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你的情史,他可没有隐瞒,你曾经追过罗宋宋。”

许达悲伤沁出冷汗,没想到孟薇竟然可以按兵不动,到今日才来追问,于是点点头。孟薇继续道:“我倒不是要追究你。想想看,她的父母有头有脸,有社会地位,有人脉关系。此外,她的父亲罗清平也是穷出身,更要理解你。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做。”

许达连连点头:“你想得真透彻。”

“我只是想不明白。那时候孟觉还没和她一起呢。以她的条件,以你的条件,她应该不会拒绝你才对。”

“感情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他将苹果切成一块块,剔出籽,放进榨汁机,开足马力。

“那你呢?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她?”

许达从来不敢玩真心话大冒险。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游戏中都不敢说真话的人,那是真的悲哀。

“当然没有。”

孟薇摸着手背上的植入点滴管,突然笑了。许达将一根吸管放进玻璃杯,递给未婚妻。

“来,喝果汁。”

孟金贵一连两个多月没有去找章鹃。她的心情经历了等待,失望,急躁,愤怒,害怕和恐惧,一波接着一波,就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孟金贵突然出现。

“你好久没有来了。”章鹃嗔道,“人家很想你呢。”

“闭嘴。”

孟金刚手术后没有多久,詹莎莎打了催产针,生下来的是女儿。一时间家里人仰马翻,孟金刚和新生女在医院里都没有人照顾。詹莎莎的娘家人去医院闹了一场,原先为詹莎莎做B超的医生已经离职。孟金贵固然知道内情,但胜利的喜悦因为早就将此事告知了孟金刚而大打折扣。再加上愿赌服输,孟觉不仅不必赔上股份,还顺利接手了苏玛丽的抚养权。孟金贵一想到自己设下局,竟然为他人作嫁衣,已经十分愤怒,到了章鹃的住所,根本不想回答她的任何问题,潦草地做了一次,很快就睡着了,

看着枕边人,章鹃辗转难眠,便穿衣服出去了一趟;等她回来,孟金贵已经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新闻。

“你到哪里去了?”他不经意问。

“下去买点东西。”章鹃换好拖鞋,乖顺地坐到了孟金贵的身边,娇嗔,“你也知道你的习惯……人家只好吃药啊。”

孟金贵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总是很难聚焦到她身上,但是这一次,他眼神中有些东西让章鹃不寒而栗。

他将电视台调到特定频道,屏幕上显示出他停在地下车库的阿斯顿马丁。他按下了重播键,章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电视上出现,左右环顾,走近车头,滴的一声,车自己开了锁。她进入车里,大约过了半分钟,又敏捷地退出,关上了车门。

看着屏幕上自己拙劣的表演,章鹃如遭雷击,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只是想……想知道……你总不让……不让我打开手套箱。我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你两个多月没有来……我好怕……好怕你不要我。”

“那你看过了,告诉我里面有什么。”

章鹃用一种求饶的口吻,轻轻地摇着孟金贵的膝头:“什么也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块男士手表呀。”章鹃卖着乖,“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乱吃醋。”

孟金贵甩开了她的手,站起来:“章小姐,让我教你一个乖。要保守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是公开它。”

章鹃一直呆坐到天完全地黑了下去,她不知道孟金贵什么时候离开。

她等待,从白天到黑夜,孟金贵再也没有来过。做人情妇,除了等,还能做什么?和他的正房妻子交流交流?章鹃突然发现,原来她没有孟金贵手机号码。她只能打到他的办公室,那位一直对她恭恭敬敬的龚秘书虽然态度依然客气,但已经患了相当奇妙的失忆症,将她忘得干干净净。有律师来把公寓过户到她的名下。她以为这是孟金贵对她表示歉意的一种方式,糊里糊涂地收了,收了之后才彻悟,孟金贵做得真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她不能,也舍不得去告这个男人诱奸,他实在是没有强迫过她,以物易物,不过是一场交易。

大势已去。

住在这栋用身体换来的公寓里,章鹃给汤园园发了电邮,但是后者没有回复她。她又发了几封,询问一些关于如何重新获得学位的问题。汤园园回了封很简短的信给她,直接叫她去学校咨询。章鹃再发信问她和罗清平的近况,汤园园直接把章鹃拖进黑名单。

章鹃身处孤岛,十分惊慌。她辗转找到了许达,请许达把孟金贵的吊坠还回去。

“孟先生对这种身外之物并不在乎。你不还给他也没有关系。”

“许师兄,你帮帮忙,我想见一见孟先生。”

“章鹃,不要妄图和孟家人玩心眼。没有用。”许达俨然一副孟家人的姿态,掏出支票簿,“好聚好散吧。”

章鹃将支票甩到他脸上:“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货色!狐假虎威!”

她不能自拔。知道孟金贵经常去花都,于是又跑去那个纸醉金迷的地方找他。孟金贵自然是见不到的,大家见她好似疯子,就推举了以为孟金贵相熟的花都公主来招待章鹃。

“我……好像怀孕了。”

大公主似笑非笑:“谁的?不要告诉我是孟先生的。”

“不然呢!”章鹃拔高声音,气汹汹,“我一定要见他。”

那公主笑得更厉害了,胸脯在纱衣里一波一波地抖动,她又压低声音对章鹃牙咬切齿道:“你不知道他早已结扎?除了孟大小姐,他决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他连这都没有告诉过你,你还想见他?做梦去吧!”

章鹃看她薄薄两片红唇一碰一碰,洁白的牙齿一闪一闪,好像噬人的怪兽在享受美味以前要磨利牙锋一般。一时间全世界的人都哄笑起来,在笑他蠢,笑她自作聪明。她从来都不是孟金贵身边特殊的那一个。

章鹃慌不择路,一头撞在了来买醉的男人隆起的大肚皮上。那人扶住了她:“咦?这不是孟先生身边的章小姐么?我们在大富贵见过的。敝姓……”

他的手在章鹃身上流连,章鹃勉强地挣脱了一下,就软了下去。

他姓什么,有什么关系呢。

许达天天来看探望孟薇。孟薇的身体很快地好转起来。明丰药业虽然代理案失败,好在药并没有上柜,损失有限。孟觉接手海外部之后总算是一切平稳度过。

他已搬回孟家,不再似以前那样可以自由自在穿T恤牛仔裤,衣柜里多了很多衬衫西装。孟觉穿起白衬衫来也很好看,尤其是挽起袖子,支着额头,翻看企划案时,又或者和孟金贵一起呆在孟国泰的书房里,讨论公司事宜。罗宋宋去送茶水点心,看着小孟先生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常常呆掉。

孟觉心有灵犀,便也看她,突然眨一眨眼睛——那真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

双耳琴行终于将白放琴室收至麾下并扩张,改名为双耳琴行育英基地,指派罗宋宋做白放老师的助理,监管招生和排课等事宜。白放希望等罗宋宋的手康复之后,可以和他一起教导学生,所以也指派她督导刚入门的学生进行一些指法练习。

罗宋宋十分喜欢这份工作,每个来学琴的小孩也都非常喜欢小罗老师。

孟觉和罗宋宋在立秋当日订婚,只请了一些亲朋好友及《金字塔》杂志的一名记者,低调进行。聂今携眷出席,那人是一位年轻的建筑设计师,思维十分活跃,面上有股匪气,但眼神正直。

智晓亮虽然没来,但总免不了要提到他。

“他和环球公司的合约还有一张专辑未录,只怕要成绝响。”

“他实在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将来做了指挥,一般是叫某指。智指,智指,这念起来多么绕口。”

聂今已经开始学着放下。罗宋宋问她建筑师的来历,她笑道:

“不过是个老套的见义勇为,英雄救美的故事。”

至此封神完毕,众神归位。秋意渐浓,孟薇已经可以在许达的搀扶下到院子里去摘柿子。

“孟觉和罗宋宋都订婚了。”许达感叹道,“我们订婚的时候,她们还各有各心思呢。”

“上次看过的那些婚纱都不行。”孟薇手里把玩着一只微黄的柿子,她的脸色还不算很好,但眼神总算是游乐生气,“我想自己设计。”

“好。”

“哪怕还要拖上一段时间你也愿意?”

“愿意。”

“一年?”

“愿意。”

“两年?三年?你都愿意?”

许达搂着孟薇的细腰:“我想看见你在最美的时候穿上最美的婚纱。等多久我都愿意。”

孟金贵和杜丽聪站在窗前,看许达和孟薇在柿子树下聊天。过了一会儿,孟觉和罗宋宋手挽手走过来,孟薇劈头就是一个柿子砸过去,孟觉一把接住了,孟薇笑得很大声。

杜丽聪道:“看现在的小孩子,走到哪里都手挽手,真是恩爱。”

“你觉得许达这个人怎么样?”孟金贵突然问妻子。

“怎么现在来问这个?”杜丽聪笑道,“我和我爸一样,选女婿只看三点,健康,能力和性格。许达身体不错,很注重锻炼身体,也没有生过大病;性格很好,很知道为阿薇着想,懂得包容;能力不差,在生意上可以帮得上阿薇的忙。”

孟金贵冷冷道:“是。他太好了。他明明知道阿薇和智晓亮之间的关系,还愿意促成他们见面。明明知道阿薇的生命质量会大打折扣,还愿意陪着她。明明知道阿薇对他起了疑心,还愿意瞪着她。如果不是阿薇生了病,我还不知道原来他这样忍得。”

杜丽聪一怔,才又微笑道:“看来阿薇不能和一个忍者结婚。”

“他总有一天会忍无可忍。”

“你最不放心,他是孟觉介绍的吧。”杜丽聪叹道,“要对付一个多疑的人,真是简单。”

孟金贵没有出声。他看着许达将孟薇背起,孟薇似乎不太高兴,下死命地捶着许达的背,许达踉跄了一下,孟觉从后面扶住他。

“丽聪。叫上孟觉他们,一起去一趟风铃水库吧。”

明丰药业在风铃水库的西南面有一个旧药圃,小小的三亩地,长着大片大片的野生茱萸,果实一颗颗红得像血珠,空气中都是一种辛烈的香气。在药圃的一角,还有一间非常简陋的厂房,这是明丰最早的厂址。四十年前明丰还是一间小小的中药作坊,工人只有四个,硬生生做到全格陵的板蓝根冲剂都由他们供应。

现在明丰是行业巨头,这块旧药圃也没有了存在价值,格陵市政府曾表示想收回这块在水库门口的地,但孟国泰用尽办法,还是保住了。几次明丰遇到大风浪,人心惶惶,孟国泰拍案而起:“怕什么!大不了回到风铃水库重新来过!”

于是董事们都想起那块药圃,厂房,宿舍,宿舍门口辟出的空地,种的辣椒,茄子,丝瓜,扁豆,檐下的腊肉,散养的鸡鸭,整个心都定了下来,平稳度过一切大风大浪。

孟金贵和孟觉等一行人来的时候,吴伯正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在家门口翻晒板蓝根。当年的四名工人,一人去世,一人在明丰董事局任职,一人自己创业,只有吴伯终生没有离开。他满头黑发,两颊泛红,竟看不出是已经年近七十的人。

“我们打算过两天就收茱萸。”

“辛苦你了。”孟金贵将孟觉介绍给吴伯,“这是孟觉,你大概没有见过。”

“小孟先生长得真像老孟先生年轻时候。”吴伯端详着孟觉,“果然——药圃无凡草,孟家无犬子。”

他和孟金贵一行人寒暄之后就去准备晚饭,杜丽聪和罗宋宋两人帮忙摘菜,孟觉和孟金贵则穿了长胶鞋去水库捉鱼。

罗宋宋从未当过主妇,觉得十分好奇,便去摘一条身长肚沉的丝瓜,杜丽聪阻止道:“那丝瓜很老了,不能吃。掏了丝络出来晒干,可以刷碗,也可以擦身……哈哈,我并非生来就是贵妇。”

说着她已经利落拔出几茎白菜,罗宋宋也学她的样子,敲掉碎泥。

“切几片腊肉来焖扁豆,用汤汁捞饭,那就是难得的美味了。”杜丽聪对罗宋宋说,看她一副茫然的样子,不由笑道:“你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啊。你若不会做饭,怎么抓得住孟觉的胃?”

孟觉和孟金贵两个捉鱼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带去的水桶里,游弋着十几条通身透明的小鱼,都只有一指长。这是风铃水库的特色石头鱼,长在岩缝里,以青苔为食,没有腥气,干煎非常好吃。

杜丽聪看了一眼便道:“这?还不够半碟子。”

“这鱼是一年比一年少,也一年比一年小了。”孟金贵道,“水源稍微污染了一点,它便活不下去。这样金贵,迟早被自然界淘汰。”

杜丽聪扑哧一声笑道:“自己的名字,拿来乱说。你也想被淘汰么?”

孟金贵便也笑了;他们两个并不似外界说的那样同床异梦,看起来很像是鹣鲽情深的样子。

晚饭的菜式扁豆焖腊肉,清炒小白菜,干煎石头鱼,还有一碗很好喝的蛋花汤。孟金贵,杜丽聪,孟觉和罗宋宋都吃了很多饭,连汤汁也喝得干干净净。

等他们吃完了这顿家常饭,就坐在屋前的空地上聊天。孟金贵点了一支烟,先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夜色越来越深,星星都升到半空中了,一颗颗好像要掉进人的眼睛里。

孟金贵连抽三支烟,将烟蒂一一按熄。“其实我这人不喜欢想当年。可今天必须要讲明这来龙去脉了。”

罗宋宋坐在孟觉斜后方,将手伸进他的臂弯里。

孟觉道:“大哥,你说。”

“明丰有今日风光,不是偶然。三十年前,城中一位大人物的母亲生了病,老夫人不信西医,看了几个老中医,终于得了一个方子,别的药都好找,只是要用白犀牛角做引。”

罗宋宋忍不住道,“白犀牛从上个世纪起,就已经是珍稀濒危保护动物。”

“罗小姐说得对。所以全城的药商都找不到这个东西。孟觉应该听说过K老大。他曾被格陵的黑道奉为无冕之王。K老大控制着全格陵的走私和偷猎生意,建议我亲身去乌干达猎白犀,还为我挑选了几名得力助手。我成功了。”孟金贵指着自己永远没有表情的右脸,“这点代价,值得!”

有这位侍母至孝的大人物鼎力支持,从此明丰在一切商业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然而K老大的风光却到了尽头。不久后,格陵市下定决心打击有组织犯罪活动,经过精心部署,K集团被一网成擒。K老大举家外逃,后在丹岛被捕,押回格陵受审。K老大被判死刑,K小姐被判死缓,两年后,改判无期,六年后,又改判二十年有期。K小姐一向身体强健,但终于没有等到重见天日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