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鼠忌器……骆得计冷笑廖四娘有眼无珠,把半死不活的夏芳菲当玉瓶。若换做是半年前,她早愤愤不平了,可如今,听出廖四娘为了夏芳菲,不会在外诽谤她,当即放下心来。

“罢了,我自己个去找七娘,计娘回去跟骆伯母说一声,免得她挂心。”廖四娘满面嘲讽,待瞧见骆得计要走,不由地又说了句:“只是投鼠忌器的只有我一人,其他人,便没那么通情理。计娘还是赶紧地想法子自证清白吧,不然,过阵子越描越黑,就彻底说不清楚了。我可是知道,康平公主府的座上宾里,有几个比你更像七娘呢。”

骆得计不尴不尬地一笑,立时就向上房去寻骆氏、游氏。

“嘁!”廖四娘哂笑一声,领着婢女芫香熟门熟路地向梨雪院去,不过走了几条巷子,就瞧出梨雪院偏远得很,轻声问芫香:“若是我把平衍州刺史要进京的消息早早地透露出来,你说骆家人还敢这么着吗?”

芫香轻声笑道:“四娘,别跟他们说。凭什么替他们打探消息?”

廖四娘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路上又见施嬷嬷殷勤地提着冰桶过来,拿了夏芳菲体弱用不得冰打发了她。

“真殷勤!”芫香皱了皱鼻子,又挨近廖四娘道:“不知七娘愿不愿意跟着四娘去。”

“放心,她一准愿意。”廖四娘笃定道,推敲着夏芳菲先前说不能回平衍州时的神色不似作伪,料定她无处可去,必会把她的话听进去。

临近梨雪院,芫香退后两步,收敛了方才的顽皮神色,老实规矩地跟着廖四娘进去。

柔敷、惠儿、稼兰、雀舌四个才知道廖四娘来了,匆忙地从廊下走出相迎。

廖四娘眼瞅着廊下站着的夏芳菲虽跟早先一样瘦削,但精神了不少,便笑着快步上前道:“你在房里歇着就是,怎出门了呢?”

“廖四姐姐大驾光临,怎能不出门亲迎?”夏芳菲等廖四娘过来,当即拉着她向屋内去。虽不知道廖四娘到底有何目的,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廖四娘肯跟她亲近,她还巴不得呢。

“四姐请。”夏芳菲拉着廖四娘在东间窗下胡床上坐下,不禁又上下打量她,眼睛望着她裙摆上绣着的大片鲜红芍药,疑惑道:“四姐今儿个还要去赴宴不成?”

廖四娘微微抬起手腕,腕上金钏玉镯砸在一处,叮当之声顿起,素手拂过乌发,发间红宝石镶嵌的鎏金芍药簪衬得素手越发红润白皙。

绣嬷嬷在外间里立着,也疑惑不过是来骆家,廖四娘打扮得太过兴师动众了。

廖四娘微微摇着头,叫夏芳菲看她这身行头,又得意又无奈地道:“这簪子是康宁公主赏的,这衣裳,是赵国公家老夫人不曾上身的。都是些好东西,我若不爱穿,日日只穿些半新不旧的衣裳,定有人不知好歹地说些‘姐姐,既然你不爱穿,便赏给我做嫁妆吧’。”

夏芳菲听出廖四娘这是在抱怨家中姊妹贪心不足,只点头,却不言语,不肯还没见过廖家姊妹们,就先把她们得罪了。

柔敷笑道:“可这么金贵的衣裳,又不去赴宴,白穿着可惜了。”

“我宁肯穿着这衣裳可惜了,也不便宜那些白眼狼。姑奶奶抛头露面丢了人赚来的东西,凭什么拿去给她们添嫁妆?”廖四娘冷笑道。

绣嬷嬷觉得廖四娘话里戾气太盛,身为长者,不免出言劝道:“话也不可这么说,好歹是自家姊妹。这衣裳四娘家常穿着实在可惜,留给她们添嫁,也叫她们进了婆家体面体面。”

夏芳菲心知绣嬷嬷嘴上爱说些道貌岸然的话,事到临头,她就未必这么想,只管拿着手指抠弄自己的袖子,时不时地扫一眼廖四娘圆润的臂弯,琢磨着自己什么时候能比骆得计强壮。

“嬷嬷这就有所不知了。”芫香正跟柔敷一同剥菱角,隔着帘子对门内的绣嬷嬷道:“我们四娘心肠好得很,往日里不知给其他姊妹多少好东西。可那些姊妹见面时亲亲热热,口口声声好姐姐好妹妹,一转头,又嫌弃我们四娘给她们丢人现眼,忙着撇清干系呢。”

绣嬷嬷咳嗽一声,她也觉得廖四娘很是丢人现眼,先是去皇宫行骗,把一颗野心全暴露出来,后头又恬不知耻地凭着去了皇宫一遭,满长安城的装乖卖丑,还得意洋洋地显摆自己赚来的银子,可见,廖四娘是个不知何为嗟来之食的无耻之人。

“冷暖俗情谙世路,是非闲论任交亲。”夏芳菲忍不住感慨一句,越发疑惑廖四娘为何跟她亲近,待要套话,便听廖四娘道:“七娘,你莫跟得计一样拐弯抹角的,实话告诉你,我出门在外都替得计说好话呢。计娘糊涂,不知搬起石头会砸了自己的脚,我还知道投鼠忌器呢。”

投鼠忌器四个字,叫一直对骆得计幸灾乐祸的柔敷、绣嬷嬷都惭愧起来,不得不佩服廖四娘心细如发。

“多谢四姐姐,四姐姐待我一片真心,芳菲无以为报,只能敬四姐姐一杯茶水。”夏芳菲起身,端着茶水盈盈地向廖四娘福身。

廖四娘赶紧搀扶起她,坦言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且问问你,我有条生财的路子,你可愿意跟我一同赚银子?我跟你是一样的,在家里处处不得人待见,只能自己赚几个嫁妆安身立命。若靠着他人,将来不定如何凄惨呢。”

“四姐姐好心提点,可我没有本钱。”夏芳菲琢磨着可否向柳姨娘讨要些银钱,又想游氏吝啬、骆澄不问家事,柳姨娘想来也没什么银子,与其在这事上将她逼上绝路,不如以和为贵,日后再用上她。

“不用本钱,只要七娘的人就够了。”廖四娘呵气如兰,行动处环佩叮当,当真将夏芳菲这陋室衬托得蓬荜生辉。

砰地一声,外间喝茶的绣嬷嬷将茶碗摔了,匆匆步入窗前,唬得脸色发白道:“四娘慎言!七娘可不是那没规矩的人!”立时探头向窗外看,见窗外只有柔敷、芫香,这才稍稍喘了口气,怒目瞪视廖四娘,心道她自甘下贱就罢了,还拉着夏芳菲一起去做那没脸没皮的事。

夏芳菲也被廖四娘的话震住,脸上浮现出一层红晕,有些愠怒道:“四姐姐,我把你当个可以结交的人,你却拿这话戏弄我。”本钱只要她的人就够了,在她看来,只有那种皮肉买卖了。

廖四娘见夏芳菲、绣嬷嬷都误会了,当即扪掌大笑,半天惭愧道:“是我话说的不全,叫两位误会了。我岂是自甘下贱的人?两位可知道慕青县主最爱什么?”

夏芳菲依旧抠着袖子,回想一番道:“初到长安,听得计说了些京中的事,仿佛听说,慕青县主笃信巫蛊鬼神,府中豢养了大批神婆、卦师。”

“莫非四娘叫七娘去县主府上毛遂自荐?那可不成,七娘可不通阴阳鬼神。”绣嬷嬷道。

“我岂会不知道这个,说的不是这事。”廖四娘道。

绣嬷嬷不等廖四娘再说,赶紧拦在夏芳菲面前,苦口婆心道:“七娘,咱们不是缺那几文钱的人,何必出去丢人现眼。叫人知道你这好端端的千金为了几文钱跟神婆、卦师那群下九流的人厮混,你将来还如何见人?”暗暗扫向廖四娘,见廖四娘直愣愣地含笑看她,很是不将她这德高望重的老嬷嬷放在眼中,不由地认定廖四娘是条毒蛇,一准会把夏芳菲带坏。

“天热,嬷嬷去西间躺着歇晌吧。”夏芳菲沉吟再三,只觉得自己在长安城里孤立无援,该先寻个靠山,再细细思量后路。虽说慕青县主一介寡妇算不得十分有权有势,可却是眼下她唯一能攀上的主,“廖姐姐细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个生财的法子?实不相瞒,眼下我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往日里用不着银钱,自是不把银钱放在眼中,可如今,便是多要一盘点心,也不好随口跟骆家厨房里要,都要拿了真金白银去换。若此时还不把银钱放在眼中,那就是彻彻底底的不食人间烟火了。

“七娘,若夫人知道了,老奴可替你遮拦不了。”绣嬷嬷道。

“知道就知道吧,我总不能一直闷在骆家里头。”虽骆澄看似正直,夏芳菲可不敢凭着骆澄正直,就敢心安理得地在骆家里养尊处优。

廖四娘抿着嘴一笑,清亮的眼睛又觑了绣嬷嬷一眼,“我就说七娘不是没主意的短见之人。想昔日若是我从宫里回来,就在家里自怨自艾,如今怕早被人啃得不见骨头了。如今我大大方方地出门,一赚的银钱比父亲的俸禄还多,二也结交下几个知己,这便是有了人脉。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比矜持着在家自尊自重得的好处多了去了。”

夏芳菲眼前一亮,暗暗点头,廖四娘说的话,就是她心中所想,即便是多认识几个康平公主府的舞姬、乐师,有个什么事,也有个照应,总比闷坐亲戚家里,固步自封的好,至于不相干的人口中的“自甘下贱”等话,在意的才是傻子。

“七娘,不要听四娘胡说。”绣嬷嬷已经顾不得客套,恨不得将不知体面为何物的廖四娘扫地出门。她心中想着骆氏又不是真的不待见夏芳菲,夏芳菲用不着当真为了几斗米折腰。

“嬷嬷休得无礼!”夏芳菲眉头微颦。

夏芳菲的疾言厉色,令绣嬷嬷顿时语塞,转而心酸起来,垂着两只手,可怜兮兮地立在夏芳菲身边,回想着来长安前夏芳菲从不对她说句重话,眼眶一热,簌簌落下泪来,一遍又一遍地盯向廖四娘,暗骂她是个毒妇。

“不知,四姐姐所说的财路,到底是什么财路?”夏芳菲问。

廖四娘压低声音道:“慕青县主的夫君被敏郡王、梁内监拿着贪赃枉法的罪名给害了。康平公主撺掇着叫慕青县主改嫁给敏郡王,慕青县主已经被康平公主说动了心,偏敏郡王不答应,又说了些嘲讽慕青县主的话。慕青县主发誓终生不嫁,倾尽家财叫敏郡王不得好死。”

夏芳菲目瞪口呆,忙摆手道:“要行刺敏郡王,这我可不成。”

窗子外,柔敷、芫香两个也从杌子上站起来。

“那哪能呀,慕青县主是倾尽家财,设坛豢养神婆,召集满长安对敏郡王满怀怨恨的女子,诅咒敏郡王下辈子做猪做狗。”

打情骂俏

院子外,蝉鸣声中,不时夹杂两声康平公主旧爱雪球肆无忌惮的汪汪声。

梨雪院里,窗外的柔敷呆若木鸡,窗内的夏芳菲、绣嬷嬷也怔愣住。

夏芳菲默默地抿了口茶水,天底下有多少人食不果腹、衣不覆体,慕青县主却倾尽家财……

“开玩笑的吧?”素来老成持重的绣嬷嬷喃喃地问,点了点额头,觉得自己当真老了,她宁可听廖四娘说慕青县主倾尽家财收买刺客刺杀敏郡王,也接受不了慕青县主兴师动众的诅咒。

夏芳菲、柔敷紧紧地盯着廖四娘,等着她说一句逗你们玩呢。

廖四娘却面色凝重地道:“怎会是开玩笑?但凡敏郡王生病亦或者被太后训斥,慕青县主便要大摆筵席庆贺。七娘是险些被敏郡王逼死的人,心里对敏郡王最是憎恨,慕青县主一直催促我将你领过去呢。”

“敏郡王知道吗?”长安城呢,夏芳菲原本觉得长安城十分荒唐,如今才觉自己管中窥豹,还不曾把长安城的荒唐尽收眼底。

廖四娘微微蹙着眉头,嫉恨地道:“那狗如何不知,有梁内监替他通风报信呢。年前他打马球从马上跌下来,慕青县主大宴宾客,那狗亲自送来十坛菊花酒,十瓮蛊虫毒蛇,一斗五石散,请慕青县主再接再厉,早日送他归西呢。”

夏芳菲咋舌,想起曲江上一点风吹草动,梁内监都知情,丝毫不讶异那狗也知情,犹豫道:“过去了,就有银子拿?”转而才留意到廖四娘直呼敏郡王为狗。

廖四娘道:“过去了,我们都以狗称呼敏郡王。你对着慕青县主时,只管好生诅咒那狗,叫慕青县主知道你的委屈,你越委屈越憎恨那狗,慕青县主给你的银子越多。”

“……咳,”柔敷在窗子外咳嗽一声,见夏芳菲等人看过来,赶紧拿着帕子捂着嘴道:“咬到和头(舌头)了。”

夏芳菲的眼睛亮如明镜,探着身子问廖四娘:“长安城里,银子那样好拿?”

廖四娘戏谑道:“长安城里,遍地都是有钱没地使的主。平康坊里的瞎子妓、女,都有大批王侯将相争相追捧、千金买一笑。那些身在长安还一贫如洗的,不是真正傲骨铮铮的,就是实在蠢笨不堪。”

绣嬷嬷喃喃道:“老奴还在长安城的时候,长安城不是这么个模样。那会子的公主郡主县主们,最是规矩不过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名门之后,净干些荒唐事。

“可见,慕青县主对那狗是爱之深恨之切。”夏芳菲顺着廖四娘一起用那狗称呼敏郡王,果然觉得痛快了不少。

“你若去,我跟慕青县主先交代一声。开春那狗把韶驸马的外甥拉下来十几个,太后要再开恩科,坊间的读书人对那狗推崇至极,慕青县主连着几个月不痛快。你赶上好时候了,慕青县主正要设法坛震魇他呢,你去了,慕青县主一准重重有赏。”廖四娘兴奋地道。

“七娘,你莫糊涂,若是敏郡王他一时恼了……你不知道敏郡王跟慕青县主的内情,千万别搅合进去。”绣嬷嬷急了,连连在心里称呼廖四娘为毒妇。

“嬷嬷稍安勿躁。”夏芳菲斟酌一二,也猜到慕青县主倾尽家财,求的未必不是惹起那狗的注意,说白了,求的就是个跟那狗打情骂俏的机会;且,将所有对那狗心怀怨恨的女子召集起来,未必不是防着那狗哪一日发了疯,对哪个女子旧情难忘,这也是慕青县主的嫉妒心作祟。可,这些管她什么事,她只管跟着廖四娘,在慕青县主和那狗打情骂俏的时候,捡些银子留着日后安身立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去。”只是那一日得叫几个粗壮婆子跟着,再带上些尖利的簪子防身。

“好,痛快,我就喜欢你这样爽快的女子。”廖四娘欢喜地笑了,握着夏芳菲的手,反复叮嘱道:“你见了慕青县主,只管狠狠地骂那狗,骂得越凶越好,不可提起那狗的一丝半毫好处,不然会被众人群起而攻之。”

夏芳菲点头,绣嬷嬷忙道:“七娘,你莫冲动,此事该跟夫人好好商议商议。况且,夫人不叫你出门……”

“放心,为了得计那祖宗,骆家两位夫人巴不得叫七娘没事人一样出门呢。怕那祖宗也醒过神来,知道七娘不得好,她也占不到便宜了。”廖四娘笑了。

说话间,就听窗外柔敷道:“计娘、闲娘过来了。”

夏芳菲不乐意见到骆得计假惺惺的模样,觉得自己但凡再好一些,此时见了骆得计,一准会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四娘,你随着她们去吧,叫我好好想一想,见了慕青县主该如何说。”毕竟是要去见一群怨女,若打扮得过于鲜亮,言谈过于得体,怕是难以融入那群女子之中。

“也好,你莫想太多,你才去,大抵只能轮到拿鞋底拍小人的差事。挑双绣花鞋带上就够了。”廖四娘说罢,也知夏芳菲不喜骆得计,立时起身向外去。

夏芳菲忍不住掩嘴笑了,连连道:“想不到那狗也有今日。”一时笑得脸颊绯红,又在心里搜肠刮肚,将自己会的骂人的话一一搜出。

“七娘莫开口闭口那狗,仔细祸从口出。”绣嬷嬷劝道。

“柔敷、惠儿、稼兰,先放下手上的事,替我想一想,如何骂人,才会又刻毒,又不失身份。”夏芳菲对绣嬷嬷的劝阻充耳不闻,并非她不知此事终归不好,奈何眼下,她除了坐以待毙,就只有这一条路走。

“七娘……”绣嬷嬷无法,嘴里用力一咬,便觉槽牙又松动了两颗,赶紧向外去寻骆氏,求骆氏给拿主意。

绣嬷嬷一路疾走,待见前面骆得计、骆得闲、廖四娘三个婷婷袅袅地漫步,便放慢了脚步,拐弯向廷芳院去,在门前遇上柔嘉,略问了两句,果然骆氏已经回廷芳院了。

绣嬷嬷进了屋子里,瞧见骆氏手握念珠,正跪在佛像前念佛,小心地跪在骆氏身边,轻声地将廖四娘撺掇夏芳菲一起去慕青县主家诅咒敏郡王的事说了。

“那孩子果然一听见银钱,就动心了?”骆氏问。

绣嬷嬷红着眼眶道:“七娘从来不曾担心过银钱,如今听说有银子拿,就……哎,到底是老奴不中用,叫七娘受委屈了。”

骆氏跪在蒲团上,闻着念珠上淡淡的木樨香气,半天道:“她要去就去吧,想来,慕青郡主诅咒敏郡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敏郡王要对付,也轮不到七娘。”疑心夏芳菲要出门,不光是为了银子,还为了找靠山。

“可这……”绣嬷嬷为难了,“那廖四娘老奴瞧着不是个好东西,一准会把七娘带坏了。”

“带坏了就带坏了吧,我瞧那廖四娘很有主意。她带七娘出门,大郎,一准会把她的好看在眼中。”骆氏掐算着念珠,闭着的眼睛好半天才睁开。

“夫人的意思是,廖四娘当真看中了大郎?那大郎他、他可是对咱们七娘……这么着,姓廖的可会害了七娘?”绣嬷嬷担忧了,女子嫉妒起来,那可是会无所不用其极的主。

骆氏薄薄的嘴唇上胭脂半褪,风韵犹存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嘲讽,将念珠拢在手腕上道:“姓廖的有事没事就来骆家里窜,岂会没有私心?二郎那干瘪虾米,她一准看不上,那看上的就是大郎了。放心,姓廖的不会对付七娘。我倒要看看,姓廖的有没有那能耐,叫大郎母子反目、乖乖听她的话。”想起眼下游氏叫下人处处暗示廖四娘骆家相中她了,又嗤笑道:“也不知道,大嫂子直钩钓鱼,会钓上大鱼,还是被人折了鱼竿。”

绣嬷嬷还要再劝骆氏,又看她重新虔诚地念起佛来,只能起身作罢,人向屋外去,望见骆得计、骆得闲姊妹回来了,连忙给她们二人问了好,一路走出,又从燕奴那得知廖四娘回家去了,越发觉得骆氏所料不差,这么瞧着,廖四娘不光是盯上了骆得意,且无心讨好游氏、骆得计,甚至有要拿捏住游氏、骆得计的征兆。

这样的儿媳、嫂子,绣嬷嬷是十分看不上的,她素来不喜欢咄咄逼人的女子,可,这样的儿媳、嫂子,指不定会落到游氏、骆得计身上,这又是件叫她喜闻乐见的事。

绣嬷嬷还没回到梨雪院,就听见很是热闹的嘈杂声,进去一瞧,果然热闹得很,红袖、绿裳带了三四个小丫头来送了两盆开得正好的月季花摆在正房廊下。

“嬷嬷回来了,舅夫人又送来了几匹好料子。”惠儿机灵得很,进了梨雪院,便改口称呼游氏为舅夫人。

绣嬷嬷想瞧瞧夏芳菲哪里去了,先不回惠儿,进了房里,望见夏芳菲又在吃饭,笑道:“七娘小时这么爱吃饭,老奴跟夫人不知该省下多少心。”

夏芳菲听绣嬷嬷提起她小时候,有些惭愧早先对她疾言厉色,尴尬地一笑,只管接着吃饭,并不言语。

“夫人说,七娘养身子要紧,叫厨房里早晚给七娘送点心、汤水。”绿裳笑盈盈地随着红袖进来。

红袖笑道:“正是,七娘跟计娘姊妹两个原就相似,如今越来越大了,更像是一对嫡亲的姊妹。两个一起出门,姊妹花两朵,谁看了不会赞上几句?”说完,细细去看夏芳菲,不见夏芳菲蹙眉亦或者撇嘴,心道夏芳菲不腻烦跟骆得计一起出门,对游氏而言总是好事。

“过几日,我大抵要跟廖四姐一起出门,还请红袖姐姐跟舅妈说一声。劳烦她吩咐人准备轿子。”夏芳菲道。

“七娘太客气了,这费不得什么事。夫人特地买了些燕窝,叫厨房早晚熬给七娘吃。”红袖笑了又笑,两颊有些发酸,却不敢停下。

夏芳菲只觉得红袖、绿裳二女的笑容太过腻歪,吞咽着米粒,想起惠儿、稼兰说要骂人少不得要问候那人的令堂,望向处处试探的红袖、绿裳,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你令堂的!

怨妇同盟

廖四娘那边没两日就传过信来,据说慕青县主软硬兼施,请了相师方真人卜卦算出敏郡王阳气最弱的那一日,也便是五月二十六日,设坛作法。

隔着二十六日还远着,夏芳菲便早早地拉扯着柔敷准备起来。

“要带这双鞋子去吗?”既然廖四娘说要绣花鞋,柔敷唯恐夏芳菲被人小看了,决心挑一双绣着桃花的丝履带过去。

夏芳菲从柔敷手上接过鞋子,摩挲了下那绣花,暗叹自己前几日若软弱了,一准就进了道观出不来了,又想起那狗的嘴脸,当即唤道:“雀舌,雀舌!”

一连喊了几声,才将自从惠儿、稼兰过来后,就只能在屋外当差的雀舌喊进来。

“七娘叫我?”雀舌扒拉下自己的一头黄毛,虽夏芳菲没说,但她心里明白有惠儿、稼兰绣嬷嬷娘家人在,轮不到她跟着夏芳菲出门。

“这两方好帕子给你,你回家一趟,用这帕子换了你娘的鞋子拿来。”夏芳菲虽不知道雀舌的娘是哪个,但看雀舌的相貌并女红,便可知她娘比不得惠儿、稼兰的娘体面。

雀舌眼巴巴地望着夏芳菲手上丝光流溢的帕子,连连点头,先在衣襟上擦了手,用自己的帕子裹着夏芳菲手上的帕子,才点头道:“七娘放心,我一会子就把我娘的鞋拿来。”说罢,一溜烟地向外跑。

“哎,七娘,你不知道雀舌的娘是挑花肥的粗使婆子,她的鞋子如何能拿出去?”柔敷着急了。

此时绣嬷嬷大抵是去骆氏那边了,稼兰没有绣嬷嬷盯着,大着胆子拉了拉柔敷的袖子,笑道:“你糊涂了,七娘要鞋子是去拍那人的小人呢,就该带双老婆子日常踩踏花肥的鞋子恶心他去。”

“对,指不定这么一拍,那狗就当真到大霉了。”夏芳菲笑了笑,忽地觉得没意思得很,若果然有阴司报应,怎地会没人为她打抱不平,怎地会连明事理的读书人都推崇那狗?

“七娘,过去了骂人,一不可提起那位的长辈,毕竟,太后是人家嫡亲的姨妈呢;二不可提起乌龟王八蛋之类,免得叫有心人往那位的女眷操守上想,毕竟,暗指萧家玉娘有红杏出墙的嫌疑,也不妥当。是以,奴婢以为,七娘要骂,只管骂那人的相貌、品性。”柔敷对此行顾虑颇多,一边说着,一边将夏芳菲此行的衣裙从箱子里拿出来熨烫。

夏芳菲摇了摇头,“也不可,毕竟,慕青县主跟那狗的纠葛太深,万一哪一句话说错了,也是得罪人。莫若到时只哭诉自己如何得惨,再用神色表明对那狗的深恶痛疾。”

柔敷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不一会,雀舌拿了她娘的鞋子来,果然如稼兰所说,那双鞋子臭不可闻,实在是拍小人的上选。

稼兰、惠儿连忙捏着鼻子催促雀舌暂将鞋子拿到后院摆着,雀舌暗暗撇嘴,却也去了,再回来后,见屋子里夏芳菲、柔敷、稼兰、惠儿忙忙碌碌,不觉有些孤单,握着手挨着门立着,忐忐忑忑地想:七娘这边她挨不上边,况且她总是骆家人,听骆得计的话才是上策。转而又想:如今她在夏芳菲身边,若是被夏芳菲抓住把柄,为了照顾客人的脸面,骆家一准会像赶走露珠一样赶走她。

惊疑不定之际,雀舌冷不丁地听见夏芳菲说“雀舌、柔敷还有两个妈妈陪着我同去”,登时打起精神,喜出望外地道:“七娘这话当真?”

“自然是当真。”夏芳菲笑道,要看她到底有多惨,只瞧瞧她的丫鬟是什么模样,外人就都明白了。

雀舌年幼,不知夏芳菲心中所想,当即又觉自己资历比稼兰、惠儿高,算是跟夏芳菲“同甘共苦”的人,哪里会轻易地被稼兰、惠儿比下去,立时决心不投靠骆得计,鬼鬼祟祟地挨近夏芳菲,低声道:“方才燕奴来找我,问我七娘去慕青县主府上做什么。”

“你怎么说?”夏芳菲问,丝毫不讶异早先跟皇族没有来往的游氏不知道慕青县主暗地里诅咒敏郡王的事,毕竟,不是谁都有个心神耳目遍布长安城的梁内监通风报信。

“奴婢说,柔敷姐姐早几天就给七娘准备衣裳、首饰,怕是廖家四娘要带着七娘见世面呢。”早几日,柔敷就在准备把夏芳菲最好的丝履、衣裙拿出来,是以,雀舌这话也算不得谎话。

“那,你瞧着,计娘是不是也要去?”夏芳菲问,慕青县主府上,都是一群对那狗心怀怨恨的女子,骆得计去了,回头再说自己是清白的,鬼才信。

“慕青县主跟康平公主是多少年的闺中密友,新近康平公主只召见旁人,不召见计娘,计娘一准想通过慕青县主接近康平公主呢。”柔敷幸灾乐祸地笑了,风水轮流转,谁能知道谁能风光多久,骆得计的风光还没持续到进宫,就烟消云散了。

夏芳菲握着鸡爪一般的小手,轻轻地捶着自己尖翘的下巴,半天拿着手帮雀舌将鬓边的碎发撩到耳后,“雀舌,若还有人问,你就说,我正废寝忘食给慕青县主准备见面礼呢。”依着骆得计的小人心思,知道她在准备讨好慕青县主,她一准会绞尽脑汁,抢在她前头讨好慕青县主。

“哎。”雀舌心中窃喜,暗暗去看合伙排挤她的稼兰、惠儿,心里轻哼一声,稼兰、惠儿是借着绣嬷嬷的势力才做了大丫鬟,她可是凭着自己的能耐成了夏芳菲心腹呢。

稼兰、惠儿不敢雀舌一般见识,由着她逞威风。

不过两日,果然廖四娘来信说骆得计跟她们一同去慕青县主府上,信里反复交代夏芳菲不可将去慕青县主府上的目的说给骆得计听,若骆得计问起,只管说是慕青县主府的赏花诗会。

五月二十六日,天气晴和,阳光明媚。

一早盼着天降暴雨的夏芳菲不禁怀疑慕青县主被那相师给骗了,这样晴朗的天,怎么瞧着,都不像敏郡王阳气最弱的日子。

夏芳菲对着镜子照了照,只见身上鹅黄的衣裙衬得她才有些血色的脸颊苍白一片,满头青丝用帕子包着梳成了坠马髻,越发显得柔弱凄惨。

绣嬷嬷不赞同夏芳菲这样出门,此时袖手站在西间门边,冷眼看她捯饬自己,半天道:“老夫人守寡那会子,也没这么素净过。”

夏芳菲正侧身照自己后背,听她这话也不搭理她,待游氏那边的绿裳在门外说“七娘,轿子已经准备妥当了,廖家四娘也过来了。”,这才叫雀舌抱着她娘的鞋子,领着柔敷向外去。

“本是计娘跟着七娘去,如今倒像是七娘沾计娘的光了。”柔敷轻声嘀咕一句,心里为夏芳菲抱屈。

夏芳菲不以为然,出了门,见绿裳错愕地看她,捏着衣摆,很是惭愧地道:“听说慕青县主丧夫后,发誓终生不嫁,想来,她喜欢贞烈的女子。”

绿裳先纳闷夏芳菲出门怎这副素净装扮,听她这么一说,立时释然了,笑道:“七娘说的是。四娘、计娘已经等着七娘了,七娘,咱们快些吧。”

“哎。”夏芳菲也有些日子不见骆得计了,琢磨着骆得计这次去慕青县主府上,要做个什么打扮,一路上颇有些心不在焉,冷不丁地,绿裳扯了扯夏芳菲的袖子,低声道:“七娘,大郎已经请廖四娘多照应你了,这会子你只管大大方方地跟着四娘、计娘出门。”下巴一呶,正指向站在紫藤架子下的骆得意。

夏芳菲低声道了句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