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正疑惑,高妈妈发现了端倪,凑到她耳旁悄声道:“太太,这是本假账,你看那笔墨,是新的!一准儿是有人新做了这本假账册,把原先的那本给换了!”

甄氏大惊,仔细一看,还真是如此,刚才她真是紧张过头了,竟连这般新的笔迹都没看出来。这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偷换账册?是贾氏?可她根本不会看账目,怎会懂得做假账册?难道其实是苏静姗做的,被贾氏发现而已?不过,不管此事是谁做的,又能有甚么用,难道仅凭一本陈年的旧账册,就想扳倒她么?真真是可笑!

甄氏狐疑的目光在苏静姗和贾氏身上扫来扫去,但她只顾着怀疑,却没料到贾氏已是派了小丫鬟去攸宁堂报信,因此还没等她怀疑出个所以然来,席夫人就使百灵来传话了,命她们三人带着账册,即刻到攸宁堂去,而且春在堂现有的所有账册,马上查封。

查封所有账册?事情要糟!甄氏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偷换账册的人,是在这里等着她,亏她刚才还觉得此举幼稚得可笑。

甄氏想着想着,将目光投向了苏静姗——偷换陈年账册,手段极其低级,但效果却不是一般的好,说不是做惯了生意的苏静姗所为,谁信?

她欲质问苏静姗两句,但奈何百灵已在催促,说不好让席夫人久等,于是便只得暂将话语压下,准备等到了攸宁堂再讲。

三人跟着百灵到得攸宁堂,在厅上见过席夫人,按着辈分长幼站好。百灵将发现问题的账册奉上,席夫人接过来,略略翻过几页,笑了:“不过是一本陈年旧账,当初就已经核对完毕,确认无误方才入库的,所以被换了又如何,也许只是谁的一个顽笑罢了。”

席夫人笑的云淡风轻,甄氏的心里却揪作了一团,因为席夫人笑归笑,却一点儿也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由于一部分机密账册收在她的卧房之内,所以刚才她看见从攸宁堂去的丫鬟们已是把她的卧房用封条给封了,而那里头,除了几本天衣无缝的假账外,还有与之对应的真实账目,就藏在床后的暗格里,这若是被席夫人搜出来,两下一对照,可甚么都完了。

此时,苏静姗和贾氏都围在了席夫人跟前,说说笑笑,好不轻松,贾氏甚至还盛赞席夫人:“还是老太太英明,及时把所有的账册都查封了,不然这种顽笑若是开到现今的账目上去,可就不是闹着顽的了。”

此话恰中甄氏痛脚,令她脑子里乱哄哄,想也不想便张口道:“老太太,甚么顽笑,没有的事,那帐房除了我和高妈妈,就只有五哥儿媳妇和七哥儿媳妇这两日进去过,所以偷换账册的人,不是贾氏,就是苏氏,再没有旁人!”她想着,只要此事能查个清楚,也许席夫人就会收回前命,就算不收回,能拖延些时间,转移下她的注意力也是好的。

“她们?”席夫人显然不愿因此破坏甄氏和苏静姗她们的婆媳关系,语气很不情愿。

而贾氏则瞪圆了眼睛,叫道:“太太,我虽说是晚辈,可也不能随便冤枉!在去太太的帐房前,我连做生意的账本是方是圆都不晓得,那算盘还是七弟妹昨天教我的呢,难道就过了不到两天,我就学会做假账了?我可没那本事!”

甄氏本来就没怀疑她,只不过是因为刚才听见她称赞席夫人查封账册,一时气不过,这才咬了她一口。此时见她辩解,就马上转移了目标,将苏静姗一指,道:“不是五哥儿媳妇,那就是七哥儿媳妇了,她出身商户,在娘家时就自己开铺子做生意了,做本假账对于她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她越说越激愤,当着席夫人的面就质问苏静姗道:“我究竟得罪了你甚么,令你要这样害我?”

苏静姗忍不住反问道:“太太,我这样做有甚么好处?一本陈年旧账而已。”

的确只是一本陈年旧账而已,就算整个帐房都被一把火给烧了,也造成不了甚么损失,可是所有的账册都因此而被查封,这怎能叫人不心慌。但这原因,是只能心里想想,万万不能说出口的,所以甄氏支支吾吾地没了话讲,只反反复复地说是苏静姗偷换了账册,一副咬定她的模样。

苏静姗本来就是个爆脾气,见她死咬住自己不放,差点扑上去就打,好容易看在席夫人在场的份上抑制住揍人的冲动,但却没管住自己的嘴,脱口而出:“太太,我敬你是婆母,可你也别为老不尊,哪有无凭无据的,就把一盆子脏水倒人身上的?你要是真怀疑我,不如拿了证据,到衙门告我去,我苏静姗一定奉陪!”

在刘府中,多少年来,还从来没有哪个媳妇敢这样和婆母讲话的,一时之间,别说甄氏,连席夫人和贾氏都呆住了,俱瞠目结舌地看苏静姗。

苏静姗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冲,但又不想道歉,最后干脆向席夫人行了一礼,出去了。

她刚踏出攸宁堂的大门,就听见甄氏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席夫人哭诉:“老太太,您看看她…我就知道出身低贱的女子没有规矩,要不是因为士衡要冲喜,才不会让她进门…”

低贱,低贱!就算商人在这个世界的地位的确很低下,也没必要挂在嘴边罢?苏静姗努力抑制住冲回去揍人的念头,恨恨地咬着牙关离开了攸宁堂。

回到骜轩,刘士衡正关在屋里看绿云送来的账目,苏静姗一见那满桌子的账册,无名火又起,冲着他发了好一通脾气。

刘士衡支起耳朵听了老半天,才弄懂她的意思,问道:“春在堂后院帐房里的一本陈年旧账被人动了手脚?”

苏静姗骂得累了,正提起茶壶倒茶,闻言点了点头。

刘士衡走去端来两盘点心,放到她面前,又问:“我娘怀疑是你做的?”

苏静姗一块点心砸到桌子上,恨道:“岂止是怀疑,她只差提着毛笔在我脸上写上‘小人’俩字了!”

刘士衡眉头大皱,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再开口时却说的是:“这事儿你别管了,若是老太太那里传你问话,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去。”

“我不用管了?”苏静姗登时觉得气去了大半,继而对他接下来的打算生出无限的兴趣来。

“不用管了。”刘士衡肯定地作答,然后又豪气万丈地道:“男人是用来作甚么的,不就是替女人遮风挡雨的么,此等小事,不消你出面,交给我就是。”

苏静姗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也神情激昂起来,双眼闪闪发亮:“那你是准备替我出头了?还是忍气吞声把罪名认下?”

“忍气吞声?”刘士衡瞪大了眼睛,“别人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你还叫我忍气吞声?我自然是要查明真相,弄清楚事情到底是谁做的,然后拖他到老太太面前,还你一个清白。”

“欺负我的人…是你娘哩…”苏静姗见他一副黑帮老大的派头,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刘士衡马上苦笑:“这事儿主要还是偷换账本的人可恶,我娘她也是一时心急,应该不是有意针对你。”

哼,和稀泥?苏静姗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别过了脸去。

刘士衡只好道:“你也晓得,我娘的脑子不如你那般灵活,有时候心里一急,就有些转不过弯来…”

原来他也晓得甄氏蠢,大概是因为自己是儿子,不好明着说出口罢。算了,不同他计较。苏静姗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问刘士衡道:“怎么我说甚么,你就信甚么,万一账本真是我偷换的呢?”

刘士衡斜瞥她一眼,换上了一副嘲讽的口吻:“因为我不像你这样呆傻,晓得偷换账本的人,意在掌家权;而你早已换了掌管生意的目标,怎又会去多此一举。”其实他还有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你同我一个屋住着,同一张床睡着,虽说卿卿我我的事一点儿没有,可你哪些事做了哪些事没做,我还是一清二楚的。

苏静姗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意思,便没去计较他的口吻,而是极感兴趣地问道:“你也猜出是五嫂了?”

刘士衡丢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只有你们两个人,不是你,自然就是她。”

苏静姗讪笑:“那也有可能是别人嘛,谁知道那帐房还去过谁,虽然你娘说是再没有旁人去过,可万一那人是悄悄儿地去的呢?”

“那你告诉我,咱们家有资格当家的主子里,除了你们,还有谁?”刘士衡觉得苏静姗是故意拿幼稚的问题来考他,很是恼火,濒临暴躁的边缘。

苏静姗赶忙收声,给了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但刘士衡还是白了她一眼,然后站起身来,扯了扯身上的直裰,道:“我娘这回的确有些不分青红皂白,待我拖着病体,去老太太那里跟她好好说说。”

第一百零二章眉目

苏静姗此时气已全消,笑送刘士衡至骜轩大门,看着他施施然去了。

刘士衡到得攸宁堂时,甄氏和贾氏还未离去,正围在席夫人左右,争抢着说苏静姗的坏话。甄氏先开的口:“老太太,七哥儿媳妇也太目无尊长,居然都骑到我头上去了,您一定不能轻饶她!”

贾氏紧接着道:“老太太,那账册一多半就是七弟妹偷换的,太太又不曾冤枉了她,她倒反骂起人来了,简直就是做贼心虚。”

刘士衡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苏静姗回骜轩时,为何是怒气冲冲的了,这会儿他也是一样怒不可遏,恨不得冲进去扁人,正巧这时有小丫鬟来送茶,他便劈手夺过来,然后一撩直裰下摆,抬腿进了屋,提壶给贾氏倒茶,将水漫了她一身。

那可是滚烫的茶水,贾氏马上尖叫起来,席夫人出声责备。而甄氏见一向与她不和的贾氏被烫,心中偷乐,但嘴上还是附和着席夫人,也责备了刘士衡两句。

刘士衡却把茶壶一丢,摔了个粉碎,笑嘻嘻地道:“五嫂刚才说了那许多话,光嘴上吃茶怎么够,就得淋一身才好。”

原来刚才的话教刘士衡听见了,贾氏脸上立现尴尬之色,忙闭紧了嘴,灰溜溜地准备下去换衣裳。

但刘士衡却还没完,抱着双臂冷笑着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偷换了账本,等我把他给揪出来,一定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贾氏心里有鬼,自是唬得一哆嗦,讪笑着道:“甚么扒皮,甚么抽筋,七弟说得这么吓人。”

甄氏却觉得此话是在影射她,怪她冤枉了苏静姗,于是心有不满,沉着脸责备刘士衡道:“士衡,你跟你媳妇住得久了,也沾染上了市井习气,说些这样粗鲁的话。”

刘士衡却一本正经地道:“娘,我可不是粗鲁,我是讲真的,真的会将那偷换账本,栽赃嫁祸的罪魁祸首抽筋扒皮。”

此话一出,甄氏眉头微皱,贾氏却已是吓得面色惨白。她之所以这么不经吓,是有原因的,别看刘士衡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可一旦发起狠来,简直堪比阎罗王。他曾经有个小厮名唤石墨,惯爱偷东摸西,有一回叫他给抓住了,就发誓赌咒,说要是再犯,便自断一手,刘士衡听信他,饶了他那回;但过了几年,那石墨旧病重犯,继续偷窃,刘士衡将他人赃并获后,竟真逼着他当众剁去了一只手,那血淋淋的场景,她至今历历在目。

刘士衡将贾氏的表情收入眼中,暗暗满意。至于甄氏,毕竟是亲娘,有些话,还是私下里再说好了。他朝席夫人行了个礼,准备离去。

正在这时,门帘一响,众人扭头,却是刘士诚大踏着步子冲了进来。他一进门,就瞧见贾氏浑身水淋淋地站在那里,当即便黑了脸,指着刘士衡骂道:“她是你嫂子,你怎能这样对她?”

看来他是接到了消息赶过来的,速度还真快。贾氏递消息的本事,也挺高明。不过以自在轩到攸宁堂的距离,就算使眼色叫小丫鬟去报信,也不可能这样快就赶到罢,莫非他根本就是在这附近等着?

他夫妻二人一向不和,这会儿怎变得这般团结,一个在攸宁堂冤枉好人,一个就在外侯着等消息?

莫非那本假账册,其实是出自刘士诚之手?若真是这样,倒也对头,贾氏根本没接触过生意,哪里懂得做假账,倒是刘士诚曾同他合伙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后来因为懒得费心,这才抽了股。看来是夫妻合伙,想来个一箭双雕,既让甄氏落马,又让苏静姗惹上嫌疑,然后顺利夺得当家权了。刘士衡想着想着,眯起了眼睛。

刘士诚见刘士衡没作声,愈发火气,上前揪住他的领子就要开打。他虽说和他爹刘振业一样爱好流连于烟花柳地,但却是同刘士衡一样,自小习过武艺的,因此想靠拳头为贾氏出气。

若论拳脚,刘士衡的本事要高过刘士诚太多,但他这会儿却不想动手,免得落个不尊兄长的名头,因此只把身子一缩,捂住胸口猛咳起来。

甄氏一看就急了,这儿子可不比媳妇,乃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一咳,她这心肝都在颤;还有那刘士诚,怎能为了媳妇,就动手打自家兄弟呢,要晓得,女人如衣裳,兄弟同手足,这轻重是不一样的!她不顾仪态,向着刘士衡扑了过去,伸手扶住他,一面问他要不要紧,一面扭头去骂刘士诚。

席夫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这可是攸宁堂,她还在这里呢,刘士诚就敢朝着亲兄弟伸手,这要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还不翻了天了?

刘士衡狠咳了一气,直咳得面红耳赤,还不忘向刘士诚道歉:“五哥,刚才我是好心要给五嫂斟茶,一时失手,才把茶水淋到了她身上,老太太和娘都可以作证的。你若还是心里不舒服,怪罪我笨手笨脚,那就尽管打好了,我绝不还手…”

甄氏一听,眼泪都下来了,抱住他痛骂刘士诚:“你看看你弟弟,病成这样还不忘兄友弟恭,再看看你,兄弟还在病中呢,你就能忍心朝着他挥拳头!”

刘士衡是失手才烫到了贾氏?刚才那报信的小丫鬟可不是这样说的。刘士诚把疑惑的眼光投向了贾氏,有点拿不准主意究竟是刘士衡颠倒黑白,还是贾氏借题发挥。

而贾氏见他一脸不相信自己的模样,委屈得直抹眼泪,倒同甄氏哭作了一团。

刘士衡瞥一眼她们,继续咳嗽。一时间厅上哭声,骂声,咳嗽声,再加上呆呆站着的刘士诚,场面很是好看。

席夫人见实在闹得不像样子,只得出声道:“振业媳妇,你送士衡回去,叫姗姐好生照料——好好跟她说讲,不许再说三道四。五哥儿,赶紧带着你媳妇回去换衣裳,天气已是凉了,要是冻病了如何是好?”

她三言两语打发了所有人,又在他们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补充了一句:“账册是小事,不用再闹,也不用再查,为一本已经没有用了的旧账闹得婆媳不和,兄弟反目,实在是不值当。”

刘士衡脚步一顿,想要反驳,但转念一想,席夫人这样讲,也是基于她的立场,苏静姗是她的孙媳妇,贾氏也是她的孙媳妇,她都想要护着。不过对于他来说,贾氏和苏静姗两人相比,这亲疏远近还是有不同的。因此他表面上没有驳回席夫人的话,但在心里却暗暗地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贾氏给揭露出来,还苏静姗一个清白。

席夫人还在继续:“当务之急,是把现今还在起作用的账册赶紧查一查,免得出了问题还不晓得,耽误了生意。”

甄氏心头一紧,几欲不能呼吸,扶着刘士衡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而席夫人的话还没完,直接点了她的名:“振业媳妇,你和振业暂时挪到别的屋里去住罢,等卧房里的帐查清楚了再搬回去。”

甄氏欲哭无泪,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潮翻滚,方才转过身去,应了个“是”字。

刘士衡就和她挨着,自然感觉到了她的异样,不禁暗暗生疑——就算不出偷换账册的事,席夫人作为家中长辈,府中生意的幕后决策者,想要查一查帐,都是十分正常的事,甄氏这是紧张个甚么劲儿?难不成…她手里的帐有问题?可这也不太可能呀,若她真利用手中权力捞了好处,又何至于拮据至此?

甄氏此时心乱如麻,并没有注意到刘士衡探究她的眼光,好容易到了骜轩门口,她把他交给来接的苏静姗后,马上就匆匆离开了,连席夫人让她转告苏静姗好好照料刘士衡的话都忘了讲。

刘士衡见她如此失态,心中狐疑更甚,站在院门口看了老半天,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方才回屋。

“怎么了?和你娘谈的不愉快?”苏静姗关上门,倒了盏茶给他。

到底是自己亲娘,有些话,刘士衡不想和苏静姗讲,于是转移了话题,指着茶盏笑道:“刚才我给五嫂斟茶,手一滑,茶水烫了她一身,也算是给你报过仇了。”

“呀?那她没骂你?”苏静姗想象着那场景,忍不住笑了。其实那会儿真正惹她生气的是甄氏,不过刘士衡没说,她也就没提,谁叫人家是亲两母子呢,所谓母子天性,换作是她和计氏,估计也差不多罢。

刘士衡一脸的得意,道:“她哪敢骂我,倒是五哥想为她出头,却倒被我给吓着了。”说着,把当时的情景详详细细地给苏静姗讲了一遍,乐得苏静姗直骂他是个坏胚子。

刘士衡讲完,又坐着吃了盏茶,就站起身来,道:“刚才本来想问老太太拿了那本假账册瞧瞧的,但没想到五嫂也在,不甚方便。这会儿他们已经走了,我就再回去一趟。”说着,便出门朝攸宁堂去了。

第一百零三章事发

攸宁堂里,席夫人正在榻上闭目养神,百灵跪坐在她的身后,为她揉着太阳穴。

刘士衡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悄声对百灵道:“从春在堂帐房拿来的那本假账呢,取来给我瞧瞧。”

百灵手下不停,探身到席夫人侧面瞧了瞧,见她仍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便冲刘士衡点一点头,示意他来接手给席夫人揉太阳穴。

刘士衡撩起直裰上了榻,百灵挪了挪,把位置让给他,然后下榻,给刘士衡把账本取了来。

刘士衡接过账本,把位置让回给百灵,然后就坐在榻边上看起来。才翻了几页,他就忍不住翘起唇角笑了——这字迹,别人不认得,他却是认得的,不就是刘士诚用左手写的字么。这还是两人小时为了对付先生铺天盖地的罚字,苦练出来的功夫,已是好多年没有用过了。大概就是因为年代久远,刘士诚才放松了警惕,以为无人识得罢,只可惜,刘士衡不但记性不错,心也挺细,他不但认得这字迹,还收有刘士诚小时候用左手写过的几篇大字呢。

贾氏第一天进帐房,第二天就拿了假账本来,时间这样的短,想必刘士诚抄账本也抄得很辛苦罢?刘士衡忍不住笑出声来。

榻上的席夫人忽地一睁眼:“猴儿,看出甚么来了?”

刘士衡却没被吓着,反而笑嘻嘻地举起账本,冲着席夫人晃:“老太太,笨猴儿在这里呢。”

席夫人看着他手中的账本,神色不明。百灵连忙下地跪下,道:“老太太,奴婢以为这账册没甚么要紧,所以给七少爷取了来…”

“的确不要紧。”席夫人的语气很平静,“既是一本无关紧要的东西,那这事儿就这样算了罢,家和万事兴。”

她最后这句话,是说给刘士衡听的,百灵见状便爬了起来,退至门外,并为他们带上了门。

刘士衡的唇角,浮上戏谐的笑容,道:“老太太,你放心,我不会扒了五哥的皮,抽了五哥的筋的。”

席夫人听他提刘士诚,却一点儿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好像一早就知道是他似的。

刘士衡忍不住出声相问:“老太太,你是不是知道此事是五哥做下的,所以才一再地维护他?”

席夫人却指着他手里的账册道:“这字,你认得,我也认得,保不齐还有别个认得,根本就不是甚么秘密,难道那五哥真就蠢到这地步,拿个人人都认得的笔迹来害人?”

刘士衡一愣,随即脑中火花一闪,想起刚才甄氏的反常来…难道刘士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难道他明面儿上是偷换了一本无用的旧账,其实是为了制造让席夫人查账的机会?

机会?为甚么出现在他脑海中的是“机会”二字?难不成这一切,其实是席夫人暗中授意的,刘士诚和贾氏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若真是这样,倒也说得通,因为席夫人亲生的儿孙,也就他们这几个,如果甄氏手里的账目真有问题,总要有人来接班,苏静姗会做生意,接管铺子顺理成章,那么贾氏多半就是下一任的当家人了,正巧贾氏自己的意图,也就是当家,她为了自身利益,正好同席夫人一拍即合…

所以,其实这里面根本就没苏静姗甚么事,实际上她只是误伤?刘士衡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挺可笑,忍不住冷哼出声。

席夫人仿佛猜到他在想甚么,道:“这并不是我的主意,我若要查账,直接查就是,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这倒也是,她是甄氏的婆母,一声令下要查账,难道甄氏还敢不从?看来席夫人只是趁了这个机会而已,同假账本并没有甚么关系,是他想多了,刘士衡不好意思地一笑:“那孙儿我还是去扒五哥的皮,抽五哥的筋好了。”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提这种话,使得席夫人也搞不清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来真的,因此只得道:“你媳妇虽说被冤枉,但到底并没有甚么损失,而士诚和他媳妇一个是你五哥,一个是你五嫂,你何苦追着他们不放?”

其实得知刘士诚和贾氏并非冲着苏静姗而来,刘士衡对付他们的心也就淡了,至于他们的目标甄氏,虽说是他的亲娘,可也是刘士诚的亲娘不是?这事儿,是他们母子间的事,轮不到他来出头。

席夫人见刘士衡沉吟,便知他心思活动,遂道:“你且让你媳妇等等,待查账的事情了结再说。”

怎么不是叫他等,而是叫苏静姗等?刘士衡心下奇怪,但一看席夫人带了笑的眼睛,就甚么都明白了——这是叫苏静姗等着接管家中的生意呢,席夫人一定早就怀疑甄氏所管的账目有问题,只等查账拿到证据了!

到底是亲娘,刘士衡为苏静姗抱不平的心马上就淡下来,改作为甄氏担心了——其实席夫人话说到这份上,苏静姗也就没甚么好委屈的了,因为虽说被冤枉了一回,但毕竟马上就要得到心仪已久的生意权了不是?

席夫人见刘士衡的表情平静下来,猜想他大概不会再去找刘士诚抽筋扒皮了,于是便称乏了,叫他回去。

刘士衡看着席夫人,欲言又止,但终究甚么也没说,行过礼后转身出去了。他独自一人走在石径上,相比起来时的满腹怨气,这会儿倒似失去了目标,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要向去何处。

甄氏的账目有问题,似乎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可她究竟为甚么要这样做的?看她那样子,也没发甚么大财,从中牟利的银子又是去了哪里?刘士衡站在岔道口,最右边的那条路,即是通向春在堂,他极想走去问一问甄氏,却又怕惹上了麻烦,毕竟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一不当心就会惹祸上身。虽说那是自个儿的亲娘,不能怕因为她而沾染麻烦,可他而今亦是有家室的人了,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妻子着想…

说起苏静姗,那左边小路上急冲冲奔来的,不正是他那有名无实的媳妇苏静姗?

刘士衡定睛一看,还真是她,忙问:“出甚么事了,跑得这样的急?”

苏静姗拉着他上下打量了好几遍,见他从头到脚完好无损,方才喘了口气,道:“我见你这半天都没回来,还以为你惹恼了老太太,在攸宁堂挨打呢。”

刘士衡心头一暖,却又觉着好笑:“那你这是准备去救我?”

苏静姗却道:“不,我跑到半道上又后悔了,刚才要不是看见你站在这里,就折返回去了。”

刘士衡奇道:“为甚么后悔?”

苏静姗看他一眼,故意逗他:“你习武的人嘛,皮糙肉厚的,挨打应是家常便饭,哪消我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