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嬷嬷见绿裳迟迟才从骆得意身上移开眼,很是不屑地在心内一嗤,又暗自佩服骆氏的火眼金睛。

一行人到了上房里,甫一进去,夏芳菲就被游氏、骆得计的亲热模样震住,只见游氏拉着打扮得粉雕玉琢的廖四娘坐在一处。骆得计梳着双丫髻,上穿桃红短襦下着松花长裙,既鲜艳明媚,又不失灵动。

“芳菲。”游氏唯恐夏芳菲看出她巴结廖四娘的痕迹,将搭在廖四娘肩膀上的手收回,扫了眼夏芳菲的穿着,觉得她这素净打扮,未免有些给骆家丢脸。

绿裳大抵是听骆得意许下了什么好处,不等游氏挑明夏芳菲衣裳的不合时宜,便先在游氏耳边,将夏芳菲那番慕青县主喜欢贞烈女子的话说了。

游氏默了默,心道既然夏芳菲要去触慕青县主的霉头,那就叫她去,有死气沉沉的夏芳菲在,慕青县主一准喜欢骆得计,一准会替她跟康平公主说好话。

“四娘,七娘、计娘两个就拜托你了。”游氏亲昵地握着廖四娘的手,拔下头上簪子,亲自替廖四娘簪上。

廖四娘并不推辞地受了,起身后,含笑道:“时辰不早了,伯母,我带着两位妹妹出门了。”

“去吧,莫叫她们惹出什么乱子来。”游氏道。

廖四娘又含笑答应了,领着夏芳菲、骆得计出来,三人各自进了轿子,便向外去。

骆得计在轿子里筹谋着如何讨好慕青县主,廖四娘闭目养神,夏芳菲则在酝酿着凄惨的情绪。

听闻轿子外仆从说出了坊门,夏芳菲微微撩开帘子去看,见骆得意骑着马立在坊门边,初初对上他的眼睛,便立时将那撒花翡翠帘子放下,靠在轿壁上,心道骆得意的好意,她是不能领了,她不能一辈子都跟骆得计、游氏牵扯不清。

一路听着街上喧嚷之声,夏芳菲心里有些忐忑起来,扯着衣裳,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倏地就觉轿子已经停下。

“到了。”轿子外响起廖四娘的声音,夏芳菲出了轿子,先望见骆得计站在廖四娘身后,随后,就见各色打扮的女子云集在慕青县主府前堂上,有布衣荆钗的平民女子,有穿着朴素的小家碧玉,有满脸福气、披金戴银的贵女,也有穿着缟素,还在守孝的寡妇,甚至其中还有几个鬓发苍苍的老妇,几个垂髫之年的女孩儿。

众女子虽身份打扮年纪不同,但个个满脸肃杀,一身怨气。

晴和的天里,因这群女子身上的怨气,富丽堂皇的县主府上,阴风四起。

“畜生!”夏芳菲抚了抚竖起的寒毛,心道从老到少从贵女到庶民全集齐了,这么大的怨气,那狗下辈子一准连猪狗都做不成!

果然有效

“嘘!”廖四娘将手指竖在粉唇边,示意夏芳菲噤声。

夏芳菲原以为自己新来,定会惹人注目,谁知,除了几个年纪与她相当的俏丽女子觑了她几眼,便无其他人看她。

“跟我走。”廖四娘轻声道,脚步轻缓地牵着夏芳菲,随着其他女子神神秘秘地向后堂去。

“四娘!”骆得计忍不住轻呼一声,只觉得今日慕青县主府上,开的并不是廖四娘所说的赏花会,满心疑惑地去看夏芳菲、廖四娘,见她们二人不看过来,便又望向其他人,终于认出了两个贵女,待要客套地过去寒暄,脸上的笑容刚刚浮出,便被那两个贵女脸上的煞气吓退了,只得一头雾水地跟着廖四娘走。

女人队伍里,鸦雀无声,只听见环佩叮当、衣料簌簌的声响,临近慕青县主府后堂,便闻见浓厚的檀香气息。

众人随着慕青县主府的婢女在一所用鸦青绸缎封住的大屋前站住,看那大屋足足有五间房那般大,虽还不曾进去,但看那门窗皆用绸缎封住了,想来一缕阳光也进不去。

“挂羊头卖狗肉,慕青,你请我来,不过是想叫表弟追来罢了。叫他来有何难事?何必这么兴师动众,便是你想进郡王府,我明儿个大摆筵席,接了你过门就是。”

屋子里,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无喜无悲的声音,屋子外,方才一直面沉如水的众女脸色稍稍一变。

夏芳菲怔住,疑惑这是谁那么一阵见血,敢戳破慕青县主的心思。

“玉侧妃?”骆得计先还怀疑自己上当了,此时听见萧玉娘的声音,当即又想既然不常出门的萧玉娘都来了,那今日一准是个盛大的宴会,不知康平公主会不会来,自己只有见了康平公主的面,才能叫康平公主见识到她的宠辱不惊,才能叫康平公主重新看重她。

玉侧妃?夏芳菲瞅了眼廖四娘,见廖四娘颔首恬静地站着,便也装作没听见屋子里的话,老实地跟着廖四娘站着。

“哼,谁要进敏郡王府?我要叫那狗生不如死。”

“女人呢,何苦呢?”萧玉娘的嗓音十分柔和,吐字清晰,虽不见人,但听她这声音,很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气势。

大屋里许久没有声音传出,吱嘎一声,裹着绸缎的六扇大门洞开。

夏芳菲跟着旁人鱼贯而入,才进入,便被呛得咳嗽不停,大屋里乌烟瘴气,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就只剩下虫蛇爬动的沙沙声。

夏芳菲一直酝酿着凄惨的情绪,不料此时被烟雾熏得不需酝酿,便泪流满面,擦着眼泪,才看清楚身边一穿着大红大绿衣裳的妇人正往鼎炉里塞金纸、沉香,看那妇人脸上胭脂红艳俗气,猜到这妇人是个神婆。

果然,借着金纸燃烧的火焰,夏芳菲望见其他几个跟这妇人一般穿着打扮的女人正神神叨叨地嘀嘀咕咕,离着她最近的那一个,念着不知哪传来的邪经,脸上露出了几近癫狂的神色。

“玉侧妃万福。”

骆得计的声音将夏芳菲唤醒,夏芳菲立时转过头来,望向身前,还不曾看见人,便闻见一股穿透檀香气息的馥郁香气。烟雾蒸腾中,夏芳菲流着眼泪,终于看见面上站着一个宫装女子。

这女子梳着高高的朝天髻,鬓边簪着兴许还戴着露珠的大红牡丹,一身鲜红衣裙萎垂在地上,一双不悲不喜的美目里,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恬淡,与一众满身怨气、煞气的女子迥然不同。

“你就是夏芳菲?骆得计,你怎么也来了?果然传言属实?”萧玉娘身边,又有一人穿过烟雾走来。这女子虽穿着一身水田服,但尚且不及萧玉娘显得飘逸,且,在萧玉娘的映衬下,姿色就显得稀疏平常,但一双凌厉的眸子,又叫这女子在气势上不输萧玉娘。

这就是求而不得的慕青县主了,夏芳菲心里替慕青县主可惜,暗叹她果然是有眼无珠,竟会看上那狗,心里想着,连忙冲萧玉娘、慕青县主施了个万福。

“不知玉侧妃也在,臣女……”骆得计上前一步,待萧玉娘看向她,莫名地有些紧张,她若进了宫,自是不把慕青县主、萧玉娘等看在眼中,可她如今,还不得不讨好她们。

一念至此,骆得计脸上越发谦卑。

萧玉娘打量了一番骆得计,忽地摇头笑道:“罢了,我们家郡王的身子叫你看了就看了吧,反正,也不值钱。”

因为看过的人多了去了?夏芳菲吸了口气,又被吸进去的那口气里的香料呛到。

“侧妃误会了,臣女不曾见到敏郡王的身子,臣女只是在曲江畔上偶然见了敏郡王一面。”骆得计有些着急,萧玉娘爱替敏郡王挑女人的名声,她也有所耳闻。

“原来,你看不上我们家郡王,那就罢了。”萧玉娘轻笑一声。

“哼,世上有几个人有眼无珠,会看上那狗?”慕青县主冷笑道。

“慕青,何必骂别人也把自己拉扯上?”萧玉娘手腕一抖,柔荑上握着一柄玉扇,很是怡然自得地招手叫前面的神婆端了蛊虫给她看。

“萧玉娘!”慕青县主瞪向萧玉娘,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将那狗剥皮拆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莫非他从中作梗,我夫君怎会……”

“你夫君是自作孽不可活,谁叫他不两袖清风的呢?”

“萧玉娘,你敢诋毁亡夫!”慕青县主怒火中烧,因身量比萧玉娘高一些,便居高临下地睥睨她,神色间,很有几分威胁之意。

叮地一声,萧玉娘手上玉扇在装着蛊虫的瓦罐上一敲,探着身子凑进慕青县主,笑道:“不过才两句话,你就恼了?放心,有我在一日,敏郡王府的大门就向你敞着,你要什么时候进来,都可。只是,正妃我做不得主,侧妃庶妃,你尽管挑。”

“萧玉娘,莫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慕青县主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随即扫了眼一脸深恶痛疾的夏芳菲并满脸疑惑的骆得计,大抵觉得她们二人的神色已经表露出了心迹,丢下一句“吉时到,开坛。”便不理会夏芳菲,也不搭理萧玉娘,兀自向烟雾最浓的鼎炉走去。

夏芳菲轻轻嘘了一声,回头见雀舌、柔敷还跟在她身后,稍稍松了口气,疑惑地想:这萧玉娘被那狗弄丢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怎地言辞里,对那狗并无多少憎恨?

“开始了。”廖四娘道,对方才萧玉娘、慕青县主二人的话充耳不闻,全心全意准备着诅咒敏郡王。

廖四娘带着夏芳菲领了个写着敏郡王生辰八字的庚帖,夏芳菲随着廖四娘坐在蒲团上,打量一番,见她们差事轻巧,离着法坛的位置远了一些,莫名地有些心安,透过浓厚的烟雾,望见她身旁廖四娘并另一个人手上拿着的绣花鞋上,或绣着或绣着牡丹、芍药,或缀着明珠美玉,只只只有三寸来长。

“七娘,给。”雀舌只见过巫医给人瞧病时的小场面,不曾见过这么上百人一起做法的大场面,有些敷衍地把一只鞋子给了夏芳菲,就饶有兴致地坐在夏芳菲身后打量其他人。

夏芳菲凭着气味接过雀舌她娘的鞋,听见烟雾里,有人娇嗔地问“什么味道?”也不搭理,见廖四娘、骆得计看过来,脸上有些烧红,须臾镇定下来,一阵烟雾飘来,忍不住咳嗽两声,耳朵里听见几个神婆操持着琵琶、牙板阴阳怪气地唱了起来;眼睛里,只能瞧见几个人装神弄鬼地在烟雾里蹦跳;鼻子里闻见一股腥味传来,料想该是有人泼了狗血。

“噗嗤”,雀舌忍不住笑了一声,亏得她机灵,赶紧低着头,念念有词地装作念经。

夏芳菲原是惦记着慕青县主何时给见面礼,此时,也不禁觉得这场面滑稽得很,看廖四娘已经偷偷摸摸地笑开了,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正笑着,已经听见廖四娘隔壁那边念叨:“打你个小人头,叫你有气无处透,打你个小人面……”

夏芳菲顾不得去看其他人,赶紧拿起雀舌她娘的宽大布鞋,啪啪地向黄纸剪成的小人身上拍去。

“七娘,你那里来的鞋子?”廖四娘虽比旁人见多识广,终归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质女子,夏芳菲那鞋子一拿出来,她便被熏得头晕眼花。

夏芳菲回头冲雀舌呶嘴。

雀舌眼瞅着神婆巫师们群魔乱舞,又看骆得计空着手呆呆地望着廖四娘,殷勤道:“我还有一只,计娘要吗?”

骆得计暗瞪雀舌一眼,此时虽不明白慕青县主到底要干什么,但已经十分清楚自己上了廖四娘的当,在心里咒骂着廖四娘,因看不见周围有什么,又被烟雾里神婆们的抓鬼的动作吓住,只能老实地留下廖四娘身边,拿着帕子捂着口鼻,挡住夏芳菲那边飘来的气息。

“敏郡王来了。”

一声略有些慌张的声调响起,登时喧嚷热闹的大屋安静下来,只剩下慕青县主一人吟咏一般的念经声。

雾气中众人屏气敛息,不复方才或偷笑或咬牙切齿的模样。

鸦青锦缎包裹住的大门洞开,夏芳菲向那瞅了一眼,只看见一个趾高气扬的身影出现,心中气恼,趁着烟雾遮挡无人看见,偷偷地拿着雀舌她娘的鞋子重重地在纸人身上拍了一下。

“表姐?”甘从汝的声音从门边响起,一串咳嗽声后,便是一连串的咣当、哎哟声。

“五郎!”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随后便是慕青县主等女子的惊呼声。

“五郎掉火盆里了!”

“不是火盆,是装狗血的盆子!”

“五郎,你可要紧?……接着做法,谁都不许停下。相师所料不差,今日果然是那厮倒霉的日子!”烟雾中,慕青县主反复无常的声音响起。

夏芳菲猜到是谁被烟雾呛住后跌倒在狗血盆里,心叹果然老天还是长眼的,看骆得计为避嫌还趴在地上,便将雀舌娘的鞋子丢到她面前。

“原来真的有用!我还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夏芳菲一怔,抬头望见萧玉娘立在她面前,一时语塞,因被萧玉娘一身母仪天下的贵气压迫,有些怔愣又有些讨好地指着雀舌道:“侧妃,我还有一只鞋,你要吗?”跟那狗朝夕相处,应当会隔三差五就想拍小人吧?

狗血淋漓

大屋里依旧乌烟瘴气,只听得见慕青县主念经的嗡嗡声,并跟着甘从汝的太监张信之大呼小叫的尖细嗓音。

站在夏芳菲面前的萧玉娘也怔愣住,半响矮下身子,递了一方帕子给夏芳菲身边的骆得计。

骆得计听见敏郡王来了,就将头埋在膝盖上,被面前雀舌娘的鞋子熏得眼泪汪汪,才忍不住抬起头来。此时骆得计“感激涕零”地从萧玉娘手上接过帕子,一面不甘心地在心里腹诽萧玉娘不过是个妾,有何资格在她面前摆出母仪天下的气势,一面却又在萧玉娘的气势下,不得不生出一股被上位者垂青的荣幸之感。

“罢了,你留着自己用吧。”萧玉娘两只手袖在宽大的袖子里交握在胸前,耳朵里听见某人喊表姐也不搭理,饶有兴致地问夏芳菲、骆得计,“你们姊妹和好了?”

“……我们姊妹一直都很要好。”骆得计抢在夏芳菲前头答了,见雀舌娘的鞋子就丢在自己面前,憋着一口气,要将鞋子丢回去,又怕此举被萧玉娘误会她睚眦必报,于是干脆眼泪汪汪地跪着一言不发,做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

萧玉娘瞧着骆得计,轻笑道:“果然你受了很多委屈。”

骆得计紧紧抿着嘴,心下窃喜,只觉得人多心疼隐忍的女子,不爱咄咄逼人的人,这下子,自己算是讨得了萧玉娘的欢心。

大概是听见了萧玉娘的声音,呼唤表姐的声音近了一些,随后又是一阵的噼里啪啦声。

“开门散烟!”甘从汝喊了一声,噼里啪啦声终于止住了,想来是他终于明白大屋里摆下的法阵,不开门窗,他休想从法阵里走出。

夏芳菲不禁佩服萧玉娘好能耐,竟能在这乌烟瘴气里行动自如,想她们一群人进来后,都是前头人走,才没撞上什么鼎炉法器,偷偷再向萧玉娘望去,见她已经背过去看烟雾里的“热闹”,轻吁一声,不禁心生向往,暗想不知何时,自己也能养成这么个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性子。

“芳菲,起来了。”廖四娘拉扯了夏芳菲一把,夏芳菲探头望见廖四娘那一边拍小人的女子都已经站了起来,就也扯了扯骆得计的袖子,叫她站起来。

大抵是唯恐被甘从汝望见如今越发出色的容貌,骆得计一连被夏芳菲拉了两次,依旧跪坐在蒲团上,不肯起身。

烟雾中,只听见慕青县主怒道:“五郎,你敢来我这寡妇门上闹事!果然成了寡妇,人人都能欺负到我头上了!”

“快开门!”甘从汝又喊了一声。

“我说不许开!”慕青县主越发气噎。

“县主,那要不要开门窗……”一声柔弱的声音响起,随后啪地一声,说这话的女子就挨了一耳光。

“我就知道你这贱、人还惦记这厮!”慕青县主的声音里饱含怨毒,虽是如此,但门窗终归开了。

门窗开后,张信之立在门边,吆喝道:“你们五人去汲水将火盆鼎炉浇熄,你们五人拿着蒲扇将烟雾从屋子里扇出来。”吆喝过了,又忍不住扶着门框弓着身子咳嗽起来。

张信之吆喝的时候,慕青县主嘴上依旧不依不饶道:“好个敏郡王,当真是无法无天了。想来也是,我夫君不过是稍稍得罪了你,就被你网罗罪名暗害了。今日你擅闯县主府,赶明儿个,说给太后听……”

“表姐?表姐?”

又是两声呼唤,被忽略的慕青县主越发着恼,啪嗒一声,不知将什么推搡到了地上。

“我没事,你陪着慕青吵两句。”萧玉娘温柔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很是君子地成全慕青县主的一片苦心。

地上跪着的骆得计,陪站着的夏芳菲、廖四娘错愕地将目光盯在萧玉娘身上,半天,望见屋子里烟雾稀薄了不少,一个血人一路踢踹着火盆、鼎炉跌跌撞撞地走来,齐齐哆嗦一下,然后避嫌地将头低下。

大屋里一片狼藉,满地的黑狗血、纸灰、金纸并各色符咒。甘从汝一身紫衣被血水染黑,溅上了血水的面容,冷酷得如从十八层地狱里一层层爬出来的艳鬼。

“表姐,回家了。”甘从汝走近了些,觉得身后有些沉重,一回头,就见太监张信之两只手抓着他原本飘逸的衣摆在那卖力地拧。

“不用拧了。”甘从汝一脸煞气地道,一开口,酒气便喷涌出来,将原本就气息浑浊的大屋搅合得越发浑浊。

“可今儿个穿的是棉布衣裳,那布料吸血。”张信之忠心耿耿地又拧了两把,一拧之后,果然一阵狗血哗哗地落下。

“都拧皱了。”甘从汝皱了皱眉头,张信之连忙用手将褶皱的衣摆掸平。

噗嗤一声,不知谁笑了,夏芳菲觉察到廖四娘在勾她的手,便握住廖四娘的手,低下头,偷偷去看廖四娘的眼睛,果然瞧见廖四娘也在偷笑。

今儿个也是撒酒疯?难怪身在法阵中走不出来。夏芳菲偷笑之后,心里又生出一股懊恼,暗恨自己不能光明正大地报了那日之仇。

“你又醉了。”萧玉娘语气轻快,依旧袖着手,瞅见慕青县主紧追不舍地跟了过来,便极为亲昵地道:“慕青,表弟他喝醉了,快叫府里送了醒酒汤来。有话,等他清醒了再说。”

慕青县主冷笑道:“我为何要给这厮准备醒酒汤?”

“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肯吗?”萧玉娘笑道。

慕青县主踌躇再三,斜眼望向一身酒气的甘从汝,勉强地点了点头。

夏芳菲错愕地偷偷望着萧玉娘,总觉得萧玉娘在撮合甘从汝、慕青县主两个。

“表姐……”

“去换件衣裳吧,这屋子里都是女儿家,吓到人家也不好。”萧玉娘云淡风轻地道。

甘从汝忽地捧腹笑道:“表姐这话有趣得很,这屋子里,哪一个不是甘某人的老相识?”

“……来人,带五郎去换衣裳,他无法无天,我们却不能不略尽地主之谊。”慕青县主极力保持冷漠的神色,不肯在自己号召来的女人们跟前失了身份,又敏感地察觉有女子胆大包天地看甘从汝,便清了清嗓子,对侍女道:“领着贵客们去后花园里歇着。”

“是。”

忽地,几个女子叫道,“地上有虫子!”随后一阵大呼小叫,几个胆小的女子当即闯了出去。

夏芳菲、廖四娘、萧玉娘等纷纷向地上望去,果然瞧见雾气散了,地上爬着几只怪模怪样的虫子。

夏芳菲不觉两臂发麻,紧紧地挨向廖四娘,跪着的骆得计也望见了,一时胆寒,猛地站起身来。

因她动作突兀了些,甘从汝便疑惑地向她望去,半天,望见骆得计脚下丢着一个纸剪的小人、一只宽大粗糙的女鞋,便一头雾水地懵懂看她,“你又是哪个?旁的女儿家用绣花鞋拍我,也算是一桩韵事,你这鞋子……”迷迷糊糊中,待要去捡拾,就被慕青县主手上的拂尘打了手。

“五郎,你今儿个当真是喝得太多了,这种鞋子也去捡?”慕青县主克制着话语里的关切,觑见萧玉娘并未关切地搀扶甘从汝,心里略舒坦一些,转而,再看廖四娘等人脚下,虽望不见罗裙下的绣花鞋,但想来这些女子脚下的丝履定然精致非凡,正合了甘从汝那贪花好色浪子的情趣,当即恼恨地瞪了众女子一眼,腹诽道:这些贱、人拿着私密的绣花鞋拍打写着甘从汝生辰八字的小人,未必不是惦记着曾经莫须有的温柔缱绻。妒火中烧下,再看骆得计的眼神,就有七分热切。

骆得计不敢抬头,因豁然发现方才众人拍的小人是甘从汝,不禁打起哆嗦来,唯恐自己被旁人连累。

夏芳菲心中一紧,仿佛从慕青县主眼中看出“自己人”三个字,心觉不妙,虽慕青县主反复无常,但哪怕靠山是匹狼,也比没有靠山强。况且慕青县主才是最好的靠山,她一个寡妇,只知道跳大神,不问政事,不管正事,又有钱又有些势力,才是最好的靠山人选。

夏芳菲从不知自己竟是如此的势利眼,不过瞬间就将慕青县主的好处一一想出,慌张下,将手伸到身后,盼着雀舌机灵一些,赶紧将她娘的鞋子递给她。

白白探了几次,大抵是雀舌也被吓傻了,亦或者不知夏芳菲的意图,夏芳菲的手捞了几次,依旧空空如也。

“你到底是哪个?为何用这糙婆子的鞋子打我?你这等佳人,该用熏过香的丝履打我才是。”甘从汝疑惑地又问。

骆得计低着头,暗暗扫向夏芳菲,盼着夏芳菲的容貌将甘从汝吸引过去,谁知,那醉醺醺的含糊嗓音,又追着她问“你到底是哪个?平康坊的?雁塔下的?江畔上的?”紧咬着唇,疑心夏芳菲是叫她背黑锅,于是赶紧低声道:“妾是中书舍人家的,那鞋子不是我的,是她的。”

慕青县主微微蹙眉,又转向夏芳菲。

夏芳菲心叹果然骆得计不会替她背黑锅,略福了福身道:“这鞋子是我的,我是……曲江上跟计娘在一起的那个。”言罢,抬头看甘从汝迷迷糊糊,不禁恨从心来,心道这狗一时心血来潮,害得她几乎丧了小命,这狗竟然不记得了,“就是进士游湖、狗拿耗子那一日。”

甘从汝回忆了半日,亏得张信之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才模糊记起一个影子来,指着骆得计道:“胡言乱语,那日何以甘某不轻薄这窈窕淑女,反而轻薄那瘦猴子?”

瘦猴子……张信之回头望了眼换了个人一样的夏芳菲,惋惜地摇了摇头,再看骆得计,一怔之后,心道骆得计窈窕淑女,怎瞧着才像是曲江畔上的夏七娘?

萧玉娘嗔道:“表弟,不得无礼。”

你家表弟,不,你家夫君可曾有礼过……夏芳菲心知自己此举大抵会得罪甘从汝那狗,可是,她打心底里想成为慕青县主的“自家人”,酝酿一番,凭着一股怨气,当即又俯身拿着鞋子在纸人身上拍了两下,咬牙切齿后,又有苦不能言地沉默不语,须臾,依赖地把目光投向慕青县主。

“这瘦猴子……”一脸狗血的甘从汝迈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