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无忧没理他,打开信,只有一页纸,写了两行字,大意是说她被送去碧落殿,然后嘱咐女儿自己保重。虽然很简单,但确是娘的笔迹,她终于安心了。

刚将信折好,放进怀里,那个美人袅袅走上前来,淡淡地道:“七小姐,公子说让你去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去哪儿?碧落殿么?”凤无忧问道。这美人一直在天镝暗身边服侍,是他的侍妾么?

美人垂眸道:“出发的时候,你自然便会知道。”

凤无忧“哦”了一声,她自然感觉得到,这个美人对她的态度不是很友好,于是也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那美人看她走出几步,突然出声:“我是花缱绻。”

“花缱绻?”凤无忧回过头来,挑了挑眉毛,“不认识!”

“我是公子的人!”

“哦!”

“公子一向对我很好!”

“哦哦!”

“我喜欢的东西,公子都会给我!”

凤无忧有些不耐烦了:“你倒底想说什么?”

花缱绻忽然微笑起来,柔声问道:“我向公子讨了你来好不好?我身边的事很少,只需要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就好,不用像其他四等丫鬟那样辛苦。”

“那还要多谢‘好心’的你了!”凤无忧撇撇嘴说。瞧瞧,有人沉不住气了,要提拔她当贴身丫鬟呢,她长这么大还没受过如此器重哪!懒得理花缱绻,走出去几步,忽又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问道,“我其实很好奇,这件事,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天镝暗呢?”

看着花缱绻突然发白的俏脸,她笑着走出了那座小楼。

才出园子,便碰到一袭青衣的竺元之洒脱自如地站在竹下。

这家伙阴魂不散,凤无忧也懒得打招呼,便向昨天下榻的梓菁坞方向走——她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于是准备回去睡一觉。

竺元之跟了过来:“七小姐,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得罪花姑娘。”

“怎么?”

“你知不知道花姑娘是公子的什么人?”

凤无忧皱起了眉:“女人!”这有什么稀奇的,刚才那个花缱绻不是已经说了嘛!

“呃——”竺元之深深摇头,这个没用的凤七!

“怎么了?”凤无忧问道。天镝暗身边一向不缺女人,这么多年,光她听说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嗯,这个花缱绻能够跟在他的身边,应该是比较特殊的,或者是他宠爱的女人?甚至是最宠爱的女人?

竺元之看了她一眼,道:“你既然知道,还要气她?”

凤无忧道:“那是她自己喜欢生气,关我什么事!”

竺元之问她:“如果花姑娘真的要你去服侍她,你会怎么样?”

凤无忧用一种很不以为然的语气回答:“那就去啊!她还能吃了我?”她其实也觉得这事情有点讨厌,不是怕那个花缱绻对付自己,而是不愿意去服侍天镝暗的女人。当奴才已经够低贱的了,可是给奴才当奴才,她还真有点接受不了!

竺元之长长叹息:“你如此英勇,我也只能祝你好运了!”

凤无忧笑道:“你倒是可以放下心来,这位花姑娘如果真那么刻薄,也到不了天镝暗的身边。他选女人的眼光,没那么差啦!”

竺元之笑了笑:“看样子,你还很了解公子。”

凤无忧“嘁”了一声:“好歹天凤两家也对抗五年了,我就算再没用,也多少会了解对手一些的!”她转过身来,看着竺元之,“倒是你,我觉得非常奇怪!”

竺元之问道:“我哪里怪了?”

“我记得,我和你动过四次手吧?虽然每次都是我打输,但最后被气跑的都是你——”她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可是现在,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关心’了?”

竺元之笑笑:“那不过是因为公子的内务是我掌管,而你的等级虽低,却也算是我的属下。公子法治森严,如果你出了错,也会连累到我,所以不得不时常提点你一二。”

凤无忧怀疑地看看他:“就这么简单?”

竺元之反问道:“不然,你以为呢?”

“我以为——”凤无忧突然笑了,手臂搭到他的肩上,“你喜欢我!”

这句话像惊天大雷,将竺元之劈得一个踉跄:“七小姐,拜托你不要害我成不成?”

“好啊!”凤无忧在他肩上拍了拍,淡笑道,“只要你以后,少出现在我面前!”

竺元之瞪着她,她也回瞪过去。

互瞪了一会儿,竺元之终于败给了那一双乌亮大眼,转身走了。

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凤无忧美丽的颊上,绽开一小朵笑容,憋屈郁结的心,终于感觉到一点点小开心。碧落殿的人虽然每个都不好惹,但除了天镝暗比较可怕之外,其他人不一定都是她的对手!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骗不过自己——她不但恨天镝暗,更重要的是,她怕他!

这是个非常难以捉摸的人。他我行我素、亦正亦邪,做事不管对错,只凭喜怒,他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拿到手中,不想要的,便是跪地求之也难得一顾。这个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夺财神至宝,她能够对抗他吗?

她,只是一个没用的凤七啊…

这个认知,让她刚刚飞扬一些的心,又重新沉了下去。

第二章

◆◇◆◇◆◇

一支肃静的队伍。

百十名剽悍护卫,簇拥着数辆马车,当先一辆更是华贵无比。

凤无忧骑着马,跟在马车左侧。

颈上的伤已然不太疼了,但血痕依然明显,她身上的粗布外衫根本遮不住那一道悚目的伤痕。

午饭之后,天镝暗便束队离开峨溶园,她一直与侍卫一起,骑着马,卫护在马车周围。

天镝暗的马车很大,花缱绻与他同乘,隔着薄薄的紫雾透云窗纱,可以隐约看到花缱绻美丽的面容,还能听到天镝暗恶心巴拉地叫她“绻儿”。

凤无忧骑马走在马车边上,听到从车里飘来的低低笑语,心里不禁百味杂陈。这对狗男女不要脸没关系,可还要不要别人活了!奶奶的,原来做跟班婢仆,不但要出卖劳力,还得被荼毒视觉和听觉,这算什么事啊!

幸亏自己一把火烧了财神府,不然要真被这对狗男女占了,死了也没脸去地下见爹爹和祖宗们。

哎,算了,她已经没有父亲的宠爱保护,也不再是什么七小姐了,要逐渐习惯自己作为“天家下人”的新身份,再看不惯也得忍着——至少,在她还没有反抗能力的时候,愈心平气和,愈好!

可是,这件事情,说起来容易,释怀却很难…

马车之中,花缱绻在手中执着一本书,细细地翻阅,偶尔低头凝思,偶尔巧笑嫣然,观之赏心悦目。

天镝暗斜倚着锦垫,姿势慵懒而随意。他闭目休息了一会儿,便睁开了眼睛,随意挑开一角车帘,对着马车外那个有些失意的曼妙身影,勾了勾手指。

凤无忧虽然心事重重,但早在他掀开帘的一刹那,便已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便见天镝暗在朝自己的方向勾手指。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得到天镝暗肯定的答复之后,拨马过来:“天公子,有何吩咐?”

天镝暗懒懒地问:“到什么地方了?”

凤无忧随意看了下:“距此十五里左右,便是优宁台。”

以前她闯荡江湖的时候,曾经走过这条路,所以并不陌生。

“前面岔路口,左转!”

“呃,左转是两家坡,并非去碧落殿的路!”

天镝暗问道:“谁说我要回碧落殿了?”

…你没说,是我以为的!

凤无忧垂下眸子:“我知道了!”她还以为是去碧落殿,这样就可以与娘会合了…

天镝暗凤目开瞌间,眸光变幻如流水:“在想你娘?”

凤无忧不看他,只是应道:“有一点点。”

“我们还要过些时间才能回碧落殿,只要你尽心为我做事,你娘住在那里,很安全,也会有人好生照料的。”

凤无忧抿抿嘴唇:“谢谢天公子!”

天镝暗哼了一声,放下车帘。

马车里,花缱绻声音娇柔:“公子,您看这首词,写闺愁竟然如此清新流丽,一洗绮罗香浓之气,读之口齿生香,意态淋漓!”

天镝暗轻笑着,似乎说了句什么,然后花缱绻笑了起来。

凤无忧在心里呕吐了一下,不想再摧残自己的耳朵,催马疾行数步,赶到前方的竺元之身边,问道:“竺元之,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竺元之双目直视前方,假装没有听见。

凤无忧拦在马头前面叫道:“竺元之!”

竺元之立刻将头扭到一边,理也不理她。

凤无忧怒了:“喂!我在跟你说话!”

竺元之索性把眼睛闭上:“是你叫我以后不要出现在你面前的!”

凤无忧怒!这家伙明明一路上都在前面晃来晃去的,偏她问问题的时候,拿她之前说过的话来搪塞!她只得板着脸勒马退了回去。

两家坡只是一个很小的镇子,小到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客栈只有两间上房。

两间上房,天镝暗、花缱绻一人一间,竺元之布置好夜间守卫,余下的人有的借住了客栈附近的民居,有的则住在自带的帐篷里。

而凤无忧,则被安置在客栈的柴房里。

柴房在客栈后院的东北角,里面没有床,只是在靠墙的地上,铺了一层新鲜的稻草,草上扔着一床薄被。

柴房大概年头已久,板壁上有很多裂缝,还有大大小小的洞,四面透风,柴门也关不住,风一吹就摇摇欲坠。

凤无忧无奈之下,转身去院子里搬了两块大石头,回来顶住柴门,然后和衣倒在稻草里,用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睁大一双眼睛,透过房顶的洞,看着星空。

她没有介意自己住的房子破旧,自己早已经不是凤财神家的七小姐,这些日子以来,连比这破旧十倍的地方,她都住过了。

有屋顶,有被子,未来也轮不到她去考虑——这样的她,可以安然而眠了吧?!

凤无忧闻着稻草的味道,轻轻闭上眼睛,朦胧之间,忽然听得柴门发出一声轻响,似是有风吹过,又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抓门。

她心中一凛,忙支起耳朵细听。

柴门上又轻轻地响了两下,这回凤无忧确定了,门外确实有东西。她一骨碌爬了起来,将眼睛凑到门洞上——这大半夜不睡觉的,人只怕没这么无聊,就不知道是动物,还是…那个啥…

民间流传的很多故事里,都有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晚上独宿在荒郊野庙或者破房子里面,午夜睡得正香的时候,忽然听到敲门声,他们爬起来向外一看,结果——

“哇!门外有个美人…”

“天哪!是妖怪…”

“娘喂!鬼…”

然后,这个书生或者做了美人的宠物,或者做了妖怪的食物。

凤无忧眼睛凑到门洞上的时候,心里也在打鼓,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看到一个英俊书生什么的。结果——

她,看到,一只,眼睛。

黑白分明的眼眸,长长的睫毛,瞳仁深邃明亮,眼神如星空浩渺,又仿佛如江湖风雨飘摇。

凤无忧“嗖”的一下向后跃去,拍着胸口安抚嗵嗵乱跳的小心肝。靠!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在门缝里偷看却对上一只眼睛,这吓人的程度一点不比见到鬼怪轻哪!

稍稍平复心跳,她又觉得好奇,这是谁晚饭吃多了,跑来这里挠她的门玩?

想想自凤家衰败之后,这世界上的人,基本都跟自己化友为敌了,她很阴险地举起一根食指,用力从门洞里戳了出去——嘿嘿,不知道外面这位能不能把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之类挨揍的功夫练到眼睛上…

手指出洞,戳了一个空。凤无忧倏地将手向后缩回,却已来不及,指端一紧,食指已被什么控制住了。

她心里一惊,脑海中突然跃出一个叫做九指神丐的前辈,然后那张胡子脸自动替换成自己的。啊哟喂!九指女神丐…

她吓得不敢动,屏息片刻,又长长出了一口气,卡住自己手指的东西温温热热,分明也是手指嘛,还好还好,不是牙…

门外那人显然没有意图要制造一个九指女神丐出来,只轻轻将她的指头捏了捏,然后便放开了。

凤无忧抽回手指,举到眼前看了看,感觉很是莫名其妙,这是啥意思?

心中愈发好奇,迟疑了一下,她在门上挑了个最小最小的破洞,保证对方的手指反攻不进来,然后,再次将眼睛凑了上去。

门外,万籁俱寂,夜凉如水。

淡淡星光下,正有一人,负手而立。

他身型高大,着一袭黑色袍服,像在夜色中勾勒出的剪影,袍角在风中微微拂动。头发用一条黑色的带子束着,发丝不羁地散落在肩头。脸上,除了一双深渊朗目,其余部分都被遮在一只银色面具的后面。

凤无忧怔了怔,这人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嗳。

正在犹疑间,就见那人对着她招手。

凤无忧心里琢磨,这人深夜潜入碧落殿的驻地,却没有惊动天镝暗一干人等,不但胆子不小,武功看样子也不赖。就这么一个破柴门,连狗都挡不住,若她再躲在里面,就显得不但愚蠢,而且可笑了。

于是弯下身体将顶门的石头搬到一边,然后拉开柴门,走了出去。

虽然天色黑暗,但是凤无忧的眼睛很贼,只随便一瞄,便见到不远处墙壁的后面,露着两只脚,脚上的靴子青帮素底,顶部微钩,看式样,正是碧落殿的侍卫专用。再转头,屋后角落、庭树阴影处还各有一个侍卫,或坐或躺,悄无声息,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了。

那人将食指横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嚷。

凤无忧立刻点了点头,既然是来找天镝暗麻烦的,那她就不管闲事了。

那人又向院外指了指。

这次凤无忧却摇了摇头。天镝暗的敌人,不见得是自己的朋友。她的仇人那么多,在没确定此人有什么目的之前,怎么能傻得人家一叫就跟着走啊。

“你是什么人?”她压低了声音问。

那人沉默片刻,回答:“江湖中人。”他的声音很沉,语调有些怪异,似是刻意改变了嗓音。

凤无忧被噎了一下。明知道人家遮着脸部就是隐藏身份的,还要问是什么人,是自己太二,怪不得人家用一句废话回答她。

瞪着那人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其他表示,凤无忧忍不住又问:“我认识你吗?”

那人反问:“这一点,我想应该问你自己。”

凤无忧:“…”好吧!这句话也当她没说!想想又觉得憋屈,合着这位召唤她出来,是专门为了拿话噎她是吧?凤无忧一生气,转身就走。

那人身子微微一动,也未见怎样作势,人便已到凤无忧身前,手一伸,按在她的左肩上。

凤无忧右手倏抬,扣向肩头那只手的腕脉,左肘后捣对方肋部,右足同时后踢,踹向对方下身要害。

这几式出手凶猛,迅如闪电,又是近身搏斗,即使无法打到对方,但只要将其逼得稍稍退开,她便可以脱身反击。

谁知世上事每每不如人意,凤无忧打算的倒是好,却哪知刚刚摸到人家的手,便觉背心一麻,身体被定在了当场。

她又惊又怒,来人武功之高,她竟然不是人家的一合之敌,张嘴便要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