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对他露出笑容:“说完就饿了,想起厨房里还有粥就过来了,想吃东西。”

“我也有点饿了。”

“那我把粥热一下,还有玉米饼呢。”

“好。”

厨房里渐渐有了蒸煮食物的热气,熟了的玉米饼贴在热的锅上发出的香味,没有人提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师父不想我知道,我就假装不知道。

“玥儿。”身后传来声音。

我回头,一脸的笑:“很快就好了师父。”说完又“啊”了一声,捂了捂嘴。

他看我,有些无奈:“那么不习惯。”

我微红了脸:“从小叫惯了,师父你给我点时间,我……慢慢改好不好?”说着又觉得这样说很没有诚意,趁着端碗过去的时候,把脸凑上去,轻轻贴了一下师父的脸。

我小时候常做这个动作,那时候人矮,还要又蹦又跳地要师父蹲□来配合我,把脸贴上去的时候两只手圈住他的脖子,怎么都不肯放开。现在终于可以和师父在一起了,却开始害羞了,只这样碰了一下,整张脸都烫了。

师父半晌才又开口,也不看我,半侧着脸说了句。

“你怎么还是小时候那样,一点都长不大。”

师父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常说这句话,但这一次不知是因为炉膛里的火光还是桌上的那盏灯,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眉骨下方都泛出红色来,又让我看得呆了。

这顿迟来的夜宵吃了很久,玉米饼很香,粥里带着药材的味道,师父说。

“里面放了什么?”

我报了一长串进补的药名。

他微笑:“这样补下去,岂不是要补到路都走不动了。”

我垂着眼:“不会的,师父辛苦了,回家了就该多补补。”

师父过一会儿才道:“让你担心了。”

“太师父说都会好的。”

师父点头,声音温和:“是,都会好的。”想一想又道:“你太师父给我用了些新药,药力甚猛,我适才……”

“师父,只要你好好的,怎样都好。”我抢着说话,又补充:“就算不能跟以前一样,不上战场就好了。”

师父沉默了一下,我忐忑地看着他,怕他又说出军人自当百死报国这样的话来。

但师父终究什么都没说,只对我又笑了。

“知道了,吃吧。”

我高兴起来,厨房里暖烘烘的,炉膛里明亮的火光与食物的香气包围了我们,让我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好的一个晚上。

皇帝派来的大队人马就在白灵山下扎了营,不断地将从京中送来的赏赐送上山来。引得方圆百里的山民们纷纷议论,都说山里来了侯爷,皇帝派了那么多人来伺候着,都不走了。

那些人来得次数多了,太师父就不满了:“没事跑上跑下,山里兔子都给惊光了,那只老鹰又贪吃,几日都没见它捕了回来孝敬长辈。”

我在旁边听得两眼直翻,还是徐平管用,恭恭敬敬地:“老爷子想吃什么?属下这就去办。”

“这还差不多。”太师父哼哼:“顺便让山下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也一并散了吧,隔几天就上来看一眼,怕徐持活得太好是怎么了?害得我想出门都麻烦。”

“是徒儿拖累师父。”

“知道就好。”太师父坦然受之,又对我与师父招手:“跟我进房去。”

我一愣:“进房干什么?我还要做饭去呢。”

太师父瞪眼,指着站在旁边的徐平道:“这小子不是过来伺候徐持的吗?做饭都不会?你们俩跟我进房,谈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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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我觉着,这一本,可以定义为虐虐更健康的故事吧……

☆、第 67 章

山上日子清净,无需过多杂物,家里所有屋子都是陈设简单的,一床一桌数椅而已,我们在桌边坐了,太师父觑了我一眼,开口却直接对着师父。

“徐持,你和这丫头的事情,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给办了?”

“太师父……”我的脸刷的红了,头顶都冒了烟。

“怎么啦?你们不急我急,都在这儿陪着你们这两个不省心的多久了?我还盘算着继续我的云游去呢。”

我“……”

师父握住我的手,掌心是暖的,对太师父道:“徒儿想带玥儿回一趟宗祠,在我爹娘灵位前告知此事,然后再……”

“回京城去?”太师父是个急性子的,话都不让师父说完。

“宗祠内灵位俱在,大礼前总要回去一次,徐家虽然人丁单薄,但也不能委屈了玥儿。”师父声音平稳,说到这里,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与他目光相碰,就像是落入温柔而暖的一匹布那样,顿时满心欢喜。

“回去继续当你的侯爷?”太师父最会煞风景了。

师父眼色一暗:“徒儿早已对朝堂意懒心灰,未曾想过再踏入一步,只是连丧国君,江山未稳,不好在国乱之时请辞而已。”

“都几个月了?现在该不乱了吧?”

“此次回京,徒儿自当将去意禀明皇上。”

“请辞了人家也不放你走。”太师父往山下方向指了指:“天天盯着你呢。”

我听到这里,渐渐紧张起来,不知不觉握紧了师父的手。

太师父把手伸进怀里摸来摸去,我立刻会意,从衣袖里掏出包好的玫瑰酥来递给他:“太师父,这是我早上才弄好的,刚才忘记拿出来了。”

太师父嚼着玫瑰酥,嘴里就发出满意的“唔唔”声,眼睛看着我点点头,孺子可教的样子,咽下去以后才说话。

“要我说,要走就得走个干净,免生后患。上回你血也吐过了,人家还是不放心,这回要不就死给他们看吧,死完就干净了,你要是愿意,我来安排。”

我很想用手去堵太师父的嘴,但心里却是忽地亮起来的,黝黑密室里突开了一扇窗那样,透进来的全是光,难以想象的珍贵。

其实是可以的,太师父若是这样说了,那手中一定有可令人假死一时的药物,只要安排得妥当,丧礼之后,还有谁会心心念念地顾虑着一个死去的王侯将军?

帝王将相终有一死,我曾在城楼下眼见过文官武将全城百姓对老皇帝跪拜时的惶恐,但人死如灯灭,死去以后便有新的皇帝坐上龙椅,如此的龙威显赫都能转眼被遗忘,何况其他?

“诈死隐退?”师父一愣,脱口而出:“如此欺瞒……”说到这里便沉默了,大概是想起太多事情。

太师父拿眼睛看着师父,我屏住气,呼吸都没有了,半点声音都不敢有,与太师父一起等一个即将决定我今后活着的日子里所有一切的答案。

师父垂眼沉默,我紧张得手指发抖,屋里的一切都结了冻,仿佛过了数百年都没有一点声响,最终唤醒我的是师父的动作,用力揉我的脸,声音里全是担忧。

“玥儿,你怎么了?”

我猛吸气,声音大得太师父都瞪眼睛了。

“你这丫头是想把自己憋死吗?”

师父听得一怔,再看我时眼里忽然软弱,转瞬即逝的一抹,让我觉得自己是生了幻觉。

师父是乌马银枪,血战沙场的大将军大英雄,百万雄师亦不在话下,怎么会在我面前软弱?

但我随即听到师父的声音,低且安静地:“我明白了,师父安排便是。”

车马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前有打着明黄旗号的宫廷内侍队伍,后有徐平带领的亲兵压阵,道路两边还时不时有听闻消息而赶来的热情百姓,我与师父这一次的回京之路竟是极尽荣宠,排场大得我都不习惯了。

就连鹰儿都受不了,往常整日都在头顶上方出没的,这次却几日才能看到一眼。

白灵山到京城路途遥远,但按照徐平说的,若是乌云踏雪,三天就到了,就算不是,按照过去昼夜行军的速度,必定不出五日,但此次侯爷身体仍未康复,自当徐缓行之,所以一路走来竟是用了十日有余。

师父一直都没有下过马车,睡着的时候多,我便陪着他,幸好车内宽敞,也不觉得拥挤。

内侍们常来请安,凤哥则常常含着眼泪跑进跑出地伺候琐事,就连徐平所带的那些亲兵都个个满脸悲怆,让我很是不忍,觉得瞒着他们多少是不好,又不能不瞒着,他们都是军营里出来的,半点装不来情绪,总怕露出马脚。

有时候师父醒过来,便与我说会儿话,我在先前的那段日子里落下了毛病,总觉得下山以后除师父身边就没有一处是安全的,除师父以外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完全信任的,与他说话时总像蚊子叫哪样,只怕被其他人听去,恨不能那些字句都是从他脑里直接进了我脑里的,根本不用发出一丝声响。

师父耐心好得惊人,这样的我也能忍下来,有时候索性张开手来搂住我,一边说话一边让我在他怀里靠一会儿,背贴着他的胸,心口的位置合在一起,慢慢地说一会儿话。

但师父睡着的时间也太多了,太师父下药力求逼真,弄得马车上的侯爷不但面色苍白,每日咳喘连连,连醒着的时候都不多,逼真到有时候我都会担心起来,端详着师父睡着的脸,一遍遍数着他的呼吸等他醒过来。

待到师父醒来时看到我的表情,就说:“你太师父真是胡闹,这样睡下去,到了京城我浑身筋骨都要睡生锈了。”

我把嘴贴到他耳边,声音压到几乎没有:“要的,那些人都看着呢,太师父说你不会装,装也装不像,一定要一切都听他的。”

师父“……”

“委屈师父了。”我看着他,师父的脸色并不太好看,我虽然知道师父的伤已经好了七八成,这样的脸色是太师父用了药之后的结果,但仍旧是心疼的,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一只手又习惯性地摸着小指上的戒指。

戒指是太师父给的,不起眼的一个金色小环,里头中空可以藏药粉,无色无味,打开机关就能取出使用。

有谁知道这样一只小小的金环,却寄托着我最大的期待与希望。

太师父是个习惯了不负责任的,给了我一瓶药丸与这只戒指,讲明药丸一日一颗,戒指到时候再用就完了,也不肯跟我们回京城,还耍赖。

“我都答应了还要怎地?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你们自己去就行了,早点办完事再来找我,别耽误我云游。”

我就急了:“那我们还要……”

“嫁衣都给你了,不就是磕头吗?来来,现在就磕。”

“太师父!”我叫。

师父拉住我,先自跪下了:“徒儿不孝,待琐事理清再来伺候师父。”说着齐齐整整地磕了一个头。

我见师父跪了便不出声了,也老老实实给太师父磕了头,太师父泰然受之,又挥挥手道:“那就去吧,我等你们把那群黄苍蝇带走了再下山,看着就烦。”

“奴婢给侯爷请安,侯爷,这就快入城了。”车外有人尖着嗓子说话,我一惊,赶紧与师父分开,转过头去镇定一下,再推开一线车窗拿眼去看。

前方城郭隐约,果然是快到京城了,已是傍晚,巍峨城墙与其后的宫檐飞阁的轮廓在暮色中连绵无际,远望如同一只早已与天地融在一处的上古巨兽,犬牙嶙峋,一切都只待它张口噬咬。

海:明儿情人节,祝看文的JMS甜甜蜜蜜,蜜里调油哦

旁白:明儿在家写文,不要去星巴克受刺激的说……

☆、第 68 章

车队徐徐向城门行进,看看天光,这样的时辰入城已是不能,却有报信的疾马赶过来,离着老远翻身下马,跪在尘土里报。

“皇上得知武威侯今日入城,现已率百官摆御驾至安定门亲迎。”

我在车里听得清楚,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奎元二年初,武威侯带病回朝,奎元帝御驾亲迎,百官随行,是夜长街灯火如海,皇家仪仗整齐,武威侯入城后勉强下车叩拜后即被奎元帝扶起,帝急招御医,场面一时混乱,武威侯一行即刻转道侯府,群臣惶惶,私下议论纷纷,通道是武威侯此番模样想必是撑不了几日,一时朝中动荡,颇有风雨再起之势。

将军府换了侯府的匾牌,入内却一切照旧,徐管家带着几个小童前前后后的忙碌,都赶不上跟儿子说一句话。

到了晚上,子锦居然也来了,轻车简从,只带了不多的几个侍卫,从正门进来,所有人跪迎了,他也不多说,匆匆进了内室。

太医们都在,我提心吊胆地立在他们身后,只见太医们个个愁眉紧锁,低语声声,显见得是意见无法达成一致,又没有一个敢担这风险。

外头内侍唱了一声:“皇上驾到。”所有人都是一惊,门未被推开便跪了一地,子锦换了简装,掀袍跨门而入,目光落在跪了一地的太医们身上,开口便道:“武威侯如何了?”

太医们便互相看了起来,哪个都不敢先开口,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发起抖来。

“李太医?”皇帝见无人回答,索性指名道姓地问了。

当先跪着的那个花白胡须的老人便回话了,声音很是虚弱。

“禀皇上,侯爷内腑经脉受损,伤情反复,情况复杂,臣等须得仔细商议才能……”

“退下。”子锦开口,声音并不高,却令周遭所有人的气息都为之一滞。

我在太医们仓惶退出门去的同时望了子锦一眼,居移体,养移气,数月未见,他早已不是那个北海大营外带着贴身仆从嬉笑游历的悠闲皇孙,更没有了灵堂内生死一线的强自镇定。

面前这个男人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九五至尊,君王喜怒无常,谈笑间可定万人生死,再无需用提高声音来显示自己的权威与尊贵。

不知是否感觉到我的视线,皇帝眼梢一扬,视线扫过我的脸,我低头,不想让他从我的脸上看到太多情绪。

屋内安静下来,我正踌躇着如何才能留下来,垂下的眼前却已出现明黄帝靴,金线织就的五爪盘龙栩栩如生,随时都会腾空而起扑到我面前那样。

“小玥。”皇帝的声音。

那金色让我双目刺痛,我不自觉地抬起头来,子锦的脸近在咫尺,明明是熟悉的一张脸,却陌生得如同初见。

我以为皇帝要与我说些什么,最后听到的却只是一声 “你也下去吧,都下去,朕要与武威侯说几句话。”

这几句话,说了足足半个时辰。

我只觉心神不定,也不愿回房,就在松树下徘徊来去,抬头见月已上中天,却也光线不明,只在云遮雾绕若隐若现。

徐管家来看了我几次,劝我先进房去吧,又说虽是开春了,夜里仍是凉的,不要让侯爷担心。

我摇头,说没事的,我等皇上离开还要去见师父。

徐管家的叹气声,走老远都能听到,让我很是不忍,不能说出真相,也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再等身后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我连头都没回就说了句:“我等皇上走了再……”

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身边池水里映出来人的影来,虽是简装,但仍旧黄袍玉带,走到离我三步之遥的地方便负手立定,也不言语,不是皇帝本人又是谁?

我自小在山上长大,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最初下得山来见了人也是一样,谁都是眼里看到的那样子,所以后来犯了许多傻,做了许多错事,但大多只怪自己了,那些人那些事让他们过去,再不相见再不想起也就是了。

唯有对这个人,真是有些耿耿于怀的怨恨的,虽知道他已经是皇帝,仍旧无法掩饰。

只好先自跪了,不让他看到我的脸,也不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