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碎影里,爆出一天金色的疾雨。万千金色雨线摇曳出迷幻般的色彩,仿佛一首绽开在月色下的小诗,冲向轿内。“嗤”的一声,轿帘被撕成两片,飞入空中。随即一串“噗噗噗噗”的细密闷响,鬼新娘被刺了几百几千个洞。

靠!原来是纸人!

鬼新娘无疑是可怕的,但纸新娘却等同于纸老虎。

凤无忧胆气大壮,挥动凤千丝想将纸新娘扯出轿子。可是还没等她发招,便觉自纸新娘身上传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她向前挪去,仿佛要将她活生生地拖向地狱一样。

凤无忧怒叱一声,足踩七星步,双臂灌注真力,握着凤千丝抽招回防,然而却已来不及,只觉身上一松,眨眨眼的时间,她发现自己已经扑进纸新娘的怀里。

整个空间骤然暗了下来,两片飞上空中的红纱轿帘,化成千条万缕,仿佛无数来自地狱的血色蝴蝶,填满了整个晦暗的天空。

这支迎亲的队伍,血轿,黑白无常,吹鼓手,轿夫…渐渐变得通透,下一秒,只剩下几个灰濛濛死沉沉的轮廓,再一秒,便连那个轮廓都消失了。

凤无忧奋力挣扎,想将纸新娘踹开。然而它却极为大力,她被箍在它两臂之间,不论怎样拳打脚踢,人家都巍然不动,反而是她自己,渐渐觉得全身虚软,头脑昏沉欲睡。

凤无忧愤愤然嚷出一句:“我是路过的!”什么鬼东西,连路过的人都抓,没天理啊!

然后,她晕了过去。

*** *** ***

凤无忧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一惊之下,挺身跳起,“咚”的一声,脑袋撞在什么东西上,顿时头一晕,眼前金星闪烁。

她疼得差点掉下眼泪,一千一万句骂词在肚子里滚来滚去,终因此处不知何地,所以没有莽撞骂出口。又等了一会儿,她眼前金星散去,也慢慢定下神来,摸着身下软软的锦垫,又摸摸周围厚厚的木板,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悲剧——能装下一个大活人的密封盒子是什么?两个字,棺材!

凤无忧伸手捂着脑门上新撞出来的大包,纳闷:好端端的,自己怎么会躺在棺材里?对了,先前自己是被一个纸新娘捉去了。然后呢?自己被它活埋了吗?嗯,这口棺材虽然空间狭小,但空气却很新鲜,可以推断出,棺材不但没有被埋在土里,而且还留有通气孔。

这证明,捉她的人或者鬼,并不想要她的命,是吧?

即然死不了,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她只要老老实实地躺着装僵尸,等待那些东西沉不住气暴露出本来目的就好。

凤无忧静下心来,两手左下右上叠放在腹部,摆出最舒服最正宗的尸体姿势,闭着眼睛想睡一觉。然而她今天可能睡多了,闭了半天眼睛也睡不着,反而肚子越睡越饿。

想一想,自打进了迷雾谷,自己就基本水米未沾牙,一天下来又挑拨又打架又跑路又晕倒的,即使是铁打的胃,也要饿缩水了。

好吧,那些东西也许不会让她饿死,但如果存心折磨,光让她饿着,滋味也不好受啊。她下意识地探手入衣囊,想找点吃的东西压一压饥火,摸索半天,指端碰到两颗硬硬的东西。

那是两粒糖果,先前天镝暗打赏宠物的…

凤无忧恶狠狠地剥开糖纸,将糖果塞入口中。哼!对于一个不拿自己当人看的家伙,别以为她会感激他!不过这糖倒是挺甜的,是苏州糖大福的芝麻松子玫瑰糖,她最喜欢的一种口味。

把两粒糖吃完,虽然仍旧很饿,但凤无忧也勉强恢复了一点儿元气,她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守株待兔,而是应该打草惊蛇,然后再见机行事。

一边胡乱地用着成语,一边打起精神,伸出手臂,试着去推顶上的棺材板,发觉这坑爹的棺材木料挺厚,根本推不动。不禁心里一沉,难道棺材被钉死了?又抬起腿去踹,发现还是踹不开,于是手脚并用,踢踢敲敲打打撞撞,伴随着轻重缓疾的声音,张口唱道:

“王二姐来呀泪滴呀嗒,我就思想庭秀老没有回家。二哥临走留下了一句话,他叫奴家我们给他把那跟头褡裢搭。十指连心那赶羊的场,我把这个绒线指啊裢上扎。拿过来钢针我纫上了一条线,这一头挽了一个死疙瘩。小小的钢针它不受奴家我们使,搁在了这个鬓角上它是磨了又是划。我做活跟前灯它不亮,十指连心他掐蜡花。掐蜡花烫了奴家我的那个手,那拍嘟拍嘟拍…”

要说凤无忧还真是人才,这一曲跟酒楼卖唱姑娘学的莲花落《王二姐思夫》,唱得波澜壮阔、荒腔走板、神哭鬼嚎,真是此曲只应黄泉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她正在棺材里瞎折腾,忽然听到棺材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不禁精神一振,早就知道自己这首必杀技,不论是人是鬼都听不下去的,事实证明她料事如神。

随着声响,凤无忧察觉棺材的大头那边正在慢慢地升起,从倾斜到直立,只用了十几息的时间,棺材便稳稳地直着立在了地上。

她正在纳闷,只听“嘎吱吱”一声响,顶上的棺材板竟然像门一样,自己打开了。

凤无忧沉住了气,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或者鬼来招呼自己,于是抬起足,自动走出棺材。

棺材的外面,是一间空旷的大厅,门窗紧紧关着,和梁柱一样都新刷了油漆。地面上铺着四四方方的青砖,清理得十分洁净,没有一丝尘土。墙壁涂得雪白,壁灯火焰突突,发着黄幽幽的光。

厅堂后半部,从顶到地都垂着一层层白色的幔帐,将两侧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后墙中间的位置,一个白纸剪的“囍”字挂在墙中央,“囍”字前是一张乌木的条案,上面燃着一对儿臂粗的白烛。

凤无忧皱着眉打量着厅里的陈设,觉得情况十分诡异,这搞的是灵堂还是喜堂?全白的喜堂,还真是生平第一次见,也不知道成亲的是人还是鬼…

正在思考中,无意低头瞧见自己的衣物,顿时头皮一炸,恨不得头发都竖起来。

凤冠霞帔!

她竟然穿了一身凤冠霞帔!

摸摸云霞五彩帔肩上银丝绣的“凤无忧”三个篆字,她有点傻眼。

这身装备,不是从那个纸新娘身上扒下来的吧?

记得自己先前用凤千丝把这件嫁衣扎成渔网了啊,怎么现在还是完好无损的,哪位织娘手这么利索啊,居然这么快就把衣服补好了,还跟新的一样…啊哈,也许根本不是织补上的,而是备用嫁衣吧?倒还真没听说嫁衣还有备份的。

不对不对,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重点是这衣服怎么跑到她身上来了?是谁替她换上的?还有,那些东西为什么要她穿这件衣服?

*** *** ***

花轿、嫁衣、白喜堂…

凤无忧心中升起十分诡异的感觉。

她来不及去仔细思索这种感觉代表着什么,一个箭步窜回棺材,伸手一拉,将棺材盖合上。

然而三秒钟之后,她又推开棺材板,钻了出来。

不行!棺材实在太惹眼,躲在里面只怕连自己都骗不过去,陡惹对方的人或者鬼笑话而已。

她摸着下巴,瞅瞅紧闭的门窗。那些东西费尽心力将她捉来,孤零零地扔在喜堂里,恐怕根本就不担心她会冲出去吧?就算能够闯到门外,也不能保证门外就比门里安全。然而什么都不做就束手就擒,却也不是她的风格…

凤无忧一边瞎琢磨,一边在喜堂里踱步,溜达到喜堂东侧垂地白幔旁边的时候,伸手一撩幔子,“嗖”的一声钻进去,然后,她的身体僵住了。

罗幔后有东西,而且还不止一个。

站在第一排第一个的,是个瘦高个,头戴尖尖高高的黑帽,身穿黑袍,一张瘦长脸,灰扑扑暗沉沉干巴巴死寂寂,别提多难看了。

这位凤无忧认识,正是先前碰到鬼娶亲时那提灯的黑无常。

紧挨着黑无常的,是四个神情刻板的红衣大汉,凤无忧扫了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先前抬花轿的人。

挨着红衣轿夫站的是一名穿青袍的中年男子,袍子是崭新的,上面还有叠压的褶印,看模样应该是执事。

第二排的六个,长相不同,打扮也各异,也在原先那支鬼取亲的队伍里,只不知道是迎亲的还是送亲的。

站在第三排的是五名吹鼓手,手中仍然拎着各种乐器。

她僵立了片刻,眨巴眨巴眼睛,缓缓地移动脚步,站在最后一排最后一位的身边,咧开嘴,弯下眼,挺挺肚子,摆出寺庙里布袋和尚的造型。

挨着她的那名敲锣的,连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凤无忧悄悄舒了口气,拉过身边的白幔将自己从头到脚遮住,心安理得地冒充“那东西”。好吧,她知道自己这样做其实挺傻的,可让她呆呆地站在喜堂中间展览,更傻。

哪知她刚把自己遮盖好,那重重叠叠的幔帐,竟然在悄无声息的情况下,缓慢地舒展,一点一点地向两旁拉开。

凤无忧和她这一边的十七名哥们儿,全部暴露在喜堂的烛火之中,同时暴露的,还有对面的三排东西。

那三排的也是凤无忧的老熟人,或者老熟鬼。其基本配置与这边一样,只是第一排第一位的黑无常换成了白无常,第六位的中年执事换成了半老媒婆,而站在第三排最后一名的,是一位很另类的女子,惨白的脸、凸出的黑眼、通红的脸蛋、樱桃般的小嘴,正是先前坐在花轿里的那位鬼新娘。

鬼新娘现在穿着一件飘飘的白衣,那是故事里专款女鬼制服。凤无忧心中哀叹,自己身上这套红嫁衣,果然是从鬼新娘身上扒下来的吧!扒件衣服可以忍受,别把它的鬼媳妇身份也扒到自己这里来啊…

正在愁绪万千,忽然见那鬼新娘正盯着自己看,一双死鱼眼竟然对她眨了一眨。

哎哟妈牙!它它它它、它居然对自己抛媚眼啦!

奶奶的!可吓着我了!凤无忧小手在胸膛上猛拍,安抚受惊的小心肝。然而眼前突然景象一变,令她刚才还噗嗵噗嗵乱跳的心脏,几乎倏然停跳。

这落差也太大了,凤无忧几乎控制不住尖叫起来,不得不用力地咬住嘴唇,才勉强压住冲到喉咙的惊呼。

把她吓成这个样子的原因,是那鬼新娘突然将脑袋从颈子上摘了下来,一颗孤零零的头捧在惨白鬼爪中,死鱼眼骨碌碌地转,从樱桃小口里弹出一条细长的舌头,穿过近两丈的距离,伸到凤无忧脸上舔了一舔,又缩了回去。

凤无忧顿时泪流满面。尼玛啊!这鬼生前一定是个搬弄事非的长舌妇啊!自己真是越混越回去了,连个长舌鬼都敢对她“舔着脸”,要是不报复回去,都对不起祖宗。

她运起一口真气,瞄准长舌鬼的脑门,呸,吐了一口口水过去。

长舌鬼的头倏地向旁边移开三尺,避开了口水攻击。

凤无忧从来不是肯吃亏的主儿,追上去“呸呸呸呸”,一连吐了十几口,直吐得她头晕气短、口干舌燥,几乎脱水,才不得不停下来,叉着腰深呼吸。

长舌鬼的头被追得满厅乱跑,直到凤无忧累得喘气,才慢悠悠地停在空中,对她撇嘴、伸舌头、翻眼皮。

凤无忧吐了半天,却没有一口口水吐中目标,眼见那鬼头还停在半空中气她,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先是呼哧带喘装作没气力的样子麻痹它,趁其得意洋洋之际,一个箭步猛窜上去,顺手扯下一片白色锦幔,扑上去一罩,将那鬼头包在衣中,连卷带缠将之裹得严严实实。

挑衅地看了一眼那个已经没了头的长舌鬼,将布包放在脚下用力踩踩踩,只听稀里哗啦的声响过后,那只鬼头已经被踩扁了。凤无忧一皱眉,这声音听着咋不对劲哪?不是血肉被踩烂,不是骨头被踩碎,不是金属被踩扁,倒像是——纸?!

她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弯下身,扒开那片白幔一看——可不嘛,那就是一篷人发,一团碎纸,几个簧片,两个球状物,一条红色皮条,还有几十根断裂的竹骨。

凤无忧捡起那团纸扯开,简单拼凑起来,看着上面的朱砂和黑墨画的眉眼颊唇,惟妙惟肖的一个美人儿。

怪不得,这件事看着极为诡异,但一直以来她都没怎么觉得害怕,原来,这些鬼果然是假的。不是鬼就是人,是人就…就…不好办了…

凤无忧很想哭,因为现在她至少猜出其中三个人的身份。

这是三个传说中的人物。

其中之二,是人称“暗夜幽冥地,黑白引路人”的黑白无常。

此黑白无常当然不是地狱那对真的“黑白无常”,这只是三十多年前,武林中一对名叫常白、常黑的孪生兄弟的江湖混号。

据说,这对孪生兄弟自生下来,便瘦脸、吊眉、垂眼,肤色更是一黑一白,与传说中的黑白无常极为相似。当时其父母还以为是勾魂使者投胎,吓得将新生婴儿抛至乱葬岗子。

也是两兄弟命不该绝,为一位武林奇人所救,收为徒弟,并将全身武艺倾囊相授。

两兄弟虽然学了一身高绝武功,但因相貌奇特,被世人排斥歧视,所以性格极为偏激,行走江湖时亦正亦邪,所为皆因好恶,而且心狠手辣,掌下向来不留活口,因此结下仇敌无数。

三十年前,月光山庄的郑庄主因小事与常氏兄弟口角,事后却被他们屠尽满门。郑庄主的老岳父怒邀三山五江一百二十六名武林高手,于沧溟河围剿常氏兄弟,最后终于将这对人间的“黑白无常”送到地府就职——现在看来,这两兄弟根本是就职未遂。

另一个,是江湖人称机巧童子的童颜童不老。

据说这位机巧童子,自幼苦修机关术,六岁制作可以乘人飞天的纸鸢,八岁制作可端茶送水的机关仆人,十岁制作出不用骡马动力的自行车轿,到十六岁,便被誉为墨门第一高手。

可惜天才一般命不长,传说中三十年前年仅十九岁的童颜受邀为先帝寝陵制作机关埋伏,寝陵建好后,他却被先帝灭口了。

这位先帝办事一向不太靠谱,果然连杀人灭口这么简单的事也办不好。凤无忧瞧着自己手中这个被踩瘪的假头上,那个小小的笑脸童子花押,就知道糊涂先帝被机巧童子诈死骗了。

由黑白无常和机巧童子而思维发散,凤无忧又想起,三十多年前,武林中还有八个著名的凶神恶煞,人称苗山八杰,根据传说中的相貌特征来看,正与那抬花轿的八个红衣大汉特征吻合。

那么,有资格与黑白无常、机巧童子和苗山八杰这种前辈排排站的,会是什么人?

以此类推,能役使这些人抬轿迎亲、并且如仆人般规规矩矩站在两边的,又会是什么人?

凤无忧越想越觉得事情严重,将手中假头的碎片用白幔卷起包好,捧在手中,走到那个无头长舌妇面前,伸手在它腔子上摸了摸,也没摸出来是纸是木还是肉的,便找了个合适的角度,将布包恭恭敬敬地放在脖腔上,按了按,觉得放得比较稳当,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退后两步看看,不禁摇摇头,原先那个模样虽然丑,但好歹身上零件齐全,现在这么个穿白衣的身子,肩膀上顶着个白布包,看着哪儿能顺眼?

她心里一琢磨,将头上的凤冠摘下来,往布包上一扣,又顺手扯下一块白布,罩在冠上,充当盖头,然后又把身上的嫁衣也脱下来,三下五除二裹在那截身体的白衣外面,再退后几步打量,满意了。喃喃道:“衣服也好,女人也好,果然还是原配比较好。”

喜堂里一片寂静。

凤无忧叹了口气:“既然已经物归原主,我就不留下来喝喜酒了,各位玩得开心,再见。”转身向门口走。

一步,二步,三步…

从厅内到门口,一共走了六十四步,凤无忧的手放在楠木雕花门上,正要拉开的时候,只听“咭”的一声轻笑,后面传出一个声音:“小姑娘真不好糊弄。”

凤无忧手一停,很想回头看看说话的是谁,但想一想之后,还是决定假装没听见,照样伸手拉门,一拉没拉开,加些力气再拉,又没拉开。她有点怒了,飞起一脚,向大门踹去。

只听“咣当”一声巨声,凤无忧身体倒飞回去,在空中滑行十几丈后,撞到厅内壁的囍字上,在墙上贴了两秒钟,沿墙壁滑下,“砰”的一声落在乌木条案上,震得白烛晃动,烛光摇曳。

凤无忧趴在条案上,感觉脚趾似乎折断的样子,疼得呼吸停止,恨不能抱着脚丫哭两声。然而在她心里,生命诚可贵,眼泪价亦高,高价泪在亲人和朋友们那里才能体现它应有的价格,而在敌人那里,换取的只是鄙视、嘲笑、厌恶,从而令对方更加得意洋洋。

所以,凤无忧强忍着疼痛,徐徐坐起,很刻意地摆出一个性感造型,一腿伸直,一腿弯曲,伸一臂放在膝上,一臂放在身后按着条案支撑身体,头略向后仰,装出很舒适很开心的样子。

门口,一位穿青衣的男子正面无表情地走回来,手中拎的铜锣面上,有一个微凹的足印,足形纤秀小巧,足底图案是浅浅的踏雪寻梅。

凤无忧看着那只足印,觉得脚更疼了,同时心中骇然更甚。

她认识那男子,他站在喜堂东侧第三排第五名的位置,先前自己装布袋和尚的时候,正挨着他站着。

这个人的轻功,真是神鬼莫测。她初时拉门,他还在原位,可是她拉门不开准备暴力破坏时,这个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挡在了自己面前,并用铜锣接住了自己的奋力一脚,还将她丢了回来,而她甚至直到刚才才看清楚怎么回事。

虽然心中忧虑,但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凤无忧估计这屋子里的人,随便拿一个出来,自己都不是对手,索性便豁出去了。

她哼了一声,改成盘膝而坐的姿势,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只手悄悄在袖子下揉着脚趾,冷笑着道:“好歹你们也算武林前辈,难道隐姓埋名几十年,把自己的志气尊严也磨没了?在我这个小辈面前装死鬼不算,居然还被我拆穿了,你们好意思么?”

在场之人显然很好意思,因为没有人接话。

凤无忧撇撇嘴,跳下乌木条案,抓起放在案上的白烛,随便溜达到喜堂东侧,站在黑无常面前,左看右看,黑无常面无表情,灰濛濛的眼珠连转都没有转动一下。

凤无忧举着蜡烛,又去看挨着黑无常的四名红衣大汉:“啧啧,这身板…啧啧,这眼皮…啧啧,这小肚子…啧啧,这脚毛…”

四名红衣大汉眼珠跟着她转动,棺材板脸上隐隐浮现怒气。混蛋你是夸人还是骂人啊?把话说全了会累死吗?!甭管是夸人还是骂人,有拿眼皮、小肚子和脚毛说事的吗?有吗有吗?

凤无忧听不见红衣大汉的内心咆哮,就算能听到她也不会理,径直转向第二排,一个挨一个看过去,从上看到下,从前看到后,然后摇头、摇头、连连摇头,一边摇头还一边长吁短叹,脸上的表情又苦恼又遗憾,仿佛神医碰到治不好的绝症病人,而这个病人恰恰是神医自己一样。

第二排的人木着脸,极力忍耐着这种故弄玄虚的品头论足。

凤无忧又转到第三排,第三排站的是五名吹鼓手,手里拿着各种乐器。她好奇的一会朝唢呐的喇叭口往里看看,一会儿拉拉弦子,一会按按笙管,一会摸摸鼓面,折腾半天,终于转到拎着铜锣的青衣人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用力看。

那青衣人眼睛睁得比她还大,狠狠地看回来,眨也不眨。

凤无忧瞪不过他,只得垂下眼睛,装模作样地曲起手指,在他手中拎的铜锣上敲敲,听着“咣咣”的声音,抬头挑衅地看看,青衣人没理她。她又垂眸敲锣,“咣咣咣咣”之后,再抬头看,青衣人还是没理会。

凤无忧凝视着他,忽然微微一笑,一只手提着白烛,一只手背在身后,施施然转身走开。

众人如泥雕木塑一般,任凭凤无忧折腾,正觉得这讨厌妞已经黔驴技穷之际,所有人忽然闻到一股布帛烧糊了的焦味,还没等找到糊味的源头,那个提锣的青衣人突然跳了起来,将铜锣扔得老远,两只手在身后胡乱拍打,一股火苗正从他衣服后摆上窜起。

火苗虽然不大,然而布帛耐燃,这个青衣人动作间又带着风,连扑几下,火势非但未熄,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旁边之人看不下去了,立指成刀,轻轻一划,将烧着的半截衣摆割下,抛到一边。

青衣人捂着焦糊的衣裤,望向凤无忧的目光森寒无比,直欲奔过来掐死她。

凤无忧一点儿也不害怕,站得老远做鬼脸,没能将这人的屁股烧成猴子样的,她心中甚觉遗憾。

终于,有人叹气道:“凤财神家的七小姐,果然是个鬼都嫌的孩子!”听声音,正是先前说话之人。

凤无忧摸着下巴笑容满面。这种骂词太没杀伤力了,自己被“万人嫌、狗都嫌”之类的词磨得耳朵都生茧子了,多一个“鬼都嫌”又算个毛呀!

她笑嘻嘻地道:“喂,我说,你们一个一个脸皮厚得都挺像武林前辈,抓我一个小姑娘打算干什么?”

这话不太好听,众人或冷眼或怒视着她。

凤无忧“哼”了一声,又道:“郑重告诫,各位就别再装神弄鬼了啊,反正又吓不到我。喂喂,说你们哪,别板着一张张僵尸脸了,再这样的话,我就把房子点着了,一拍两散,大家要不要试试?”她举着白烛凑近垂垂白幔,让火舌在幔帐上舔了一口,移开,稍停,又凑烛上去烧一下,再移开…

幔帐后射出一股锐风,将那只白烛上的火头打灭。

凤无忧也无所谓,伸手去乌木条案上取另一只蜡烛。又一股劲风扑过来,后发先至,将烛火熄灭后,顺便在凤无忧的小爪子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凤无忧只觉手背火辣辣的疼,倏地缩回手,在心里愤愤地问候了那个人的妈妈。

现在,喜堂里光线非常幽暗,只能看见物体隐隐的轮廓。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语气森然道:“凤无忧,我们把你剁成肉碎包饺子,大家分着吃了,你要不要试试?”

凤无忧撇嘴,道:“幸分一杯羹。”

对这种幼稚的威胁,直接用刘邦的答案噎死他。何况这些诈死瞒名多年的老家伙亲自出动将她弄来,又装神弄鬼地演戏,就是为了让她当饺子馅的?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她不信。

众人沉默半晌,又有人道:“你知不知道,有一些饭馆,为了保持肉质的鲜美,会将活的牲畜绑好,任客人点哪里就在现场割哪里的肉,直到最后牲畜都剩下副骨架了,仍然还有一口气在。”

凤无忧很光棍地回答:“那么各位是打算先割手臂还是大腿?我觉着大腿上的肉比较多,肉质也比较好,你说呢?”这些老家伙忒没创意,竟想些血腥酷刑,又敢说不敢做,对于她来说,什么千刀万剐还不如搔脚心挠痒痒有威胁力。

众人再次沉默,好半天,终于有个声音沉静的人长长叹了口气:“好久不出江湖,真是跟不上时代了,难道现在的武林,连女孩子都以变成滚刀肉为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