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镝暗和帅孤裂都没有答话,而俞宁的哥哥——观风海阁的现任阁主俞靖,则淡声道:“凤七小姐,你居然又跟俞宁混在一起,你忘了我之前说过什么了么?”

你说,如果我再带坏俞宁,被你捉到就打断腿…

凤无忧额头垂汗,看看自己的腿,退到俞宁身后:“我没和他混在一起…”是他非要和我混的,要打也应该打他的腿!

俞宁看她吓得这个样子,心中不忍,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七七,别怕,你的那份打,我已经替你挨完了!”

天镝暗目光落在俞宁与凤无忧相握的手上,一身紫莲色华贵轻袍无风而动,英华绝代的面上笑容弥漫,声音幽柔:“她不是怕,是心虚吧!”

身形修长的帅孤裂,上下打量着凤无忧,淡淡地道:“不知道凤七小姐,心虚些什么?”那一股强大的气势,站在天镝暗身边,竟然不遑多让。

凤无忧干笑一声,再退后一步,整个人都躲到俞宁的阴影里。

俞宁和凤无忧感情极好,将她往身边拽了拽,道:“哥,你别这么小气嘛!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还没完了啊!”

俞靖重重地“哼”了一声。

天镝暗摸摸袖子,柔声问道:“七七,你又哪里得罪俞阁主了?”

“…”凤无忧嘴巴张了张,没敢回答。

她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上次溜去俞宁家玩儿的时候,和俞宁一起到观风海阁的酒窖偷酒喝,结果一不小心喝多了,把观风海阁珍藏的酒坛全打破,还无意中点着火,引燃了酒窖,要不是酒醉三分醒,两人跑得快,差点被烧死。当时俞靖大发雷霆,放话说如果她再敢和俞宁一起混,便捉了打断腿…

不过她并不怕俞靖,他最多也就管管俞宁,她凤无忧的腿,还轮不到他观风海阁来做主。可是,她怕边上站着的那位“苦主”帅大公子。

唉!今天运气真不好,债主云集。

凤无忧忍不住偷偷看了帅孤裂一眼。

帅孤裂接触到她的目光,忽然笑了一笑,冰冷的俊颜,破开一线春光:“很久不见,七小姐长大了,惹祸的本事,也长进了呢!”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天镝暗和俞靖的,还是说给凤无忧听,前二者声色不动,后者心中有愧,脸蛋红得发紫,却只能假作听不出来。

天镝暗眸光幽暗,声线压得很低:“是么?七七。”

凤无忧自然不肯承认,于是大力摇头。

天镝暗看到她在帅孤裂面前摆出的这副“窝囊样儿”,心中颇不痛快。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侧过身子:“帅兄,俞兄,请。”引着两人向花缱绻的方向走去。

俞靖和帅孤裂自然跟在后面。

俞宁一听,人家只请“俞兄”,没叫“俞弟”,心头有气,一把勾住凤无忧的肩:“七七,跟我来!”

凤无忧在帅孤裂面前,脸皮再厚,也装不出没事人的样子,所以一直都有些垂头丧气。现在俞宁拉她走开,正中下怀,转身便要跟他去。她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其中最想知道的,是他们兄弟怎么会和帅孤裂一道,而且还跑到这里来…

才刚一转身,突然觉得后背一寒,一股凉气瞬间窜遍全身,她猛地回头,发现天镝暗、帅孤裂和俞靖,三人六道目光,肃杀、深邃、严厉,牢牢地盯在她的身上。

俞宁和凤无忧同时打了个哆嗦,面面相觑。

俞宁纳闷:这是什么情况?

凤无忧沮丧:我又有麻烦啦!

俞宁不在意挑眉:跟那三个老大有关?

凤无忧哭丧着脸:嗯!咱们俩一个都惹不起啊!

两人凭借多年培养的默契,以目光交流彼此的想法,都觉得那边的三个人实在不好对付,不禁缓缓摇头。

他们两人这一番眼神交谈,在那边三位老大看来,却是一对美丽的少年男女,正在含情脉脉地对视,简直刺眼至极。

天镝暗右手慢慢地抚摸着左袖,容颜妖冶,笑容魔魅,但眸子却深如渊底,波澜暗现。

竺元之眼风扫过自家公子的俊面,心中不禁感叹:这位凤七小姐,那些没用的小聪明,倒是要多少有多少,怎么到了公子面前,就变得又呆又傻又粗线呢?她再跟俞家二少这么“执手相看”下去,只怕一会儿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唉!这种不晓得看主人脸色的奴婢,不是被主子掐死,就是把主子气死…

他有心提点于她,于是咳了一声,道:“七小姐,还不快给几位公子斟酒!”

好端端的交流被打断,又被安排侍候酒席,凤无忧和俞宁都很不高兴,同时回头瞪了竺元之一眼。

竺元之一番好心反落得埋怨,心中甚气,暗骂这两个不知好歹的笨蛋。

此时,草地上已燃起一堆篝火。井字型的火堆,火烧得很旺,上面横着一个铁架。铁架上正烤着一只剥了皮的野鹿,鹿腹中塞着新鲜的鱼、野兔、山鸡,分别用香料包裹着,不时有油脂滴入火中,爆开一粒粒火星,空气中飘动着烤肉的香气。

天镝暗、帅孤裂、俞靖三人,已在素毡上席地而坐,花缱绻乖巧地陪伴在天镝暗的身边,竺元之则坐在火堆旁,专心地翻烤着食物。

很明显,人家都是主子,就她一个是使唤丫头。凤无忧摸摸鼻子,认命地走到红泥火炉旁,拎起煮酒的壶,吸了一口从壶口散发出的酒味,脱口道:“琉璃一粟!”

帅孤裂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还记得!”

凤无忧汗颜,假装镇定地举起袖子,把脸遮住——她的脸不能再热了,否则只怕会自焚而死…

这“琉璃一粟”是帅孤裂亲手所酿的酒,酿酒的材料极为难得,帅孤裂每年也只酿六坛,一向只与好友共饮,世间更是万金亦难求之。当年她大漠遇难,被帅孤裂救起,在他的帐篷养病期间,曾经喝过好几回。这酒甘醇香浓,入口绵柔爽净,只是后劲很大,帅孤裂每次只肯给她喝两小杯,因为始终是“欲求不满”,所以那味道反倒一直记在心里。

凤无忧想到旧事,越加羞愧,哪里有脸答话,可是不答,却更显心虚,一时尴尬万分。

天镝暗冷眼旁观,森然道:“七七!”

凤无忧听他语气阴森,心中一凛,忙收摄心神,提着酒壶过来,厚着脸皮给几人斟酒。

帅孤裂微笑举杯:“请!”

天镝暗漫然一笑,举杯相应。

俞靖将酒杯拿到唇边,喝了一口,细品那甘洌的滋味,赞道:“好酒!”忽然想起自家观风海阁的酒窖,被弟弟和凤无忧毁掉的数千坛珍藏好酒,不禁横了那两个祸害一眼。

二者立刻同时把头转开,只做不见。

这边,凤无忧一看三人举杯尽饮,很机灵地又给他们把酒满上。

俞宁生平第一次看到她这么低眉顺目的样子,不禁大奇:“七七,你这是干什么?”

竺元之笑道:“俞二少还不知道吧?凤七小姐现在已经是我们公子的人了!”

帅孤裂倏然抬头,眼眸中寒光暴涨。

俞宁也面色大变:“什么意思?”

凤无忧低垂着眼:“我前些天卖身到碧落殿了,现在是天家的四等丫头!”

俞宁皱眉看了她半天,忽然笑了起来:“七七,当人家的奴仆,是不是很好玩儿?”

好玩儿?主人坐着她站着,主人吃饭她看着…要不你来试试?凤无忧心中痛责俞宁,“嗯”了一声,淡定地道:“以后,你也叫我小七子吧!”

“小七子”出口,效果极佳。

正在翻烤着食物的竺元之背过身,后背不住耸动。

俞靖俊面抽搐,嘴巴紧紧闭住。

俞宁一口酒几乎喷出,呛得不住咳嗽。

花缱绻,玉手掩唇,低头而笑。

只有天镝暗和帅孤裂风度好,一个低眸啜酒,一个把玩杯子,两人皆不动声色。

凤无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俞宁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忍不住道:“七七,你好端端地凤家大小姐不当,干什么跑去碧落殿天家做奴才?”

凤无忧看看俞宁:“凤家,没了!”江湖上已经再也没有“中州财神府”,所以,凤七小姐,也已经死了。

场内一时寂然。

天镝暗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眸如冰珠,冻彻骨髓。

帅孤裂放下酒杯,缓缓地道:“你是不是大小姐,和凤家没有关系。”

他认识的凤七,是他在沙漠里救起的那个清绝丽绝的女孩子。那一双弯月乌眸,那一朵忘忧浅笑,惊艳了他内心深处的瀚海黄沙…

俞宁反手握住凤无忧的手腕:“七七,跟我走!”

天镝暗浅浅一笑:“俞二公子,我这个丫头,虽然用处不大,但却值钱得很呢!”

俞宁道:“七七欠你的钱,我替她还!”

竺元之在边上冷嗖嗖地来了一句:“钱债好还,人情债难偿!”

俞宁一向和凤无忧好恶相同,她讨厌的,他必不喜欢,所以对这个阴阳怪气的竺元之,怎么瞧都不顺眼。当下冷冷地道:“人情债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七七欠得多了!还多那一件半件!是吧,七七?”

“这个…”这个怎么听都不是好话吧?凤无忧默默擦掉额头一大滴冷汗,心里劝诫自己:俞宁是好心,俞宁是好心!

她确实不太在乎什么人情债,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人家欠她的,她欠人家的,数也数不过来。不过这话当着帅孤裂,却怎么好意思说?

帅孤裂面容淡肃,慢慢地抿着酒,恍若未闻。

天镝暗润薄的唇线微微弯起,笑容如雾如幻,声音压得非常低:“七七,是这样么?”

凤无忧低下头,道:“咳…以前…我不太懂事…”以前的她随心所欲,活得无比洒脱绚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那个时候,有强大的财神府做后盾,有父母的身躯替她遮风挡雨,她有娇纵任性的资本!

天镝暗宁静如水:“那么,现在呢?”

“现在当然不会了!”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没用的凤七”!

天镝暗轻描淡写地道:“你记得现在的身份就好!”

凤无忧抬起头,一双乌黑大眼水光润泽,抿了抿唇,回道:“是!天公子!”

俞宁见她受了委屈,心中一疼,跳了起来,将她揽到自己的身边:“天公子,你吓唬七七干吗!”

天镝暗看着他放在凤无忧肩上的手臂,目光深不见底:“什么时候,我管教下人,也要俞二公子允许了?”

俞宁怒道:“我就是不许你欺负七七,怎样啊?”

“你不许?”天镝暗颊上绽开一朵浅笑,懒懒地问道,“你有什么资格不许?”

俞宁冷冷地道:“就凭我和七七从小的交情,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回头安慰她,“七七,你别怕!有我在呢,不会让人欺负你!”

凤无忧对他一笑,却没有回答。她自是知道凭天镝暗的手段,凭俞宁一个,根本罩不住她,就算加上俞靖,也未必能怎么样。何况俞靖不落井下石就算很给面子了,根本就不会帮她。

俞宁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句话确实说得有点大,于是又补充道:“就算我不行,还可以喊上浩然帮的长孙昱月,千岁谷的沈不语,西北摩天教的权子邪,北地落日马场的东方大少…就算大家都不够,还有云非澈呢!”

他说的这几位,大家倒也知道,除了君山水云坞的云非澈,全是江湖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也是昔日与凤无忧、俞宁一起混的狐朋狗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鱼找鱼虾找虾,绝对的亘古真理。

帅孤裂将手中的酒杯放在一边,微笑道:“七小姐与俞二弟相交如此之深,羡煞人也!”

竺元之面带讽意:“七小姐的知交好友,果然不少!”

俞宁没给竺元之什么好脸色,道:“你不要看扁七七好不好!她虽然没脑没胸,可人缘却是很好的。便是那号称天下第七的司空剑王,又狂又傲,黑白两道谁的面子都不卖,就听我们七七的。”

虽知俞宁是在替自己争面子,可是此言也令凤无忧非常忧郁——什么叫“她没脑没胸”的?

天镝暗眸光深敛,抿了口酒,抬头看过去,唇角勾出雾般迷濛的笑容:“七七,我倒小看了你!原来,还有个司空剑王!”

凤无忧在那双冷目笼罩之下,强笑道:“我偶尔也会认识几个人品武功比较好的朋友的!”

帅孤裂叹了口气,喃喃地道:“这样一个没心没肝的人,有什么好了?”

天镝暗凤眸蓦然回转,与帅孤裂视线相撞,紧紧地吸在一起,长久没有移动。两人目光冷冽变幻,似是较量、敌对,又像是交流、权衡,彼此间神色十分复杂,但四目锋刃锐利,没有一个肯退缩的。

场面顿时沉寂肃杀起来。

俞宁和凤无忧面面相觑,搞不明白,气氛怎么突然就变得刀光剑影、电光石火起来。以他们两人多年携手闯祸江湖的经验,以前对这种情况的处理方式,要么是火上浇油、撺掇着双方的架快点打起来;要么是作壁上观,躲在一边看热闹,如果情况不妙,便跑得比什么都快。

现在,他们却不敢幸灾乐祸。关键是在场的人,哪个都是他们惹不起的,所以为了避免殃及池鱼,两人同时做出决定,避之大吉。

俞宁对凤无忧打了个眼色,凤无忧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悄悄闪身,向后退去。才没走开几步,便听一个平淡的声音道:“七小姐,你家公子还没说话,你就想走么?”

这一句话,打破僵局,又把众人的注意力引到凤无忧身上。天镝暗眼尾轻扬,挑出一抹冶艳浅笑,帅孤裂则眸子垂下,掩去眼中的锋芒。

俞宁和凤无忧同时回头,对俞靖怒目而视。

俞靖提筷挟菜,假做不见。

竺元之咳了一声:“诸位,野味烤好了,大家尝尝我的手艺。”自篝火上将烤鹿取下,分割装盘,送到众人面前。“请!”

帅孤裂提鼻轻嗅,笑道:“这烤肉有安息茴香的味道,是西域的烧烤方式。”

竺元之也笑道:“帅公子果然见多识广。这安息茴香,还是我上次去天山时带回来的,刷在烤肉之上,果然味道便好了许多。”

于是各人说着话,自取小刀在鹿身上一片片割食,边饮酒边说笑,气氛倒也一派祥和。

俞宁拉着凤无忧,在自己面前的鹿腿上,割下一片烤得焦嫩的精肉,放到唇边吹了吹,等肉凉了,递过去:“七七,尝尝。”

凤无忧也没客气,张嘴将肉咬住,刚要咀嚼,突然觉得心里一寒,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她警觉地一抬头,便发现那三人又在冷冷地看着自己,眼风如刀。

她气息一窒,口里含的肉,顿时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帅孤裂看在眼里,冷眸渐渐浮上冰雪,缓声道:“天公子,帅某可否向你讨个人情?”

天镝暗慢慢收回眸子,倦怠一笑:“是关于这位凤七小姐么?”

帅孤裂一笑:“正是!”话声一顿,续道,“我跟凤七小姐,有好大一笔账要算呢!”他看着凤无忧,目光柔和了一些,“是吧?七七!”

凤无忧:“…”在那双春冰俊目的笼罩下,她哪里敢否认。

帅孤裂凝视着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七七,这笔账,咱们怎么算呢?”

凤无忧没脸回答。这笔账,算不清。

天镝暗随意地抹抹袖口,懒散地道:“那可巧了,七七欠我的账,可也不少呢!”

“…”凤无忧的笑容苦涩。是啊是啊!合计一千二百多万年的劳役…

帅孤裂不动声色地道:“她欠你的,我还!”

“你?”天镝暗笑了笑,“她欠我的,你怕是还不起!”

帅孤裂目光倏然收缩如针,慢慢地道:“是么?”

天镝暗毫不在意地看着凤无忧,笑着问道:“这个问题要问七七——七七,你说是么?”

他的笑容愈是冶艳,凤无忧愈是心慌意乱。这个问题,她要怎样回答呢?

如果回答不是,几乎可以肯定,天镝暗马上就会生吞活剥了她,甚至眼睛都不眨一眨…

如果回答是,可是她对帅孤裂总是心里有愧,很不想驳他的面子。最重要的是,帅孤裂为什么要替她还债?因为她恩将仇报,偷了他的马么?

这边凤无忧在心里盘算,那边天镝暗的眸色已然沉黯下去。

竺元之一直在察言观色,此时也凉嗖嗖地道:“凤无忧,你还真敢啊!”这没用的凤七,还真是搞不清状况,不知道谁才是她的大老板么?!

不待凤无忧说话,俞宁冷冷地接上去,道:“她有什么不敢的?七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别想管着她!”

俞靖眉头深锁,自己这傻弟弟,瞧不清现在的情形么?跟着在里面掺和什么!他沉声道:“俞宁,七小姐现在是碧落殿的人,她的事情,自然有天公子做主,你莫要多事!”

俞宁对凤无忧被迫入碧落殿天家为奴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又见她衣衫薄旧,秀颊清瘦,眸含郁色,全无昔日无忧无虑的张扬风采,不知她落到天镝暗手里,受到怎样的折磨,心里十分痛惜。当下瞪了哥哥一眼,拉着凤无忧的手,道:“七七,你愿不愿意去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