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让我看看,我就不走了!”子言左右看了看,除了被彻底压倒和压得半倒的庄稼外,四周并没有什么可以借力的地方,她的腿软得厉害,根本不听使唤的发着抖,没人扶着或是拉她一把,别说站起来,就是在地上爬两步都是问题,这让她不由得有些自暴自弃的发起了脾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情初定(三)

“随便你!”慕定南的脚步顿了顿,就在子言以为他会转回身拉她一把,或是说些别的什么的时候,他却只淡淡的说,“那你就慢慢在这里坐着好了,不过我得提醒你,刚刚我就发现河水一直在涨,恐怕上游随时可能决堤,不知道你们萧家的人来不来得及在大水到来之前找到这里。”

子言虽然常同他们划船戏水,但每次也不过是在谁家的园子或是庄子里,水深有限,又有熟识水性的婆子小厮候在一旁,所以自己并不识水性,这也是她方才为什么会晕过去的原因,呛到水是一方面,吓坏了才是最主要的,一听水还会来,几乎下意识的就想跳起来,只是腿上真正用力,才感觉到左腿除了软绵外,膝盖处还有阵阵钻心的刺痛。

这功夫,慕定南已经又向前走出了几步,雨幕重重,让他整个人看着都飘渺起来,明明不过咫尺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什么,看得到却触摸不到。

子言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连成串的雨水直接涌入她的眼中,带来一片生涩的疼,她紧咬嘴唇艰难的咽下了涌到了唇边的痛楚,好一会才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向前迈步。一步、两步,左膝疼得火烧火燎,三步、四步,湿淋淋的衣服好像透过了皮肉直接粘在了骨头上,那种痛,好像被钝刀割肉一样,不纯粹是疼,而是又麻又痒的疼,让人心尖都颤抖,却无法触碰抓挠。

瓢泼大雨还在下着,两个人不再说话,只是一前一后在这片田地中艰难前行,而慕定南是什么时候在前方消失不见的,子言也说不好,她只是低着头走着、走着,忽然发现眼前到处是密密匝匝的庄稼,半人高甚至更高,挨挨挤挤的长在一起,在重重雨幕的笼罩下,看不见前路,甚至也找不到来时路。

铺天盖地的孤寂和恐惧感瞬间将她包裹住,原本靠着伤心和赌气而鼓起的力气也快速消散,子言只觉得腿软软的,整个人忽的跌坐在地上,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会,庄稼被推开、踩倒带来的咔嚓声,和着人缓慢而沉重的步子来到她的身侧。子言仓促抬头,视线对上慕定南的,两人俱是一愣。

“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过,她的眼泪都被子默流光了,所以她从来不会哭。”慕定南一愣之后,有些不自然的调侃说道,“现在这个迷路了居然坐在地上哭的,真是我认识的萧子言?今天早晨着急出门也没注意,太阳其实是打西边出来的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习惯性的将右手伸到了子言面前,要拉她起来,而因着微微弯腰,他右侧额头上那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红包看起来更真切了,这明明是让他整个人显得非常滑稽的,如果是平时,看到他这个样子,子言也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来,可是这一刻,她咧了咧嘴角,明明想笑,眼泪却落得更凶了。

“最怕女人哭了。”慕定南叹了口气,蹲下身来,改为双手托住子言的臂弯,一边吃力的扶她起来,一边半安慰半恐吓的说,“不哭了,我保证不把你今天的哭的事儿说出去还不行吗?,还不知要走多久才能找到官道,这会还是把哭的力气省下吧。”

“你刚才为什么不理我!”相互扶持,艰难的在田地中穿行,子言止住眼泪后,淡淡的尴尬开始涌上心头,让她忍不住想说点什么,来分散自己和慕定南的注意力。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慕定南有些心不在焉,四下张望了一会,才拖着子言继续向一个方向走去。

慕定南的手温热而有力,那种热和力道透过被他紧握的手腕渐渐传递到子言的全身。她记得他们已经很久没有靠得这样近过了,仿佛还是孩提时,他才喜欢这样牵着她的手在花园里奔跑,后来大家一天天长大,明明还是常常相伴,可感觉上他却是在渐渐疏离她。她是明白的,北地民风纵使开放,并不像南边那样讲究男女大防,但是随着都城南迁,风俗习惯还是在慢慢变化,像他们这样的北地世家更是如此,他们不可能再像孩提时代一样亲密无间,可是,只能站在远处遥望他,这种感觉真是想想都觉得难受。忽然,子言觉得这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大雨没有那么冷了,这些把衣裙都刮得道道裂口的庄稼也不那么可恶了,就连腿上的伤也不那么疼了,她倒盼望,这条路最好能再长一点,再长一点就好了。

“你以后能不能——”又走了一会,感觉慕定南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步子却越来越缓慢,终于停了下来,子言咽下了还没说完的半句,有些诧异的转头去看他。

“这里一直往前,看到那边的树了吗?”与此同时,慕定南也开了口,“如果我没猜错,那边就应该是官道,只是不知道是通向哪儿的。一会你就过去,看能不能找到人。”

“那你呢?”子言点头,见慕定南仿佛没有再前进的意思,有些不解的问。

“我——拖着你走这么远实在太累了,我要坐下来歇一会了。”慕定南的语气很平静,就跟平时说口渴要去醉仙楼喝一杯一样随意,“快去吧,对了,你刚刚说我以后能不能什么?”

“你别吓我!”子言这才注意到,慕定南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苍白一片,看向她的目光也仿佛没了焦点,“你伤在哪儿了?你说呀,你哪里疼?”

“没事,就是有点累,你先走,我歇一会就来。”慕定南微笑,按住了子言在他身上摸索的手,看到她眼中再度涌出的泪,他似乎有些无奈,手掌轻轻抚上子言的脸颊,想要说些什么,人却再也支撑不住,猛的栽向地面。

那天后来的事情,在子言脑海中是模糊的,慕定南忽然倒地,她才意识到他的伤远比她能想到的要重,当时她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生死都要和他在一起,所以她用尽全力背起慕定南,向着他昏倒前指的方向走去。

只是她到底走了多远,那里到底是不是官道,她都不记得了,她的意识再度恢复时,她正躺在一辆晃动的马车里,身上盖着一条暖暖的被子。

作者有话要说:上个月调换部门,琐事缠身,说好的更新也没写,对不起大家,惭愧……

第二章情初定(四)

子言下意识的就要起身,结果刚刚一用力,立刻觉得全身骨头散了一般的酸痛,整个人连“诶呦”都没叫出来,已经跌了回去,倒是旁边一双手恰到好处的扶住了她,有人轻声问道,“姑娘醒了,觉得怎么样?”

子言看去,却是个十五六岁、圆脸圆眼睛的女孩,头上没有珠翠,只用彩带束了发髻,身上穿的是最普通不过的棉布衫裙,看打扮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头,只是那双眼睛看着人不卑不亢,眉目之间自有一种气度,看着又不全似丫头,她一时有些踌躇,只得问道,“是你救了我,这是哪里,和我同行的人呢?”

“不是我救了姑娘,是我家公子爷。”那女孩自旁边拿了靠枕垫在子言身后,等她坐稳了才说,“姑娘别急,与你同行的那个公子也被我家公子爷救了,这会歇在后面的车里呢。”

“真的,那他的伤严重吗?”子言想起慕定南昏倒时的情形,立时急了起来,车内地方不大,并不见他的身影,她再坐不住,恨不能立时下车,去看了再说。

“姑娘别乱动,小心您腿上的伤。”那女孩却按住了子言,“那位公子的伤,我家公子爷已经给看过了,说都是外伤,虽然失血有些多,但那位公子该是习武之人,身子健壮,只要好生休养几天,就不碍事了。”说到这里,她倒忍不住笑了起来,见子言露出狐疑的神色,才说,“刚刚那位公子已经醒过,也是立时要见姑娘,赵伯拦都拦不住,也是看着姑娘安稳的睡着才放心的,这会怕是刚睡。”

“是吗?”听说慕定南的伤不要紧,而且已经醒来,子言才觉得提着的心落回原地,只是眼见那女孩一直含笑看着她,不知怎么,竟生出几分不自在来,如果不是对方救了自己,还一直在旁照顾,只怕放在平时,她立时就恼了,这会却只能讪讪的说,“还没请教,你家公子如何称呼,我们也好当面致谢。”

“我家公子姓陆,不过姑娘这会儿怕是见不到他了。”女孩说,她叫云霜,是陆公子的婢女,这次出来,是跟着自家公子往北边的定安州去办事的,因着下大雨耽误了行程,没想到路上遇到了子言和慕定南,如今,雨一停,陆公子已经带了几个从人快马加鞭的往定安州去了。

定安州是大兴西北的一处重镇,距离洛北城大约有三天左右的路程,不过因着出了定安州,再往北就是匈奴人的地方,这些年虽然匈奴人并未大规模的南侵,不过小的滋扰自来不断,所以子言从未去过。

“相救之恩,怎么能一句致谢就过去呢。”不知为什么,这时听云霜提起定安州后,子言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她正想问他们去哪里做什么,冷不防慕定南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她欢喜的掀开车帘看时,才发现他坐的马车已与她的车并行,两人视线相触,一时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车轮辘辘,慕定南静默了一会,才向子言伸出手说,“既然醒了,就到我车里来吧。”

“两位都有伤,公子留下两台车,就是希望两位能好生休养的。”云霜一愣,连忙说道,“这样来回移动,裹好的伤口再裂开就不好了。”

“没事,我没那么金贵。”子言却懒得听她啰嗦,身上仍旧无处不痛,可这痛和之前又有不同,看着慕定南伸来的手,她几乎有越窗而出的冲动,不过膝盖伤了,动作到底不灵便,还是两台马车停了下来,她才撑着云霜的手,跳到慕定南的马车上。

慕定南脸色依旧有些白,不过精神看起来好了很多,让子言在车厢内坐稳,他才对赶车的赵伯说道,“因为我们两人,已经耽误了贵主人的行程,慕某心里甚是不安,偏偏外出匆匆,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无以为报,就更不敢再耽搁诸位的时间了,如果方便,这辆车就当我们暂借如何,日后我一定带人亲自上贵府还车道谢。”

“公子太客气了,”赵伯迟疑了会,才说,“这车也不值什么,借与公子本来也无不可,只是公子爷走时,再三叮嘱我们要将两位送到前面的洛北城再去追他,这命令却不好违背,不如这样,既然两位都已醒来,我们加快点,也好早点赶到洛北城如何?”

“如此,有劳了!”慕定南也不再说什么,抱一抱拳,坐回车中。

那赵伯果然挥鞭,连连催马,子言这才注意到,这拉车的马非常健硕,竟不似寻常驾车的马匹。

“我记得谁好像说起过,每年这个时候,匈奴人都会南侵。”马车摇晃,子言一个不稳,撞在了慕定南的胸前,听他抽气的声音,她连忙想闪开,却不防身子被他的手臂重重箍住,她一时是惊,一时又是不知所措,居然连挣扎都忘了,只听慕定南淡淡的说,“还是这样安全,免得你撞来撞去的。”隔了会才又小声的在她耳边说,“这些人不简单,我们得小心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情初定(五)

子言破天荒的没有和慕定南争辩什么,历经生死的一天过后,如今她一点也不关心那位没见过面的陆公子究竟有什么样的来历,反正他们都还好好的活着,反正慕定南这一刻就在身边,有什么事他都会去想、去做,她只要跟着就可以了。于是尽管马车摇晃,她的心却渐渐安稳下来,然后不知不觉的再度沉沉睡去。

这一觉竟是格外的香甜,醒来时窗外正是阳光灿烂,她用力眨了眨眼,才分辨出身处的地方,居然不是摇晃的马车中,而是自己的屋子里。

“小姐,你可醒了。”睡得久了,肚子里空得让人心慌,只是头又有些昏沉,子言抬手揉了揉额角,身上盖着的薄被发出轻轻的沙沙声,一直守在帐外的小竹立刻轻手轻脚的掀开纱帐的一角,然后一瞬间红了眼眶,连声说,“阿弥陀佛,真是佛祖保佑,您可是醒了。”

喝了小半碗绿柚熬的梗米粥,子言才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这过程中,小竹已经絮絮叨叨的把子言落水到回家之间发生的事情讲了个大概,子言这才知道,这会已经是端午节的午后了,因着今年雨水多,加上初四的一场大雨,洛北河水位急涨,下游好几处堤坝出了口子,所以今年的龙舟赛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昨日午后,发现子言和慕定南在河上放舟未归,陈老太君和慕老王妃都急得几乎晕过去,只是雨大水也急,想沿河去寻,派出去的船却被打得翻了,幸好船上的下人都精通水性,才没闹出人命。只是这样一来,两府上下的人心却更慌了,慕夫人接到消息更是直接昏倒了,被救醒后一直掉眼泪,只反复的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上次侯爷来信,就送了慕定南去京城,如今哪怕是在军中,吃点苦也好过这样的生死不知。

“小姐和二爷人都平安回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小竹这一大通话,说得子言如鲠在喉,哪怕绿柚端着她最爱的水晶包子和几样豆沙枣泥馅的点心进来,她也再找不回方才的好食欲,气得绿柚恨不能用托盘去敲小竹的脑袋。

“那后来呢?”搁下筷子,子言用茶水漱了漱口,“我是怎么回来的?”

“后来是欧家的二公子闻讯赶了过来,宽慰咱们老太君和慕老王妃她们,说是二爷人不仅熟悉水性而且人也机灵,瞧见天色不对,一准带着您弃船上岸了,这会倒是该叫人赶了车,在离河边最近的官道上迎一迎。”给子言换过新茶,绿柚说,“平时欧家二公子总跟在二爷身后,倒不觉得如何,没想到这次倒叫他料个正着。咱们两家派了车,刚出了城门不远,就碰上送小姐和二爷回来的马车了,小姐当时发着热,一直昏沉沉的,二爷也受了伤,不过还是坚持着把小姐送回府,还跟老太君请了罪,说放舟还不叫人跟着,都是他的主意,和小姐无关。”说到这里,绿柚瞧着子言的神色,微微顿了顿,才说,“二爷看起来伤得不轻,老太君纵然生气,瞧见这情况也气不起来了,原是请了大夫要留他在府里看伤的,不过那边慕老王妃和慕夫人急得不行,又遣人来接,二爷这才回去的。”

“那慕家今天有没有消息,他到底伤得重不重?”子言微微蹙眉,想着慕定南,心里一时是甜是喜,一时却又不知为何坠得难受,好一会才说,“要是还没消息,就派个人去打听打听。”

“知道小姐醒来一定问这个,刚刚叫翠萝去老太君那院打听过了,说是伤是伤得不轻,但万幸都是皮外伤,将养一阵也就好了。”说道这里,绿柚去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丫头可是疯了,他伤得不轻,有什么好笑?”子言皱眉,听说慕定南没事,她脑海中想到的却是云霜,萍水相逢,那丫头倒没有骗她,只是不知道慕定南为什么说要小心他们主仆?真是想不明白。

“奴婢笑的是,小姐醒来了就关心二爷如何,前几日不还赌咒发誓再不理的人,这会怎么又好了,说了这半天的话,竟也不问问自己伤得重不重?”绿柚不知子言想的什么,只是瞧她面有郁色,心里也有些不安,一心想分散子言的注意力。

“我若是伤重不治,这会也醒不过来了,再说,我要是伤重,你这丫头还有心思在这里胡说八道?”绿柚的话落在子言耳中,却另有一番滋味,她第一次觉得,在别人面前,哪怕是在自己最信任的丫鬟面前,提起慕定南都是一件让人有些难为情的事。这种感觉很奇妙,她既不愿意和别人说起他,却又希望别人时时说起他。

“太君和夫人们来了。”子言撅着嘴,正要分辨几句她也没有多关心慕定南,这边小竹已经掀开了门帘小声禀告,片刻后,陈老太君并子言的娘二夫人于氏,以及三夫人刘氏,四夫人赵氏等一众人已经鱼贯而入。

“子言贪玩,让太君担心了,这都是子言的不是。”一眼瞧见陈老太君进来,子言已经撑着绿柚的手臂下了床,这次贪一时之乐,几乎丢掉小命,还惊动了这许多人,子言心下自然明白,祸闯得不小,如果过不了这一关,伤病一好,轻则受罚,重了怕是要被禁足,她倒不怕受些责罚,可一想到得整天整天困在府里,顿时觉得气都喘不上来,这会自然先声夺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句话没说完,已经眼泪汪汪,直说,“求太君别气坏了身子,要打要罚,子言都听您的。”

“你这小泼猴!”陈老太君在丫鬟的搀扶下几步走到子言身前,仔细看了两眼,见她哭得可怜,也红了眼圈,把手指着她说,“闯了祸才知道害怕,早想什么了?亏了南儿机警,才捡回你们两条小命,圣贤书上怎么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书都读到哪儿去了?你说说,你们玩什么不好,偏要往河里去,这真要出个三长两短,让我,让你娘可怎么办,又怎么跟你老子交代?”

想到这一次的凶险,先前子言的眼泪中本有三分是装可怜,这会却真的哇的哭了出来,“太君,您不知道,我当时多害怕,到处都是水,我还以为再见不到您和娘亲了。”她甩手挣脱开绿柚的扶持,膝行两步一把抱住陈老太君的腿,直哭得哽咽难言。陈老太君也忍不住,用手轻抚子言的发顶,落下泪来。

“这是做什么,这两天娘担惊受怕的,现在好容易雨过天晴了,原该高兴才是。再者,咱们三姑娘人才刚醒,身子还这么虚,哭坏了可怎么是好!”瞧着一老一小哭得伤心,四夫人赵氏连忙上前,先扶了陈老太君坐下,一边又催促绿柚几个,“还不快扶了你主子起来,外面虽热,这地上到底是凉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风起处(一)

一时自有丫鬟婆子捧了铜盆,盛了温水来服侍陈老太君和子言净面,待到收拾完毕,子言便翻身滚入祖母怀中扭股糖一般的撒娇,陈老太君也绷不住了,手轻轻戳戳子言的脸蛋,叹道,“多大的姑娘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淘气顽皮,这眼见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你这当娘的,也该早早有个打算才是。”后面半句,却是说给二夫人于氏听的。

“要我说,娘是最会教养孩子的,看看三姑娘活泼伶俐,再看四姑娘文静端庄,别说如今这洛北城再找不出这样出挑的大家闺秀,纵使京城里,又有几户人家的女孩能和咱们家的相提并论。”四夫人赵氏在妯娌中最是精灵,自然听出了陈老太君言语中不满的意思,本来事不关己,看热闹也没什么不好,她又一贯不喜欢于氏那种凡事淡然的清高劲。只是这几年二老爷萧渊铭极得圣眷,已经官至首辅,自家夫君领的却是外放的差事,纵使是在一地呼风唤雨的实缺,可萧家家大业大,到底不差那点银子使,还不如回了京城。而她既不是长媳,堂前尽孝这种事便不是非她不可,说不到到时候求上一求自家婆婆,便也能跟着四老爷京城里去见见世面。官员调动,这事将来少不得要求到二老爷头上,因而她这会倒愿意卖于氏一个面子,“怕就怕过阵子求亲的把咱们府上的大门挤坏了、门槛踩平了,到时候娘又要抱怨说心痛了。”

一席话倒说得一屋子的人尽皆笑了起来。陈老太君轻轻抚着子言的长发,笑道,“三丫头最是调皮,到时候文静的公子们怕是会吓坏人家,咱们只找那比她还调皮捣蛋的,让他们将来一处淘气去。”

子言大窘,正要扭着身子不依,偏偏三夫人刘氏瞧着赵氏讨了陈老太君的喜欢,忙不迭的也来凑趣,这时就说,“谁不知道我们三姑娘是老太太的心头肉,您虽然嘴上这么说,一般人家的孩子却是断断看不上眼的。要我说,倒是镇远侯家的二公子,论道年纪、品貌、家世,和咱们家的姑娘再相当不过。”刘氏一口气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声笑出声,半晌才强忍住了说,“咱们两家又是亲戚,这也是亲上加亲的好事,若是老祖宗点头,这事再没有不成的。”

子言冷不防听到这个,顿时怔住了,有一种心里最怕被人知道的秘密却被当众揭破的窘迫,几乎就像跳起来说,谁要嫁他?只是心底隐隐似乎却也欢喜,一瞬间心口好像揣了一窝小兔子,跳得七上八下的,竟连撒娇也不会了。

“三丫头他们的婚事,自然有她爹娘去操心,”陈老太君却是微微皱眉,又拍了拍子言才说,“只是她们年纪还小,说这些太早了,你若得空,多看着六丫头,八丫头吧,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到底也叫你一声太太,也别养得太不成样子了。”

一席话当着众人说出来,说得三夫人红了脸,呐呐的半晌说不出什么。

一时回了上房,陈老太君打发走了刘氏和赵氏两个儿媳,才对二夫人于氏说,“子言和南儿这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我冷眼瞧着,倒也般配,我原想着孩子们年纪还小,再拖个一两年也不迟,如今看来,若是能早点定下来,也是好事,只不知你们心里是个什么打算?”

“这么多孙子孙女里,娘最疼子言,为她做的打算自然是好的,只是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咱们乐意,也得打听打听慕家的意思。”二夫人于氏仍旧是惯常的一脸淡然的微笑,说出的话既不积极,也让人无错可挑,陈老太君想了会,决定还是亲自托人去试探一下慕家老王妃的口风,便点头让于氏也自去歇息了。

却说二夫人于氏自陈老太君的上房走出后,脸上便再寻不到一丝笑意,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后,就叫了心腹刘大媳妇来。这刘大媳妇名叫朱红,当初只是她的陪嫁丫头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结果陪来的丫头死的死,给二老爷收房的收房,最后只有她嫁了外院的管事,自己在内院也领了差事,这些年过得十分体面。

见朱红进来,于氏便遣散了屋里侍候的丫头,细细叮嘱了她几句。

……

这边,送了老太太并诸位太太回去,小竹已经是忍不住的喜上眉梢,瞅准周围无人,便拉住绿柚小声问,“姐姐,你说咱们这会要不要去姑娘那里,给小姐道喜,也讨点赏钱?”

“你要是皮痒讨打就自己去,只别拉上我。”绿柚皱眉,一指戳在小竹的眉心,“枉你每天在姑娘身后跟进跟出的,难道还不知道,咱们姑娘脸皮薄着呢,三太太这么口没遮拦的说了这么一句,如果不是老太太在,只怕立时就恼了,你这会送上去,适才的这份羞恼,正好就发作了你。”

小竹不觉缩了缩脖子,子言的脾气她何尝不知,只是她的心意她也是知晓的,方才也是欢喜过了头,这会想想不免拉住绿柚的胳膊直叫好姐姐。

“不止别去姑娘跟前提,这事你出了院更是想都别去想。”绿柚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却还是叮嘱道,“你也约束了适才屋里屋外伺候,可能听见这话的小丫头们,毕竟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如果传扬出去,倒坏了小姐的名声。”

慕家二爷和自家姑娘从小一起长大,到底对姑娘怎么样?纵使没亲口说出来,她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看也看得明白了,更不用说这次送姑娘回来时的情形了,小竹坚信,这婚约再稳妥不过,如今也只是差个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不过心里虽然这样想,却还是出去嘱咐了小丫头一番。

送走了陈老太君,又接连喝了两三碗苦药,屋子里服侍的人才各归其位,子言长出了口气,趴在床上,独自想起心事来。

成亲,她一直以为是件离她非常遥远的事情,姐妹中她行三,上面的大姐姐却大了她足足十二岁,大姐姐出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实在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府里当时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常,人人脸上都笑得好像开了花,只是她被乳母抱去送大姐姐的时候,大姐姐却似刚刚痛哭过一场,眼睛红肿得粉也遮不住。她当时就不明白,为什么府里上下的人笑得那么开心的时候,大姐姐却要哭得那么伤心,成亲到底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还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呢?她一直没有找到答案,不过如果是嫁给慕定南,她咬着嘴唇想了又想,和他成亲的话,她应该不会哭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风起处(二)

世家自有世家的规矩,托什么样的人上门去试探口风也是一件让人多费思量的事情,身份太高不合适,身份太低又不郑重,何况出了这样的事,陈老太君揣度,慕家是男方,原该先有个态度才是,这一迟疑,数日时间便匆匆而过。子言的伤已然好得七七八八,只是但心膝盖上留下难看的疤痕,陈老太君严令了她不许出门,课业也暂且搁下,每日只准呆在屋里。从小到大,除了和慕定南偶尔赌气,子言甚少能呆在家里这么多日子而不出门,头几天还好,十天一过,已经大呼无聊。

“慕定南在忙些什么?这么多天,伤也该好了吧?”翻了两页书,随手用飞针在墙上戳出五六朵梅花之后,子言无聊的趴在桌子上,这么热的天,如果能到城外的山上去乘凉就好了,慕家在城外的半山上有一处别院,设计得精巧处就在于把庭院与原本山势糅合在一处,院内院外尽是苍翠的树木,这个时节正是绿荫如盖,走进去不用冰也只觉得沁凉一片。而这还不是最妙的,这处宅子的管事夫妇俩还都是心灵手巧的人,不仅会用山里的各色野果子酿酸酸甜甜的酒,还会用山菜、野鸡、野兔子做许多好吃的菜肴,上次,那管事还说,要送她一只善斗的大蛐蛐儿。

想到这里,子言有些坐不住了,便想使唤人去慕家瞧瞧,上次知道他的消息,还是她刚醒那天,傍晚时分,他忽然让人送来一部厚厚的书。子言于学问上,从来马马虎虎,有时间她更愿意跟着师傅多学几招功夫,所以慕定南日常送她的吃食多、各色玩意多,却从不曾送过书给她。原本因着三夫人的话,她有些不好让人去瞧他伤得如何,这会得了借口,便理所当然的使了小竹去问。

“二爷说,这部漠北游记是他无意中得来的,觉得有趣所以给姑娘养伤时看着解闷的,等看完了,估计伤也好了,到时候再一起去打猎、骑马。”小竹回来后一五一十的学了,末了还不忘补充说,“奴婢瞧着二爷虽然脸色苍白了点,但别的都好,也问了二爷身边的多荣,说是请了几个大夫来瞧,都说是皮外伤,静养些日子就好了。”

“多嘴,叫你去问为什么送本书给我,倒牵扯出一堆有的没的来。”子言只做不耐,忙忙的打发小竹下去。

想到当时小竹想笑又强忍的表情,子言又钉了几根针在墙上,也不再叫她,只使唤屋里一个二等丫鬟碧烟去二门传话,叫六福去慕家找多荣说说话去。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碧烟去了二门几次,也不见六福回来,一本漠北游记的最后几页也被子言读完了,她很少这样仔细的读完一本书,写书的人虽名不见经传,但是书里描述的那些大漠孤烟,草原黄沙、长河落日的情景却生动得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来,她忽然很想马上见到慕定南,和他分享书里看到的那些绝美的景色,还有那些美味的食物,然后还想和他约定,一定要一起去大漠看看,骑着那里最烈的马、追着太阳在草原或是沙漠里奔跑,还要大碗喝那里才有的的马奶酒,吃大块、大块的烤羊肉。

……

然而六福一去不返,子言等得不耐,干脆在临窗的榻上躺下,想着是闭目养神,结果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昏昏的,她也不晓得怎么就睡着了,迷迷蒙蒙中,仿佛就和慕定南一起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海中,热而且干燥,她口渴得不行,而惟一的水囊拿在慕定南的手中,她伸手来要,他却偏偏不给,几次没有捉到他,子言急了,猛的跳起来扑到了他的身上。慕定南似乎承受不住这突然的力,整个人仰面摔了下去,然后却如幻影一般,凭空消失在大片的黄沙中。

子言吓得再顾不上口渴,只把双手插入沙中,想翻了慕定南出来,这一动,整个人恍然惊醒,只觉得心跳如雷,而屋外,却是脚步声凌乱。

“姑娘……”有人轻声唤了一句,却又被人打断。

“是谁?”她翻身坐起,说话的时候才觉得口干舌燥,声音也异常的黯哑,想到适才的梦,不免暗暗好笑。

帘子被人轻轻掀开,小竹、绿柚并碧烟三个人依次而入,绿柚低着头瞧不见神情,进屋来就去倒茶,倒是小竹和碧烟两个,神色间焦急和慌张并存。

“六福回来了?”喝茶润了喉,子言才问,“怎么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碧烟欲言又止,微微抬眼飞快的瞄了绿柚一下,却又低下了头。

“你说!”子言蹙眉,瞥了眼站在身边的绿柚。

“刚刚六福回来,正好要拜托他去帮着再跑趟腿儿,奴婢就和碧烟一起去了二门,”绿柚低低的声音说,“六福说他之所以去了这么久,是因为慕家正忙着接旨。”

洛北城是龙兴之地,迁都时间又不久,当年从龙之臣的家眷大都还住在城中,封赏的旨意至多三五个月总会来一次,子言倒并不惊讶,反而问,“接旨就接旨,圣旨里说了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非常难以回答,因为绿柚低头深吸了几次气,才慢慢的说,“六福站的地方远,也许没有听真切。”

“说,到底是什么?”子言的心跳突然加速,忽然有种不安翻涌而起,“总不会是北边又打起来了,让慕定南去从军?”

“圣上下旨,将六公主指给了二爷。”绿柚看着子言,目光中有不忍,一句说完,连忙又说,“姑娘,大家都知道,六公主年纪还小,听说身体也不大好,这事……许是六福听差了也说不定,无论如何,一会慕家一定会给老太君送信来,到时候奴婢再去打听。”

子言坐在榻边,耳朵有一阵子除了嗡嗡的轰鸣声外,听不到任何声音,脑子里也好像被放进了一个陀螺,在飞快的转呀转呀的,转得她头都昏了,只想仰头倒下,只是却偏偏不能。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神情如何,只觉得三个丫头都用担心且伤心的眼神看着她,小竹的眼中更是泪珠滚动。慕定南要尚公主,慕定南要尚公主了,这——这不是好事吗?有什么好哭的?

“姑娘,你还好吗?”瞧着子言神气不对,绿柚有些怕了,忙来扶她,手指刚刚触到子言的手臂,便已被她拂开,手背上火辣辣的一片,抽回手看时,已然肿了起来。

“我有什么不好的?”子言却似不知道自己一拂之力过重,只一口气的说,“他娶公主,以后在家里动辄也要下跪磕头,真是想想都觉得好玩,不过六公主今年有十岁吗?他以后在家,岂不是要照顾个小孩子,哈哈,真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风起处(三)

圣旨上其实是说,待六公主及笄之后,再择吉日完婚,不过这档口,绿袖也好,碧烟也罢,无人再敢多言。

“圣旨来得居然这样巧?”与此同时,萧家上房里,陈老太君也知道了消息,慕定南是她看着长大的,也是这一大群孙儿辈里,她最看好的一个孩子。先前还私下里感叹,这么聪敏俊秀的孩子偏偏不是长子,镇远王的爵位是轮不到他头上了,而慕家儿郎一生的荣辱都在战场上,他将来少不得也要去从军,纵使也有封妻荫子的一天,却也不知要吃多少苦。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如果把子言许给他,也不失为一桩好亲事,子言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又会武艺,两个人又是从小的情分,将来陪着他镇守边关,纵使苦一些,子言也必然不会抱怨。只是没想到,慕家为这个嫡次子想的却要更深远一些,毕竟只论仕途,尚主便可以直接入朝为官,慕定南就可以少在边关受十数年的苦楚。想到这里,她也只能深深的叹上一口气,吩咐人去备上一份厚礼。

这一夜,子言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黄昏开始,洛北城电闪雷鸣,骤雨倾盆,到了夜里,雨已经小了很多,但躺在床上,还是能听到雨滴落地的沙沙声。

她知道绿柚曾经两次走到床边来看她的情形,她闭着眼只做熟睡,她也听见小竹沙哑着嗓子问绿柚,“老太君都知道了,怎么不想想办法?”

“老太君有什么办法可想,那是圣旨,别说二爷还没和咱们姑娘定下亲事,就是定下了,也……”后面的话绿柚没有说下去,子言却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君要臣死臣尚且不能不死,何况只是区区一桩婚事,慕家也好,萧家也罢,这些年刀山火海里挣下的锦绣前程,难道会为了两个孩子还没说定的婚事,而轻言葬送?何况赐婚尚主,于任何一个勋贵家庭来说,都是大大的荣耀,求还求不来,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想到这里,子言只觉得头痛欲裂,只能轻轻的翻了身,试图压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可惜只是枉然。用力闭上眼睛,想把慕定南的一切都远远的赶走,结果身影却在脑海中就变得无比清晰。他们一大群人纵马出城,他总是跑在最前面,马上扬鞭意气风发,而她最爱追在他后面,赶不上的时候就气得大叫他的名字,他总会傲慢的回头,笑她太笨,却每每会收收缰绳,放慢速度,任她跑到前头,得意的冲他大笑;一起玩的时候,她冲动任性每每闯祸,最后挡在前面的总是他,从小到大,也不知道为了这些,他在祠堂里跪过多少次,她却总埋怨他不帮她,常把绝交挂在嘴边。

眼泪无声无息的滚落,说不出是悔还是恨,只是泪越多,心越空,到最后,她忍不住紧紧捂住胸口,将身子团成一团。黑夜里纱帐内伸手不见五指,她却仿佛能看到胸口开了个大洞,有什么东西被生生割下来,血肉模糊的一团,她明明那么痛,却连一声“诶呦”也叫不出来。

第二天子言早早起床,快进六月的天就是这么说变就变,明明夜雨一直下到天明,但早晨起来太阳却如常出现,雨过的天空蓝得仿若一匹最好的织锦,耀目得让人无法直视,子言坐在妆台前细细的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略有些苍白,万幸流了这许多泪,眼睛竟能不红不肿。

陈老太君的上房,如每天一样热闹非常,子言到时,四太太正不知说到哪里,直逗得屋中众人齐齐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