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无忧看看天镝暗,再看看高无痕,不住摇头,表示不可思议:“啧啧,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这两位,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面上,没有可比性。

“现在的我,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了。”高无痕面容又有些愁苦,“所以我那老婆,嫌我老,嫌我丑,嫌我没本事,成天不着家,还喜欢四处搭讪小白脸…”

俞宁忍不住道:“据我所知,蝙蝠夫人今年至少有七十岁了。”

高无痕道:“按虚岁算的话,她今年七十六岁。”

“快八十岁的老太婆,还会勾引小白脸?”

高无痕冷笑道:“你以为我多大?”

俞宁上下打量着他,试探地道:“怎么也得有七十多岁了吧?”

高无痕面上突然露出讽刺之色,道:“到了今年十一月,我就满四十二岁了。”

俞宁讪讪地道:“那…那你老得可真够快的!”

高无痕默然,半晌才道:“她常年饲养毒蝠,为了保持容颜,取蝙蝠的毒血洗澡,时间久了,身体便浸染太多毒素,这些毒都被过到我的身上,所以,我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凤无忧忍不住同情:“被一个奶奶级的老牛啃成这样,这日子不好过吧?”

高无痕长长叹了口气,道:“是啊!所以我也没有怪你们害死她,这样也好,省得我的头上总是绿油油。”

凤无忧实在好奇:“你为什么娶她?”

高无痕木然道:“要是你被圈禁起来,三年里每天拿催情药物当饭吃,便给你头老母猪,你也会娶的。”

所有人都无语,看到昔日威名赫赫的刀王,竟然变成这样一个未老先衰、苟且偷生的猥琐老头,大家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良久,俞靖长叹一声:“虽然高无痕还活着,但刀王确实早已死了。”

高无痕道:“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走了?”他佝偻着腰,慢慢地走出去。

凤无忧突然上前几步,拦在他的身前:“该交待的还没有交待,你觉得你走得了吗?”

高无痕道:“我知道的,都说了。”

“都说了?”凤无忧冷笑,“那么,是谁要你来杀我们?”

高无痕道:“我不能说。”他瞧着凤无忧脸色不善,又补充一句,“其实也不是我不说,而是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凤无忧挑挑眉:“这样的说法,你会信?”

高无痕道:“不会信。”

“那么,你是拿我们当傻子?”

“当然没有!”高无痕道,“只是就算我说了,你们也不会信。”

“说不说是你的态度问题,信不信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那好吧。”高无痕叹息,“今天早晨我一打开店门,就发现这位俞二公子被人点了穴道放在树下。当时,他的后领上沾着一张纸条,说在店里放了一封信,要我把信交给信封上写的人,也就是凤七小姐。”

“所以你就听话地照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吩咐做了?”

“我之所以照着吩咐做,是因为此人不但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个大活人和一口大箱子,放在我的门口,同时还潜进店里放信,却没有被我察觉,显然功夫远在我之上,所以我不得不这样做。”

凤无忧道:“就为了这个?你好歹也是刀王,怎么一点血性都没有?”

高无痕苦笑:“当年,我曾发过誓,如果有人杀了蝙蝠夫人,我就可以替他做任何事,甚至要我的命都在所不惜。那张纸条是用血写的,还附赠了蝙蝠夫人的一双手——刀王虽然死了,但是他许下的誓言却不能不应。”

凤无忧怒道:“这样说来,你明知道蝙蝠夫人不是我们杀的,还要诬陷我们。”

高无痕道:“她虽然不是被你们所杀,但不可否认,却是因你们而死。”

凤无忧道:“既然如此,你应该感谢我们才对!那个你发誓为之做任何事的人,也应该是我们!”

高无痕:“…”

天镝暗道:“那张字条呢?”

“在这里。”高无痕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张折好的纸,手腕一振,纸条如暗器般射出,平平飞到天镝暗面前,去势又倏然停住。

凤无忧本来已经很瞧不起这个又怕死又没骨气的前刀王高无痕,但他突然露出这一手比传说中的飞花摘叶难上百倍的飞纸如刀、抵途立止的功夫,又让她觉得,此人以前能当刀王,恐怕绝非浪得虚名。心中愈加好奇,蝙蝠夫人武功虽好,但比这高无痕仍多有不如,这老妖婆究竟有什么驭夫奇招,能将他折磨成这个德性了呢?

天镝暗接过纸条,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他不动声色地将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几行血淋淋的字,内容正是高无痕所说,字体和给凤无忧的信皮上的字一样,都是横平竖直毫无特色。

凤无忧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问道:“蝙蝠夫人的手呢?”

高无痕一指在灶门窗台上趴着的那只大黄猫,道:“左手在旺财的肚子里。”

那只大黄猫旺财对着他“咪呜”了一声,懒洋洋地塌腰探爪,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从窗台上跳下来,迈着猫步,优雅地走了开去。

高无痕道:“右手,应该被旺财藏到窝里去了,它的窝在灶间的后山墙下,现在去应该可以找到。”

凤无忧却没兴趣去找蝙蝠夫人的另一只手,皱眉道:“照这纸条上写的,只是要你送信给我,也没要你杀我啊?”

高无痕道:“我本来也只是送信给你,没想着和你们动手。”

凤无忧一想也是,是自己先用菜刀劈他的,便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我们死?”

高无痕突然露出恐惧的神色:“因为被他们盯住的人,从来没有留过活口。”

凤无忧心中一凛,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高无痕颤声道:“止!他们自称是‘止’。”

“止!”

凤无忧是第二次听到有人郑重地提起这个字了。

第一次是在孙宜兰、王巧蕙、姜家琳等人团灭现场附近,竺元之说起的。

当时竺元之说,“止”是江湖中的一个暗组织,首次出现在世人眼中约是在六年前,第一个倒霉的人是太康的富贵闲人刘一城,后来又有很多人相继疑似死在“止”的手中。

骷髅先生、鬼血幽冥、不死鸟、木英白、孙宜兰、王巧蕙、姜家琳、无忧子、凤凰儿、吴有盗、孙小帅、李昭、蝙蝠夫人…

凤无忧想起这些被一刀割喉的旧相识,不禁打了个哆嗦,从心脏寒到四肢。不是她太悲观,如果江湖中真有“止”这个组织,如果事情真的是这个“止”做的,那么很明显,他们盯着的目标,就是她。

那么,他们盯上她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不会是杀她。

自己在明对方在暗,人家如果想要她的小命,实在忒容易了。然而他们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某种程度上还在保护她——自己得罪的那些敌人,不是都被悄悄地解决了么?

要不,就是她美丽智慧武功绝顶,所以被他们看中了,想要吸收她入“止”?

凤无忧嘴角抽搐了一下,美貌她不缺,智慧她有富余,然而她的武功么,还是应该用辩证的眼光去看的…说明白一点就是,她的功夫嘛,应该算是不错,但绝对称不上高明,离“绝顶”二字更是差着十万八千里,所以因此而“被人看中”的想法明显不靠谱。

要不就是“止”里有大人物“爱”上她了,所以才千方百计地关注她?凤无忧想起早晨对方送来自己喜欢的小菜,还有外面一箱子玩具,顿时吐了。我靠,让那些变态跟踪偷窥狂有多远死多远…

想来想去,凤无忧只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些人的目标,也是财神至宝——唐天子宝藏。

江湖上怀疑唐天子宝藏落在凤家手里的不是一个两个,只是凤财神坚决不承认,大家没有证据,又畏惧凤家财大气粗,不敢随便下手而已。“止”在几年前就布置暗中盯着自己却一直没有出手,估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次凤家出了事,于是他们认为机会来了,再也不愿隐忍,所以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之所以还没抓自己走,大概是对天镝暗有所忌惮…

但是有一点想不通,他们三番两次地送食物和自己玩儿过的玩具,究竟是什么意思?卖人情还是威胁?

那些玩具有的一直放在财神府的玩具房里,但也有很多自己两三岁时玩儿的,真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找来的…

凤无忧忽然想起一事,顿时额头上冒出冷汗——他们把老爹那块帕子送来是什么意思?难道父亲失踪,不是天镝暗下的手,而是落在“止”的手里?

想起对方一刀割喉的歹毒、不留活口的残忍,凤无忧心中无比害怕。这一瞬间,她甚至希望父亲是被天镝暗捉住了,哪怕跟自己一样当奴仆打工还账,虽然受尽屈辱,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毕竟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她抬头望向天镝暗,神色无比惨然:“我爹他…”

天镝暗沉声道:“没那么严重,你别胡思乱想。”

“可是那块帕子…”

天镝暗道:“那也只是一块帕子而已。”

凤无忧一怔,没错,那也只是一块帕子而已,根本不能证明爹爹就落在他们手里——也许他们是通过什么偷或者捡的手段拿到的帕子呢?

她心中希望顿升,转过头,问高无痕:“‘止’是什么?”

高无痕望着她,道:“止戈为武,你没听说过吗?”

“止戈为武”是一个成语,出自《左传·宣公十二年》,意思是“武”字是由“止”和“戈”两字合成的,只有止战,消灭暴乱,停止动用武器,这才是真正的武功。

难道,这个阴险嗜杀的“止”,还抱着“止戈为武”这么伟大的宗旨?

刹那间,凤无忧心中升起疑问:“止”究竟是“止戈为武”,还是“杀人如麻”?

她忍不住问高无痕:“你怎么知道‘止’?”

高无痕道:“当然是因为——”语声忽然停顿,一直带着愁苦衰败气象的脸,渐渐浮现出阴险歹毒的表情,一双眼睛也变成惨绿色,眼神恶毒而诡异,声音也阴森诡异起来,“当然是因为——我见过‘止’!”

话音一落,他的喉咙发出一种奇怪的吱啸声,那声音似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嘶哑低沉,完全不像是人能发出的语声。

随着这个声音,一团浓赤的烟,从茶寮的四面八方,涌出,翻滚,弥漫开来。

阳光正炽,那团赤雾翻滚沸腾,仿佛有生命般,裹挟着无数的魔鬼在雾中涌动,带着邪恶和血腥,席卷天地。

小小的茶寮后院,很快被赤雾吞噬,瞬间从光天化日,变成了幽冥地狱一般。

变生突然,凤无忧却并没有觉得害怕,她有限的江湖生涯里,碰到的怪事虽然不多,但比这凶险的却也有那么几件,最后她还不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她眼前已被赤雾遮掩,什么都看不清,但手却紧紧握住凤千丝,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忽然,她察觉身后的赤雾翻涌,有一只白晳修长的手,从雾中递了出来。

凤无忧正要对那只手下家伙,耳边已传来天镝暗的声音:“是我!”

凤无忧收回武器,怒道:“你不会说话啊!”红雾里突然冒出一只手,搁谁都得吓一跳。

天镝暗轻笑一声,握住她的手腕,带到身边。

与此同时,赤雾中也响起了一阵怪笑。

那笑声并不响亮,仿佛是从地狱深处涌出来的,低沉、阴冷、恐怖、连绵,其中夹杂着噗噗的振翼声和破碎吱吟声,仿佛有无数的妖魔鬼怪正在破雾而出。

这声音太熟悉了,凤无忧脱口而出:“蝙蝠!”看来蝙蝠夫人虽然死了,这手驭蝠的技术却没有失传…

随着她的语声,赤雾中,高无痕慢慢地站了起来,衣襟散开,胸膛上肋骨一根一根凸起,惨白的脸木无表情,口鼻间吞吐出赤色烟雾,眼中闪着令人心悸的暗绿幽光。

此时此刻,他已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个鬼,甚至一具僵尸。

这情景,十分像传说中的鬼上身哪!凤无忧看着他,颇觉毛骨悚然,下意识地问了句:“你是谁?”

高无痕一字一顿:“我、是、止!”

凤无忧一怔,随即不屑地道:“吹牛吧你!”传说中的“止”就长成高无痕这样?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高无痕居然从善如流,立刻改口:“我是蝙蝠。”

“你是猪!”

“我不是猪。”高无痕木木地道,“我会飞。”

“…”凤无忧觉得又诡异又好笑,这丫的脑袋是真出毛病了。

赤雾中,怪声迭起,有蝙蝠的愤怒吱叫声、振翅回风声,有拳掌破风声,还有兵器劈在血肉上的声音。

凤无忧眼看着一只只蝙蝠尖叫着身首分离,血洒满地,知道帅孤裂、俞靖俞宁和碧落殿的人已经动手了。她大喝一声,从天镝暗身后冲出,杀向高无痕。

她的身形也不算慢了,可是没冲出两步,便已动弹不得。身后,天镝暗两根手指拎着她的领子,斥责道:“老实些。”

高无痕的喉咙里又是一阵压抑的尖啸,啸声未落,振翼声愈加强烈,赤雾被翼风激荡,卷起阵阵乱流。“飒”的一声,他身子拔起,衣襟散开,发出呼拉拉的声音,也仿佛是蝙蝠振翼一样。半空中陡然一折,扑向天镝暗。

天镝暗足踏天罡步,左手牢年控制着凤无忧,右手一扬,向高无痕劈去。

高无痕去势未绝,半空中无处借力,只得身子一沉,下扑之势虽止,胸腹处却空门大开。

天镝暗左足踢了出去,目标正是高无痕的小腹。

高无痕身子向后一拧,躲开了天镝暗的一腿,却没躲开他悄无声息攻来的一掌,硬生生地用胸膛受了,“哇”的一声,狂喷鲜血飞出院外。

天镝暗飞身追上,信手又是一掌拍下。

高无痕根本无法闪避,只听得一阵咯咯的骨碎之声,肋下剧痛无比,不禁发出一声惨呼。

院外的赤雾比院内稀薄得多,高无痕躺在草地上,涣散的眼神虽然还有一丝清明,但鲜血正不住地溢出口角,流的胸膛上、衣服上,草地上…到处都是。

凤无忧往前凑了凑:“你说见过‘止’?他究竟是谁?”

高无痕怔怔地看着她,又呛出一大口血,嘶声道:“止,止是——”

刚说了三个字,天镝暗疾喝一声:“小心!”

凤无忧倏然低头闪身,只听“咻”的一声,有利箭天外飞来。

她的反应不慢,但那一箭来的实在太快,便这么一瞬,箭已透高无痕喉咙而过,将他钉在地上。

几乎在箭射来的同时,天镝暗的身形已然飞起,掠过凤无忧的头顶,射向右前方的山林——那只箭就是从那里射出来的。

凤无忧没去理会他,将注意力放在高无痕身上。

大股大股的血从高无痕的咽喉冒出来,他四肢抽搐,眼睛翻白,喉咙中“咯咯”两声,双腿一蹬,气绝身亡。

随着高无痕的死,一阵“沙沙”的怪响,无数的蝙蝠从赤雾中钻了出来,在半空中围着高无痕的尸体回环飞翔,仿佛一群忠心的奴仆在向主人致哀,半晌,才向四面八方飞走了。

赤雾渐渐散去,所有异常的声音也已经消失,风吹枝叶,黄叶簌簌而落,愈显山岗幽静。

阳光正艳,秋正好。

凤无忧蹲在高无痕尸体旁,确定他绝对不会暴起炸尸之后,小心翼翼地从尸体喉咙处拔下那只箭。

这是一只袖箭,箭身乌黑,约莫三寸左右,细如婴儿手指,三棱锥的箭头,箭尾是一簇灰色的鸽羽。

一只江湖大路货的袖箭,但凤无忧确信,这只箭与先前射过自己的那一枝,是属于同一个主人,或者同一批的主人。

这个时候,茶寮内外的蝙蝠基本已经清空了,除了碧落殿一位侍卫不小心被蝙蝠抓了一把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伤亡,有大药师三千月色的再传弟子做主人,赤雾之毒对他们来说根本无济于事。

竺元之分派人手,有条不紊地搜查老高茶寮。尽管知道刀王这样的老江湖行事,是不会留下什么线索的,但该走的过程还是要走一走。

帅孤裂来到凤无忧身边,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凤无忧瞅着高无痕,喃喃地道:“我还有事情要问他,他居然提前死了。”

高无痕的话里,前后矛盾的地方颇多,比如他先说凤无忧绣的那块帕子,是不知道谁放在供桌上的,被揭穿身份后,又解释说是有人让他这么做的,这个看似合理的说法,到了后来,他自称是“止”的时候,又完全不可信了。

虽然天镝暗说,一块帕子代表不了什么,但在没有爹爹的确切消息之前,凤无忧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何况天镝暗根本就对她爹爹也不怀好意,他说的话必须得挑着听。

帅孤裂安慰道:“我想,高无痕前面说的话应该是真的。后来他性情突变出手,可能是中了毒或者蛊之类的,被人控制了。嗯,还有一点高无痕没有说谎,他的身后,真的一直有个神秘人物在的。”不管这个人是不是与送信、玩具和纸条的那位是同一个人,他至少送了高无痕的命。

凤无忧问道:“帅大哥,你知道‘止’吗?”

帅孤裂道:“知道的不多。”

凤无忧喃喃地道:“高无痕被天镝暗打伤,本来差一口气就挂了,但只因为他说了‘止,止是——’这三个字,就被一箭灭口…”沉思了一会儿,“高无痕那三个字的意思,是不是想要告诉我们‘止’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