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只一抬手,托住她的下巴向上一送,便将她的嘴巴关上,两根手指顺势一捏,将她的嘴唇捏成河蚌。

凤无忧想打人抬不起手,想骂人张不开嘴,喉咙里叽哩咕噜念出一串诅咒之语,可除了她自己明白,别人根本听不懂。

那人也不跟她磨唧,一手提了她的衣领,便向着院外掠去。

突然,一个阴恻柔靡的声音响起:“朋友远道而访,何来去匆匆也?”

那人身形倏止,双足踏在自院外伸出来的老树横枝之上,静了片刻,徐徐转过身来。

萧萧冷夜,霜天寂寥。

客栈正房高挑的屋檐之上,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天镝暗一身暗紫色轻袍,袍角袖口的银色花纹映着如水的星光,宛如从九幽里释放出的妖孽,华丽、阴鸷而又邪魅。

那人瞳孔收缩:“天镝暗!”

天镝暗扬眉:“认识我?”

那人不答,只是轻轻一哼:“领教一下!”

天镝暗只回答了一个字:“好!”

那人将凤无忧徐徐放下,好生安置在墙头:“我赢,带她走!”

天镝暗轻轻一笑:“你输,就一起留下!”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那人的声音峭寒,“我输,就下次再来!这个人,我要定了!”

天镝暗凤眸收缩,目光渐冷:“那,也要看你的本事了!”

那人的目光同样凌厉冷峻,脚步微错,双肩一沉一扬,摆开起手势。

星光惨淡,木叶萧萧,秋露微凉。

杀气,肃冷如这惨淡的秋夜。

那人一声轻啸,挺拔的身躯如箭射长空,飞掠至檐端,同时手掌闪电击出。

天镝暗身形倒射,紫袍拂动,袖底递出一只素白修直的手,迎上袭来的双掌。

双方掌势一碰,发出“嘭”的一声,夜空里掌影漫天,两人同时闪开,仍然一人立在房脊,一人站在墙的彼端。

凤无忧坐在墙头,虽然不能动,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看热闹。她的功夫水平很有弹性,在高人眼里,也许不如一只三脚猫,但是在低手面前,也马马虎虎算是高手,尤其这些年闯荡江湖,虽然功夫没什么长进,但眼睛却练得很毒。

眼见那人凌空一击,至少隐藏着四式变化,十六式杀着,每一式每一招都含着必杀之威。可是天镝暗却在弹指之间,身形一变、再变、三变、四变,在杀招及身前一瞬,恰到好处地避了过去,然后才出掌相还。

“再来!”那人一反手,身形又起。人未到,掌势逼人。

天镝暗身形错动,再次迎上,眼看就要撞了上去,电光石火之间,蓦然出掌,身形借力转开,夜色中只见两条人影如电掠雷惊,惊起漫天宿鸟。

凤无忧的眼睛,现在已经跟不上两人过招的速度了,但是她却知道,这个人绝对是天镝暗的劲敌。现在,她的心情很复杂,如果天镝暗赢了,她拍拍屁股回去睡觉,明天继续做她的四等丫鬟;而如果那个分不清敌友的人赢了,等待她的很难说会是什么。

可是在天镝暗的手底下,她再怎样努力,也斗争不过他;而如果离开天镝暗,不管是好还是坏,都是未知的变数,既然有变化,就有机可乘…

她向四周望了望,叹了口气,这两人打斗的动静这么大,碧落殿的侍卫护从却一个都没有出现,如果不是全死光了,就是他们对自己的主子很有信心。瞧这情况,显然是后者。

院中两人倏近倏分,忽然收住势,各落回原位,然后互相抱拳,黑衣人扭头看看凤无忧,轻叹一声,人已如箭掠去,远远的,轻啸破空。

天镝暗唇角含笑,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默立片刻,欺身而上,提起凤无忧,将她向柴房里一抛。

眼看自己就要摔个狗啃地,凤无忧在心里破口大骂。然而身子刚刚触地,便觉背心一松,先前被黑衣人所封的穴道已解,她就势一滚,卸去抛来的劲道,安全着陆在自己的稻草堆里。然后一骨碌爬了起来,心里骂了几句晦气,再次悻悻地倒进草堆里。

妈的!算她倒霉。

天镝暗缓步踱进柴房,脸上满是讽刺:“我是不是打扰你的好事了?”这混账妞儿胆子不小啊,在他的眼皮底下,还敢跟人私奔!

凤无忧翻个身,用背对着他,假装没听见。

天镝暗在她臀部轻轻踢了踢:“我在问你话!”

凤无忧拉起被子,从头盖到脚——踢你大爷啊踢!

天镝暗拉起被子抛到一边,声音低得如风暴隐隐:“凤无忧,你最好不要总是违背我!”

凤无忧也生气了,霍地坐起来:“那你要我回答什么?”

天镝暗凤眸微眯:“刚才那个人是谁?”

凤无忧气道:“我哪儿知道啊!”

“你不认识?”

“不认识!”

天镝暗冷笑:“不认识他来救你!”他说着话,找出火石,点燃了放在屋角的一支烛台。

跳动的火焰,为小小的柴房带来一丝暖意。

“他吃饱了撑的也说不定!”凤无忧喊冤,“再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救我的?说不定是来害我的呢?我家仇人那么多。”在这件事情里,她是穿着道袍也撞鬼——太无辜了!

天镝暗上下打量凤无忧,虽瞧那冤沉海底的模样不像是装的,却仍半信半疑,只是知道这混妞儿骨头硬嘴巴更硬,越逼她越不会说,便是说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于是决定暂时放她一马,反正她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撩起衣袍,也坐到草堆上,从袖中摸出那个装有治疗药膏的紫盒子,丢给凤无忧。凤无忧看也不看他一眼,接过盒子打开,用手指挖了一大坨药膏,仰起颈子抹了上去。

天镝暗看着,忍不住说道:“这素雪生肌膏的疗效非常好,你抹这么多,连头断了都能接上了。”

凤无忧停了停:“这药,很难得?”

“当然!”天镝暗道,“这是昔日大药师三千月色亲手所制,主材是八百年以上的天星草、雪玉花和玲珑参,辅材中的两种是三百年才成熟的乌头青、变异朱蛤王,因为炼制材料难得,所以传世的数量极少。”

“哦。”凤无忧点点头,“是这样啊——”食指又伸进药盒,狠狠地挖出一大坨,啪的一声拍在自己颈子上,宛如糊墙。既然很名贵,所以多浪费一些是一些。

天镝暗再次提醒:“这素雪生肌膏,我身边只带着一盒。”

“你舍不得了?!”凤无忧再狠挖一坨,涂上颈子。就是知道他会心疼,才这样拼命用嘛。

“倒不是舍不得。”天镝暗唇角微挑,淡淡地道,“只是,你颈上的伤,要再涂三天药,才能不那么疼,如果想去掉勒痕,至少还要用药七天。”

凤无忧低头,垂眸,看着盒子里仅剩不到十分之一的膏体,呼吸一窒,二话不说开始用指头从脖子上往下刮药膏,然后又抹回盒子里。咳,从她脖子上弄下来的药,他不会再收回去了吧?

天镝暗忍俊不禁,用手背遮住嘴唇,低低咳了两声。

凤无忧看看他,再看看手中的盒子,忽然觉得自己这种无聊又小气的行为,深深地娱乐到了他,泄气地将药盒丢到一边,转过头去生气。

天镝暗拈起沾在她发上的一茎稻草,凤眸深深:“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傻了?”

凤无忧神色木然:“耽误不了给你家劈柴烧火!你们碧落殿一个四等丫头,还想要多高智商呀?”

天镝暗低低一笑:“别说的好像我们天家虐待奴隶似的。”

“不是虐待,难道是善待?”凤无忧怒了,“你们所有人,连车夫都吃肉吃馒头,就给我吃窝头和白菜…”那白菜里一点油都没有,窝头的面又粗,硬得都能打死狗,咽都咽不下去,她嗓子本来就疼…

天镝暗随意地坐在稻草上,一膝屈,一膝直,手臂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懒懒地问:“你就为了吃不着肉,跟我生气?”

“我没生气!”才怪!

天镝暗脸沉了下去:“没生气你晚上不好好睡觉和人私奔!”

“什么叫私奔呀,我那是被人掳去了!”阴阳怪气的家伙!被人抓住是她的错吗?明明是碧落殿的侍卫太无能。

“你好歹也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些年,碰到敌人就算打不过,喊人示警总会吧?”

“不是我太无能,而是敌人太厉害。”凤无忧辩解,她后来想喊来着,可嘴巴不是被人捏住了么!“再说了,我一个四等丫头,管不着护卫守夜的事!”

天镝暗微讽道:“你顶嘴的功夫倒是不错,如果光用吹的,天下只怕无人能敌。”

凤无忧回嘴道:“我觉得你说得对!”内心却嗤之以鼻:没见识的,吹牛和顶嘴,那是一种功夫么?前者需要脸皮,后者需要骨气。

天镝暗十分无语,这浑妞儿的脸皮太厚,那天被捉到的时候还垂头丧气,这才隔了多长时间啊,就又露出本性来了,而且别扭气人的本事一点儿没扔下。

凤无忧忽然想起一事:“天公子,今天的晚饭,您吃着还舒服吧?”

“还成!”天镝暗瞥了她一眼,“总比吃窝头白菜舒服。”

凤无忧乐了:“有一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可是不说吧,又觉得心里不落忍。那啥,您是想听呢?还是想听呢?还是想听呢?”

“什么事?”

“就是吧,晚上我在厨房,看到炒菜的大师傅讲话的时候,口水都喷到菜里了,跟下小雨一样…”嘿嘿,加特殊调味料的菜味道是不是特别好啊…

“是——吗——”天镝暗看着她幸灾乐祸的笑容,拉长了声音,挑了挑眉,“忘了告诉你,我从来不吃外面的饭菜,我的饮食,是绻儿亲手料理的!”这傻妞,以为她吃的白菜和窝头是谁做的?

凤无忧的笑容立刻没有了。

天镝暗浅笑:“明天,想不想伺候我用餐?”

凤无忧撇撇嘴,啊呸!伺候你用餐?我怕忍不住毒死你!

“你可以试试!”天镝暗说。

凤无忧眨眨眼:“什么?”

“毒药啊!”天镝暗说,“我也想知道,这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毒药能毒死我。”

凤无忧有些发晕,这人是不是练过读心术啊?

“我没有练过。”天镝暗说。他只是太了解她了,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她自己,都了解她。

这也能猜到!凤无忧已然瞠目结舌。迟疑了半晌,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正在想什么?”

“你在想,”天镝暗慵懒地一笑,“我们要去哪里。”

凤无忧紧紧地闭住嘴巴,他又猜对了,可是她不想让他那么得意!

天镝暗身体向后靠了靠,倚在她刚才睡过的稻草堆之中,闭上眼睛,喃喃地道:“原来,睡稻草,也可以很舒服。”

“舒不舒服,并不取决于睡在哪里,而是取决于睡不睡得着!只要睡得着,哪里都舒服!”凤无忧很瞧不起他,这都不懂,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天镝暗睁开眼睛,凤眸中星光璀璨:“这样说来,你现在,睡得很香很舒服么?”

“那是自然!”我又不像你,生平做尽亏心事,凤无忧坦荡荡地回答,“父亲失踪之后,我一直都睡不好。可是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发现自己居然可以睡得很安心。”她又有些惆怅,“我居然是在被你捉到之后,才可以安心睡觉。你一定觉得很好笑,是吧?”

天镝暗轻轻叹了一口气:“一点都不好笑!”起身坐好,拍了拍身边,示意她坐下。

凤无忧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了过去。

“七七,自从和你家决裂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没有睡好过。”天镝暗微微有些苦涩,“你说,上天是不是很不公平?为什么明明是你…你不好,但你却可以安然睡去,我却仍然睡不着。”

凤无忧没有说话,心中却在冷笑,与天家的争斗中,凤家虽然败了,可是自己的爹爹和师兄们,也对天家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吧?而且,天镝暗就算胜了又如何?现在看来,他也不见得多快活!

天镝暗轻轻叹了口气:“你的父亲和六个师兄又何足惧哉!我最担心的是——”是他所做的一切,会使想要的东西,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凤无忧漠然地“哦”了一声。成者为王败者寇,她有什么好说的。

天镝暗凝视着她清丽的容颜,忽觉一阵气馁,便转开视线,说道:“七七,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仙游宫。”

凤无忧一怔:“去仙游宫?!”

“嗯!”天镝暗道,“下月十五,是秦王爷的四十寿辰,秦王之女燕宁郡主,为了给父王贺寿,在仙游宫大摆盛宴,遍请天下英豪。据说,秦王还会在被邀的才俊中,替燕宁挑选郡马。”

“燕宁郡主——”凤无忧想说什么,却又停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个,我…我可不可以不去?”

“为什么不去?”天镝暗眸光潋滟,“是因为做了我天家的下人,觉得委屈了么?”

“那倒不是!”凤无忧道,“我只是…和燕宁郡主,有点过节,很小很小的过节…”

“什么过节?”

“因为…咳,因为我和她打过架。”凤无忧面露惭愧之色,“两年前的八月十八,在钱塘江看潮,为了抢好位置,我揍了她一顿…”

天镝暗低低一笑:“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娇纵刁蛮!”

他其实知道这件事。那一年,她才不到十五岁,与几个世家出身的狐朋狗友在江湖上无忧无虑地闲晃,处处无事生非,无法无天,打燕宁郡主,只是所做事情之一。

凤无忧尴尬地咳了一声,只能假装没听见。

那几年,正是凤家风雨飘摇之际,父亲为了家族而奔波,但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和几个朋友一起,四处玩乐,在父亲的羽翼之下,到处“为非作歹”。她之所以被叫做没用的凤七,那时的“战绩”也功不可没。

“你怕燕宁?”

“我不怕她,我只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嗯!我知道了,你是怕她羞辱于你。”

凤无忧不说话了。她就是这样想的,堂堂凤七小姐,家破人亡之后,为了苟且偷生,去做了天家的下人。这种事不用别人说,她自己想想都觉得没脸活着!她干吗要千里迢迢去讨燕宁的侮辱耻笑?!

天镝暗看着她说道:“这样的处境,以后会常常遇到,你打算都躲着?”

“不躲怎样啊?听人家指着鼻子骂我么?”凤无忧道。挨骂不可悲,可悲的是,现在的她,连还嘴的资格都没有。

天镝暗倦然一笑,慵懒地道:“如果是我,谁敢笑我,我就让他以后都笑不出来!”

“那是你!”凤无忧道,“我哪儿有那么大的本事?!”谁敢笑她骂她,就打得这人满地找牙,她当然也很想这样啊,问题是她实力不够嘛!

“说得也对!你的武功这样低微,不出手还罢了,出手也是丢我的面子。”

凤无忧被他损得热血冲顶,眼睛冒火。

天镝暗微笑道:“打架么,也不一定要用武功。”他抬起头,笑容冶艳如夜色中绽放的妖花,“要不要我指点你几下阴招?”

凤无忧怦然心动。天镝暗这句话,甚合她的心意。这明着打不过,背地里下阴招,实在是她最喜欢的招数。

她的武功虽然不弱,但在强人辈出的武林,却也算不上特别杰出的高手。从前和狐朋狗友们在江湖上惹事生非,一向是打不过就群殴,群殴不过就一哄而逃,事后再想法子阴回来,虽然甚少吃亏,只是,她阴人的手法还处于挑拨离间、套麻袋、打闷棍、挖坑下套子、射冷箭等等的幼稚阶段,跟天镝暗明显不是一个档次。

天镝暗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而且阴险腹黑至极,如果她能学到一些,别说燕宁,即便所有与她有过节的人都绑到一起,只怕也能阴得他们要死要活…

可是,他不是怕她丢碧落殿的人么?她就偏偏不学,偏偏不替他长脸!

凤无忧头一昂:“不必了!我丢脸也丢的是凤七的脸!和你没关系!”话一出口便觉得后悔,万一天镝暗接一句“你凤七还有脸可丢么”,自己可如何回答?

这次天镝暗却没有讽刺她,只是抱着膝盖,下巴放在手臂上:“受到燕宁邀请的人很多,其中还有一个人,可能是你最想见的。”

凤无忧冷冷地问道:“谁啊?”

天镝暗抿了抿嘴唇,不情愿地答道:“帅孤裂!”

凤无忧吃了一惊,叫道:“是他!”

天镝暗眸子漆黑如夜,讽刺道:“你很开心?”

开心?

凤无忧咧咧嘴,自己这样的表情是开心么?一想到帅孤裂,她比谁都紧张忧愁,哪里开心得起来!那个帅孤裂,是西楚峻极峰帅府的大少爷,也是这个世界上她最怕见的人之一,此人出没的地方,她一向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

“帅孤裂也会去仙游宫?他不是一向喜欢浪迹天涯么?怎么也去凑这种热闹啊!”她的脸苦得跟刚吃了黄莲似的。

天镝暗似笑非笑地道:“你倒很了解他。”

凤无忧叹了口气:“我只要了解一点就够了!”何况还不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