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谢老爷好不容易才能出声时,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其实他的火气已经在这两个停顿中无形下降了不少:“箴之,连你大哥都知道什么叫做礼。这草熏的尸体确实是不该带回来的!她已是毕家人了,我们谢家不应该为她收尸。再者,如果我们为她收了,那就代表着是我们谢家人不懂事,这让我们谢家颜面何存?”“礼?”谢泉渟嘲讽地笑,“惟有智者难言礼,恐似愚者常汲汲。真正的礼,不是爹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何况,这件事上,本是他们毕家先有错,我们大可不必庸人自扰。”

“你这逆子!”谢老爷终于明白什么是有口说不出了,“好好好,就算我今天白来这一趟了!”

“爹,您慢走。儿子有病在身,就不便送您出门了。”谢泉渟挥挥手,大方赶人。

“哼!”谢老爷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嗨,谢家老爷子每天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每天走前还都要说什么“今天算是白来了”这样的话。真是无聊至极!“少爷。”如霞奉上蜜饯,轻声提醒兀自沉迷于思虑中的谢泉渟,好歹得让嘴里去去苦味。

“不用。反正现在的我什么味道都品不出来。”谢泉渟推开她的好意。如霞暗暗叹气。少爷都病到这个地步了,还在为小姐的事犯愁。可是老爷居然看不透少爷的一片苦心。他若是看不透,也就罢了,竟还不让少爷好好休息着,每天都要来打扰少爷的静休。老爷,果然不似对待大少爷那般对待二少爷啊!难道在他眼里,优秀的庶出少爷,真的永远比不上无能的嫡出少爷么?

本来是想和二哥谈谈二姐入葬事项的谢风泠刚一跨入屋门,就眼尖地发现谢泉渟斜倚在正冲屋门的坐榻上。发未梳,稍嫌凌乱地披在身前背后,白得几乎看不见血色的修长十指散散地抓着一本书,头都快要埋进不知何时被蹭至前面的一个小圆靠枕里。看样子是已经睡着了。

瞄一眼谢泉渟手中即将滑落的书,怕闹出动静会影响谢泉渟好睡的谢风泠止住后退脚步,好笑又叹息地回身走至榻前,轻轻抽去书,又略施小劲把谢泉渟的身体扳正,以免她的不良睡姿会使她醒过来后手脚发麻,再拉过被她撂在后面的被子为她盖好,最后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细心地把门合上。屋里,谢泉渟仍在沉沉睡着。她实在太累了——身心皆累。“少爷睡下了?”谢风泠关好门回头就看见了满脸尽是焦急神色的如轻。“嗯。先别去打扰她了。”谢风泠轻声回答,“有什么事先告诉我也行。”

“是……澹台家……提亲……”如轻紧紧跟在谢风泠身后走远,冷冷的风隐隐送来了几个特别的字眼。显城谢家,又要有暗风流云兴起了。

亲事

“哎呀,听说没有,澹台家的小少爷和澹台小姐过几天就会来我们谢家呢!”尖细的声音自谢家某个角落传出。“是啊是啊,看,咱们老爷都乐得嘴合不拢啦!”另一个声音加了进来。

“唉,就是不知道那澹台小少爷好不好看……”这是个有些发傻的声音。

“哟,你这白痴,就算人家再怎么好看,也不关你的事啊!”尖细女音再次响起,却是讽刺意味十足。“就是嘛,你还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不成?”嘲笑顿起。“什么啊,人家只是想看看那少爷有没有我们谢二少爷和谢小少爷俊俏!难道你们不想知道?”最后那个傻傻的声音似是不服地反驳。“……”静默片刻。“确实想知道啊……”第二个声音带着遗憾。“可是我们只是扫院子的小丫头,看不到的吧……”尖细声音不再尖细。

“不一定哦!要我说……”角落里,又是一阵唧唧喳喳。“……少爷……”如轻在谢泉渟面前站定,欲言又止。“说吧。”谢泉渟头没抬,眼也没离开手上的帐本。“简少爷派人送的口信今天早上刚到,说,要是少爷的病没好利索就不用再回去了,西北的生意基本上都步入正道,他也想着可以往回赶了呢!”如轻看看谢泉渟的脸色,决定硬着头皮向下汇报,“然后就是,大小姐那边也来信了。”“哦,她说了什么?”谢泉渟停顿一下,翻过一页帐本。“其实……应该是姑爷的意思……”如轻说不下去了。“嗯,继续。”谢泉渟不为所动。“是……是……是说,大小姐有孕在身,接到消息后伤心过度,下不了床了,所以前些天才没能及时赶来参加二小姐的葬礼。”如轻磕磕巴巴地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泉渟的脸色。

可惜谢泉渟那仍旧苍白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有一片平静。“这样啊,那么,”谢泉渟终于停下了手头上的盘查工作,“记得待会儿让帐房支点儿银子,打发送口信的人。至于大小姐那边……怀孕是好事,确实不该经受车马劳顿……我自会修书一封,告诉她这边的情况,也让她不必太过忧心,务必要修养好自己的身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是。”如轻弯弯点头,又想了想,“那如轻是不是要让送信的人先稍等片刻,好把少爷的回信一并带回去?”“嗯。”谢泉渟颔首。出得门来的如轻与匆匆而来的如雯在外廊打了个照面,却见如雯眼中精明不似以往,竟有了些许慌张之色,不禁心里暗暗嘀咕:又怎么了?而如雯心里就明显不像如轻那样松快,她有重大事件需要“上报”!“少爷,少爷啊!”如雯一进屋就开始叫着似乎对一切事情都不在乎、只看得见面前平摊着的信纸的谢泉渟。

“怎么?”谢泉渟依然如老僧坐禅般眼神转也不转,悠然执笔,缓缓落墨,一举一动皆可入画似的静雅闲适。“天啊,少爷,您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舞文弄墨?澹台家的人都快到城门了!”如雯紧张地看着她。“不是已经有人去接了么?”谢泉渟眼皮不眨,下笔的动作不曾稍停。“可是,对方是澹台家的……”如雯往日的精明强势这会儿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嗯,好了。”谢泉渟回劲停势,放下手中毛笔,又将信看了一遍,然后对如雯说:“你去把如轻叫来,让她将这信给那送信人尽快带走。”“少爷,礼数不……”如雯心有不甘,还想再说些什么。“去吧。”一抬眼,谢泉渟看见了她满脸的不赞同,笑了,“如雯,你且先不用着急。那澹台家的少爷小姐又不是什么玉帝大神,有爹和大哥去即可。而且,依爹的性格,他绝对会说我是有病在身、不能相迎。这样一来,不就算是礼数周到了么?唔……我看啊,你这易焦易躁的脾性,还得再磨练——人嘛,可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轻易犯急的。”如雯愣了愣,终是听从了谢泉渟的话,去找如轻。虽然知道澹台家会派出从不在外人面前显示身份的小少爷,一定是有其目的。但到了真正得知他们的目的时,谢老爷还是忍不住小小地吃了一惊。“要和我们谢家联姻?”真是个一点儿都不陌生的词,前几个月还说着呢!谢老爷感慨着,看向眼前这个出色的年轻人。“是的。”澹台蘧然早已收起走江湖时的煞气,一身淡淡的青衣更是衬托出他的英挺潇洒,唯一不变的是他冷冷的气质。“不知令尊中意的是……”谢老爷问得巧妙。“谢二少爷——家父与在下都希望舍妹静然能嫁与谢家二少爷。”澹台蘧然毫不拖泥带水。

“这……”谢老爷犯愁了。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那小子有多讨厌三妻四妾,就有多讨厌别人让他成亲,更别提是联姻这样的事情了!再说了,这老大还没有成亲,传出去,岂不让人……

“难道谢老爷认为我们静然会辱没了尊府?”澹台蘧然一抬眉毛,冷声问道。

“啊?绝对不是!”谢老爷几乎要被他的话吓倒了,“令妹千金之躯,下嫁犬子才是被辱没了的,怎么能说是……”他的解释还没有完全成型呢,就被一个清朗的声音给拦腰斩断:“好了,蘧然!有什么话,对着我这个当事人说还不够么?”众人看去,原来竟是因养病而许久不曾出屋的谢泉渟来了。“箴之。”澹台蘧然迎上前去。“蘧然兄。”谢泉渟似笑非笑,打过招呼后便率先发难:“怎么,看我孤家寡人的,眼红了?想帮我牵红线了?这回是你家的哪位千金?”澹台蘧然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说道:“只有你能娶她。”“哦?此话怎讲?”谢泉渟似乎是抓住了些关键。谢老爷见谢泉渟并没有反感,于是觉得这事可能会有眉目,忙试图引起两人注意:“来来来,大家都先坐下,慢慢说、慢慢说!箴之大病初愈,还不能过度劳累。”谢泉渟笑,随便找了个椅子,随意地坐下。澹台蘧然也随之落座。至于谢家的书呆子大少爷——这种场合下,没有人特意去理会他。而他老兄竟也能自得其乐地坐在一边听父亲、弟弟和澹台小少爷的对话,时不时还没缘由地傻笑一下,不知道到底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真是……白长了一张还算周正的脸了。比较奇怪的是,就算是在晚饭时,也没见澹台家的小姐露面。好像从进了谢家大门起,她就一直在准备好的屋子里没有出来过。甚至连前去迎客的谢老爷、谢赐福和一班仆人都没好好地看她一眼。毕竟大家都不会失礼地盯着一位女子看个没完没了的。但是,在主人家里的迎接宴席上,身为主要客人之一的澹台小姐,不出现,好么?

澹台家的小丫头对此解释道:“小姐不似一般北方女子,身体有些弱,自从离开北方就开始水土不服。现在已是在房里休息下了。”谢老爷打圆场:“既然这样,就不必再去惊醒澹台小姐了。不如我们先吃,若是澹台小姐有意进餐了,再吩咐下人们去厨房准备罢!”“如此,便打扰了!”澹台蘧然一拱手,略带歉意地回道。“无妨,无妨!”一顿饭倒是吃得无波无浪。可是,这晚饭后,就……谢泉渟和澹台蘧然坐在桌边,双双很有默契地没有发话。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为什么要选中我呢?呵呵,该不会是,有什么隐情吧?让我来猜一猜……比如说……”谢泉渟耳朵上的三枚黑石闪闪的,映出了跳跃着的灯光,“令妹有了心上人而令尊不同意?”

“果然是谢箴之,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话虽如此,澹台蘧然的口气里却没多少赞美之意,似乎是觉得她本该猜得到原因。不过他的这番话倒是肯定了谢泉渟的猜测,谢泉渟笑了:“那么,与我成亲是个幌子?也对,放眼望去,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担当起这般重任了呢!”是啊,既是商界名人,又能保证澹台静然的人身安全,的确是一举双得。而且,要是在有什么别的打算……还很有可能是一举三得,或者是四得?“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方便。”澹台蘧然不置可否,“至于其他的,就先放一放,以后再说。眼下,必须首先解决你们的婚事。更何况,你身为谢家最受人瞩目的男子,不得不成亲以堵悠悠众口,按理来说,你总是不成亲也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个没问题。不过,我们商人做事,从来都将一个利字,蘧然兄这次会有何利益等着送给小弟呢?”谢泉渟狡猾地看着澹台蘧然。“让你恢复女子身份,如何?”澹台蘧然静静地回视她。“哎呀,这可怎么办,我觉得我还是当男子好呢!”谢泉渟笑得无辜又无害。

澹台蘧然竟然也笑了:“箴之,且不论你是如何着力培养你那人精一般的小弟弟,就算你不想恢复正常女子的身份,那在经历过令妹的死亡之后,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出路?别说没有,我不会相信的。”谢泉渟眼底泛上了悲伤:“是,我承认,我是想过了。但是,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做一个无能为力的弱女子更可悲的事情?女子,为什么就一定是男人的附属?我,不甘心!”

澹台蘧然默然无声。谁也说不得谁,这就是世道。

忘记

即使澹台蘧然已经告诉过谢泉渟联姻的目的,可是在见到澹台家小姐真面目时,仍是让她吃了不小的一惊。“……你变成澹台静然了?!”——谢泉渟。“是筱叶自告奋勇来的。”——某假女。“那澹台静然呢?”谢泉渟一问完就马上想到了答案:正主儿肯定已经和她那小情郎私奔去了!

“半路上就走了。”看吧,果然!不过,她谢泉渟是谁啊,怎么会计较自己被无缘无故戴上了绿帽子——更别说这顶“帽子”的存在还没有人知道。“既然这样,那就有劳你来给我讲讲都是怎么回事吧……”原来,事情并不像澹台蘧然说得那么简单。澹台家最小的女儿从小喜欢自己奶娘的儿子,可是两人相差太大,无法得到大家的认同。

要是故事情节按这个样子发展的话,也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无非就是大家小姐看中了穷小子,然后传说中极其正统的家人如狼似虎地出现,打碎女儿家的一片芳心,再将那胆敢觊觎千金小姐的臭小子大打个半死,摔出去了事,从此小姐过上了悲伤痛苦的日子。故事么,需要改编。说来有趣,这澹台家的小姐,也倒是真有些能耐,不愧为北方澹台世家的人,竟然能使他们两个人的恋情得到了家里众人的首肯。可是这同意归同意,澹台世家的面子也还是得保住的。那么,这位小子要是有能耐一点也好啊,就混个风生水起的多好!可惜啊可惜,人家是个酸书生,只要没有考中功名,那就离建功立业还早着呢!可人家小姐的时间又不是能随便等的,都十七八岁的人了,再不嫁就要有人说闲话了。于是澹台老爷大手一挥:小静儿你给我赶紧出嫁出嫁!再不嫁出门去,我就把你情人给轰出北方!

身为澹台家的人,怎么能被这点小事吓到?澹台静然不服,求助于交情最好的哥哥澹台蘧然。

最后,澹台小少爷就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那么你呢?就自愿来充当她了?”谢泉渟听完,不禁揉揉眉头,深深感到无奈:这个澹台静然啊,真是有够任性。要是自己不想娶她,那她要怎么办?“啊……也不算是了。其实是简少爷在听说澹台少爷的意思后,又告诉了我,然后我就……夫人,您没有生我的气吧?我,我只是想跟着您啊……”筱叶怯怯地偷偷瞄着谢泉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