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想知道后来的事情吗?”

我想摇头,但浑身都已经僵了,根本做不出任何动作。

“之后玉门关大捷,世人都传他爹战死沙场。你以为他真是战死的?他便是在大捷之后的战场上自己了断,跟着他娘去的,死前修书一封用鹰递给我,要我替他看顾他的儿子。”

我腿一软,要不是被太师父拉住,就要坐到地上去了。

“战场是不是很可怕?”太师父说完了才来问这一句。

我许久之后才能透出口气来,煞白了脸摇头:“京城里比战场上更可怕,为什么有敌军能到京城里绑走将军夫人?这又不是在边疆。”

太师父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指一僵,我也被自己所说的话吓到了,不敢相信我竟然会这样脱口而出。

“我……我去找师父。”我匆忙地立起身来。

“去吧去吧。”太师父又恢复正常了,对我挥手,挥完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你怎么还叫他师父?徐持没跟你说要你改口吗?”

我刚跑出两步,听到这句话脚下就乱了,差点跌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站稳身子,脸烫得都不敢回头,话都不好意思说了,只知道拔腿继续跑。

等我找到师父,又过了半个时辰。

白灵山层峦叠嶂,峰谷复杂,虽然我是在山里长大的,但每次有意躲起来,都要让师父找上老半天,没想到现在轮到我找师父了,一样云深不知处,跑得我扶膝盖。

家里自然没有人,屋后也不见师父的踪影,刚才我才从溪边回返,除了这几处,师父还会去哪里?

我越找越着急,最后都想扯着嗓子喊起来了,头顶传来声响,我一抬头,就看到鹰儿落在我近前的树上,侧着头看我。

我惊喜,跑过去讲话:“看到师父没?带我去找他。”

我跟着鹰儿跑了一路,终于看到师父的身影,他立在山崖之上,穿着简单的袍子,宽袖舞风,随时都会凌风而去那样。

我忽觉惊恐,不及思考便跑过去从后头一把抱住他。

“师父,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父回过头来,第一句话就是。

“你叫我什么?”

我要过得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在气喘与慌乱中慢慢涨红了脸,声音低小,头都抬不起了。

“佩秋,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微扬眉,把手放在我发根下揉了揉:“跑很久吗?都出汗了,回去吧。”又伸手来拉我。

我被师父拉住,只觉得自己手腕都软了,转身时往山下看了一眼,却见极遥远处一片明黄,旌旗摇曳缓缓而来,日光反射中仿佛海市蜃楼。

☆、第 65 章

上山来的是一队内侍,徐平跟着一起来的,说是带人上山,看上去更像是一路盯着他们来的,我这才知道原来徐平就住在山下,守门那样一直不曾离开。

内侍们扛来箱笼无数,打开全是滋补珍品,还有各式御赐之物,珠宝金银自不用说,更有各国朝贡来的稀罕物,不要说师父,连我都有,一大箱精工刺绣的衣裙,环佩镯链,指明是给我的。

师父要跪下接旨,领队的万分惶恐地阻止了,还说皇上在朝上就亲口说了,武威侯劳苦功高,从今后听旨免跪,另外这次他带来的是密旨,侯爷私下看了就是。

师父问皇上可好?那小太监面嫩如花,二十都不到,一看便是宫里的新人,说话都战战兢兢的,听得人肚肠痒。

“皇上一切都好,只是国事繁忙,又常常挂念武威侯的身体,日日在朝上都提起侯爷,盼着侯爷能够早日康复回京。”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默念“一辈子都不回去才好。”

师父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像是听到我肚子里的声音了,又开口道:“玥儿,别立着了,去泡些茶来。”

小太监比我反应更大,赶紧地摇手:“奴婢们怎敢劳烦侯爷费心。”

我向来听话,师父要我走便走了,只是才从堂屋转出来就看到太师父蹲在里屋门边上,一脸委屈的样子,我一愣,想说话却听后门轻响,走过去开门,却是徐平立在外头。

我与徐平走到屋后的药圃里说话,徐平第一句话就是。

“侯爷的身体怎么样了?”

师父封侯三月,徐平早已经改了口,只有我听得不习惯。

但我与徐平向来亲近,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听他这样问立刻就答了。

“不是很好,不过……”

徐平神色一紧,不等我说完就急道:“还在呕血吗?”

我摇头:“不。”想想又问:“我走以后是哪个御医替师父看诊的?”

“李御医,朝里都知道的世家,老御医还是带着他孙子一起来的,对了,你应该记得他,李程,在北海当过军医那个。”

我当然记得李小御医,李小御医世家出身,鼻孔一向朝着天,在军营里对我嗤之以鼻,又在只剩我们俩时略有些尴尬地就他所不解的蛇毒问题询问了我一番,我把自己弄得满脸疹子那次,军医里只有他跑来看过我,后来想想,其实他人还是不错的。

况且除了师父与他身边人之外,军营里给我留下的印象的并不多,或者有印象也是让我避之不及的,王监军便是一例,我能够记得李小御医,还不是因为厌恶,实属不易。

但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却眉头紧蹙。

既然是御医世家,会不知道用药的轻重与后果?是子锦坚持让他们入府看诊的吗?那些药也是子锦要他们开出来给师父的?

子锦……即使是想到那个名字都让我恐慌与紧张。

“怎么了?我爹不太想让御医进府,但皇……皇上坚持,一开始情况还好,后来侯爷开始在夜里咳喘不止,最后那日上朝,我立在昭阳殿外都听到里面的惊呼,御医来的时候侯爷朝服上已经全都是血,地上也是……”徐平说到这里停下,低头看着我:“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我揉揉脸,尽量摆出一个正常的表情。

“没事,师父回来就好了,你一直在山下吗?为什么不上山?”

“山下有一队人在呢,不止我一个。”徐平答我,说完想一想,嘴角翘了一下,那张娃娃脸又回来了:“侯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有你照顾他就好了,我们不想上山来打扰你们。”

那些内侍并未在山上停留多久,离开时仍是徐平送他们下山的,我与他说完话之后脸一直是红的,跑进厨房就不出来了,厨房里一边熬着药一边炖着汤,窗下还晒着太师父爱吃的玉米辣椒与干果,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在都是满眼热气腾腾热热闹闹的,过一会儿太师父推门进来了,仍是一脸委屈的样子,抓了把干果摇头晃脑。

我问:“太师父,他们都走了吗?”

“都走了。”太师父没好气地。

其实我一直从窗里看着,看到徐平带着那一大队人马离开的。

“怎么了?太师父你不高兴吗?”

太师父气呼呼地:“那皇帝小子,送了一大堆东西来,连你都有,不知道徐持还有长辈吗?”

我“啊”了一声,忍不住笑出来:“好啦好啦,皇帝大概都不知道太师父是谁呢,反正都在家里,太师父喜欢什么自己拿好了。”

太师父“哼哼”两声:“都是些小孩子玩意儿。”

“还有很多珍贵药材呢,我刚才看了,千年雪莲都有。”

“那算什么,我还藏着更好的呢。”

“知道知道,太师父最厉害了。”我笑嘻嘻,用布抱着汤煲从火上端下来。

太师父自己动手倒了一碗,喝了一口还嘟囔:“北芪味道太重了。”

“那是给师父喝的。”

太师父眨巴眼看我,看得我脸又红了:“太师父……我一时还改不过来,不习惯……”

他哈哈笑,搁下碗来揭开蒸笼找了根玉米,剥着玉米粒道:“那只老鹰呢?我见他抓了几只兔子扔在院子里,快去给太师父弄一只红烧,太师父吃完了给你好东西。”

我点点头,太师父就拍拍手,心满意足地走了,顺手还把整个汤煲都拎走了,还说了句:“放心,都是给徐持的,我等着我的红烧兔子。”

我低头弄兔子的时候,厨房的门又被推开了,我头也没回。

“还没好呢太师父。”

身后的人没说话,只把两只手穿过我的腰,胸口贴着我的背,从后面抱住了我。

我闻到熟悉的味道,只觉浑身都是软绵绵的,手里的动作停下来,眼睛闭起便挣不开了,脖子自己生了意识那样,不由自主地往后偏过去。

两个人的嘴唇便碰在一起,我的心回荡在潮湿与柔软之间,紧闭的眼前没有黑暗,五光十色,像是要在冬日里盛开出一片繁花来。

我过去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我,只是亲吻一个人,就可以感受到那么大的幸福。

原来爱一个人,有许多事都是不用教也不用学的。

当晚我被太师父叫到房里去,太师父吃了满满一盆兔子肉,嘴角还是油光光的,从床底下摸出一只描红小箱子来,打开前特地扯了布巾来擦嘴擦手,少见得小心。

我见太师父这样当心箱子里的东西,不禁好奇起来,凑过去看:“是什么?”

太师父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件水红色的衣服来,看上去年代很久了,但折叠整齐,保存得极好,边角都绣着彩蝶,绣工如神,只只翩然如生。

“你太师母的嫁衣。”太师父抖抖衣服,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绣在上头的那些彩蝶:“女儿家出嫁前都要自己置办嫁衣,你这丫头自小没人教,采花可以,绣花就不行了,这件给你,出嫁那天穿,小心着点啊。”

我抱着衣服涨红了脸,不敢相信地:“真的给我了?”

太师父不住拿眼看那件衣服,过了一会儿又咬牙。

“快点拿走,免得我反悔。”

我立刻抱着衣服往外跑,跑到门口才回头。

“谢谢太师父,我会小心的。”

太师父追到门口:“等等,还有……”

我已经跑出老远了,都没听清太师父在说些什么。

月光正好,我抱着彩蝶翩翩的红衣,两只手缠在水一样光亮的缎子里,快乐得也像一只正要起飞的蝴蝶,脚下一点都没有停顿,一直跑到师父屋前,伸手就去推门。

门开了,屋里没有人,也没有点灯,月光将我的轮廓刻在地上,在我地上的影子尽头,一滩刺目的血。

海:说我虐的JMS,亲俺也是写过平安的亲,这文有平安虐吗?没有吧。。。。。。

旁白:平安,你后妈终于承认她虐你袅……

☆、第 66 章

身后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跑过来的是太师父,一边擦汗一边抱怨。

“你跑什么?说了给你就给你,你还怕我变卦是怎么了?”

我回身一把抓住太师父的手,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师父看了我一眼,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两根手指用力就来掐我虎口,那劲道一下子就让我叫了出来。

“我说你这丫头也太没用了,吓成这样,看到什么了?”太师父这样说着,还伸头绕过我往屋里看了一眼,然后咳嗽一声。

“哎呀,反应这么快。”

听得我目瞪口呆。

“太师父你知道?”

“正要跟你说,谁晓得你跑得跟兔子一样快,撵都撵不上。”

“说什么?”

“我配了些新药给徐持,先把他体内那些残余的药物逼干净了再来修补那些损了的经脉,那些药物是压制肺伤反应的,现在新药起作用了,反应自然就出来了,该呕的的血总得呕出来,没事的,吐干净就好了。”

“太师父!”我叫得声音都变了:“你怎么没告诉我!”

“这不是原还缺几味药材,我正想着要徐持那小跟班拿着单子去找呢,这回就有人给送过来了,正好,你让我自己拿的啊,我就没跟你说。”

我耳朵里一阵阵异响,再想叫也叫不出声音来了,也不知该喜该气。

“好了好了,是徐持不要你知道,他问了药吃下去的反应,怕你担心。”太师父总算说了实话,想想又道:“还不是心疼你。”

“这又不是坏事,怕我担心就该先告诉我吧。”

“我真该让你看看你刚才的那张脸。”太师父哼哼:“比死人还难看,都说了有我在徐持死不了的,去厨房看看吧,他多半找水去了。”

“找水?”我茫然了一下。

太师父又恨铁不成钢了,瞪了我一眼,看傻子那样。

“擦地啊!难不成还要等你拿眼泪擦?”

我走到厨房边,隔着窗就看到师父,就立在引水的竹管边上。太师父从来不打水,其实就是懒,我记事以来家里都是用竹管引了溪水到厨房的,师父少年时亲手弄的,省了许多功夫。

我还记得师父削砍毛竹的时候自己才一点点大,一脸崇拜地跟前跟后凑热闹,山上路滑,我又腿短,往地上滚了不知多少次,到最后师父都不高兴了,停下手来让太师父把我抱回去。

我还挣扎,一定要留下来看师父引水,太师父揪着我的小辫子哼哼,说师父以后是要带兵打仗的,开渠架桥铺路都得会,用竹管引个水有什么好看的,很稀奇吗?

当然稀奇。喜欢一个人,他做什么都是稀奇的,都让你想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直看到天荒地老去,就像现在的我所做的。

师父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月光正好,厨房里并没有点灯,他侧身立在窗边,就着月光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前襟,不放心那样,又擦拭了一下。

我默默地看着他,胸腔里又酸又软,又不是难过,觉得自己真是没有用,不能像太师父那样想出办法来医好师父,还要他为我的不安担心。

师父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从窗里朝我看过来,看到我立在厨房外便是一愣,问我。

“玥儿,跟你太师父说完话了?”

我走进厨房去与他说话。

“是,刚说完的。”

“这么快?”师父露出略微有些懊恼的表情,嘴唇微微抿起,整个人都小了许多岁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