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陌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他哪里是不为权势所惑?该追求的东西,他还是会追求的,只要看他愿不愿意接受得到权势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罢了。倘若那代价他不想付,那便不是他想要追求的东西,拒绝了又有什么要紧?况且,他并不认为自己现在就过得不好了。当初倘若真的入继了东宫,认了当时的太子与太子妃为母,未必就真能过上他想要的生活。最要紧的一点就是,他不一定能顺心如意地娶到秦含真为妻,还得听从太子妃唐氏的意思安排婚事。那就算他日后登上九五至尊之位,权倾天下,又有什么意义呢?若他另娶,秦含真绝不会屈居人下,自然就会另嫁他人了。既然到了那样的地位,他仍旧得不到想要的人,还不如象现在这样,做个宗室贤王,夫妻恩爱,生活顺心,平安喜乐一生呢。

赵陌嘴角微微翘起,心情很好地对秦含真说:“今年四五月,有一批宗室子弟要封爵。这是新君登基以来,头一回赐封宗室,京中应该会热闹一番。我的封赏,应当是跟着这一批封爵旨意一块儿下来的。北戎南侵,虽然主战场是在辽东,但秦地也打了几场仗,秦王府的几个堂兄弟到时候必定也会有封赏。到时候有别的郡王与我分担风头,也不担心旁人说什么闲话了。”

秦含真笑问:“你就是拿这个当作理由,把旨意拖到现在的?说起来,昨儿你跟大堂哥说,让他尽快去争取高阳县令之职,就是想打时间差的主意吧?若他能在封赏旨意下来之前,谋到了这个职位,那就算是在你封地里做了官,事事都有你撑着腰,也不愁会被当地人或是衙门吏员刁难了。而你有个大舅哥在新封地里做县令,自然也更有利于你掌控新地盘。这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了。”

赵陌笑道:“简哥儿头一回出门做官,放他在别处,还真叫人有些不放心。既然知道高阳县早晚要到我手里,叫他去替我盯着,对我对他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呢?如今事情不成了,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义,索性早些把此事定下,也省得有哪个没眼色的人到我的封地上胡闹了。再者,敏顺出孝后就要赐婚,到时候少不得要给她安排封地或是封邑。她这阵子老是撒娇,说想要离我近些,唐老尚书看中了几处地方,其中就有高阳县。太上皇与皇上没有缘由是不会驳回唐老尚书的请求的,我却不想回了封地,还得操心别人的家务事。敏顺自小娇气,未必会到封邑上去长住,多半会求我帮她盯着些。可我操那心做什么?难道皇上还不会派可靠的管事替她打理产业么?费力不讨好,倒不如一开始就婉拒了。”

秦含真恍然大悟,心里也有同感。虽然敏顺郡主的性子挺讨人喜欢的,但身份放在那里,跟她关系再好,说话见面也不可能没有顾忌。等回了封地,她与赵陌就能无拘无束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再小心翼翼地去顾虑敏顺郡主,岂不是麻烦吗?

她笑道:“高阳县这地方对一位公主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封邑的选择。若是封到那里,敏顺郡主岂不是要被称为高阳公主了吗?这封号可太不吉利了吧?”

赵陌笑道:“若真要封了高阳县,皇上的嫡长女,自不会委屈得只得这么小一个封邑,估计是要连着安新县或者旁边其他县都一并算进来了,到时候叫高安公主也好,新阳公主也好,怎么封不是封呢?哪怕是继续唤她敏顺公主,也没人挑不是。”

秦含真想想也对,便一笑置之。

赵陌道:“唐老大人应该差不多要告老了。等到敏顺出了孝,大婚了,他老人家就能放心退下去了。他这辈子,虽然有个女儿不省心,但为官几十年,君臣相得,似乎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他的长子会升任礼部侍郎,算是接了他的班,其余子侄有在京城为官的,也会留下,在外任上的,就继续留在地方上,但其余人等,都会随唐老大人回乡去。他老人家一辈子活得明白,行事也正直。太上皇与皇上都很敬重他,会给足他体面。在敏顺的事情上,也会尊重他的意思。就连敏顺的亲事,其实也算是他定的。”

秦含真不由得好奇:“人选已经定下来了吗?是哪家子弟?”

赵陌笑了笑:“若无意外,应是寿山伯世子余景明。”

“咦?!”秦含真大吃一惊,“怎会是他?!”这可一直没有风声传出来呀!

赵陌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唐老尚书思虑周全,他为敏顺这个外孙女也算是操碎了心。不过太上皇与皇上都会答应他的。这么一来,新皇后的册封旨意下来后,唐老尚书也会投桃报李。如此,朝野后宫便都安稳了。”

水龙吟 第七百章 纠结

秦含真是真没想到敏顺郡主最后会被许配给寿山伯府的世子余景明,余心兰的亲哥哥。

她只见过余景明几面,都是远远打了个照面,并不算了解,但赵陌、秦简与余景明、唐涵他们来往颇多,因此秦含真也算是知道一些余景明的情况。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位大少爷才貌双全,文采出众,又自视甚高,自尊心强,对自己的要求也高。去年他与秦简同科参加会试,都考得不太好。他当即就决定放弃,下科再考,宁可冒着落榜的风险,也要考一个好名次出来,今年果然便考中了一甲探花,如今也顺利通过了馆选,成为了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学习,从今往后,便是文臣队伍里的正路官,日后甚至有可能登阁拜相,前程似锦。

秦简也是受他影响,才在去年放弃了殿试,用一年的时间埋头苦读,今年卷土重来,便考得了更好的成绩,顺顺利利进入二甲。去年会试时,他的学问根基确实还有些弱,要是没有放弃,就这么硬着头皮去参加了殿试,估计也就是个三甲的同进士,自不会有今日的风光。

余景明出身权贵,又是嫡子,独子,从小深受父母宠爱与看重。以他父亲寿山伯如今在朝廷上的地位,余景明将来肯定是要追循着父亲的脚步,入朝为官,到地方上历练,然后调回中枢入六部,进内阁。寿山伯在士林中地位也不低,几乎可以说是唐老尚书之后的士林新领袖。余景明但凡是才学上比旁人略强一点儿,也会在文坛中有一番成就。

这么一个前途无可限量的青年才俊,要是娶了公主,固然是匹配了,也男才女貌,但若他从此冠上了外戚的名头,还能不能达到本来应该达到的高度呢?

还好新君对外戚并不是十分限制,否则,皇室招余景明为驸马,便有断人前途的嫌疑了。

秦含真有点儿小怀疑:“唐老尚书为什么就偏偏挑中了寿山伯的世子呢?”这该不会跟他们乃前后两任士林领袖有关吧?唐老尚书不象是这样的人呀。不过也难说得很,毕竟已故太子妃唐氏就是唐老尚书的闺女。

赵陌听得笑了:“这应该不至于。一来唐老尚书人都要退下去了,没必要在这时候平白与寿山伯府结仇;二来余景明的才名放在那里,任谁都不会否认他的才华,但若论做官,他恐怕未必有寿山伯那样的天赋,兴许做个单纯的大学问家,更适合他,也未可知;三来……既然新君不忌外戚,嫁女之后,只要不拦着余景明的仕途,寿山伯府自然也不会埋怨什么。而寿山伯如今正得势,若敏顺成了他的儿媳妇,日后在京中便也算是有了助力。无论新君日后立谁为后,纳谁为妃,将来的储君性情如何,总之不会苛待了敏顺就是。”

唐老尚书用心良苦。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退下去了,虽然还有儿子在京中做礼部侍郎,但太子妃唐氏做的那些事,多少还是吓着了儿子媳妇们,唐家人私下里并不是没有怨言的。唐老尚书不希望他们迁怒到敏顺郡主身上,奈何自己要回老家,鞭长莫及,若有朝中权贵能给敏顺郡主提供庇护,那又不一样了。哪怕敏顺郡主在皇室之中失去了独一无二的地位,不象从前那么受宠了,光是寿山伯儿媳的身份,等闲人就不敢欺负她。兴许唐老尚书的想法,有那么一点对皇室不信任的意味在。可他老人家关怀外孙女的一片慈爱之心,就连太上皇与皇帝都没在意,旁人又能非议什么呢?

更何况,唐老尚书临退下去之前,还卖了新皇后一个好,只希望新皇后能看在敏顺郡主只是位公主的份上,再念及唐家的示好,多多善待敏顺郡主。

秦含真听完,不由得叹道:“这样的外祖父也实在是难得了。做亲娘的反倒好象没这份周全与细心呢。”

赵陌笑笑:“其实也是太过多虑了。唐老尚书为敏顺郡主想得太周到了,未免有小看了太上皇与皇上的意味在。不过两位尊上都无心计较,也乐得成全唐老尚书对外孙女的慈爱回护之情。”

秦含真不由得一哂。太上皇与皇上有什么好计较的?唐老尚书为敏顺郡主考虑得再周到,最终得益的还不是皇上的亲闺女,太上皇的亲孙女儿?肥水不流外人田,为这个生气,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倒是秦含真有些好奇新皇后的人选:“到底是定了谁家的千金?我听你们说了好几回了,却没人跟我提起确切的人选。”

赵陌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定能猜出来呢。其实真的很好猜了。朝中文臣武将,勋贵皇亲,还有谁家的女儿正当龄,又样样都好,正适合做一国之后的?”

秦含真纳闷地看着他:“谁?这种事叫我怎么猜得出来?”赵陌不答,她只得自个儿冥思苦想,对着赵陌提出的这几个条件,回忆自己所知道的京城名门闺秀,一样一样地对过去,然后……她有些不大相信自己得出来的结论:“不会吧?”

她猛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你是说……蔡大姐姐吗?!可是她……她她……她辈份不对吧?!”

赵陌笑着将秦含真重新拉回到长椅上坐着:“你跟皇家论辈份?真要论起来,也就是你父亲,新君的表弟所娶的继室,乃是蔡大姑娘的族姑,辈份有些不对。但一来岳母又不是蔡大姑娘的亲姑姑,二来……真要论及辈份,只怕你二伯娘嫁进秦家来时,就已经不对了。哪里计较得来这些?”

这么说也是……姚氏外祖父的妹妹,也就是姑外祖母便是王太嫔,乃是太上皇的妃子,这么一算,姚氏就算是太上皇孙辈那边的了。可她嫁给了秦仲海,便又成了太上皇的内姪媳妇……这一笔乱账,还真是没法计较。

赵陌又道:“新君年纪也近四十了,这时候再续弦,上哪儿找年龄合适又辈份合适,从未定过亲,还得才貌出众、知书达礼又端庄娴雅的名门千金去?最好还得身体康健,年纪不要太小了,才好顺利诞育皇储……这么一算,只要其他条件合适了,辈份岂不是最不值一提的那一点?”

秦含真有些讪讪地:“我就是觉得吧……皇上固然挺好的,但年纪差这么多,蔡大姐姐……有点可惜了。”

赵陌淡淡地道:“云阳侯府乐意,蔡大姑娘也点了头,有什么可惜的?蔡家人先前因为楚正方吃过亏,如今更是挟辽东大胜之威,风头正健,更容易引起朝廷忌惮。云阳侯也要为日后着想,为子孙们着想。倘若女儿成为皇后,再生下皇储,便能解了蔡家之危,何乐而不为呢?蔡大姑娘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名门千金,她自然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秦含真叹了口气。这一门亲事,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倘若双方都乐意,她一个外人,又或者说是晚辈媳妇,似乎也没什么多嘴的资格。

秦含真小声对赵陌道:“这事儿我先前压根儿就没听说过消息,只知道宫里早就择定了皇后人选,却不清楚是哪一位,因为前头太子妃是礼部尚书的千金,我还往其他几部尚书家的千金身上想过。如今想来,蔡大姐姐自打大堂哥成婚那回与我见过一面之后,便几乎没跟我约见过了,偶然有书信往来,也只是说些闲话,也没听说她出门参加什么宴席、诗会之类的,更没听说蔡家人为她操持亲事。这分明就是暗示了,我却傻傻地根本没想到,实在是太蠢了!那蔡大姐姐以后就是我们的长辈了?我是管她叫皇后娘娘,还是叫婶娘、伯娘呢?我怎么觉得好象有些尴尬?”

赵陌笑着弯起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子:“有什么好尴尬的?你身上还有五个月的小功,五个月都进不得宫。等你出了服,立后大典早就结束了,新皇后也在宫中站稳了脚跟,习惯了自己的身份。你到时候只管进宫拜皇后去,她若还跟你象从前那般亲近,自会让你不必拘礼。而你只是守礼守规矩,尊懿旨行事罢了,谁都挑不出错来。”

秦含真叹了口气:“我说的尴尬,不是这个意思!”又叹了口气,知道赵陌这个古人多半是没法理解她的想法了,便转开话题,“这事儿只怕母亲也不知道。她前些日子都在家静养待产呢,好些天没跟云阳侯府那头联系了。我只记得她上个月好象还提过,问云阳侯夫人,是否需要帮着给蔡大姐姐牵线做媒的,云阳侯夫人说不必,她心里还纳闷呢。可见她比我知道得还晚。”

赵陌道:“让她知道了,只怕心里也会有些不自在。往后她与蔡大姑娘明明是姑侄,却成了表兄弟二人的妻子,这辈份也是一笔乱账。不过她进宫的时候少,与云阳侯的血缘也远,习惯之后就好了。”

秦含真又叹了一口气。

赵陌见状便笑道:“你哀声叹气地做什么?其实不管皇上会立哪家的闺秀为新皇后,新皇后必定都还是年轻闺秀,不是蔡大姑娘,也会是你所认识的其他名门千金。以往你与她们同样是姐妹相称,将来见了却成了伯娘与侄媳妇,同样会尴尬。这种事,没什么好在意的。我看你是太闲了,无所事事,才会胡思乱想起来。”

秦含真嗔道:“你这是笑话我呢?我怎么就无所事事,胡思乱想了?我每天都干好多事呢!”

“是是是。”赵陌当然不会在这时候驳老婆大人的话,“你确实每天都有许多事要做,接下来恐怕还有更多的事要做呢。我的封地马上就要扩大一倍了,新封地上的人口产业,还得清算一盘。再者,皇上赏我的可不只是这块封地,还有其他的金银财物、古董文玩、庄园产业奴仆等。这些东西,难道你身为主母,就不需要一件一件清点过?账目什么的,也重新盘一盘?”

秦含真醒过神来。是呀,这么说来,她这小功孝期,其实也清闲不了呢!

水龙吟 第七百零一章 出殡

秦含真接下来的生活,其实并没有她预料的那么忙碌。

她身上有孝,宫里是进不去了,别家王府、公主府,皇亲勋贵府第,也不会没眼色地再邀请她去参加什么宴席聚会。她少了人际交往应酬方面的事务,就算还要经常回娘家看看祖父母、父亲继母与弟妹们,也不会天天回,承恩侯府那边正办丧事,她就更不需要老是过去呆坐了,因此,她需要忙活的事,就只剩下了自家郡王府的种种事务。那可不就清闲下来了吗?

过得两日,新君给赵陌的封赏旨意也下来了,果然如赵陌所说,是把高阳县也拨给他做了封地。地方虽然小,也不算富庶,甚至连人口都不多,但位置却很好。朝野间再一次明了皇室对肃宁郡王——如今是肃阳郡王了——赵陌的宠信与爱重,哪怕赵陌人还年轻,辈份也低,也没人再敢小看了他,更不会视他为益阳郡王府又或是赵硕的附庸。谁都知道,肃阳郡王如今比父祖长辈们都要有权有势,倒是他的父祖叔叔们还得仰他鼻息呢。

本来赵陌得此恩赏,应该会成为京城新一拨红人的。然而在他受封赏后的第二日,秦王殿下的那位嫡幼子,也受了封赏。这位小公子人还年轻,但在面对北戎军队来袭时,可是以一己之力,斩首十余人的。在如今的宗室子弟中,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勇武的人了。新君有意起用宗室里的后起之秀,便把他当成了“勇武”路子的典型,处处表现出对他的欣赏来,也好激励其他宗室子弟向他学习,为朝廷分忧。

当然,秦王教子甚严,他的嫡幼子也是个心性正直的好后生,不曾因为新君的另眼相看,便丢了分寸,仍旧谨守君臣之礼,人前人后都从不见骄傲自满就是了。

秦王幼子这回是正式册封了郡王爵位,封地虽是在西南,但面积却比肃宁、高阳两县加起来大了十倍有余。且皇室明显对这位新郡王格外恩遇,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太皇太后,都三天两头就召他进宫去说话。哪怕朝廷上下都明白,秦王府深受两代君王信重,他的嫡子在京中能得这等待遇,是合情合理的,但这位新郡王一时间还是成为了京城上下风头最盛的一位贵胄子弟。

他接下来还要成亲,迎娶一位秦王妃亲自替他相看、太皇太后赐婚的国公府千金,前前后后估计要热闹上三两个月呢。

有了这位新红人的对比,赵陌得的封赏就相对不那么显眼了。再加上秦含真近日有服在身,不能常出现在公众场合与人交际,他本人也不是个热衷于交际的,除却必要的场合,他通常不是在宫里,就是在自个儿郡王府中,很是低调。因此,风头就都让秦王幼子夺了去。

赵陌当然不会在意这一点,反倒乐得多点时间陪老婆呢。只是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了,秦含真可没打算总是跟丈夫腻在一块儿。她忙完了自己郡王府与封地上的事务,又去别院里赵陌特地为她起的那几座小楼,整理起自家藏书与字画古玩来。

他们如今有了新封地,就算一应交接事务都可以交给属官与王府管家去操持,他们身为地主,也不可能不亲自去看一看,安抚一下当地官民的。赵陌在肃宁县的名声一向很好,没理由不继续在高阳县笼络人心。他们早晚要到新封地上走一回,说不得顺路就回肃宁的郡王府去了。若是到时候离了京城,需要在封地上长驻,这几座小楼里的东西,少不得要整理一番,该带走还是该留下,都需要斟酌清楚的。

赵陌眼巴巴地看着妻子丢下自己去了小楼那边,忙得满头满身都是灰尘,不由得哀声叹气。

秦含真见他可怜,只得好生安慰了他一番,总算把人重新哄高兴了。至于她是用什么法子成功哄到人的,就不赘言了。

日子就这么平静安闲地过去了。眼看着许氏三七将至,因天气渐热,就算勤快添冰,也挡不住灵堂后头的气味了,秦仲海与秦叔涛便商量着,打算尽快让母亲下葬,入土为安。此事秦柏没有任何异议,二房那边有任何意见也没人会听,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其实,就算在家中停灵的日子不是太长,许氏也算是身后风光一时了。如今上门为她上香祭拜的,已经不再仅仅是承恩侯府的亲友了。除去秦家三个房头的所有姻亲、亲友、故交来了以后,就连滞留京城的秦克文、秦克伦兄弟的朋友们,也都来了,又有看秦柏面上前来致意的宗室、皇亲、勋贵、官员以及读书人们,甚至连吴少英与王复中王复林兄弟的家里,也闻讯派了人前来吊唁——新君上位,并未影响王复中的地位,倒是有越发受重视的迹象。新君没打算让王复中一辈子象王二老爷那边,被拘在御前做个小小的侍中,已经在安排他外放重要州府,牧守一方了,若无意外,十年八年后王复中再回归中枢,便是要入部院做堂上官的人了,正经的内阁预备役,前程光明。

有这么多宾客上门祭拜,许氏虽是死后风光,也着实让承恩侯府众人出乎意料。他们心里都知道,这是多亏了三房的秦柏。如今秦松不靠谱,许氏已故,他们将来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仰仗秦柏这位长辈呢,对他便又恭敬了几分。

许氏出殡当日,正值五月盛夏时节。因怕老人容易中暑,秦平与秦仲海都劝说秦柏与牛氏不必随行,而由秦平、秦安兄弟做代表,女眷方面则是小冯氏单独出面,陪同承恩侯府众人,一起将许氏的灵柩送出城去,在早已择好的吉地安葬。

虽然秦家祖籍是在江宁,就连关氏的遗骸都被送回去了,许氏理当也是同等的待遇,但承恩侯府暂且无心出这个远门,也是考虑到日后祭拜不便,就决定在京城周边入土了。

灵柩出城时,可以说是漫天的雪白纸钱飞舞,一路哭声震天。孝子孝孙孝媳孝侄们,一个个都哭得很伤心的样子走在灵柩后头,再加上悲痛欲绝的丫头婆子们,奏乐的乐匠,雇来哭丧的能手,还有各种各类的随行人员,浩浩荡荡,前后差不多排了一里长的队,排场盛大。各家亲友都在路边设了祭棚,因大多数都是眼下最有权势的人家,引得不少路人前来围观,私下议论纷纷,都在感叹承恩侯夫人许氏真是天大的福气,云云。

在这样的场面里,只有极少数人才留意到,在那一排排的祭棚当中,挤进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许家祭棚。许峥带着妻子鲁氏主持路祭,然而承恩侯府的人从他面前走过,没有一个人转头看他一眼。他又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正心虚呢,也沉默地行完礼就算了。只是看到出殡队伍完全走过去了,也没人搭理他,他心里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鲁氏一直面无表情,态度平静。她回头吩咐跟来的下人收拾祭棚,又对许峥道:“父亲已经在老家找好了地方,相公择日起行吧。我会陪你过去的。先清清静静在我娘家读上一年书,跟我父亲学些官场上的眉眼高低。一年后你若真能成功拜在那位先生门下,后年的殿试便也稳了。家里的事,我会替你料理妥当,用不着你操心。公公虽然舍不得你,但也没有拦你前程的道理。你把事情与公公分说明白,他自然不会硬留你在家中。”

许峥低头道:“我知道,娘子费心了。”但他接着欲言又止,“只是家中只剩下父亲与妹妹姨娘……万一有什么事,我们夫妻不能在跟前侍奉,真的不要紧么?”

鲁氏冷冷地道:“有事还有二房在呢,既是近亲,也是近邻,若是这样还不能料理妥当,难道相公在家,就能办妥了?我父亲出这主意,原也是为了相公着想。相公若觉得不妥,就当我父亲没提过好了。”

许峥忙闭了嘴。岳父大人是为了他好,他心里还是知道好歹的。若是拒了,说不定妻子就真要与他和离了。虽然不舍,他也知道自己守在家里,不可能会有长进。父亲还盼着他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呢,一时的分离,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早晚有一日,是要离开那个家的。

许峥与鲁氏自行返家。而秦家众人,也顺利到达郊外,将许氏下葬了。

诸事办妥之后,随行的人员各自四散,各家各房的人则多数是留在附近的寺庙里,清清静静地歇了一晚。哭了这半天,走了这么远的路,大家都很累了。连跟着一块儿来的秦含真与赵陌,也就近住进了自家郡王府在附近的一处小庄子,狠狠休息了一天。

等到他们次日回到城中的时候,秦含真刚刚送了父亲、叔婶归家,正与祖父母说话,打算回头看完继母弟弟后便与赵陌一同回自家去呢,便听得东边承恩侯府的人惊慌失措地来报信:“不好了!三老爷,三夫人,我们侯爷他……他他他……殁了!”

永嘉侯府上下不由得大吃一惊:“什么?!”

秦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秦平忙出面追问:“怎么回事?昨儿还好好的人怎么会忽然殁了?!”

那人却哭丧着脸,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犹豫着道:“四爷请自个儿去瞧吧,这事儿实在是……”

秦平沉下了脸。

水龙吟 第七百零二章 死因

等秦含真等一行人到达承恩侯府,来到秦松所住的松风堂后,方才明白方才那报信的下人为何支支唔唔,不肯明言说出秦松的死因来。

实在是……秦松的死因太不光彩了!

昨日许氏出殡,承恩侯府几乎是倾巢而出,连符老姨娘都带着张姨娘坐上低调的小马车,一块儿跟着去城外了,除了留下看家的管事下人以及身份不够只能继续上差的粗使仆人以久,就只有侍候秦松的妾室、通房、丫头婆子们还在府中。杜鹃姨娘倒是走了,留下来的基本都是秦松这两三年里新纳的爱宠。

也许是因为少了人在周围盯着,侍妾通房们就行事放纵了些,又或是秦松只是恰好心血来潮,昨日他们一男数女在屋子里闹得十分不象话,声音传到院子里,留守的丫头婆子媳妇们都面红耳赤地远远避走了,私下里也没少非议。但这种事能拦得住承恩侯秦松的兴致么?他压根儿就不在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自在地快活过了。喝多了酒之后,他的理智就流失得更多了。由于年纪大了,这几年又醉心于酒色,失于保养,身体终究还是被掏空了,有些个雄风不震,也不知道他打哪里弄了些助兴的药丸来,跟几个新宠玩起了花样,结果一时不慎……

秦仲海避开了三婶娘牛氏以及几位晚辈和女眷,只和弟弟秦叔涛一块儿凑到三叔父秦柏与堂弟秦平身边,压低了声音告诉他们:“请了个可靠又嘴紧的大夫来看过了,道父亲似是脱阳而死……就是俗称的马上风。这几年父亲在家花天酒地的,又不知保养,身体根基原就亏损了,偏昨儿又在醉酒之后,服用了不知道打哪里弄来的药,继续与那几个贱婢胡闹。那几个贱婢只知道一味奉承,哪里知道事情轻重?也不懂得劝谏。父亲发病之后,她们慌了手脚,既不敢声张,也不知道如何救治,生生把父亲的病给耽误了!父亲的性命,就是葬送在他纳的这些贱婢手里!”

秦叔涛的脸色也很难看:“那些贱婢不知规矩,父亲死得这般不体面,她们却连身衣裳都不知道要给他穿上!我们回来后,先进屋给父亲请安,就看到他老人家光着身子躺在地上,尸首都已经僵硬了,身边地上却丢了一地的女人小衣……”想到那个场面,他就差点儿没厥过去!这是何等的丧德败行?!居然发生在他生身父亲的身上!还是在他母亲出殡的当天!

此时,秦松的房间里已经让他的儿子孙子们合力收拾过了,他本人自然也被换上了一身体面的衣裳,躺在床上。只是由于他死时表情比较狰狞,几个侍妾通房又不曾及时整理,以至于他如今的死相依旧很狰狞,又因为尸体已经僵硬,一时半会儿没法调整。除去那个嘴紧又可信的大夫以外,秦仲海、秦叔涛与秦简三人都没敢给其他人看到父亲的模样。秦柏与秦平,自然也只能看到秦松那已经被整理过后的样子,虽然表情不大好看,但至少没显得那么不光彩了。

秦柏听完侄儿们的介绍,进屋去看过了兄长的遗容,重新出来后,只能低头叹气:“这事儿不要声张,另外想个缘由,好生向外人解释就罢了。尽快让人来给你们父亲装殓吧。这大热的天,就算有冰,也不知能存住尸身多久。若让亲友上门瞧见他这模样,只怕还有不少闲话要说呢。死者已逝,你们还得为自己,为儿孙们多着想。”

这就是在劝他们,低调一点办丧事,把这事儿应付过去就完了。

秦仲海与秦叔涛心领神会。老实说,他们也有同感。父亲死得这般丢人,要是真的传出去了,他们将来在外头行走,也很丢脸的,做官都直不起腰来!只是他们才刚刚为母亲办过相当盛大而体面的丧事,若是父亲的丧事一切从简,岂不是显得重母而轻父?同样会遭人非议。再加上,松风堂里昨日留守的下人不少,就算她们被侍妾通房们瞒过去了,不知道秦松是怎么死的,也知道秦松死前有多荒唐。但凡有丁点风声传出去,都会引发种种议论,到时候又该如何解决呢?

秦柏也不是不知道侄儿们的顾虑,他又叹了口气:“也罢。我进宫一趟,把这事儿实话报给太上皇与皇上知晓。倘若太上皇与皇上有旨意,那么你们从简治丧,也不会遭世人非议了。”毕竟秦松被太上皇厌弃,连皇上也不搭理他,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

秦仲海忙拉着秦叔涛,并儿子秦简,一同跪在秦柏面前:“侄儿兄弟父子谢过三叔大恩了!若没有三叔相助,只怕侄儿兄弟父子的名声,都要在今日葬送殆尽!”说着说着,三人都眼中泪花闪烁了。这几年他们先后经历了不靠谱的父母折腾无数,明事理又慈爱有加的三叔,真真是他们命中的救赎,怎叫他们不发自内心地感激?!

秦柏叹息着将秦仲海与秦叔涛兄弟扶起:“傻孩子,说这些话做什么?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实在不必与我外道的。”

秦仲海兄弟父子三人俱都听得掉下了眼泪。他们现在感觉内心似乎又轻松,又安心。轻松是因为摆脱了一位不靠谱的恶父,安心是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位长辈在真心关怀着他们,愿意为他们遮风挡雨。即使从今往后,承恩侯府便再也没有了能庇护他们的长辈,但他们三人,也有信心能撑起这个家来了。

秦柏继续与秦仲海、秦叔涛兄弟商议秦松的后事,秦简带着下人给祖父装殓,秦平则转身去寻母亲牛氏等人,将一些细节和具体情况(委婉地)告知她们,好让她们明白承恩侯府里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秦含真也好,牛氏、小冯氏也好,个个都听得目瞪口呆。虽然早知道秦松好色又荒唐,也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是他死的情形还真是……

牛氏拍着大腿道:“这可真真是活该了!大嫂子去了后,他就整日与女人胡混,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张狂得紧,结果如今就死在那些女人手里了!也不知道他死的时候,后悔不后悔。”

她转头去对赵陌道:“广路啊,你瞧,这男人多纳了妾,太过风流了,就是这样的下场了!你们年轻人可千万要知道保重自己,不要跟着秦松学才是!”

赵陌顿时涨红了脸。秦含真忍住笑,瞥了他一眼,耳根子也跟着红了红。

赵陌自然是发现了妻子打趣的眼神,无奈又宠溺地看了她一眼,便对牛氏道:“祖母您老人家放心,我才不干那种事呢!我这辈子就只有真真一个。除了真真,我对其他女人都不感兴趣!”

秦含真的脸更红了,嗔着拍了他一记:“胡说什么呢?也不看清楚这是什么场合,就什么话都往外说了!”赵陌拽住她打自己的手,便拉着不放了,脸上只笑而不语。

秦平重重地咳了一声,秦含真与赵陌立刻将脸重新板了起来,还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得体的哀色,好象他们也都在为秦松之死悲伤一般。

秦平无奈地看了女儿女婿一眼,转头对牛氏说:“母亲,这些话回头您别让长房的人听见了。大伯父再不堪,也是二哥三哥的父亲。”

牛氏撇了撇嘴:“我知道了,只不过是刚好想到这一茬,趁还记得就嘱咐广路一声罢了。我也没说错什么,这本来就是正经的道理!不但广路,你也是这样!如今你媳妇已经给你生了儿子,你往后就要好好待她,不许三心二意地。你弟弟就是因为女人,早年才闯了那么大的祸出来。你吃过亏的人,可要吸引教训才是!”

母亲把话说到这份上了,秦平除了应是,还能说什么呢?他只好乖乖听话了。

小冯氏一脸尴尬地站在旁边,都不敢插话了。秦含真瞥见,便很好心地转移了话题:“大伯祖父就是这样死的?除了那些侍妾通房有错,他喝的酒,服的药,也都是致死原因吧?酒就罢了,他是常喝的,这府里估计也没什么人能拦得住他,更别说昨儿承恩侯府空了大半,自然更没人劝阻了,可那药是怎么来的?大伯祖父常年幽居深宅内院之中,又不与外头交际,理当没有路子采买这些乱七八糟的药才是。伯父伯娘们和大堂哥就更不可能让这种药出现在松风堂了。那大伯祖父的药又是如何进府的?”

秦平怔了怔:“这事儿确实需得查一查。”只怕秦松背地里还在承恩侯府里留有死忠人手呢,连这种见不得光的药,都能传递到内院来。虽说秦松如今死了,但他留下的人手要是怀了异心,也会给秦仲海、秦叔涛与秦简三人带来不少麻烦的。

秦平自去寻秦仲海等人说话了。秦含真看了看周围。她们祖孙婶侄三人如今就在松风堂正屋里坐着,等候秦柏等人从秦松所住的厢房那边回来。往常这屋里总是有许多人侍候,但今日却格外清静。兴许是秦仲海兄弟父子不想让太多下人进院,发现了实情,走露了风声。不过秦仲海秦叔涛与秦简三人是在回府后,方过来给秦松请安,然后发现尸首的。原本就在这院里侍候的大丫头与杜鹃姨娘等人,应该比他们先一步进来才是。她们此时怎么也不在屋里?

还有那些间接导致了秦松死亡的侍妾通房们,以及本应在院中执役,却在出事之后踪迹不明的下人们,此时又在何处呢?就算是秦仲海他们要把人暂时关起来,也不可能会关到松风堂以外的地方去吧?

秦含真看着窗外空荡荡的院子,心中不由得生出疑惑来。

水龙吟 第七百零三章 疑惑

秦含真虽然心有疑惑,但这里毕竟是承恩侯府,她身为分家出去的三房的女儿,又是已经嫁了人的,当着这许多长辈们的面,倒也不好越俎代疱,因此她只是把疑问沉在心底,打算过后私下跟大堂哥秦简说一说。如果有必要去查,当然是秦简这位承恩侯府的未来继承人出面比较好。

有了三房的人出面,秦仲海兄弟父子三人又都行事利索,秦松的尸首很快就被装殓好了。所幸许氏刚出殡,前院的灵堂丧棚还未来得及拆,倒是可以继续延用。秦叔涛带着家中管事,亲自出门去物色合用的棺木,秦简开始忙着写丧帖。而秦仲海在将自己父亲之死上报宫中之前,还得跟秦柏他们一同商量,明面上要如何解释秦松的死因?私下里他们肯定是要对太上皇与皇上说实话的,但这么不光彩的事,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为好,因此他们需要一个摆在台面上的说法。

秦柏的想法比较简单:“兄长这几年在家中静养,不见外客,一向是以养病为由的,如今就说他是久病不起,又因伤心妻子之死,病情加重,终告不治,也就说得过去了。”

这是比较体面的说法。只不过大多数世人都清楚,秦松是被皇家厌弃了,被勒令在家禁足,而非真的生了病。而且他这几年私底下不知纳了多少爱宠,说他会因为妻子之死而伤心得病情加重——谁信哪?!

牛氏哂道:“我看你们也不必给他留什么太好的名声了,就说他是喝酒喝多了,掉进花园池子里淹死了,又或是从什么地方摔下来摔死了,也就得了。反正他一向是个荒唐人,荒唐的名声在京城响亮得很,那死得荒唐些,也没什么奇怪的。他自个儿找死,你们一家子都在城外给大嫂子办丧事呢,谁也怪不到你们头上。谁叫他要自个儿留下来饮酒作乐,而不跟着去送老婆入土呢?”

秦仲海只能赔笑。这虽然也是一种选择,但如果他不想让承恩侯府成为流言蜚语的中心,还是尽可能低调地处理父亲之死吧。

姚氏本来一直挺沉默的,只是坐在一旁听着,到了这时候,忽然开口道:“其实三婶娘的主意挺好的,生病之说,外头的人未必能信,但若说是侯爷酒后失足摔坏了自己,绝不会有谁怀疑的。京城里的高门大户,也不是没有过酒后失足落水,丢了性命的例子在。到时候顺便处置一批侍候的下人,就说他们没有把侯爷侍候好,太失职了,也就没人会再说三道四了。日后在外头遇到旁人说起这事儿,就算有些丢脸,但我们家摆出不想讨论此事的态度来,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的,那省了多少事儿?”

秦仲海横了妻子一眼:“你少说两句吧。你也知道父亲若是因为这种事死的,他老人家固然是丢脸,我们家也不见得脸上有什么光。若是遇到厚道又知礼的人家,固然不会在我们面前贸然提起。但若有那瞧我们不顺眼的人家,非得嘲讽我们一番,难道你还能反驳回去?!人死得荒唐了,就没法堵住外人的嘴。就算想要拿死者为大的理由挡回去,人家也未必会听。你觉得省事,我却觉得麻烦得很呢!日后但凡京城里有什么人聊起了闲言碎语,就要拿出父亲的死来做话题,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永远都不会有人忘记!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好歹也要想想儿子的脸面!”

姚氏撇了撇嘴,冷笑道:“如今想要粉饰太平,给侯爷寻个体面的死法,只怕也太迟了。自打夫人去了,这二十多天里,侯爷哪一日不是花天酒地地胡闹?有时候喝得醉了,还差点儿闹到前头灵堂上来!就算他人是在后头的松风堂里闹,但松风堂离灵堂才隔着几堵墙?!别说来吊唁的亲友宾客早有人听到了动静的,就是几家亲近些的姻亲,也不是聋子、瞎子!不过是大家伙儿装作不知情,给我们秦家留脸面罢了。这时候要再解释侯爷是为了亡妻伤心,病情加重而死,人人都知道是谎话,还不知道在背后怎么猜呢!可别叫人疑心,是我们嫌侯爷糊涂了,侍候时有所怠慢,才造就了他的身死。叫哪个多事的御史告上一状,你们兄弟父子的名声才是别想要了!”

秦仲海不由得一滞。其实,这个问题他也是想过的,也有些担心。不过他行得正,坐得正,倘若朝中有人来质询,他自有法子证明自己的清白。父亲身边根本就不缺人侍候,而且事发时他们合家都在城外,哪里有什么怠慢害死人之说?秦仲海很镇定,仍旧坚持自己的观点。

牛氏见状便道:“罢了,你们夫妻好生商量吧,左不过这都是你们家的事儿。我和老头子已经说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还是要看你们的决定。”不过她也不忘提醒姚氏一声,“你这孩子性情有些过于严苛了,松风堂里的下人,都是侍候过你公婆多年的。就算这回有些失了职,但还有许多人跟着你们出了城呢。就算要追究他们侍候不力之罪,也要查清楚了谁是当值的那一个,又是谁疏忽职守,耽误了你公公求医,别什么人都一概罚了,死活不论。你觉得这样省了事,在别家人看来,却是对长者不恭了。换了是别人家,这样侍候得老人终老的旧仆,都是要主家负责养老送终的。”

牛氏会有这样的话,有一半是因为秦含真方才跟她念叨了几句,另一半也是她自己的想法。松风堂里这么清净,多一个人都不见,连喜鹊杜鹃都不见人影,肯定是叫姚氏扣起来了。鸿雁她们是犯错在先,如今被送去为许氏守坟,也就罢了,喜鹊她们又有什么错呢?就算是为了避免消息走漏,也不能这般不讲人情吧?因此牛氏要敲打姚氏一番。

姚氏有些讪讪地,双眼闪过一丝心虚,低头乖顺地道:“婶娘说得是。侄儿媳妇定会小心处置的,绝不会冤枉了什么人。其余有功无过的,侄儿媳妇也会论功行赏,叫她们不至于没了着落。到底……是侍候过侯爷与夫人的人呢。”

牛氏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秦柏:“我们先回去吧?等他们这边搭起了灵堂,丧信也报出去了,再过来也不迟。你不是还要进宫去么?”

秦柏叹了口气,看向秦仲海。秦仲海正一脸的不自在,他虽然否决了三叔三婶的建议,但并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只是想要更谨慎一些。他起身低声向秦柏与牛氏赔罪,秦柏摆摆手:“不妨事,我们夫妻也不过是出个主意罢了,确实是有些考虑不周到的地方。你好生跟家里人商量过,有了主意再来找我。”

秦仲海忙拉着妻子姚氏,一同恭敬地把秦柏与牛氏送走了。秦含真与赵陌也跟着离开,不过他们在出府之前,先去找了秦简。秦含真简单地把自己觉得奇怪的地方说了,秦简虽然一脸憔悴疲倦,还是答应道:“这事儿我会留心的,有了消息再去告诉你们。”

秦含真见他这样,有些不忍:“其实我也就是顺嘴一说罢了,你可以吩咐底下人留意,自己就不用太操心了。你看起来累得很,还得多保重身体才是。”

接连两场丧事,对秦简这样年未及冠的青年人来说,确实是挺累人的。

秦简淡淡一笑,道:“我会保重自己的,但该查的事,还得查清楚了。死的是我亲祖父,难道我还能让那些需要为此负责的人逃脱了不成?哪怕是帮凶,该罚的还是要罚的。”

秦含真见状,才稍稍安心了一点,又忍不住多提了一句:“心兰昨儿跟我们一同出城,奔波劳累,也很辛苦了。如今你们府里又出了事,我怕她再累下去会有个好歹,你可得千万小心看护她些。”

秦简的笑容顿时变得温柔起来:“这是当然。我就算是累着了自己,也要把她照顾好了。她如今可是还怀着我的孩子呢。”

赵陌拍了拍他的肩:“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你我本来就不是外人,不要跟我客套才是。回头我把府医和阿寿都打发过来,府医嘴紧,给你们夫妻诊个脉,开个温补方子,半点不会惊动了外人;阿寿就给你打个下手,抛头露脸的事他不方便做,但帮着料理些庶务,他还是应付得过来的。”

秦简自然知道阿寿有多能干,手下还有不少能人,肃宁郡王府的府医更是嘴紧又医术好,还十分擅长调理身体。他忙郑重向赵陌道了谢,心中十分感激。

赵陌又与他说了些话,方才与秦含真一同告辞。

回到别院,秦含真换了干净的家常衣裳,来到起居室里坐下,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大伯祖父这一死,还死得挺巧的。长房出了仕的男丁,都能一并把孝给守了。虽然二伯父原本只要守一年,如今却变成了三年,有些吃亏,但大堂哥受到的影响倒是不大。”

赵陌道:“承恩侯近日行事确实有些荒唐,说他是因酒后脱阳而死,也不是说不过去。真真,你觉得古怪,是因为松风堂里太干净了么?”

秦含真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心里不由得一甜:“是呀,我觉得挺古怪的。我们过去的时候,别说松风堂里侍候的大小丫头了,连粗使婆子都不见!还有,那几个跟大伯祖父胡闹的侍妾通房呢?三伯父说,他们到家的时候,大伯祖父依旧是刚发病时的状态,那些侍妾通房连身衣裳都没给他穿,还因为她们害怕,耽误了求医。我就觉得奇怪了,那些侍妾通房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除了不通知家里其他人出了事,也不请大夫以外,都做了些什么?连身衣裳都没来得及给大伯父穿上,也太奇怪了些。既然她们都害怕到不敢请医,保住她们在承恩侯府里的庇护者大伯祖父的性命了,那怎么连给人穿上衣裳,伪装成他不是因为与她们胡混才死的假象,也没想到呢?”

水龙吟 第七百零四章 答案

秦松明明与外界断绝来往,当他在许氏死后放话,嚷嚷着要求重夺承恩侯府控制大权之后,秦仲海与姚氏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都会对他严防死守,避免他接触到外界,做出有损承恩侯府利益与名声的事,那么那些助兴的药又是怎么到他手里的?

还有院子里的下人,就算他们因为秦松的荒|淫行为,一时羞涩而躲了开去,也不可能躲上一整天,直到第二日主人家回府,都没发现秦松已经死了吧?秦松那么长时间没动静,也不传饭,她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来问吗?这可绝不是几个在府里没有根基的侍妾通房能遮掩过去的事儿。

秦含真是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可疑。只不过考虑到秦仲海秦叔涛兄弟可能在发现了父亲的死状后,便做了掩饰,所以她也不能断定说,秦松的死一定有问题了。也许他们还掌握了些其他的线索,知道事实真相是什么,只是没跟永嘉侯府与肃阳郡王府的人说罢了。

当天晚上,被赵陌出借给秦简的阿寿便上报了一些消息,都是秦简那边刚调查到的。

据说在秦仲海与秦叔涛回府后,前往秦松房间请安之前,其实杜鹃姨娘与喜鹊都先一步进了院子,实际上是她们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迅速报给秦家兄弟知道,他们方才知道了父亲身亡的事实。

还有在发现了秦松尸身之后,他们立刻就命人拿下那些留守府中服侍秦松的侍妾通房,以及松风堂内侍候的丫头婆子,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当时杜鹃她们发现有两名侍妾不见踪影,这两人都被院中执役的洒扫婆子证实,就是前一天与秦松在一处胡混的新欢。过后其中一人被她们发现吊死在自己的房间中,另一人下落不明。

同时被拿住的其他侍妾,纷纷表示前一天她们其实是轮流侍候秦松的,最后秦松出事的时候,她们并不在跟前,轮到那自尽的侍妾与下落不明的通房在秦松屋里陪他玩新花样儿。秦松死了,这两人绝对逃脱不了罪责。可恨她二人向所有人都隐瞒了真相,还骗人说秦松要留她们在屋里玩耍一整晚,热嘲冷讽地把其他人气回了自己的房间,甚至连院子里侍候的丫头婆子,都被拦着不许进屋,所有命令与吃食茶水都是经由这两人传达的。由于这两人是秦松最近新纳的娇宠,平日里嚣张惯了,又仗着有秦松撑腰,一般下人都不敢招惹她们,其他侍妾通房也没少吃她们的亏,虽然对她们传达的所谓秦松的命令不以为然,但也没谁敢冒着触怒夫主的风险,闯进屋里去找秦松邀宠。

至于第二天早上,秦松没有叫人去侍候,也未让下人起疑,那是因为秦松这段时间作息十分不正常,每每都是到了日上三竿才起身的,甚至还有中午才起的时候。所以,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他前一天晚上胡混得久了,太过“劳累”,睡得沉了而已。

其他侍妾只知道秦松的房间安静了一整晚,第二天早上也是静悄悄的。但那两名新宠曾经放过话,道秦松不许其他人靠近,她们也不敢违令,只能窝在自己房中生闷气。直到杜鹃与喜鹊回归,迅速将她们控制住,她们才知道秦松出事了。

其中一个住的房间比较靠近秦松屋子的侍妾,记得昨晚天黑了之后,隐约听得有两个人从秦松屋子里出来,往后头去了——那是上吊的侍妾所在的房间。当时她一时好奇,也是心中妒忌,偷偷透过窗口往外看了一眼,果然发现那两个女人手里各捧着一个匣子,一看就知道定是秦松赏赐的珠宝。这两个新来的小蹄子,夺走了她原本拥有的宠爱,害得她在秦松面前地位大跌,必须要丢尽所有的羞耻之心,配合秦松的种种荒唐要求,才能保住一点儿体面,不受其他侍妾蹉磨。她心中对那两个女人是又妒又恨,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起来,早饭都不想吃了。

不过这名侍妾同时也记得,半夜里后头屋子里出来过一个人,往院外头去了。她隐约听得守门的婆子问是谁,报上去的名字好象是侍候最新纳进府的那名通房的丫头。这丫头半夜里匆匆出门,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这名侍妾想到的是:定是去偷偷弄那种见不得人的助兴药丸去了。这药丸是新通房带进来的,秦松吃着很好,需求量非常大。那名新通房已经不止一次私底下派丫头去府外弄药。这件事,秦松事先是给守门婆子发过话的,让后者给予方便。也因此,那名丫头半夜里出院子,才会如此顺利。

秦仲海与秦叔涛从这些侍妾通房嘴里得知了这些消息后,再去调查,却发现那新通房的丫头根本没出过院子,她在新通房的屋子里睡得死了,等到喜鹊杜鹃她们回来,她都还没醒。倒是秦松的房间里,确实不见了一匣子珠宝和两件古玩,都值不少银子,算起来可能超过千两。

由此可以推测,最后侍候秦松的两名新欢,发现秦松脱阳而死后,因为畏惧被主家追究责任,便联手向外界隐瞒了真相,伪造了秦松安好的假象,等夜深人静时,再偷偷卷了秦松屋里的财物,企图逃跑。不知为什么,其中一人似乎中途改了主意,上吊自尽了,另一人则冒充丫头,利用秦松事前为了自己的性福而提供的便利,趁着夜色,带着财物逃之夭夭。

承恩侯府已经命人私下查访这名通房的下落去了,等找到人,自然是要悄悄儿带回来处置的,被她卷走的财物,也要追回。其中有一件古玩,可以说是秦家先人传下来的老物件,不但价值高,还很有纪念意义,当年秦家平反时,还是好不容易才搜索回来的,绝对不能就这样丢了!

听到这些消息,秦含真先前觉得不能理解的那些怪异之处,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真不知应该说秦松自己找死,还是怎么的,他最近新纳的那位爱宠,不但美貌,懂得讨他欢心,还是位胆大包天的人物。但她的来历,没什么人清楚,旁人隐约记得好象是上吊的那位侍妾引荐进来的,除了那侍妾与秦松,旁人俱不知晓她的出身与原籍,就连名字,都是十分大路货的“红香”。这样的人物,秦松也敢宠,如今吃了亏,也只能自认倒霉了吧?

秦简那边似乎已经觉得疑虑尽去,不打算继续往下查了。秦仲海与秦叔涛则认为那些留下来的侍妾不节制地消耗了秦松的体力与元气,也是造成他死亡的帮凶,不能轻饶,已经打算把人全都送去给秦松守坟了。至于院子里侍候的丫头婆子们,虽然是受了蒙骗,但也有失职之嫌。因为她们轻而易举地在几个外来的侍妾通房面前屈服了,没有留意到真正的主人秦松的处境。秦仲海一概将人撵到了庄子上,只有那些当日不在岗的人,才安然无恙地留在了松风堂里。

至于杜鹃与喜鹊等人,自然是平安无事的。杜鹃本是正式开了脸的姨娘,名份连许氏都认可了的,如今更是由喜鹊确认了她为妾是许氏私下的安排,为的是拘住秦松,不让他往府里弄些不安份爱生事的新宠。她近年几乎已经失宠了,但还依然忠心地定时向许氏报告秦松的言行,许氏去世后,还丢下了失主,坚持要为许氏哭丧、送葬。这样的忠婢,就算有姨娘的身份,秦仲海与秦叔涛也不能亏待了她。更何况,她与秦松之死又扯不上关系,半点责任都不用付。秦仲海便留她在府中安养,就象东小院里陪在符老姨娘身边的张姨娘那样。但杜鹃婉拒了,等到秦松下葬,她就要去给许氏守坟,一直侍候主母到死。

这样的忠诚,令秦仲海秦叔涛都为之动容。牛氏听闻后,更是感叹不已:“这丫头真是个痴人,前后两个主子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怎的就摊上了这么一个忠心的丫头呢?!”姚氏亲自给杜鹃安排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侍候,送她去许氏坟上结庐而居。虽然鸿雁等人也在那里,但罪人与功臣的身份如何相同?虽然曾经是同僚,但杜鹃过去了,便是鸿雁等人的首领了,鸿雁她们还要侍候她饮食起居。

至于喜鹊,当然是和那些与她亲近的丫头一同留守松风堂了。松风堂如今已经没有了主人,三年孝期结束后,秦仲海才会搬进这个院子,正式成为承恩侯府的主人。而在这三年之内,喜鹊等人还需要把院子照管好了。三年后,新主人搬了进来,自会有人取代她们的位置。到时候喜鹊等人何去何从,就要看她们的造化了。

这些都是后话。秦松的丧礼,比妻子许氏低调得多,有了太上皇发的话,皇上又很沉默,承恩侯府便只给秦松停灵七日,七日后立刻送出城外,与许氏合葬了。

夫妻两人先后去世,丧礼的排场却有那么大的区别,其实京城内外也有不少议论,但由于这里头还有太上皇的圣意在,倒也没什么人指责秦仲海兄弟父子不孝的。等到皇帝下旨,正式册封秦仲海为承恩侯世子,只等三年孝满后承爵,世人更是明白了皇室的态度,再也没人提起秦松了。

家世不凡、无比渴望权势风光的秦松,终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边缘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