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才收拾停当,到了大厅。慕十八已经在厅内等候了,她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了慕十八。

“瑞王应该昨夜就去了西齐镇,你见到他们以后,就说是我怕他着急,让你先过来打点。”

慕十八点点头,接过信函:“王爷,那你什么时候来?”

“我这里还有要事,晚上或是明早,最迟不过…明晚。”慕梓悦勉强笑了笑,“你可一定不能让他回京,不然就家法伺候。”

慕十八挠了挠头,会心一笑:“明白,王爷你是不是有机密要事要办,不想他来捣乱?”

慕梓悦思忖了片刻道:“也不尽是,等到你拦不住了,把这封信给他看就是,他便会明白我的心意,不会为难于你。”

慕十八兴冲冲地把信往怀里一揣:“好,王爷,小人在西齐镇等你。”

看着他的背影,慕梓悦叹了一口气,看看天色,已近巳时,便点了一队亲卫,直奔大理寺而去。

身为监斩官,慕梓悦到大理寺和大理寺卿碰头,从牢中提出人犯,办齐手续,随即由大理寺狱卒开道,囚车一路数十辆,紧随其后的是王府亲卫队,一个个都刀枪珵亮,秩序井然。

这日天气出奇的好,也出奇的热,慕梓悦一身正式的紫红官袍,又厚又重,汗珠一滴滴地往外冒,真恨不得此时能躺在树荫下,喝上一口冰镇的绿豆汤。

看热闹的百姓很多,被赶在一旁不停地指指点点,朝政更迭、权臣替换的内情他们并不知内情,却把各种听来的小道消息当成津津乐道的八卦,编出各种故事来。

监斩的地点是在城西的菜市口,离大理寺约莫二里地,走得快些,一刻钟便到,只是慕梓悦吩咐手下众人要扬我圣威,让反贼逆臣受尽百姓的唾骂,务必要走得慢一些、威武些。

慕梓悦走在最后,她朝着鲁齐胜的囚笼看去,只见他披头散发,神态萎靡,双眼却一直在张望,目光偶尔落在她的身上,简直就好像要撕下她身上的一块皮来。

而他的囚笼旁守着十来名狱卒,其中二人是广安王府的亲卫,慕梓悦早就吩咐过了,若有异动,便一刀砍了鲁齐胜,不必再等到刑场。

是的,她早就算准,那鲁齐胜今日到不了刑场,齐王夏云冲必定明白的很,他如果要谋反,必然要师出有名,鲁齐胜是曾经的帝师、诸多文人的恩师,有他在,他的笔下花些功夫,白的说成黑的也有人信,若要谋反,事半而功倍;要是他死了,夏云冲再有千般本事,也只不过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谋逆之臣,他就算散尽千金,也要请人来救鲁齐胜。

昨日王府的暗卫便已经查清,京城中来了三拨人,一拨是江湖中的高手,约莫有十来人,一拨是齐王的死士,约莫三十人左右,最后一拨人数最多,是江湖上的一些小流氓小混混。

她非但没有抓捕,反而给这些人稍稍行了些方便,所以,今天,她不怕人来劫囚,反而是怕他们不来!

队伍走到了一个转角,前面便是城西的一个集市,集市前十分宽阔,时常有人在这里杂耍卖艺,今天早就被驱逐走了。集市里人很多,好些人一见有热闹可看,都凑了过来,队伍被阻滞了片刻。

刹那间,一旁的民房、店铺上哨声突起,一群黑衣人朝着囚车急扑而来,明晃晃的钢刀急舞,瞬息之间便到了外围,朝着狱卒杀了过去。

这群人训练有序,拿着朴刀的拦截狱卒,一些身配刀剑或空手以轻功直取囚车,而那些身手普通的则混在人群中,好些个都拿着一种起烟的竹筒,不一会儿,队伍中便青烟四起,视线一片模糊。

围观的人顿时哭爹喊娘地四散逃开,场面一片混乱。狱卒们一下有点慌神,被砍倒了几个,幸好几个头目都还临危不乱,呼喝着将队形一变,从前队杀了回来。

慕梓悦的王府亲卫更是数人一组,前后呼应,左右掩护,将一些黑衣死士和武林高手分隔,捉对厮杀开来。囚笼边的亲卫和狱卒背靠囚笼,将囚笼团团围住,警惕地看着场中,一看不对,便就地斩杀。

青烟渐散,喊声四起,慕梓悦站在中央,看着自己的人马渐渐占了上风,心中大定,她留恋地看了一眼四周,将手指放在嘴旁,一声清亮的哨声忽然便响彻云霄。

哨音刚落,慕梓悦便呼喝一声,一夹□的白马,朝着中间的战场直冲而去,骇得守在她身旁的四名侍卫大喊了起来:“王爷小心!”

“怕什么!”慕梓悦朗声笑道,“难道这里还会比西北战场更可怕不成?”

她一入黑衣人队中,一把宝刀配合着她娴熟的骑术,在白马上下翻飞,那白马仿佛也有灵性一般,眨眼便从队尾杀到队首,旋即又从队首杀了回来,所到之处,好些个黑衣人应声而倒。

慕梓悦“吁”的一声勒住马头,把刀往手臂一收,用刀柄直指黑衣人,厉声喝道:“你们想要从我慕梓悦手中劫囚,简直是痴心妄想,快快弃刀投降,不然的话——”

话音戛然而止,只听得“铮”的一声,一支银箭从前方破空而出,仿佛闪电一般,瞬息便到了慕梓悦的胸前,她本能地顺手一抓,将那箭身握在手中。

刹那之间,鲜血四溅,紫色的官袍迅速湿了,白皙的脸上血色模糊…慕梓悦的身影在马背上晃了晃,仿佛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的银箭。

作者有话要说:唉,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梓悦,你好狠的心!!

49第49章

不远处的屋檐下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支十多人的黑衣队伍,蒙着黑纱,三人一组,一人放箭,一人护卫,一人冲锋,组成了一把尖刀般的队形,直冲着慕梓悦而来。

“王爷!快快保护王爷!”几名侍卫嘶声喊道,拼命地朝着慕梓悦冲了过来,把刀舞得飞快,将随后而至的箭雨挡了下来。只可惜那十多人训练有素,不一会儿便像一把硕大的尖刀一般,眼看着就到了慕梓悦的面前。

慕梓悦半伏在马头上,浑身的肌肉绷紧,眼神却渐渐放松了下来,离她几步之遥的黑衣人冲着她眨了眨眼,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容: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了结,她答应先帝答应父王的事情都已经做到,夏云钦已有栋梁之才扶助,又权威日重,朝中最大的权臣将要随着这次劫囚死去,大夏必将在夏云钦和一干大臣的带领下,国富民强。

她身为女子,以男子之身入朝,能瞒过这些年,已经算是幸之又幸;这么多年她为了安抚兄长,从来没有将父母的消息传递他,现在看来,她也隐瞒不了多久,再这样下去,只怕兄长就要直奔京城,后果不堪设想;而夏亦轩对她早就生疑,夏云钦和方于正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再假扮下去,最后戳穿,广安王府的英名和忠心全都付诸东流。

广安王府没了她这个功高震主的广安王,又曾对夏云钦有雪中送炭之情,必然可在京城有栖息之地;夏云钦那几分说不明道不明的禁忌之情,也必然可以烟消云散;她早在四年前就应该魂归黄泉,现如今终于可以自在离去。

这么多人看到她胸口中箭,必死无疑;而这些暗卫假扮的黑衣人趁乱将一具和她一模一样的尸体掉包,假死之事,她已经谋划过一回,第二次果然驾轻就熟…

只是,为什么胸口这么痛?痛得仿佛不能自己。即将离这些熟悉的人远去,她心中万分不舍;夏亦轩被她骗到木齐山,不知道他回来听到噩耗…

她不敢再想,深吸了一口气,眼角一扫,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冲着她扑了过来,手中居然还拎着一个食盒,食盒翻了,里面的汤汤水水倒灌了出来…

“梓悦,我来救你!”那人绝望地喊着,口中语无伦次,“我的绿豆汤,你怕热,我还冰镇过了,你别死,我…我…”

眼看着还有几个漏网之鱼挥刀朝他劈了过去,慕梓悦急了,大叫道:“快救方大人!”

说着,她的刀在手中一转,朝着方于正身后那人飞掷而去,“扑”的一声,正中那人的胸口,那人挥向方于正的刀擦着他的肩膀而过,整个人扑倒在方于正的身上,将方于正砸倒在地上。

朝着她扑过来的黑衣人见状,有一组人不动声色地到了方于正的附近,暗暗地护在了他的两旁,慕梓悦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被方于正阻了这么一阻,慕梓悦的心头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场内的烟雾渐渐散去,可那些四散逃逸的江湖混混们忽然又鬼哭狼嚎地冲了回来。

她晃着身子往四下一看,握着箭的手微微一抖,顿时呆了:只见四周不知何时,围了一圈黑衣兵士,足足有千名之众,将监斩的队伍团团围了起来,水泄不通。

兵士们一身黑衣,身披银色盔甲,和手中长枪辉映,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芒,正是禁卫军中的精干、护卫皇宫的亲兵——左骁营。

在银盔亮甲的兵士前方,一行人正定定看着她,为首的一位,身穿玄黑色龙袍,九条张牙舞爪的金龙盘踞其上,令人心颤。他的身后一左一右,左边站着沈若晨,右边站着正是左骁营的左郎将杜如亮。

一时之间,慕梓悦不知道自己是该松开那支箭,还是索性把箭真的往里去刺上一刺?

那群后来的黑衣人也有些呆了,为首的那个飞速欺身上前,挥剑朝着慕梓悦刺去,低声道:“王爷,只怕有变,不如你就当我是劫囚的逆贼,快拿剑杀我!”

慕梓悦的心中一片冰凉,她苦笑着往旁边一让,避过剑锋,在夏云钦的目光之下,她怎么还可能做戏?她又怎么可能让这群对她忠心耿耿的暗卫送死?

“罢了,你们弃剑投降便是,我求陛下饶你们性命。”慕梓悦低声道。

“这怎么行!”慕大瞪大双眼,急促地说,“不如我等拼死护着王爷冲出去!”

慕梓悦长叹一声:“不必了,功亏一篑,是我大意了。”

慕大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四周黑沉沉的禁卫军,眼中忽然便涌出泪来。

场中的厮杀声渐止,空荡荡的集市中间,慕梓悦和慕大的那群黑衣人十分瞩目。

夏云钦慢慢地朝着她走了过来,身后的杜如亮想要阻止,却被他一掌挥开。

“梓悦,你这是要去哪里?”夏云钦站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面无表情。

慕梓悦没有说话,只是翻身下马,默默地迎视着他的目光。

夏云钦轻笑一声,抬起手来,握住了她胸口的那支银箭,慕梓悦手一松,那支箭便落了下来,与此同时,一个血包也跟着落在了地上。

夏云钦盯着那个血包,忽然低低地喘息了起来:“梓悦,你不是发过誓吗?你不是说永远都不会骗朕吗?你不是说永远都陪伴朕左右吗?你——”

他的语声戛然而止,神情痛苦,双眼血丝凝结:“你难道不知道,那一箭射过来的时候,朕…朕的心…都…”

慕梓悦的手颤抖了起来,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陛下,是臣错了。”

“是朕什么地方待你不好吗?”夏云钦喃喃自语道,“你告诉朕,朕改就是,为什么要这样背叛朕…”

慕梓悦想要分辩,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咬了咬牙,低声说:“陛下,臣有不得已的苦衷,想要求去,但臣万万不可能背叛陛下!”

沈若晨快步走了上来,神情肃然地对夏云钦道:“陛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赶紧到大理寺去吧。”

夏云钦恍若未闻,只是看着慕梓悦,压抑在心中的猛兽仿佛就要脱困而出:“那西陵国给了你什么?是要让你做皇帝吗?这个位置,真的有那么好?值得你背叛我们之间从小到大的情意吗!”

慕梓悦如遭雷击,愕然看着夏云钦,几乎说不出话来:“陛下你说什么?臣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念头?你是听了什么人的谗言?”

夏云钦一震,呆了片刻,仿佛找到了一丝希望,颤抖着朝着沈若晨伸出手去:“沈爱卿,拿过来。”

沈若晨犹豫了片刻,从怀里取出三张纸来,慕梓悦心中一沉,一下子明白了。

她轻笑了一声,终于站直了身子,朝着沈若晨深深地看了一眼,叹息着道:“沈大人,好手段,本王自愧不如。”

沈若晨的手颤了颤,抬起眼来,正视着慕梓悦的目光,原本斐然如月的目光带了几分痛楚:“王爷,江山社稷为重,个人私情为轻,忘王爷海涵。”

“个人私情为轻…”慕梓悦喃喃地念叨了一句,点了点头赞道,“那是自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大义者,何惧小义,本王受教了。”

沈若晨的脸色渐渐发白,半晌才道:“我也盼着王爷能说清楚这是个误会,我…”

“你废了这么大的心机,只为了要我说清是个误会?”慕梓悦微微一笑,接过这三张纸,果然,就是那罗广平写来的两封信和她的一封回信,信的原件就在她的怀里,这些都是摹本,不过,上面的字迹却是一模一样,内容居然也一字不差;而她的回信上,几个字用红笔圈了起来:马上来相见勿躁。

“这些东西是我的,又待如何?”慕梓悦知道否认也没用,只是她很疑惑,为什么他们会凭这几张纸便认定她要叛国?难道他们知道了兄长未死,还娶了西陵国的公主?可兄长从未在西陵国供职,更是和公主一起远避边陲,从未出现在西陵的朝堂之上。

夏云钦的脸色刹那间便变了,他一把抢过那几张纸,三下两下便撕了个粉碎,沈若晨急忙扶住了他,连声叫道:“陛下息怒!”

夏云钦低低地喘息了几声,惨然一笑道:“梓悦,你还要骗我?这上面的字迹就是出自那西陵国大皇子郑决之手,一个月前,他已经承继王位,成了西陵国主!”

慕梓悦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时之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夏云钦见她一言不发,神情木然,心中越来越凉,他闭了闭眼,重又睁了开来,双眸中已是森然一片:“慕梓悦,你还有何话说?”

慕梓悦轻叹一声,低声道:“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臣只有一句话,臣从来没有想过背叛陛下。”

夏云钦招了招手,杜如亮立即走了上来,抱拳道:“王爷得罪了,请跟下官走一趟吧。”

慕梓悦掸了掸衣袖,朝着夏云钦深深地看了一眼低声说:“陛下保重龙体,不要为了臣太过伤心。如能看在臣以前尽心服侍的份上,请绕了臣的这些下属,臣不胜感激。他们为臣所迫,实在是身不由己。”

夏云钦木然不语。

“陛下,发生了什么?若晨、梓悦,出了什么事了?”一旁被砸晕在地上的方于正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挣扎着爬了起来,身上满是绿豆汤渍,他的眼神茫然,显然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过了他理解的范围。

夏云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沈若晨一惊,往前走了一步,微笑着道:“陛下,密信能破解多亏了于正。”

慕梓悦愕然看着方于正,半晌才笑道:“方大人,这几天可委曲你了,这样对我虚于委蛇。对了,还要多谢你的铁齿铜牙,本王果然泰极否来,你可大大地放心了。”

方于正张了张嘴,喃喃地问道:“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慕梓悦不愿再说,大步跟着杜如亮往前走去。

夏云钦死死地盯着前面的背影,眼中忽然湿润了起来,他的双手拢在龙袍袖中,紧紧地掐在一起,几乎想要把前面的背影抓住,狠狠地摇晃一番,狠狠地问她一声: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旁的沈若晨顿时愣住了,急促地道:“陛下,广安王理应到大理寺就审,陛下这是要把他关到哪里去?”

夏云钦冷冷地说:“朕要亲审,就关在宫中的缚虎牢中。”

沈若晨心中一寒,那缚虎牢设在宫中,向来都是关押重中之重的王公重臣,到了里面,这没有一个人出得来。“陛下,臣虽然提交了物证,可此案疑点甚多,臣不想冤枉了广安王,还请陛下请三公六部会审…”

夏云钦摆了摆手,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沈爱卿,此事你立了大功,朕会重重有赏。”

“陛下,臣不要赏赐,臣只想为陛下荡情朝政,收归皇权,只是,也万万不能随便冤枉一个重臣,陛下…”沈若晨急急地道,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心中好像压了一块秤砣一般,这么多日子的谋划,终于大功告成,可他为何一点都不高兴不轻松?一想到慕梓悦即将身首异处,他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此事沈爱卿不必再管,也不要大肆宣扬,朕已经下了封口令,你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夏云钦缓缓地道,语意坚决,“广安王…就算是谋逆…也轮不到旁的来审!朕也不要他向别人下跪、任他人宰割!”

作者有话要说:功败垂成,,,,梓悦的小心肝,,,,,,

50第50章

缚虎牢位于外宫西北角,乃前朝所留,隐藏在一片假山绿树之间,不知所用。太祖帝将此地重新整修,专门关押犯有重罪的重臣。

牢内仅有五个牢房,却设了五道栅栏,走廊从地面辗转而下,足足有数十丈,加上重重守卫,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加之地处皇宫,说是铁桶也不为过。

此时此刻,负责宫廷守卫的左骁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围在缚虎牢内外,刀枪森然。

慕梓悦曾来过这缚虎牢二次,一次将先帝的李国丈投入牢内,一次奉先帝之令暂时接管宫廷防务时巡视缚虎牢。风水轮流转,想不到今时今日,她会成为阶下囚,被关在此处。

外面四间牢房隔着走廊两两相对,都空置着,最里面的一间最大,在缚虎牢的尽头,足有两三间屋子大小;牢房的墙壁上用石块垒砌,中间的几块雕着繁复的花纹,十分精美,正中间的一块是个虎头,栩栩如生;牢顶挂着一个灯架,点着八盏油灯,把这偌大的牢房照得十分明亮;牢房内干净整洁,最中间放着一个茶几,角落里摆着一张木板床。

环视四周,除了有些阴冷,有些异味,这地方一点儿也不象是地牢,若是点上薰香,摆上酒菜,倒象是一个寻欢作乐的所在。

慕梓悦微闭双眸,盘腿坐在茶几前,放任自己的思绪漂浮在半空之中:沈若晨那双拿着信笺的手、夏云钦愤怒交加的眼神,还有,还有方于正那茫然的表情…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为了自己那功亏一篑的谋划。原来,不止是她有障眼法,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夏亦轩、沈若晨、夏云钦、方于正…都不是她看到的那个模样…

这谋逆之罪她百口莫辩,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她死不足惜,却累得广安王府在她手中身败名裂,只怕到了黄泉,她也无颜再见父王。

不知道过了多久,牢房中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牢房前,不一会儿,锁链的声音响起,有人走了进来,站在她的面前。

静寂的牢房中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慕梓悦犹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时间静静地流逝,气氛渐渐凝重了起来,终于,那人开了口:“王爷,你这是不愿再看见我了吗?”

慕梓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嘴角一翘,露出了一个轻佻的笑容:“怎么会?沈大人如此赏心悦目,本王百看不厌。”

沈若晨白衣飘飘,依然清雅隽秀,依然如初见时那样,仿如谪仙,只是物是人非,两个人再也找不到当初的心境了。

他沉默了片刻,朝着身后招了招手,侍从们如流水般地送上来一件件物品,放在了慕梓悦的面前:锦袍、笔墨、解闷的书籍,还有一些点心和膳食,顿时,牢房中香气四溢。

慕梓悦瞥了一眼,嘲讽地道:“咦,沈大人如此手笔,不怕御史台参你勾结谋逆之臣吗?”

沈若晨缓缓地道:“王爷不必拿话堵我,下官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探望,这些都是陛下所赐,王爷虽然身负大罪,但陛下毕竟念着这么多年的情意,还望王爷悬崖勒马,将功补过,陛下或许能原谅王爷的过错。”

慕梓悦站了起来,围着沈若晨走了两圈,笑道:“沈大人胆识到底不同凡人,你孤身一人站在这里,就不怕本王把你先杀了泄愤吗?”

沈若晨凝视着她,眼神复杂,良久,他低叹了一声道:“王爷若是要下官的命,等一切尘埃落定,下官以命相偿便是。”

“不必了,本王九泉之下,应当再也不愿见到沈大人的身影,你我二人,还是就此别过,从此再不相见为妙。”慕梓悦淡淡地说,“没什么事情,沈大人就请回吧,省得我们两看两相厌,这一阵子,辛苦你了。”

沈若晨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梓悦,坦白说,和你相处,我觉得十分愉悦,越是相处久了,我越是觉得,有些事情,可能是别人看错你了,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结果会是如此,难道,你没有什么话想要辩解吗?”

仿佛一根尖针刺入了心脏,慕梓悦情不自禁地想起初见时的惊艳,想起再见时的惊喜,想起两人若有似无的君子之交…一阵细密的痛楚迅速地从胸口袭遍全身,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或者,只有这样的痛楚,才能让此时此刻的她保持清醒。她抚了抚胸口,勉强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好,若晨,我问你一件事情,你若肯如实相告,我们便再聊聊。”

沈若晨一怔:“什么事情?”

“每年的早春时节,我祭奠家人时,在木齐山下听到的笛声,到底是不是你所奏?”慕梓悦一字一句地问道。

沈若晨半晌没有说话,脸色渐渐发白,良久,才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我从来没有说过是我。”

慕梓悦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轻笑了起来:“原来是我自己误会了。沈若晨,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有所图谋,就算我不和你搭讪,想必你也会费尽心机接近我,亏得我还把你当成那天边高不可攀的流云,真真笑死我也!”

沈若晨勉强地笑了笑:“是的,我入朝为官,为的就是能扳倒你这个权臣,还政于陛下,所以,当初你接近我,正中我的下怀。”

慕梓悦啧啧两声:“让我来猜猜,是谁请你出山?朝中大臣,看起来只有挂了个名的余太师有这个能耐了。”

沈若晨缓缓地点了点头:“我以前就曾和你说过,有一位长者当头棒喝,治学游历,只能修养自身,而入朝为官,却能造福百姓,拯救苍生,这才是治学的根本。梓悦,若不是你大权独揽、裹挟天子,野心太大,怎么可能有今日的祸事?”

“原来如此,”慕梓悦笑道,“这一阵子,真是委曲你了,我有断袖的癖好,你居然能和我虚于委蛇,只怕心里真是要吐了吧?那日在西郊行宫,你是故意迷惑我,让我忘了我和陛下的晚膳,对不对?那晚除了那夏云冲派来的杀手,还有两个,是你派来的吧?你数次打探我和瑞王的关系,是怕我和瑞王联手,对不对?”

沈若晨默然不语。

“若晨,你这本钱下的实在够大,”慕梓悦感慨着问道,“我很好奇,若是我真的要和你断袖一把,风月无边,你到底是允呢还是不允?”

沈若晨怒意上涌,冷冷地说:“慕梓悦,你何必把你我说的如此不堪?是,我的确骗了你,的确误导了你,可这也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夏,说到底,是你自己权欲熏心,怪不得别人。”

“权欲熏心…”慕梓悦喃喃地说着,忽然精神一振,“沈大人,我还有一事不明,不知那两封信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摹本?”

沈若晨沉默了片刻,侧过脸去,朝着身后微一颔首,只见牢房外走进来一个侍卫,低声道:“王爷见笑了,是小人临摹的。”

那人的语声轻柔,就算是侍卫袍也难掩他眉梢眼角的风情,正是慕梓悦的八公子凌然。

慕梓悦死死地定着他看了一会儿,涩然道:“好,好,原来是你…”

“王爷对小人提防得紧,小人偷不出原件,幸好小人从小就过目不忘,临摹过近千家的笔法,寻常的书籍,只要看上一眼便可默出,幸不辱命。”凌然垂首道。

“本王可是有什么地方对你不起?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还是侮辱你了?”慕梓悦冷冷地问。

“是我安排他到你府上的,他职责所在…”沈若晨下意识地替他辩解。

凌然倏地抬起头来,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我宁愿你真的打我骂我,也好过你这样假惺惺地对我好。”

“假惺惺?”慕梓悦苦笑了一声,疲惫地摆了摆手,“你们都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凌然看着她的神情,胸中仿佛被人重击了一样,这么些天来的如履薄冰,潜意识中的愧疚挣扎早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失态地叫道:“难道不是假惺惺吗?你表面上对我好,难道不是想要掩饰你的阴谋吗?依我看,我看你压根儿都没有断袖!我们八个人都是你的障眼法!只怕被你利用完就是一刀毙命的下场!”

慕梓悦点了点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别在这里脏了我的眼。”

凌然狠狠地抹了一把眼中流出的泪,咬牙说:“而且,我也压根儿没对不起你,你和我原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为父母报仇,天经地义!”

慕梓悦漠然看了他一眼:“那你还不赶紧去弹冠相庆,跑到我这里来,是想要炫耀不成?”

“是我求沈大人带我来的,我不想你这样不明不白的,我要让你知道,你害了我全家,毁了我一生,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凌然昂首道,那张白如瓷玉般的脸上有着莫名的亢奋。

慕梓悦凝神看了片刻,脑中终于略过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失声叫道:“原来是你!你就是那个…李沛弗婢女生的…儿子!”

凌然惨然一笑:“王爷你居然还记得,这算是小人的荣幸吗?”

“我怎么不记得,五岁便名动京城的神童,你长大了的模样,还真有那么几分象你的堂姑李贵妃…”慕梓悦缓缓地说。

这当时可算得上是李家的一大笑柄,李沛弗是李家的堂亲,在礼部任礼部侍郎,和一名婢女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凌然。当时李沛弗的正妻容不下这婢女和凌然,两人一直被遮掩着养在外室,幸好凌然从小就十分争气,五岁便出口成章,八岁过目不忘,十二岁便在学堂以一篇《论学》和夫子激辩,以神童之名享誉全城。

李沛弗迫于无奈,于凌然十三岁那年将他和婢女接回府中认祖归宗,却没想到,几个月后,李家便被连根拔除,三族之内夷平,九族之内不得为官。

“是,我就是李家的后人,当初因为未过十三免去死罪,被充为官奴,忍辱偷生,”凌然颤声道,“我能为沈大人效力,扒开你这个权臣叛主谋逆的真面目,实在是三生有幸,我半点也不会后悔!”

“沈大人许了你什么好处?金银?官位?还是别的什么?你也别冲昏了头脑,别妄想再重回朝堂,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慕梓悦轻叹了一声,怜悯地看着他。

凌然仿佛受了什么刺激,失态地叫道:“你别以为别人都象你这样利欲熏心!我只求自由之身,从此无拘无束,要什么金银财宝、高官厚禄!”

慕梓悦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冲着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凌然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朝着他走了两步,停在她一步开外。

慕梓悦压低声音道:“你说你要复仇,我害得你家破人亡,成了官奴,以色侍人?”

凌然茫然点了点头,重复道:“是!我要报仇!”

“你知不知道你那父亲是什么货色?他□了你的母亲,生下了你,生而不养,扔在外面自生自灭,”慕梓悦怜悯地看着他,“他连风流都算不上,下流到无耻的地步,看上了两个女子,用权势迫得她们家破人亡,玩弄了以后,在他正室的威逼下还将她们卖入了青楼,最后一死一残…”

“你胡说!”凌然浑身颤抖,双手捂住了耳朵,“你骗人!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

“听风见过那两个女子的惨状,不信你也可以去含香阁查一查,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就算先帝不杀他,我也不会容他活到现在。”

慕梓悦的语声低沉:“还有,你是生于乾元二十五年十月,可你的户籍为何写着是乾元二十五年十二月?”

凌然的双唇哆嗦,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他一直以为这是户籍登记的疏漏,难道…这,这怎么可能?

“当初刑部上报斩杀的李氏一族,我看到了你的名字,刚过十三岁一个月,我一时心存恻隐,改了你的生辰年份…果然是天网恢恢,报应不爽,我救的人居然如此待我…”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垂泪…梓悦,偶对不起你…

51第51章

凌然脸白如纸,浑身仿佛象秋叶般颤抖,喃喃地念叨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当然,你可以不信,”慕梓悦耸了耸肩,“以后安心做个普通人吧,娶妻生子,夜夜安眠,不要再掺合到官场中来了。”

凌然呆呆地看着她,忽然喉中溢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跌跌撞撞地朝着牢房外跑了出去。

沈若晨在一旁只是隐隐听到了几句,见他如此失态,一时之间有些愕然:“王爷,凌然身世可怜,你何必伤他,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把他安插在你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