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不是不想找,而是找到了她又能怎样?她想要的那些,现在的他还给不起。反正他就是个烂透了的二世祖,哪个正常女人会喜欢他?万一真的在洛阳找到他们了,到时候看着他们俩恩恩爱爱地在一块,那他该怎么办?是直接跳进护城河里自尽呢,还是上吊好?

“少爷,这案子很纠结?”许久之后,龙套临走前又问了句。

“嗯。”子七始终拧着眉,心不在焉。

“……”要命哟,少爷的境界已经非同一般了,看大藏经都能看出案情的纠结。

春光明媚,春暖花香,春意盎然……好时节呀好时节。

项郝一直觉得,这样的午后很适合烹一壶茶,静静待在书房里,处理那些怎么也处理不完的事务。但是,显然只要有九金在,这个想法就不太可能实现。当九金和曾经那个在明德门大街上要买的人一起出现,下场就更惨烈了。

尽管如此,项郝还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从尊贵的师公沦为替人烹茶递水的人?!

“娘呐,原来九姑娘和段子七不是单纯的兄妹关……系哟!”在听红扁描述完九金离开长安的原因后,费菲夸张地大叫。

那扰人的叫声一直冲破大殿,惊得停在枝丫上栖息的鸟儿四处飞散。项郝闻声,眯着眸子,跨进了大殿,没好气地把茶盏重重丢到了费菲面前。而后便端着原本为九金烹的那盏茶,面色冷峻地坐在一旁喝了起来。

“大概也只有段子七自己觉得单纯了,哼哼!”每次说到这事,红扁就会特别激动。

原来也就只是红扁比较亢奋而已,现在又加入了个费菲,她义愤填膺地站了起来,又一次抱起九金,“九姑娘,不要难过,亏我还差点就相信我爹爹的话,想要去色诱那个段子七的,幸好没有,哼!不思进取没有担当的二世祖,是我这种具有贵族气质的人最瞧不入眼的了。你不用担心,离开长安是对的,你看我们洛阳的百姓多么淳朴,还会有我这种贵族……帮你。”

真是个力大无穷的贵族啊!九金被她抱离了地面,悬空蹬着双脚,挣扎着想要着地,却徒劳无功,最后只好愁眉苦脸地看向师公求助。没想到,他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随即就转开了目光。

“小师父,难道是我听错了?小良压根不是什么良家妇女,而是两家妇女?!”这是吴仁艾第一次听到完整版的九金长安奇遇记,不免心生感慨,急于找个人抒发。

“噗……”只是他似乎找错人了,非但没有在小师父那边得到共鸣,还被他喷了一脸的茶水。项郝若无其事地将茶盏丢到几案上,暗自咕哝:“谁烹的茶,怎么那么苦?”

“……”见状,吴仁艾摇头,认命地举起袖子擦去脸上的茶水。罢了罢了,不要跟陷入苦恋的男人计较,爱果然是折磨人的东西。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九金快被费菲挤得接不上气了,大声叫了出来。

“不行,我要给你……安慰。”

“……”安慰个头啊,是想让她安息吧!没办法了,这种热情无福消受啊,上绝招吧,“费小姐,唔……我的娘哟,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对你坦诚了,你不用……不用对我那么好,其实我是坏人,坏人呀……放我下来啊啊啊!其、其实刚才那个卖身葬奶奶的姑娘,是我花六两……银子买来的,不是十两……”

九金已经悔死了,她怎么就会招惹上这个从来不停别人意见“贵族”?更气人的是红扁,居然还能和费菲那么有共同语言,有就有吧,不会聊其他事哦,为什么非要拿她和七哥哥的事摆弄。

“咦?”总算,在九金说完那段话后,费菲的热情不再洋溢了,“九姑娘好有生意头脑哟,我一直在找寻的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合伙开个铺子吧?我出银子,你……出力。”

“开铺子?做什么喏?”终于着地了,九金贪婪地深呼吸了几下后,对费菲的话起了兴致。

“唔,没想过耶。你会什……么呀?”

“我?”九金吃惊地用手指向自己,太夸张了,她要是知道自己会做什么,犯得着直到今天还在游手好闲么?再次认真地考虑了会,九金依然还是只能给出一个答案:“我比较笨喏,只会跟死人打交道。”

“这样啊……竟然有人比我还笨呀,我至少除了吃,还……会睡。”

“噗……呀呀个呸,什么世道哦,这也值得骄傲了。”吴仁艾忍不住喷笑。

“嘁,贵族的气质你这种凡夫俗子是不会……懂的!”费菲扭了扭不太容易被发现的腰,不屑地飘了眼吴仁艾,又自言自语了起来:“不过跟死人打交道,倒是挺符合我们洛阳的……风俗。”

“呵呵。”九金干笑了两声,的确是挺符合的,满大街的卖身葬某某,也不知道这种“淳朴”的民风是怎么形成的。估计继续干回老本行去哭丧,也赚不了多少,从今天那个葬奶奶事件可以看出,那堆卖身的人里头,有很大一部分是另有所图的。

“阿九,你最好是什么都别想。”看她当真思忖了起来,项郝按捺不住了。

“为什么?”他们不是都希望她忘记那些不快乐的事吗?

“你能不被别人骗银子,已经万幸了,还指望着赚别人的银子?”其实也只是关心则乱,怕她被骗,怕她太累,更怕……她有一天再也不需要他。

“……原来我在别人眼中就是那么没用的吗?”九金嘟了嘟嘴,这种感觉……虽然习惯了,但还是会不好受,“可是师公……我还是想试试。”

“想试就试啊,做什么还要问你师公意见啊,他只是你师公,又不是你奶娘。还有我这种贵族帮你,怕什么!只不过就是,你想要试……什么?”费菲很兴奋,主要还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朋友,能有人理她,就会让她觉得很满足很开心。

“就……随便倒腾点什么东西,我们就随便在中间牵牵线,有人愿意买又有人愿意卖,我们就拿中间的差价呀。多好,不用成本投入呀,那样我就不会被人骗了喏。”多亏了卖身葬奶奶的姑娘呀,行为是可耻了点,但是好歹给了她一定启发。

听起来好像还不错,费菲双眼开始熠熠生辉了,“什……么货?”

“人呀。”洛阳城不就是卖身的人多嘛,这市场多么的庞大,机不可失呀。

“噗……”这次轮到吴仁艾和红扁喷茶了。

而向来不太喜欢听别人讲话的费菲,难得认真听了一回,就遭到了这样的打击,重重地跌倒在地。

“我看你是活腻了!”大殿里扬起项郝的咆哮声,又一次在九金面前他失去了冷静。早该想到的,就压根不能指望她能有什么酷似正常人的想法!

殿外枝丫上,被吓走又刚回来栖息的鸟儿们,再一次的被这咆哮声震撼到一哄而散……

第四十五章

就像九金最初设想的一样,这是一个很有爱的发展方向,不用铺子、也不用人手,按行话讲就是牙婆,偶尔还能兼职媒婆大赚一票。渐渐的,九金越来越忙,每天都要周旋在一堆商贾贵胄之间,废上好多唇舌只为了谈来一个美其名曰公道的价格。她周旋的方式很大而化之,往往都是在看似玩闹的嬉笑间搞定一切,也因此成了一种风格,莫名其妙地声名大噪了。

自然,这也不是九金一个人的功劳,费菲和吴仁艾很功不可没。最初,是吴仁艾天天帮九金引开师公的注意力,让她可以大刀阔斧。初来乍道,九金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常会被奚落,基本上没人搭理她。头两笔生意,为了不打击九金,费菲暗中出资找人假扮了买主,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无意中让九金的信誉度和名声“咻咻咻”地上涨了……

于是,九金和费菲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一个女人能顶半边天,两个女人就足够撑起整片天了。

在洛阳,九金活得很滋润,如鱼得水。

因为没几个人记得这个让洛阳民俗风生水起的牙婆叫唐九金,大伙都习惯跟着吴仁艾一起叫她小良;更没有人笑话她是傻子,她甚至都快成了洛阳姑娘们马首是瞻的人物了。

九金的独立大计进行得很顺利,只有一个人,从始至终,不遗余力地阻扰她、打击她、刺激她、并且蹂躏她……那就是师公!

“师公……你放人家下来好不好,这样好丢人呀。”九金软软地被他家师公甩在肩上,就像一只被掏空了的麻袋一样,无力反抗,只好就这样咕哝。

“没关系,观众都已经习惯了。”边说,项郝边微笑冲一旁那堆若无其事的店家们点头示好。

“哟,梅道长呀,遇上你就正好了,这锅红烧肉你拿去,是特意煮给你和小良吃的,没有加葱花喏。”见项郝迎面走来,沿街的婆婆赶紧端了个锅子拦住了他,说着,目光瞟了眼项郝肩上的物体,用她的角度来说,只能瞧见九金翘得高高的臀部,看不清脸,但也能猜到这是谁了,她暧昧地笑了笑,戏谑:“道长辛苦了,那么早又要教训小良了呀,哦呵呵,要端庄点端庄点呀,别太激烈。”

“哎呀,是红烧肉呀!”一听到婆婆的声音,九金就兴奋了,想到那甜滋滋的红烧肉,她就更兴奋了。忘形地蹬了几下腿,尝试着想从师公的肩上滑下来。

就因为这一个动作,她可怜的臀部被结结实实地赏了一巴掌。

“乖乖待着,不准动。”冷冷的声音从前头飘来。他的变化很快,转眼又带着笑意看向了婆婆:“这锅肉先搁您这吧,我一会让小吴来取,她现在不配吃。”

“两面三刀,没用的男人,哼。”九金不屑地嗤哼,除了会凶她,他还会做什么呀?

“阿九。”他收敛起笑意,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九金立刻就僵硬了下身子,大声回答:“有!”

“又想卖身葬奸夫了么?”

“……不想。”九金哭丧着脸,很没志气地垂下头,软下气势。师公口中的奸夫,就是一直最无辜的吴仁艾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果然无人爱。上清宫里流传着一段话:小吴爱娘亲,娘亲只爱爹爹;小吴爱爹爹,爹爹只爱修道;小吴爱师父,师父只要小良;于是小吴也爱小良,小良却卖身葬他……

这一切都是拜他的小师父也就是她的师公所赐,因为九金和吴仁艾太亲近了,小吴便荣升成了奸夫。又因为九金对卖身事业太热衷了,便被逼着去卖身葬了一回“奸夫”。幸好,在某个长相萎靡行为猥琐语言放荡的男人想买下九金的时候,师公来英雄救美买下她了。你说说,这冤枉钱花了做什么哟?她当然不想再有第二次这样的经历。

“乖。”

她家师公似乎很满意她没志气的模样,从声音判断,他似乎笑得很开心。九金吞咽了下口水,嗫嚅:“师公喏,你有没有考虑过下次不要用这种方法带我回上清宫呀,我有脚啊,会自己走呀。你知道的,我现在好歹也是人口贩卖界的名角儿了,给我留点面子哒。”

“是么?我喜欢这样。”即使她羽翼丰满,可以独挡一面了,在他眼中,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他照顾的阿九。

“……”可是她不喜欢呀。都已经快十九了,还被人这样甩在肩上满街走,好没尊严哇。可惜,九金依旧还是那个敢怒不敢言的九金,她抿着唇,强吞下了所有埋怨。

师公迈开步子慢慢往前走去,九金也终于可以用脸面对那个婆婆了,她吃力地仰起头,咧开嘴傻笑,伸出手死命抓着那锅红烧肉。婆婆会意了,但是为了不让梅道长的怒气恶化,她誓死保卫着,直到九金的手指泛白,从锅上渐渐地滑开。她只好用渴望的目光紧紧锁住那锅肉,泪花闪闪,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了上清宫,被师公重重地丢到了小黑屋里。

“又、又要关禁闭和驴子聊天了么?”这小黑屋,九金太熟悉了,里头什么都没有,连光都没,只有一头不会拉磨的驴子。

“不满意吗?我只是想成全你。你可以在酒馆里陪人聊一整夜,如果我不去抓你回来,恐怕还能再聊上一宿吧?想聊天而已,不用跑去酒馆,你很久没有和这只驴子交心了,它很想你。”项郝漠然地瞧了她眼。

驴子像是为了呼应它家主人的话,从暗处走出,亲昵地蹭着九金。

九金嘟着嘴,可怜兮兮地朝着旁边移了移,驴子又凑了上来,这回,她索性任由它撒娇了,反正她也要忙着撒娇的,“我只是跟他谈价钱嘛,那是笔大买卖呀,那人要搬家了,说是要把乡下的爹娘和拙荆都接来,缺好多丫鬟,一口气要三十个呢,三十喏!”

她还刻意加重语气强调,顺便用手比了个“三”的手势。

项郝不屑地斜睨着她,拙荆?嘁,那是她叫的称呼吗?她有那功能拥有“拙荆”吗?才三个月而已,她不过是走了点狗屎运,闯出了点小名堂,不代表她就真的学会保护自己。一个连“拙荆”到底是什么意思都分不清的女人,要他怎么放心任由她去瞎闯?

“你怎么不讲话呀,三十个耶,他说价钱好商量,就是觉得和拙荆没什么话讲,不能把酒言欢,所以才拉着我在酒馆把酒言欢,欢着欢着天就亮了,你就来了……”

“我去帮你谈价钱。”项郝终于按捺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不要了吧。”九金一点都没忘了上回的惨痛教训,那次,他也说是帮她去谈价钱,害她还屁颠屁颠了很久,以为师公打算放下成见全力支持她了。结果呢?结果!他差点就没把人家给阉了!

“嗯,我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那你慢慢陪驴子聊天,我去睡会。”项郝懒懒地牵了下嘴角,一丝薄凉的笑意浮上了脸颊。他还没有穷到等着这三十个人的牙婆费买米下锅,犯得着看她去陪人唠嗑卖笑么?

“放我出去呀,我不要陪驴子聊天,不要被关在小黑屋里。我想要吃东坡肉,想睡觉,想去找三十个卖身的姑娘呀。”她的大生意啊,她的自力更生大计啊,怎么能毁于一旦。

为了这些,九金完全抛开了一切,冲上前,死拉住师公的衣摆,就差没放声大哭了。

“放手。”他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冷漠地命令。

“不放!”

“想死?”

“不想!”

“哦?那是想在这黑屋子里失身?”

“……”九金白嫩嫩的小手儿松了松,眸儿一闭,嘴儿一张,鼻子一皱,顷刻,耍赖哭喊:“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就要这样对我,你说,你说呀!我和费菲好不容易才、才有了点小成就,你做什么总是偷偷在背后搞小动作……当初也是你说的呀,说什么要我忘记以前的一切,要我做回从前的自己……怎么变卦变得那么快……”

看她哭得泣不成声了,项郝不禁心软,连口吻都软了下来:“我什么时候在背后搞小动作了?”

“你有!你就有!你会很随机地随时把我甩肩上逮回来,关在小黑屋里,逼人家跟驴子聊天。还、还会……还会去我那些老主顾宅子里偷值钱的东西,害得人家都觉得是我带晦气,都不愿跟我合作了。这还不算,你还扬言说……但凡雄性生物跟我说话超过一个时辰,就要断了他们的香火,弄得每次超过一个时辰,人家就得用写字的方法跟我交流,那……那我不识字嘛,怎么办呀,都被你搞砸了,现在只能对外发展,朝着周边地区下手了……小城镇的人都不会讲官话呀,要用方言交流好累哇,你都不懂,你就只会欺负我。”九金是真的觉得好辛苦,找个懂她的人怎么就那么难,天下那么大,她居然凄凉到只有费菲才算得上是知己。

“……”项郝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原来自己有那么十恶不赦吗?不过……“这些我都做得很光明正大,没有偷偷的。”

“哇呀……你怎么还好意思讲啊。光明正大很值得炫耀吗?光明正大就能掩饰掉这种行径的卑劣了吗?”

“卑劣?”他挑眉,想不到她会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你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一直都在欺负你?”

做什么呀,是他有错啊,干嘛还要用那么凌厉的眼神瞪她。就算把眼珠瞪出来了也没用,今天她不要妥协,绝对不要,“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不懂的是你。”

“我哪有……”

项郝眸子一紧,打断了她的话,“只是因为想保护你所以才管你,你有见过我在别人身上花这么多心思么?我不想你有什么意外,那些来买婢女家丁的二世祖,你不是没有触碰过,伤得还不够?”

“你什么意思?!”这话,就像踩到了九金的尾巴一样,让她猛地跳了起来,脸儿涨得通红。

“你能理解。”

是!她是能理解,就因为能理解,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话会是由师公说出口的。她以为,尽管他总是尝试阻扰她的大计,至多也就是小打小闹,习惯了折腾她而已。料不到他会撕开她的伤口,冷笑着撒盐。是她在他淡淡的纵容间太肆无忌惮了吗?那她宁愿不要了,至少现在她要不起的,这样下去,走到哪怎么活都是逼仄,她会窒息。

“你走开,我不要见到你,我宁愿陪驴子聊天,也不想再跟你讲话,走开啦!”九金回过神,用力讲项郝往门外推。

这种反应,只是让他知道……半年多了,她仍然是没有忘掉那个人。

该说什么?控诉她的不识好歹么?他有什么资格,是他曾经松开了她的手,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如今的一切,是因果。他注定要用很多很多的包容、忍耐、宠溺,直到她把目光从从前转过来的时候,瞥见身边的他。

无言以对,项郝只好紧抿着唇,看着小黑屋的门板在自己面前阖上,然后好好考虑下是不是应该去阉了昨晚那个拖着她“把酒言欢”的男人。

在九金的顽强抵抗以及红扁和吴仁艾的轮番劝说下,师公稍有妥协了,打算让道观大门常打开,欢迎九金出入。前提是他们俩暗中达成了某个协议,这协议引发的后果,让不明真相的一干人等跌破眼睛,也让吴仁艾彻底心寒,他觉得在不知不觉间被小良和小师父一同抛弃了。

比较不幸的是,六月末的洛阳,开始不对劲了。

就连比较后知后觉的费菲和九金,都意识到了,因为市集上最集中的卖身场所里,最近越来越淳朴了。俏丽的卖身姑娘大量减少,都成了被葬的人群,相对的,卖身的活体都成了白发人,是洛阳民俗开始走非主流路线了吗?

每到夜间,人口稠密的铜驼陌那一带隔半个时辰左右,就会有一队巡视兵经过。

因为动静太大,百姓们就很习惯地没事凑一块闲聊起来。

“你们猜最近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儿?”

“估摸着哪个大人物要以微服私访之名寻花问柳吧。”

“我看是哪个大人物要办喜事了吧……”

“呀呀个呸,谁家办喜事还得弄死那么多姑娘的?”

“啊,难道是那种弄死一堆童女,取其血练丹药?”

……

就这么着,闲聊的内容从色情到喜庆再到玄幻,变幻多端。直到日头西落,傍晚时分,人群才散开了些。铜驼的傍晚是整个洛阳最美的,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宛如烟雨。弥漫着阵阵饭菜香,还有邻里间的聊天声。无疑,最近他们聊得最多的就是洛阳的变化。

暮色中,有队人马缓缓走来,起初没人在意,以为又是巡兵。

直到他们渐渐将茫茫雾色甩在身后,清晰了起来。大伙才瞧清那压根不是巡兵,倒像是下午时不少人口中的“大人物”。在一堆布衣打扮的家丁簇拥下,是两匹枣黑色的上等马儿。右边马儿上的男子很俊秀,书生模样,看起来三十来岁,嘴角含着轻快笑意,倒像是游山玩水而来的。相较之下左边马儿上的人要面色严峻许多,却透着一股子邪气,年岁也不大,瞧着也就二十有几,一身白衣,粉边儿点缀在袖边,目不斜视,嘴角紧抿,眸色凛冽,一直沉默着静静聆听身旁那男子说话,俨然就是个贵气十足的公子哥。

半晌后,他意兴阑珊地牵动了下唇角儿,溢出一声嗤笑:“所以呢?连尸体都没找到,就急着把我找来,就是为了听你说朝廷有多重视这事?”

“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个立功升官的好机会么?我是想着,以你这资质,蜗居在长安当个仵作,太浪费了……”

“不觉得。”白衣男子打断了另一人的话,垂眸整了整衣襟。

“那、那你就当是来玩的好了……”

“没心情。”

“让你玩深沉玩忧郁,你就有心情了是不是?我又不是去庙里头犯花痴的那堆姑娘,就爱看你顶着那副要死不活的嘴脸说禅的模样。冲着我装什么?你难道会不知道我做什么非把你召来洛阳?”

“……”怎么会不清楚?只是,心心念念了半年多的人儿,他想遇见,又怕遇见。

“我说你现在怎么那么难沟通?找你打马吊,你说手疼;找你去蹴鞠,你说脚疼;找你逛市集,你说眼睛疼。我看你就心最疼。既然非把自己逼成这模样,你索性把头发给剃了,烫上六个洞……”

“我去过上青宫了。”淡到无味的一句话儿,轻而易举地让面前的男子闭了嘴,周遭静了。他转过目光,眺望向远处朦胧雾景,苦笑。

第四十六章

夜色渐深,初夏的闷热气息席卷而来,别馆里时不时地会响起蝉鸣声。

透过椭圆形的窗格,是一轮弦月,月光静静地洒下。风很轻很黏,子七靠在铺了竹席的软榻上,看着面前桌案上的马吊,眸儿半睁着。

“七爷,到你了。”坐在子七上家的人,见他面色慵懒,快要睡着的模样,又久久不出牌,便小心翼翼地轻声提点。

“嗯?”怎么又到他了?

子七烦躁地哼了声,挪了挪身子,强打起了几分精神,摸了张牌,没话找话地看了眼身旁候着的龙套,“去把窗户关上,这风吹得我心燥。”

“长安的夏天不也这样。”裴澄没好气地说了句,瞧不下去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拉他打马吊而已,又不是拉他去死,犯得着一直皱着眉吗?再说了,这也不是陪着他消遣解闷,还不是为了哄两个能提供给他们消息的人,这才陪打的吗?怎么一点为事业牺牲的精神都没。

“洛阳的夏天一直都来得那么早吗?”子七看都没看,就随便丢了张牌出来,问着。

“比起你们长安城算是早的吧。”

这回搭腔的人是坐在子七下家的男子,四十来岁,打从坐下来打马吊起,就翘着一条腿,不停地抖啊抖。

“那冬天的时候,会不会特别冷?”子七揉了揉眉心,继续问。

“不算冷,跟长安差不多。怎么了?七爷该不会是打算一直待在洛阳了吧?”那男子笑着,依旧保持着抖动。

倘若没有猜错,裴大人特意把他们俩找来,又是设宴款待、又是陪着打马吊消遣,目的应该是想打探关于铜驼陌这一带不断有姑娘被杀一事。可是,正题到现在都没入,倒是七爷有一句没一句的,把洛阳的民俗风土习性气候都打探到位了。

“嗯?”子七微微挑了下眉梢,嘴角儿一瞥,敷衍地笑了笑,“随便问问。”

他只是担心那丫头会适应不了这儿的气候,转而想想又觉得好笑,她都未必在洛阳,即使在,也有那个死老头陪着,还轮得到他来记挂么?

闻言,裴澄狐疑地斜睨了他一眼。随便问问?这话拿去哄孩子都没有信服力。既然子七不想问出口,那就由他来问,想着,裴澄略微转过身子,在身旁那男人的感染下,也不自觉地抖起腿,状似无意地问:“这半年,上清宫里头那个梅道长有没有出现过?”

就像裴澄所料,这话,让子七霎时变了脸色。

看起来他像是对答案漠不关心,实则早就已经把耳朵给竖了起来,就差没整个人往人家身上贴,逼着别人快些回答了。

“你说梅道长呀,出现过啊,年关过后没多久就被小吴请回上清宫了嘛。这半年他一直都住那呀……”话说到一半,抖来抖去觉得不对劲了,面色一白,紧张地追问:“该不会是铜驼陌最近的事儿跟梅道长有关吧?”

“你打听那么多做什么?只管回答就是了。梅道长身边有没有一直跟着一个姑娘?”裴澄没好气地赏了那人一个白眼,总不能跟人家说,他这是在假公济私,帮某个不成器的朋友抓妹妹回长安吧。

“姑娘?那可多了去了。”始终沉默的另一个男子,总算是整理好了手里的牌,插了句。

“那……有没有一个瞧起来傻乎乎的,挺丰腴的,有、有那么几分姿色的姑娘?”子七有些激动地紧握住那男人的手。

“你做什么?别想偷看我的牌哦。”男子很紧张地把牌护住,回忆了会,才说:“那倒是没有,梅道长身边的那几个姑娘都挺能干,主内主外的都有,品种俱全,就是没有傻乎乎的。”

哎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绕什么弯子?龙套急了,代替他们家少爷开门见山:“管他身边有多少女人,我们家少爷就是想问你,有没有一个叫唐九金的?”

“没有。”这回是抖来抖去回的话,很坚定很不容置疑。

“没有么……”子七缓缓松开手,也松开了紧绷的心弦。有些许失落,又有些窃喜,很复杂的情绪。她没有跟死老头私奔吗?那到底是死到哪去了?!以她那种傻傻的性子,一个人乱闯,说不定被人吃了,还会大声嚷着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