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无忧缩回腿闪身避开,用一种把人鄙视到地上的眼神,瞧着燕宁郡主,笑道:“燕宁你知不知道我最佩服你哪一点?”

燕宁明知她嘴里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话,却仍然冷笑道:“你也有佩服我的时候?”

“当然有!”凤无忧道。

燕宁郡主顿了一顿,忍不住问道:“哪一点?”

凤无忧一本正经地道:“你的属相。”

纪三小姐疑惑了:“属相?”

“没错!属相!”凤无忧道,“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属相。”

燕宁郡主喝道:“凤无忧,你的废话怎么那么多!”说了半天也说不到正题!

凤无忧望着她,纳闷儿地喃喃道:“属缩头乌龟的人,也会有这么急的性子,真是好奇怪…”

燕宁郡主顿时发飙,怒吼一声,道:“凤无忧,你给我去死!”从一名侍卫手里抢过刀,搂头向凤无忧的头上砍去。

凤无忧身形突然向前一欺,撞入燕宁的怀里,狠狠地在她胸膛上摸了一把,拇食二指擦了几擦,然后嫌弃手感不好似的撇嘴后退开去。

燕宁羞愤之下,进入狂化阶段:“凤无忧,你找死!”刷刷刷,连环三刀。

这位郡主姐姐骂人的话真是太匮乏了!

凤无忧摇着头后跃三步,避了开去,顺手拾起一根树枝,刷刷刷,同样还了三下。

燕宁举刀格挡,树枝被砍成四截,留在凤无忧手里的,只剩半截筷子。凤无忧手指一弹,筷子疾射燕宁的左眼。

燕宁偏头躲过,又是一口气劈出七刀。

凤无忧手中没拿兵器,好不容易躲开五刀,后面两刀却似是再也躲不过去了,于是转身就逃。

燕宁冷笑着追了上去,在后面挺刀狂劈猛砍。

两人一个打一个逃,一个追一个退,在凤无忧的引导下,渐渐离开战场,到了山边树林的边缘。

燕宁郡主的侍卫本想跟上去帮忙,然而才没追出几丈,斜次里俞宁冲了过来,屁股后头追了二十多个各派高手。

远远的,俞宁对秦王府侍卫们咧嘴一乐,引着人冲进侍卫群里,三挑两拨,各派高手和王府侍卫裹成一团打了起来。

俞宁心里暗笑,抽冷子钻出人群想去追凤无忧,哪知没跑出几步,发现自己身后又跟上一位,回头一看,靠!纪三小姐纪子美正眼泪汪汪地追着他跑!

俞宁顿时觉得头部开始剧烈疼痛,毫不迟疑地掉转身,冲向了战场最激烈的地方——他宁肯去死,也不愿意搭理纪哭包!

此时此刻,在树林中,凤无忧和燕宁郡主正绕着一棵四五人合抱的大树,风驰电掣般地转圈子。

她们已经绕着树跑了六百多圈,燕宁郡主也已经被凤无忧气得头发里冒青烟,眼瞅着自己只要快进一步,就能杀死那个万人嫌,偏偏就追不上,不禁恨得咬牙切齿,发了狠地猛冲猛砍,誓要将凤无忧劈于刀下。

燕宁郡主的愿望是美好的,决心也是很大的,然而,现实却是很不给面子的。她虽然自视甚高,但武功却不高,平时用的武器又是弓箭,用刀根本不顺手,所以此刻即使暴走如狂,但要砍到凤无忧,也还只是想想而已。

凤无忧虽然学武的时候也不太务正业,但功夫好歹还是要比燕宁强上一些,而且她打架经验十分丰富,所以,就导致了下面这种情况:

凤无忧笑呵呵地领着燕宁郡主绕树,身姿潇洒、步履从容,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只一步之遥,既不多一点,又不少一点,只保持在足够令后者发疯的程度。

绕着绕着,凤无忧突然停住脚步,起跳上窜,握住一条树枝,引体吊上了树杈。

燕宁早已被她气昏了头,再加上惯性使然,根本没收住脚步,自己又绕着树跑了三圈,才反应过来猛地停住,然而跑得太晕,脚下虚浮、头昏眼花,几乎摔倒在地,只得两手抱住树,才勉强稳住身子。

凤无忧立即从树上窜了下去,一掌砍在燕宁的颈上。

燕宁君主“哽”的一声,撒手扔刀,两眼翻白倒在了地上。

凤无忧捡起刀,对着燕宁的脖子比了比,摇了摇头。这个女人虽然与自己相见相厌,但要她的命却也不至于,何况她好歹也是一位郡主,真杀了她,自己虽然不怕,但是麻烦却少不了。只是,就这样放过她,却又说什么都不甘心…

凤无忧心里的损主意多着呢,眼珠一转就一个,她笑着俯下身,将燕宁郡主身上的值钱首饰拆下来,揣进自己怀里,然后拿着刀,在燕宁的头皮上,认认真真地剃了一圈。青丝飞扬中,燕宁郡主的一头秀发,被剃成了四周光秃、中间只留一巴掌大小的茶壶盖状。

凤无忧摸摸燕宁光溜溜的茶壶盖头,乐得跟什么似的。俞宁要是在就好了,可以和他打赌,燕宁郡主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是拿茶壶盖脑袋撞树,还是找块布蒙脸!

笑够了,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顺着树林的间隙看去,只见外面的打斗已愈演愈烈,乱成一锅粥了。而天镝暗和云非澈两人,不但要互殴,还要分精力对付那些扑上来的高手,因此出手间都慎重了许多。尽管如此,那只黑火玲珑匣仍然在他们二人的控制之下。

在天镝暗和云非澈之间,凤无忧虽然表面上常常会屈服在前者的威慑之下,但私下里还是比较偏心后者的,她看了一会儿,虽然看不出那两人的武功谁高谁低,但云非澈也不像会吃亏的样子,于是稍稍放下心来,在心里对他说了声抱歉。非澈哥哥是来搭救她的,并不惜因此和天镝暗动手,但是她却要丢下他自己逃走…那个啥,做出这种事好像挺不是人的哈!

好在她不是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多次锻炼已使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从惴惴不安,过渡到泰然自若,因此,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事情该咋办还咋办。更何况,她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而且在天镝暗和云非澈的战场上,她根本帮不上任何忙。也许唯一能帮上忙的地方,就是不让云非澈为自己分心…

凤无忧一边内疚着,一边为自己找借口,一边加快脚步,向密林中退去。

战场之中,那只黑火玲珑匣在高手角力之下,终于撑不住了,发出“啪”的一声响。这个声音并不大,夹杂在呐喊厮杀的声音里,几乎微不可闻。然而,它一直处于万千目光关注之中,所以,即使有一点变故,都会引起很大反应。

众人打着打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抬头一看,大家仿佛中了定身法一样,全凝住了,脸上却还保持着原有的各种表情。

在万众仰视里,那只悬在空中的黑火玲珑匣,缓缓地、缓缓地龟裂开来,黑色的匣子上,无数的细纹在延伸,渐渐布满全身。

然后,也不知道谁的呼吸重了一点,黑火玲珑匣突然,碎、裂。

碎屑纷纷中,几乎所有人都泪奔了。这种情况下,不论原来黑火玲珑匣里面装的是什么,现在都已是一堆,粉、末。

我的金银财宝…

我的武功秘笈…

我的奇门遁甲…

我的富贵无双…

我的权倾天下…

凤无忧在遁入密林深处之前,回头瞧的最后一眼,便是几百张被纷纷扬扬的碎屑弄得快要哭出来的脸,她忍不住大乐。鸡飞蛋打什么的,最解恨了!

幸灾乐祸中,天镝暗突然转过头来,凤眸神光电掠,射向树林中凤无忧躲藏的地方。

凤无忧心中打了个突,“嗖”地缩回脖子,钻进密林里跑了,头也不敢回。

所以,她没有看见,随着黑火玲珑匣的碎裂,一缕缕薄淡的白烟,正袅袅升起、扩散、弥漫,在阳光的映射下,闪烁着五彩的光丝。

*** *** ***

江湖中,有人说凤无忧坏,有人说她任性,有人说她顽劣,也有人说她刁蛮骄纵,但却没有一个人说她蠢。

实际上,凤无忧也确实是个非常非常聪明的女孩子,只不过她的聪明和别人不太一样,通常情况下不往正路上用,而是在歪门邪道上表现得更有天赋。

比如今天,本来紧张严肃的夺宝大会,竟然被她以近乎玩闹的形势,搅成了一场大混战。

其实,在场的武林高手们谁是傻子?江湖之中,傻子通常活不过十岁,剩下十岁以上的,都是人精!只不过,人越精,想得越多,欲望也越多。所以如何除掉对手,独得重宝,是每一个人精都在渴望的,而且他们彼此之间也心知肚明!

在这样的争夺中,没有人会想着公平公正,什么你砍我一刀,我还你一剑的,都是放屁,抢先一步撂倒对手,才是王道!什么?你说大家都已经同意比武定宝物归属?拜托!你脑袋被门夹了吧?忽悠傻子的你也信?!武功高又咋地?这是夺宝,又不是比武招亲,几千人的擂台,武功越高越容易被累死,就算没累死,只等你比武比得筋疲力尽,人家派上去一个孩子,伸根小指头就把你捅死!

所以,最公平的法子就是大混战,武功低的全弄死,武功高的全弄半死,能在混战中活下来而且全须全尾的人,才有资格拿宝!

于是,凤无忧的胡闹,在有人纵容,有人捧场,有人藏私,有人起哄…的诸般心态下,事态终于沿着她的思路进行了,而且不可控制。其实凤无忧也觉得自己挺冤的,她根本就没想让众高手死个七七八八,只是想让场面乱一点儿,给自己制造个机会开溜而已。

当然,凤无忧是没有什么时间去反省的,她也没那个心情和觉悟,现在,她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逃跑,否则被天镝暗逮回去,不死也得被他扒一层皮。

她一边辨别方向,一边前行,走了三里多地,忽然又站住了。

不行,现在还不能出迷雾谷。天镝暗在进谷之前,留下不少的侍卫在迷雾谷口等候接应,目前天镝暗等人杳无音信,自己一个四等丫鬟先逃出去了,那不等于自投罗网吗?那些侍卫倒是立功了,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啊呸!什么狗啊鳖啊的!不会说话就别乱用成语好不好!

凤无忧琢磨了一会儿,想明白自己虽然暂时溜开,但前途仍然渺茫,不禁有些垂头丧气。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干吗现在就急着出谷啊?这迷雾谷坑连坑洞连洞,地形复杂如迷宫,当年唐天子十万叛军,在此处坚守三个多月,官兵根本拿他们没辙,最后还是因弹尽粮绝才投降被坑杀的。这么大的地盘,十万兵马都能藏,藏自己一个小姑娘,只怕神仙也找不到!

拿定了主意,凤无忧转过身,两只手蒙住眼睛,在密林中急速转了十几个圈,然后摇摇晃晃地放下手掌,睁开眼睛,一边扶着晕晕的头,一边向着正对着的方向,走了下去。等走出四五里,立定身体,再次蒙着眼睛转圈,然后随意对着正面的方向接着前进。

就这样,她也不管东南西北,不管有路没路,不管前方是密林还是石滩,是荒原还是谷地,一会儿走成“一”字,一会儿走成“人”字,一会儿走成“之”字…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凤无忧只觉两腿战战、脚底又疼又胀,知道自己应该找地方休息了,左右看看,发现前方有一棵大树,树干底部有一个半人高的树洞,在杂草石头的掩映下,位置比较隐蔽。

她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野兽,于是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树洞,只听“咚”的一声,石头砸在树洞内壁,等了半晌,再没有其它的声响,于是拨开茂密的草,放心地钻进了树洞。

树洞内的空间不算大,但躲藏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地面干燥,树壁上也没有虫子蛛网的遗迹,凤无忧坐在树洞里,东摸摸西看看,终于放下心来。现在,她已经把自己彻底绕晕菜了,根本不知道这里是何处,天镝暗要是还能找到她,纯属见鬼!

凤无忧舒舒服服地靠在树洞里,自得其乐地嘿嘿笑。

黑火玲珑匣被毁于天镝暗和云非澈的战斗中,那些高手们水中捞月白忙一场,只怕恨不得一人一口活生生地啃了他们两个吧?不过凭着天、云二人的功夫,高手们想得逞只怕难如登天。退一步说,即使他们不敌众人围攻,但全身而逃还是很容易的。何况在先前的混战中,各派高手自相残杀,损失十分惨重,已经基本没有能力与他们二人一战。

嗯,以天镝暗的性格来说,脱身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多半是去抓那个背主私逃的小丫鬟吧?

作为一个四等丫鬟,一个服了毒的四等丫鬟,一个不但服了毒而且母亲还落在人家里手当人质的四等丫鬟…

凤无忧寒毛“嗖”的一下竖了起来,她深深地感觉到,天空中飞舞着无数的门板,正在疯狂地夹自己的脑袋——这么大的事,她居然给忘了,自己先前服过天镝暗的毒药啊!

那颗紫色的药丸叫什么来着?对了,紫茵牵情草!天镝暗说它“毒性虽烈,但发作很慢,只要每隔十天,服下一粒解药,平时身体绝无异常!”

可是一直以来,天镝暗也没有给她什么解药啊?!难道那粒紫茵牵情草不是毒药?天镝暗似乎没那么无聊,拿粒假毒药来骗自己玩吧?这样做压根儿就没有意义!或者是天镝暗把解药放在自己的饮食里,自己在没注意的情况下,就把解药吃了?这个倒是很可能…

凤无忧屈着手指,计算自己服下紫茵牵情草的时间,按每十天服一次解药算,距离下次吃解药的时间,还有七天。

她心中思忖,虽然天镝暗号称是大药师三千月色的再传弟子,但是他的毒药却未必真的天下无解,自己这些年跑遍江湖,认识的名医神医不少,想来解个毒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吧?现在的问题在于,她能不能够在七天的时间里,找到一个会解紫茵牵情草之毒的医生…

对了,司空剑王的师傅,好像隐居在距离燕高山九百里的鹰愁涧,听司空说,他师傅手里有一颗神药,叫“七窍通神丹”,据说能生死人而肉白骨,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等摆脱天镝暗之后,自己什么事都不干,先跑一趟鹰愁涧,不论是坑蒙拐骗偷,都要先把“七窍通神丹”弄来吞下再说。

她打定了主意,心中稍安,转念又想起母亲。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娘现在应该还在碧落殿,也不知道她的伤治好没有,自己这一逃,万一天镝暗恼羞成怒之下,把气出在娘身上,那要如何是好?

唉!现在去想这个问题,却也迟了,只盼望老爹既然让自己逃走,就一定会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为今之计,还是先找到财神爹,好多事情,只有在爹那里,才能找到答案和解决方式。

她一边思考,一边休息,头越来越沉,渐渐地睡了过去。

*** *** ***

一觉醒来,触目一片黑暗,一时间不知此身处于何时何地。

凤无忧茫然片刻,想起自己是出逃躲在一个树洞里,于是揉揉眼睛,伸个懒腰,钻出树洞。

此时的迷雾谷,月洒银霜,雾瘴缭绕,风声呜呜,草叶蔌蔌,寒蛩凄切,天地间一派死寂。

不知怎么的,凤无忧忽然想起,十万唐兵在迷雾谷被坑杀,白骨堆积,冤魂不灭的传说。啊呀呀,十万冤魂,就是十万只横死屈死的厉鬼啊!

阴气缭绕、鬼泣神哭、幽影幢幢…这分明是鬼故事里的情景嘛!故事里怎么说来着,一般情况下,会忽然起一阵怪风或者一声怪叫什么的,然后草丛树林中,便钻出一只鬼怪…

一阵寒风吹过,凤无忧惊跳起来,向前窜出几步,也不敢回头,两只手抱着脑袋,趴在地上。等了好半天,没听到动静,她偷偷地抬起头,左右瞄瞄,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不禁悄悄地舒了一口气,缩了缩脖子站起身,将衣服往身上裹了裹。不行!这里不能久留,现在没鬼,不代表这个地方没有鬼,还是及早离开为妙。

她抬起头看,一轮半圆明月挂在中天,辨认了下方向,便向着月亮升起的地方跑了下去。她虽然不认识路,可是常识告诉她,在荒郊野外,奔着一个方向走,总是能找到出口的。

一口气大约跑出二十多里,鼻子中突然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她陡然收住脚步。

有血的味道。

凤无忧心中一动,现在的迷雾谷中,会出现血腥气的地方,多半是之前的那个战场。这么说来,自己东绕西绕,最终还是跑回到原地了?

时间过去这么久,也不知道那些人打成什么样子了。

凤无忧心中一阵迟疑。她一点儿也不担心俞宁,这个家伙和她是一种人,极有自知之明,通常情况下,看到情况于己不利,肯定是二话不说转身就跑,根本不会让自己吃亏。而他的哥哥俞靖,爱死不死,死了都没有人给掉眼泪的货!竺元之这老家伙同上!至于天镝暗、云非澈和帅孤裂,更加不用担心,在那些只会自相残杀的武林人士中,能伤到他们的人还真不多。

啊咦?她脑子被门夹坏了吧?居然去担心天镝暗!

她一边痛骂自己,一边举步,小心翼翼地向着血腥味道最浓的地方摸了过去。

前行大约五里,转过一片山坳,但见萧萧月下,尸体遍地,血流成河,碎肢横飞,刀剑武器四下零落,除了她之外,再无一个活的人影,饶是平时没心没肺乐观向上的她,心中也觉一阵怆惶,只觉天大地大,惟我独存,这情景,太那个“遗世而独立”了。

凤无忧缩了缩颈子,叹了口气,美色惑人意,财宝动人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可到了自己头上,怎么就是不记得呢!

正在感慨,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吼叫:“啊——”这声音凄厉至极,仿佛被人捏着脖子提起一样,月夜荒野里听来,尤其恐怖瘆人。

凤无忧一个激灵,顿时被吓得精神抖擞。

只见凄凄冷月之下,空寂的野地里,慢慢浮现一对灯火,昏黄的光线,洒在薄淡的雾气上,越发的幽异诡谲。

灯火在雾气中载沉载浮,其后是两团朦胧的气团,左面的颜色深黑,右面的颜色灰白,随着距离的渐近,气团由圆形而渐渐拉长,拉长,拉出头颅,拉出身躯,拉出四肢…最终,黑白气团,化成两个提灯人的形状。

初时,两个提灯人只是一对虚幻的影子,当它们渐渐移近后,身体的线条越来越凝实,到了后来,已是衣饰分明、眉眼清晰的实质。

那两人并肩而行,都是瘦高的长条个子,左面的人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黑帽,穿着件黑袍,一张瘦长脸也是暗沉沉的,虽然不像俞宁那样黑到在夜里无法辨认的程度,但却浮动着一股灰扑扑的死气。右面的人穿着与他同款式的衣帽,但颜色正好相反,是白色的,一张刀条脸白惨惨的没有丝毫血色,八字眉,眼角下垂,嘴角也耷拉着,满脸的愁苦衰败相,然而嘴唇却红得诡异,仿佛刚吸完血一样,望之便觉说不出的心寒恐怖。

此情此景,凤无忧想不多心都不行,她一边哆嗦,一边想起两个鼎鼎大名的差官。

地狱中,有两对华夏百姓都知道的最佳搭档,一对是牛头马面,另一对就是黑白无常。现在凤无忧看到的,从长相打扮来看,分明就是后一对!

在黑白无常的身后,跟着一只八人抬的肩舆。

绵缎轿帏的颜色在月下看不太清,不过看肩舆的制式是接新嫁娘的那种花轿,所以推测轿帏应该是大红色的,上面绣着精致的丹凤朝阳图案。花轿的四角坠着四串薄玉的铃铛,随着轿子的起浮,摇来晃去。然而诡异的是,铃铛无论晃动得怎样热闹,凤无忧都听不到一点儿的声音。

抬轿的是八个彪形大汉,全部一身红衣,神情刻板,目不斜视。

除了黑白无常在前面掌灯开道,轿子周围还有不少人前呼后拥,从打扮上看,有执事,有媒人,有迎亲送亲的,还有吹鼓奏乐的。

这是一只十分气派的迎亲队伍,不论是领头的黑白无常,还是抬轿的红衣大汉,或者簇拥在旁的乐手执事,都有着一双灰色的眼睛。

灰色的眼睛,分不出眼白的瞳孔,灰得像阴了七八天未雨的天,烦躁而没有生气,却又蕴藏着无比的魔力,鬼气森森。

灯火飘闪中,这些人面无表情地举着唢呐、锣鼓等乐器吹吹打打,身子随着韵律摆动,脚下却仿佛浮在雾中一样,足不沾地。

同样,他们比划得虽然热闹,凤无忧耳中仍然听不到任何乐声。

月下荒谷、枭嚎鸦啼、遍地死尸、黑白无常…

在这样的氛围里,出现这样的一群东西,真是说不出的恐怖。尤其是这几十只令人心底生寒的灰濛濛的眼,都在瞪着凤无忧。

碰上鬼娶亲了!

凤无忧的小心肝几乎瞬间停止工作,她想拔足逃跑,可是突然发现在极度的恐惧之下,自己的身体根本就不听使唤,不但脚趾动不了,甚至连目光,都被牢牢地粘在那一批东西的灰眼上,再也移不开分毫。

然后,凤无忧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好像被吸住了,正在慢慢地离体,投向那些死气沉沉的灰瞳里…

人如果碰到鬼应该怎么办?

很多故事告诉我们,扔黄符纸、泼黑狗血、念无量佛、挥桃木剑…

然而这些东西凤无忧全没有,连无量佛也一时没想起来,于是她只做了一件事——腿一软,往地下一躺,四肢伸展,头歪向一边,装死。

地上有这么多死尸呢,这队鬼哥们儿,应该不会对她这个小小的“同类”感兴趣吧?

她倒在地上,屏住呼吸,耳朵紧紧贴着地面,用起“伏地听声”的功夫,然而却听不见任何脚步声,这更让她确认来者是非人类了,心如擂鼓地将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隙,偷偷观察“鬼情”。

但见那一批东西渐行渐近,终于行至距离她不足三丈了,他们各自的动作维持不变,当中红轿却无风自动,血色的轿帘忽忽悠悠掀了起来,露出里面一个身穿红色嫁衣的姑娘。

那姑娘眉似远山,双目乌黑,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两边画着通红的脸蛋,一张血红的小嘴真的跟颗樱桃似的,估计要是吃饭的话,最多一次能吸一根面条。

这个鬼新娘的嫁衣倒蛮好看的,凤冠霞帔,上面还用不同颜色的线绣着图案,其中银色的丝线辉映着灯光月影,在夜里微微发亮…咦,那图案好像是几个篆字!

凤无忧忘了装死,睁大眼睛,努力看去,一下就瞧清楚了,那云霞五彩帔肩上,绣的三个字是正是“凤、无、忧”!

凤无忧怒了,丑化!绝对是丑化!她眼有大到那么凸出么?嘴有小到那么畸形么?脸有圆到跟饼子似的么?什么眼神啊,人家是瓜子脸的好不好!

便在这时,那位端庄坐在轿中的鬼新娘,忽然扭过头来,发出“喀”的一声轻响。凤无忧正怀疑它是不是脖子断了时,发现鬼新娘冲着她诡秘一笑,黑眼珠翻白,樱桃小嘴里伸出一条长长的红舌头。

哇!好恐怖!

凤无忧只觉一股森寒之气从心底升起,顺着血脉迅速蔓延,整个身体如同在冰天雪地里埋了一百零八天,她在心里疯狂地念叨着“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然而终是忍不住伸手抽出凤千丝,跃起挥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