辞夺理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他扬声吩咐门外的家仆,便有个仆妇与厨房的胡嫂合力,将卖花婆子押了进来。

这卖花婆子早已认出了泰生嫂子,立刻指认一番。她是见惯了世面的,也知道大户人家的作派,更清楚这秦家背后有县城的官老爷撑腰,她是断不敢招惹这等人家的,根本不必虎嬷嬷问,就什么都往外倒了。她还机灵,当日泰生嫂子收买她用的银子,以及装银子用的荷包,她都还留着,通通招认了出来。吴少英早从齐主簿处得了东西,依样捧了上来,展示给所有人看,便又收了下去。

何氏见状急了:“老爷,太太,这婆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胡乱攀咬一番,你们怎能信了她?!”

依旧没人理她。吴少英手下的仆妇很快就把卖花婆子与翠儿一家都押了下去,屋里又只剩下了秦家人与吴少英。

何氏看到这里,终于明白了。秦老先生夫妻俩根本就没打算审她!今儿这一场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他们早已清楚了真相,早已在心中定了她的罪。无论她如何为自己辩解,只要她拿不出真正有用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就翻不了身了。

可她能拿出什么证据来?翠儿翻了供,还说那些能证明关氏与吴少英有奸情的贴身衣物与首饰,都是在她的指使下偷的。连在金簪子上刻字是哪个银匠做的,翠儿都说出来了。何氏还能如何证明自己说的不是谎话呢?

然而何氏并不甘心,她咬着牙,瞪着秦老先生说:“看来,老爷太太今儿是不打算放过我了。可你们能怎么样?二爷根本离不得我,我还是梓哥儿的亲娘!若你们要替儿子休妻,梓哥儿要怎么办?他可是秦家的独苗苗,难道你们要让他有个被休的生母?将来读书科举,都没办法抬头见人么?!”

秦老先生冷笑了一声:“看来……你是打算拿儿子做筹码了。你以为,有了梓哥儿,我们就真的拿你没办法了么?”

何氏微微一笑,移开了视线:“儿媳不敢。儿媳只不过是在说实话罢了。”

秦含真在屋里听得心头冒火,忽然心下一动,冷笑了下,凑近了牛氏:“祖母,您不是说过,要把梓哥儿过继给我爹吗?就过继了吧。那样梓哥儿就是我娘的儿子了,您和祖父负责教养他。外头那个女人,又凭什么再拿梓哥儿做筹码呢?”

何氏在外间听得一字半语,脸色顿时变了:“死丫头,你说什么呢?!”

采桑子 第三十章 挣扎

秦含真也沉了脸,冷冷地瞪向门外:“臭女人,我刚才说得清清楚楚,你有哪一个字是听不懂的?”

何氏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秦含真呸了她一口:“我娘就是你害死的,难道我还要敬你是长辈?”说完了还语气天真地高声问秦老先生,“祖父,我们要不要把她送官呀?她指使了匪徒去杀翠儿一家呢。收买丫环陷害妯娌,也算是犯七出了吧?留这么一个女人在咱们秦家,二叔做官,梓哥儿读书,也一样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为了二叔和梓哥儿着想,咱们还是赶紧清理门户要紧。”

秦老先生捻着胡须沉吟:“这话有理……”

吴少英吟吟笑道:“老师若担心此事传出去,会影响秦家声名,倒不必多虑。县令大人与齐主簿都十分敬重老师,齐主簿又是知情人,老师不妨将事实坦然告知县令大人,请县令与齐主簿秘密审讯。何氏派去追杀翠儿一家的匪徒,如今都被关在牢里呢,齐主簿已经问出了口供,这是现成的人证,不怕何氏不认。该如何判罚,就依国法行事。待何氏罪名定下,该投入监牢,还是流放苦寒之地,都由县令大人做主。事后直接休了何氏,秦二哥想来也不会有二话。”

因犯罪而被衙门判刑的妇人,哪个清白人家会承认?秦安即使再宠爱妻子,到了这一步,也不会再坚持了。他是官身,也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秦老先生沉吟不语,里间的牛氏则听得连连点头:“是该这样做,不能叫平哥媳妇白白死了!安哥也不能有个犯了事的媳妇!”

何氏听得脸色煞白,本来有把握的事,忽然变得没有底气起来。她丈夫不在,哥哥不在,几个强壮的男仆被抓进了监牢,剩下几个丫头婆子能管什么用?她本以为丈夫不在,就能放手为之,没想到这反而让她失了最大的依仗,就连可以用做筹码的儿子,也早早被她送走了……

吴少英还在继续给秦老先生出主意:“何氏虽是秦家媳,但在米脂少有人知,不声不响送走了,县中又有几人会知晓?过后报个病亡,过得一年半载的,老师与师母再给秦二哥挑一房贤惠的妻室,将来生儿育女,延绵子嗣,自不在话下。至于梓哥儿,过继到长房来,也省得日后有争端。虽说梓哥儿已经记事,可是三岁小童能知道什么?老师可以打发人将他接回米脂来,有老师与师母教导,他自然会长成正直明理的好孩子。等他大了,再将事情原委坦白相告,让他知道自己的生母都做了些什么,他自然会知道谁是谁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