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我只看见翼帝身形一动,紧接着我的下巴便传来一阵剧痛。
他死死地掐住我的下巴,眼神阴厉,有种明显的杀意掠过。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谁知下一刻,他又放开了我。
“好,好,好。果然不愧是大沧未来的四皇子妃。”他忽然收了戾气,唇角上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
接着,他转向寻骊,向他抬抬手。“国师大人,你可以先下去了,让我和深深小姐聊聊天。”
“是。”寻骊应诺,退身下去。
宫中的烛火明亮,地面由暖玉铺就,整个宫殿的气温比宫外不知道高了多少。但不知为何,总让我觉得有种寒意刺进骨子里。而这种寒意,正来自于眼前这个但坐不语的帝王。
他的心里有仇恨。一种无法化解的仇恨,似乎要毁天灭地的仇恨。我感觉得到,刚刚他是真的想要杀了我。这样想想才有些后怕,我的小腿开始微微地颤抖。
他仍然沉默,沉默得让我有种错觉,似乎这偌大的洛水宫中的孤寂正在伺机而动,准备吞噬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恐怕我也会精神失常。
所以我开了口,想勉力与这种漫无边际的孤寂和暗藏其中的恨意对抗。
“不知陛下将我带到伽罗,究竟是有何贵干?”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泄露心中的恐惧,他却似乎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低笑一声,手里似握着什么心爱之物,不停摩挲。
“小姐大可放心,只要你乖乖听话,大可不用担心你的性命。”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我的勇气回笼,渐渐不再紧张,思路也变得清晰。
他却避而不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起初听国师大人说起,我还不相信深深小姐竟然有如此重要的地位。现在才算信了。深深小姐到伽罗不过数日,大沧竟然派了太子殿下和四皇子殿下出使伽罗。怕是出使是假,探听小姐下落是真吧。就连那黎国女帝,也派了使者过来。厉害,实在是厉害。”
“国师这步棋,走得实在是妙。”
我的手攥紧了裙子,心里却是一阵翻涌。虽然知道他们一定会猜到我身在伽罗,可是听到翼帝讲得如此毫不在意,莫非是他早有对策?或者——他的目的正是在此?
“国师大人?听闻伽罗的国师是迦落一族,怎么变成了寻骊?”
“没用的东西,还提他们作甚。”
他扫我一眼,继续说。
“小姐不关心两位皇子的行踪?不过也是,即使他们来了,怕也是救不了你。”
他语气中的寒意让我想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可能。
“难道——难道你想对他们不利?”
他却笑了起来,越发张狂。
“素闻小姐聪慧,怎么现在反而看不透?我要的,可不仅仅是沧月隐和沧月华这两位皇子的命而已。”
我心跳如擂鼓,拼命对自己说别被他吓倒,努力地维持清明的思绪,可是清明对我而言越来越难。心中那些纷乱线团就要找到那个关键的结,却发现事情远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简单。
“难道陛下还想一统三国不成?莫非以伽罗之力,足以与黎沧抗衡?还是陛下以为可以以我为质以换江山?真是笑话!”
我自然知道他的话中有话,便故意说这些以激怒他。
他却没有恼怒,反而笑得更加开怀。
“伽罗之力自然是不能与两国抗衡,若再加上绵亘三国的九宫之力,那有如何?”
我彻底苍白了脸,终于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后退两步,靠住了墙。
“你——竟然——九宫,九宫!”
我垂了眸,掩下心中的惊痛。
“这就是你绑我来的目的?为了胁迫九宫?”
“正是。那九宫之主既然在那时可以为了小姐现身,现在便一样可以为了小姐助我伽罗!”
我笑了。笑声中有些解脱的意思。
“不知有何好笑?”他终于有些怒意。
“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九宫之主与我早已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遑论为我而出?陛下这一步棋,实在失策。”
“哦?是吗?”他冷笑一声。“若是如此,为何小姐身边至今仍有九宫之人出没?为何堂堂九宫夜使时常在暗处保护小姐?小姐怕是还不知道吧,将你劫出来,国师大人可费了好一番心思。现在,怕是小姐遇劫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九宫宫主那儿。小姐是否值得我们如此用心,就等着瞧好了。”
我的心里一片冰凉,连呼吸似乎也变得困难。风岚,我曾以为再也不会与他有所交集,以为我的任务即将完成,却在此刻又被牵扯了进来。难道这也是注定好的情节么?
还有月华和月隐,若是真的落在翼帝手里,恐怕是凶多吉少。该怎么做,我还能做些什么?
“为什么?就为了你自己的野心?这样得来的江山,陛下认为能长久么?”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张狂却苍凉。
“野心?野心!我才不在乎这江山能不能长久!我只要,我只要颠覆了这河山!我要让每个人,都尝到我的失去爱人,失去孩儿的锥心之痛!”
我看着他失态的样子,有些震惊。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
他笑声渐歇,将手中的物事举到我眼前。
这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造型很是特别,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这样特别的玉佩,我一眼便认了出来。就在前几个月,我还拿着一块几乎一摸一样的仔细端详过,甚至还给紫苑和已故的虞贵妃看过。只是那块玉佩上面刻的是一个“翼”字,这一块上面刻了一个“纱”字。
点点滴滴的情节在我脑中穿梭,结成一个完整的前因后果。
二皇子自尽,手里拿了那块玉佩,周围的宣纸上写满了“孽”字。
虞贵妃看到玉佩后突然激动,她说“翼,翼!”
十七年前,紫苑一家被灭门,只因为她的父亲,那位封姓侍卫目睹了三皇子和五公主的秘密。
当年的三皇子,如今的翼帝,名讳“轻翼”。
虞贵妃,仅与沧麟帝同房一夜,便怀上龙子。
二皇子的名字,正是“沧月翼”。
原来如此。
我被突如其来的真相惊得无法反应,只是捂住了嘴,不能自控地颤抖。这么一个关系重大的秘密,竟然是关系了两国皇室的血脉,关系了一段不伦的恋情和一场惊天动地的阴谋。
为了掩盖这个秘密,紫苑一家都成了牺牲品,而虞贵妃,以及原本无辜的二皇子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我一直以为虞贵妃当时叫的“翼”是指她的孩儿沧月翼。现在才知道,她叫的,是她心中真正的爱人,也是眼前的翼帝,她的三哥虞轻翼。
而沧月翼,恐怕正是她和虞轻翼的孩子。一段不伦之恋的结果,一个不容于世的孽果。
沧月翼自杀的原因昭然若揭。那些“孽”字,恐怕就是他心里最真实的写照。发现自己是近亲乱伦的产物,发现所谓爱人不过是欺骗,他心中的绝望可想而知。
而现在,被仇恨占据了心的翼帝,为了他逝去的爱人和孩儿,为了因着这段不伦之恋而苦苦煎熬的日子,为了已然绝望的爱,要将这江山染血,生灵涂炭。
他和虞贵妃都是个真正的情痴,可惜他们的情,用在了错误的人身上,也用错了方式。
裂帛至毒
宫人打开洛水宫门,我低头迈步而出,像个行尸走肉般缓缓动着脚。
为何真相,总是比我们想象得残忍得多。
寻骊在门口候着,见我出来,不动声色地朝里瞄了一眼。
“就由我送小姐回去吧。”
后面两名侍卫果然听话地朝他行了个礼,退下了。
“小姐请。”
他在我前方两步远,不急不慢地带了路。我跟在他身后,一语不发。
“寻骊。”
他住了脚,转过身来,似乎有些诧异。
“为何?”
他挑眉。“为何什么?”
“为何你要帮翼帝?你明知道——他已经疯了。就算你们真的成功,这江山又能维持多久?他可以凭着一腔仇恨置河山人民于不顾,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抬了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沉默片刻。
“为何?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他要这世道混乱,民不聊生,他要毁了三国,与我何干?我要的,不过是我本就应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目光隐晦,走近我一步。
“我要的,是九宫。”
我早该想到的。
“九宫?你似乎想的太简单了。你要夺得九宫宫主之位,怕是比让三国易主还要难些。”
他冷冷的,似胸有成竹。
“若是简单,我也不会等到现在,做了这许多谋划。”
夜色阴沉,大片的云朵遮去了月光。牡丹宫灯燃出的昏暗光线照在寻骊的脸上,忽明忽暗。
“同样是灵脉传人,凭什么九风岚就可以掌握九宫?就因为他是嫡系,而我是旁支?我偏不信这个理,就算他灵力强大又如何?迦落一族不也自诩灵力强大,一样被我灭了族,就连迦叶谱也落在了我的手中。有了迦叶谱,再加上现在形势所趋,我就不信斗不过那九风岚!”
又一个震撼。
“迦落族是被你——!”我想到了迦落云,他一心想找出杀害父母的凶手,却不曾想现在却被我无意间得知了真相。
“当然,若不是他们不识时务,不肯用灵力帮翼帝做事,也不至于死得这么快。同样是被九宫驱逐的旁系,他们霸占伽罗国师的位置,享尽荣华,而我们寻氏一族却隐姓埋名,连生存都成了问题,这算什么道理?我偏要将这些本属于我的,统统都抢回来!”
他的脸被贪婪和嫉妒扭曲得不成样子,我不愿看下去,转了眼看向别处。
“就为了一己私欲,要罔顾多少人的性命。你和翼帝果然是一丘之貉,难怪会凑到一起。”
他讽刺地笑了几声。“深深小姐若是有时间对在下晓以大义,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和你的四殿下。哦,对了。九风岚似乎也和小姐关系不浅,不知小姐究竟心里装得是哪一个?不过不管是哪一个,恐怕都没什么好下场,哈哈哈——”
我深呼吸,告诫自己不可失控不可失控,虽然眼前的人欠扁无比,但只有保持冷静才能得到更多的信息。
“那么,你打算怎么对付风岚?你不是他的对手,就算以我为质,论灵力,论计谋,你绝对胜不过他。你能把我劫来,他自然也可以轻松把我带走。”
他笑得得意。“这一点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会将你劫走。”他目光闪烁,似有诡色,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仔细思量了前因后果,心如明镜。
“你在我身上做了手脚?”
他竟然有些激赏和惋惜。“不错。若不是小姐身份特殊,寻某还真不忍心如此。”
“是什么?”我努力维持着淡定,心里却已经将眼前人千刀万剁。
眼神一闪。他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
“事到如今,也不怕让你知道。裂帛,是迦叶谱上最为高深的毒。”
“裂帛?”一听这个名字,我便忍不住寒颤,不由自主地往车裂,五马分尸之类的方向联想。
“普通的毒药,对九风岚来说自然不在话下。所以,我费尽心力,才研制出这九宫之中最为神秘的毒。不管他灵力多么高深,也绝没有解开的可能。”
他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表情,见我不动声色,不免有些失望。实则我是在仔细回忆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给我下了毒。
没等我想出来,他却自己给了我答案。而这个答案,却是我万分不愿听到的。
“裂帛,无色无味,但需要连续十五日服用,才算种毒大成。小姐不会以为,我让莲笙跟在你身边,只是为了照顾你而已?那毒,早就下在你每日的饮食之中,到今日正好十五日。”
我心里一痛,连发声也有些困难。竟然是莲笙?是啊,她本来就是寻骊的人,帮他做事也无可厚非,只怪我太容易轻信于人。
“我知道莲笙这丫头一定很合小姐的眼缘。不知小姐有没有想到她长得有几分像小姐的一位朋友?”
难怪我总看她眼熟。寻骊这么一说,我总算是联想了起来。
“难道是——紫苑?”
“不错。莲笙原本姓封,正是封紫苑的亲生姐姐。”
“可是紫苑一家,不是除了她都被灭门了么?”
“正是我父亲带人灭了她满门。大概是老头子还有些可笑的良知未泯,所以只留了这个小女娃儿,将她带回了府。没想到现在,倒是有了些作用。”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满心的悲怆和酸涩,向他歇斯底里地大吼。“你究竟还是不是人?莲笙她是多么好的女孩子,更何况——”
更何况,她还一心恋慕这眼前这个视她为玩物和利用工具的男子,这个仇人的儿子。
这两姐妹的命运都何其悲凉!一个为了复仇,失去了爱人,一个却被养在仇人身边,认贼作父。
寻骊有些惊讶和恼火。“小姐的反应还真是奇怪,不问问自己身上的毒会如何,倒是关心起不相干的人来。”
“你以为这世界上的人都和你一样,灭绝人性么?”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却硬是抬了头看天,决不在这人面前流露半分。“既然你说种毒已成,为何我却没有半分异样?”
他深深看我一眼,似乎惊讶于我的冷静。
“小姐可以检视神阙穴处,是否有红色细线,如血管般隐于肤下。中了裂帛的人,会渐渐变得嗜睡,难得清醒,每睡一次,便虚弱一分,一直到红线延至心口,便会魂魄碎裂,简单来说,也就是魂-飞-魄-散。”
竟然如此阴毒?死亡并不是结束,要让整个魂魄彻底消失在三界之中,从此灰飞烟灭?
我苦笑连连,怎么我就跟灰飞烟灭这几个字这么有缘么?
他眼神阴冷。“我知道九风岚灵力惊人,只有这样的毒才能让他束手无策。凡人本无权控人魂魄,为了制成此毒,我已自减十年阳寿。”
“我是不是该说‘承蒙款待’?”我神经质地笑笑。
他侧过脸,没有说话。
“还有多久?”
“没有解药的话,最多三个月。”他顿了顿。“若你想要自行了断,便大可不必了。这药的功效之一,便是在毒发之前,毒的宿主绝不会死去。”
回到甪宫,我终于难掩疲惫。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已经让我心力交瘁。
莲笙一直守候在门口,见我回来,连忙迎上来,满脸关怀。
虽然知道了是她在我的饮食里下了毒,却依然对她恨不起来。她脸上欣喜的表情,眼神中透露的关心,绝不是作假。也许她只是遵从了寻骊的吩咐,却不知每日给我吃的是什么罢。事到如今,我已不想再做追究。
可是,要不要把关于她身世的真相告诉她?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改为对她安抚地笑笑。
“莲笙,我没事,有些乏了,帮我安排沐浴好吗?”
她点点头,立刻忙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