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跟在长孙敬身后, 却将捆在背后的手尽力抬起,撞得背后细纱乱晃。

高修远站在屋门口,将这动静瞧得清清楚楚。

方才仓促见面,他并未将令容的脸看得太真切, 但故人重逢,那种熟悉的感觉呼之欲出。等令容开口说话,他已确信无疑。屋内虽只有两盏油灯取亮,隔着细纱, 他也隐约瞧见了令容被缚的双手。

一瞬间, 他便明白了令容的处境, 也领会了她的意图。

——是怕他不慎声张,惹怒这名叫孙振的贼人。他在京城待得久了,也算见过世面,虽不知这人武功深浅,单看那利落干练的姿势和眼神气度,就不比京城那些将领逊色,在场所有人恐怕都不是其对手。

高修远眼睁睁瞧着令容走向角落,长孙敬“体贴”地给她铺床,待令容背靠墙壁坐好后,帮着她摘了帷帽,扶她躺下,又迅速盖上被褥,只露出脑袋在外。

曾念念不忘的娇丽容颜再度入目,疲惫而苍白,高修远面沉如水,心里咚咚狂跳起来。

令容却没敢看他,只往长孙敬身上扫了几眼,阖目睡下。

长孙敬随便取个破旧的蒲团垫在地上,盘膝坐在令容床榻边。

高修远不敢再看,状若无事地打个哈欠,“洪叔,后晌我去看那山峰了,只是仍不得要领。我先画一幅给你看看如何?”

“我?”猎户愣了下,“你那些画,我哪能看得懂。“

“你每日往来山下,最熟悉这山中风景,我先画给你看看。”不由分说,便拉着猎户进了屋子,关上门扇。里头遂响起铺纸研磨的声音,两人谈论山间风景,片刻后安静下来,偶尔听见猎户说哪里画得不对,高修远便跟他探讨,声音时高时低,时断时续。

两炷香的功夫后,高修远才送猎户出来,“多谢洪叔帮忙指点,我暂且这样画,剩下的明早再说。”

猎户也沉声道:“早点睡下,养足了精神,明早我带你再去那里。”

说罢,瞥了眼长孙敬,自回屋去歇息。

高修远正要回身时,却被长孙敬叫住,“小兄弟不是这里打猎的?”

“我哪会打猎。”高修远一笑,光风霁月,“是为了画些山水各处游历,暂时借宿在洪叔家。两位安心歇下吧,不打搅了。”作了个揖,自回屋去睡觉。

令容紧紧阖着眼,竭力平复呼吸,不露半点异样。

次日清晨醒来,天还没亮。

令容睁开眼,就见长孙敬盘膝坐在旁边,仍是昨晚入睡前的姿势。她挪了挪,木板微响,长孙敬睁开眼,“醒了?”

“我要出恭。”令容冷声。

长孙敬盯着她,目含审视。

令容微恼,“荒郊野外,我连拔剑都不会,能拿你怎样!这一路我忍气吞声,这种事你也要管!”她毕竟是伯府娇生惯养的女子,再怎么强作镇定,跟陌生男人提这种事,也觉尴尬。双臂酸得难受,心里又气又恨,狠狠瞪了他一眼,才睡醒的眸子黑白分明,带着点朦胧眼泪。

“转过来。”长孙敬心虚,沉声道。

令容遂将后背给他,待双臂一得自由,赶紧甩了甩。

屋门轻响,猎户媳妇走了进来,“小夫人醒了?”听令容说要出恭,便笑道:“哎哟,这可要委屈小夫人了,山里头穷,用不起恭桶,你随我来。”说着,携令容出了门,往屋后去。长孙敬跟到门口,自觉驻足,站在门前吹冷风。

猎户媳妇领着令容到了屋后,没进茅房,却带她进了柴房。

“这里头腌臜,小夫人将就些吧。”她颇为热情地笑。

令容忙道谢,进屋一瞧,里头黑睽睽站着个人,正是高修远。

他不知站了多久,如玉的脸上被初冬的风吹得微红,见了她,忙微微低头凑在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我已跟洪叔商量了,咱们骑马逃走,孙振若是发觉,他会拦住。你能骑马吗?”

“能骑马,但是——那位洪叔身手如何?跟我夫君比起来。”

高修远一怔,“洪叔虽会武功,却比韩大人差太远。我也备了一包石灰,趁他不备撒过去,能伤他眼睛。马已经备好了,咱们从隐蔽山路逃走。”

“洪叔和他夫人呢?”

“伤了他眼睛就逃,应该能活命。”

令容闻言蹙眉。

这计划对付旁人兴许能管用,但这回的对手是长孙敬,戒心极强,跟韩蛰身手不相上下,连锦衣司都不好对付的长孙敬。

她和高修远先逃走,猎户夫妇的性命全系在石灰上,以长孙敬的身手,未必真会着道,届时不止猎户夫妇性命悬危,她和高修远也未必能逃走。且长孙敬虽说拿她当人质,不惧樊衡,这一路却总在绕路掩藏踪迹、误导锦衣司的人,想必捉她是另有所图。她逃跑后,若无势均力敌的人保护,未必不会再度被他捉住。

昨晚的狂喜过后,她也在睡前盘算过,猎户是正经人,家中并无毒.药陷阱,除非身手出众,否则很难从长孙敬手中救下她,全身而退。

能救下她的,仍然只有一路尾随,却总被长孙敬察觉后甩开的锦衣司。

令容定了主意,便轻轻摇头,“单凭我们逃不出去。这样,你待会去县衙报案,就说你看到了朝廷缉捕的长孙敬,动静越大越好,务必将锦衣司的人引来。”

“锦衣司有人在附近?”

“消息传出去,会有人来!”令容笃定,“你转告他们,长孙敬戒心极强,只能让高手尾随,去他戒心。我会在路上留标记。之后再请你去我府上一趟,报个平安。若是方便,再往相府走一趟,给夫人报个平安。”

“可我想立马救你出去,那人…”

“你递消息就是在救我!”令容不敢多耽搁,朝高修远盈盈施礼,“待我逃命出去,必定铭记高公子之恩!那人的本事不在我夫君之下,倘若露了破绽,洪叔他们会被牵累。”

她说得郑重其事,高修远稍稍迟疑,最终决定听她的,“放心,必定不负所托!”

“多谢。”令容再施一礼,出了柴房,回到屋前,就见长孙敬和猎户正说话。

长孙敬的手按在刀柄,仿若满弦的弓,一触即发。见她回来,长孙敬颇古怪地瞧她一眼,却未多说,让她上了马,跟猎户道谢一声,旋即纵马离去。

待日上三竿,长孙敬才在一处农家驻足,请主人家整治点早饭,让令容洗漱。

用饭时,长孙敬一直盯着她,令容被盯得心里发毛,“看我做什么?”

“怎么没跟那小兄弟逃走?”

令容心里猛然一跳,只管喝粥,“看出来了?”

“他翻窗户时有动静,脚步声到屋后就停了。你一走,猎户就来说话——他倒热心。”长孙敬盯着她,扯出个阴森笑容,“你差点就害了他性命。”

令容被他一句话惊出满身冷汗,竭力克制手上的颤抖,“我没想逃走。”

“哦?”

“他跟我确实相识,而且交情不浅。”她抬起头,笑了笑,“我安分当人质,帮你甩脱锦衣司,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什么?”

“到了你想去的地方,放出一道消息,就说我死了。”

“假死?”

“嗯。”令容腿肚子微微颤抖,脸上却竭力摆出镇定笑容,“我请他去递消息,将锦衣司引到旁的方向,樊衡见了我的信物,不会起疑。没了锦衣司的人追着,我们就无需绕路躲藏,尽快逃离。”

长孙敬愣住。

他的耳力极好,之前跟猎户说话时,他也分神听屋后动静,虽没听全,仍隐约听见锦衣司的字样。原以为是她求救,谁知她却是要引开?

长孙敬当然不肯信,却仍觉诧异,将令容盯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是为了那小兄弟?”

“圣旨赐婚,不能不遵。阁下这回劫走我,倒是天赐良机。做个交易,如何?”

长孙敬意外极了,瞧着眼前这十三岁的小妇人。她生得很好看,貌美肤白,风情隐约,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心疼爱怜。比起那不懂风情的冷厉韩蛰,风清月朗的少年必定更能令她倾心。爱侣被圣旨分开,如今意外重逢,她难道是想假死,然后与那少年私奔?

长孙敬瞧着令容的坦然神色,那份镇定从容,不像是十三岁的女孩子该有的。

他不置可否,只低头喝粥。

令容也不着急——长孙敬能逃出天牢,固然是他有本事,也是因他应对狡猾,去了刑部戒心,才能伺机逃脱。而今她孤身被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未必不会奏效。

过后仍旧赶路。

兴许是高修远的话已递到,樊衡另做安排,到第二日,长孙敬已不像前两日那样曲折绕道了。晚间借宿农家,令容也甚乖觉地配合,长孙敬特地开恩,花银子请主人家烧了热水——奔波数日后,令容总算能惬意地沐浴一番。

再往后,长孙敬虽仍戒备,却多是赶路,朝行夜宿,甚少像先前那样迂回弯绕。

不知是不是信了令容的胡诌,他也不似最初戒备,将令容身上可能伤人的金簪玉钗夺去之后,不再缚她双手。

令容少吃了些苦头,心里也不太害怕——在归州一处客栈留宿,清晨出门时,她看到有女子坐在客栈大堂用饭,衣袖挽起,腕间是一串雕琢精致的珊瑚手钏,在她经过时,还特地给对面的人夸耀。

那是她出京城时扔给樊衡的珊瑚手钏,令容当然认得。

而今手钏出现,想必是樊衡弃了旁人不用,只独自尾随,因没有将她毫发无损救出的把握,才没动手。只拿手钏递个信儿,免她惊惧。

令容很乖觉地翻身上马,忽然很期待前路。

而在百里之外,韩蛰一身黑袍,腰悬长剑,身骑骏马,正如疾风般驰往归州方向。

风鼓动墨色披风,如同展翅的鹰,他刚硬的面容笼着怒气,冷沉如腊月寒冰。

第51章 救人

韩蛰原本在潭州办案, 因听说楚州冯璋谋逆的事,暂时无法抽身回京,便先遣樊衡带人回去待命。

谁知十月初三那日,却忽然接到樊衡的手信——

信是初二写的, 上面说九月廿九那日令容回娘家探亲时,被从刑部大牢逃出的长孙敬捉走。他带数人追捕营救,未料长孙敬异常警惕,锦衣司稍稍靠近, 便被察觉, 加之长孙敬熟谙掩藏行踪、误导追踪的伎俩, 致使两三日虚度, 他们未能救回令容。后得令容递来消息,为免令容被伤害,他已遣散旁的下属, 独自追踪,办事不力,请韩蛰治罪。

信的末尾附了长孙敬的行踪,之后每过半日, 便递来手信,禀报长孙敬的位置。

韩蛰当时盛怒异常,未料令容竟然会落入长孙敬之手,而向来做事稳妥的樊衡竟会束手无策!

自家妻子何等娇气矜贵, 韩蛰再清楚不过。

先前来了月事时疼得那样, 受了委屈强自忍耐, 含泪睡着的模样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平常在府里,也是仆妇丫鬟尽心伺候,他心中亏欠,有空时还要亲自下厨哄她高兴,而今被长孙敬劫走,得吃多少苦?

刑部大牢逃出的亡命之徒,走的必是偏狭之地,露宿郊野、干粮充饥,她才十三岁的年纪,哪里受得住那苦楚?孤身被挟持,她该多害怕?

韩蛰又是担心令容的处境,又是恼怒樊衡的自作主张,又是恨长孙敬的穷凶极恶,当即跟宋建春商议,由宋建春主持查案,他暂时离开数日。

——当然,他没提令容被挟持的事。

其后,长孙敬每日报来行踪时,韩蛰便在舆图标记出长孙敬的逃亡路线。

出京城、过金州、再入归州,长孙敬显然是打算南下。

南边除了有冯璋作乱,岭南节度使陆秉坤也曾跟韩家有过节,且因节度一方,握着兵权蠢蠢欲动,久有除去相爷,扰乱朝堂后逐鹿天下之心。长孙敬对永昌帝不满已久,逃狱后又被朝廷缉拿,按他的性情,未必愿意就此消沉隐匿,苟且偷生。

若他还想做一番事业,极有可能投奔天高皇帝远,不受朝廷节制的陆秉坤。

若令容还在京城相府,长孙敬必定不敢动她,但她在金州傅家,以长孙敬的凶恶秉性,擒了她千里南下,正好拿韩家少夫人向陆秉坤表明忠心,而后在岭南幕府谋取官职,卷土重来。

在防备松懈的情况下,长孙敬要选择的路就显而易见了。

韩蛰遂命樊衡暗中跟踪,他按着长孙敬赶路的日子推算,约在秭归相见。

初冬的秭归不似京城寒冷,然而毕竟时序入冬,风刮在脸上,仍觉寒凉。

韩蛰心急如焚,一入秭归县城,便往约定的客栈驰去。

伙计引着他前往客房,韩蛰一瞧见樊衡,便沉着脸在他肩上狠狠捣了一拳,厉斥道:“长孙敬那样的人,谁许你自作主张,拖延不报!”

“属下知罪!”樊衡挨了重拳也没吭一声,只单膝跪地,“是属下判断有误,没想到他机警狡猾远胜旁人,没能及时救下少夫人。”

“她处境如何?”

“先前长孙敬还将少夫人双手捆在背后,少夫人递信给属下后,应是打消了长孙敬戒心,这几日未没再捆住。以少夫人的聪慧,想必性命无碍。”

韩蛰重重哼了一声,“究竟因何而起?”

樊衡在信中只能扼要禀报,此时会面,便将长孙敬逃出刑部大牢,他在城门口盘查时偶遇令容、察觉端倪的事说起,连同长孙敬逃避追踪的手段详细说了。

提到高修远报信求救时,韩蛰面色微动,却没打断。

直到樊衡将近几日的事都说了,韩蛰才怒声斥责,将樊衡狠狠骂了一通。

樊衡自入锦衣司,便与韩蛰配合默契,格外得赏识器重。他早年也是死人堆里打滚过来的,心狠手辣更甚韩蛰,因身手出众、心思缜密,每回办案也都不辱所命。从前碰上劫持人质的事,他也能死追紧咬,利落出手,毫不迟疑。

这回栽在长孙敬手里,被斥责也只能认了,等办完事回京领罚。

不过韩蛰亲至,救人的事就稳妥了许多。

秭归是归州的州府所在,韩蛰从前办案时来过,对此处地形不算陌生。

问过长孙敬的位置后,韩蛰对着当地舆图瞧了一阵,选定在平阳岭出手,随后亲自安排,由樊衡带人包抄设伏,他选合适的地方藏身夺人。

分派完了,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就要匆匆出门。

樊衡自认识韩蛰,便知他做事冷静沉稳,哪怕刀剑加身,也能面不改色,言谈如常,像是蛰伏的猛虎,即便缚住手脚,也能泰然处之,伺机反扑伤人。哪怕下属失职不力,几句斥责后,多是提点错处,还没像今日这样骂过人。

他自知有错,却也看得出,韩蛰疾驰赶来,必定没用早午饭。

迟疑了下,樊衡还是劝道:“大人,吃点东西再去吧?长孙敬带着少夫人走得慢,一个时辰后才能到平阳岭附近。”

“没救回人,还想吃饭?”韩蛰冷着脸,心绪欠佳,语气不善。

樊衡摸了摸鬓角,“打架总得攒着力气不是。”

遂将桌上油纸包着的糕点递过去。

韩蛰随手接了,冷着脸大步出门。

平阳岭在秭归县城向南二十里处,山峰陡峭险峻,紧邻官道。

长孙敬自那日令容拿假消息“引开”锦衣司之后,周遭危机渐消,对令容的戒心也消了许多。数日同行,令容从最初的惊慌恐惧,到如今的坦然无忧,甚至反过来提醒他当心追兵,态度反转之巨,全然出乎所料。

他也渐渐信了令容的说辞,见她始终乖觉,便没为难。

这日行至秭归县,沿着官道疾驰,行至一处路口,见对面有数人骑马过来,穿的是锦衣司的官服,长孙敬虽知他们是办案路过,却仍心神一紧。

令容察觉,便道:“心虚啦?躲开不就好了。”

“闭嘴。”长孙敬低斥,见旁边一条小路,随便拐进去。等那几人走过去,担心太快返回去会露马脚惹人起疑,便眺望远处。

令容也跟着看,随口道:“这些山路都是通的。不如从山上走?”

“山路难走,怎及官道便利。”长孙敬拨转马头看向官道,就见那几位锦衣司的人正驻马围在一处,朝着这边指指点点,手里捏着东西,像极了画有人像的海捕文书。那群人看了片刻,都拨马返回,像是要往这边过来。

长孙敬的身子霎时紧绷。

他本就敏锐,加之做贼心虚,当即猜出那些人拿的是缉拿他的文书。

狭路相逢,倘若相遇被认出,难免交手,一旦闹出动静,毕竟麻烦。

令容知他所想,便道:“樊衡被我引开扑空,怕早已回京了。这些人绝不会信我的身份。”

这还用说!没了樊衡,她这人质根本是累赘,还是不能扔的累赘。

长孙敬虽不怕锦衣司几个小兵,却不想在官道闹出动静,心思一定,当即抖动缰绳,循着小路往山上驰去——若能躲过甩开,自是万事大吉。若躲不过,在深山中交战,总比在官道旁出手要好。

他一跑,锦衣司那几人亦小跑来追,渐渐的呼朋引伴,竟又招来数人。

长孙敬见势头不对,当即夹动马腹,越跑越快,左手执缰,右手握剑,浑身戒备警惕,像是蓄势待发的弓箭。

令容的心跳亦随着马速越来越快。

她不清楚锦衣司这些人的出现是不是巧合,先前数日镇定是为麻痹长孙敬,她心底里没有一刻不盼着韩蛰能带人来救。而今锦衣司的人渐渐围拢,她有了期待盼望,目光便往四处乱搜,盼着能有救星从天而降。

山间道路崎岖,到了山腰,便多险峻转弯之处。

长孙敬马术不错,那骏马也是四蹄刚健,踩得尘土飞扬,每一回又凶又急的转弯,都能让令容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身在险境,又盼着韩蛰神兵天降,又怕长孙敬看出端倪,胸腔里咚咚直跳,像是要破膛而出。

后面的蹄声愈来愈近,虽未射箭截杀,却如雷奔腾,气势汹汹。

长孙敬的马也跑得越来越快,目光四顾,想着该选在哪里反攻时,忽然见侧前方人影一闪,一柄乌沉沉的剑迅如电光,携风雷之势朝他面门刺来。

他当即后仰躲开,挥剑抵挡,心里电光火石,猛然明白来人意图,伸臂便勾向令容。

令容却已看清了那魁伟熟悉的身影。

吊在嗓子眼的心几乎破喉而出,她顾不上身后的凶险,便朝韩蛰伸出手臂。

山风呼啸,马蹄劲疾,韩蛰左手出剑凶狠,欺身上前时,不顾门户大开的凶险,右臂稳稳将令容抱住。旋即右脚猛蹬长孙敬的马头,借力斜飞出去,将令容护在怀中,跃向侧旁,左脚靴底利刃弹出,化开长孙敬的攻势。

这一招只在弹指之间,抢在长孙敬毫无防备之时、猛然醒悟之际,一击而中!

转瞬之间擦身而过,长孙敬身下骏马一声长嘶,奔腾而去。

韩蛰怀抱令容,因用力太猛,两三步后才算站稳。

后面锦衣司为首的人翻身落马,韩蛰怀抱令容上了马背,旋即一声唿哨,就听前方樊衡高声道:“收网!”

仍旧是奔腾如虎的颠簸马背,迎面的风也清冷如刀,令容却几乎喜极而泣。

砰砰乱跳的心尚未回到胸腔,身子便被韩蛰从后牢牢抱住,墨色的披风扬起,将她紧紧裹住。他抱得很用力,结实的胸膛贴在令容后背,手臂环在她腰间,不留半点缝隙,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去。

马背上前后骑坐,身体依偎,肌肤相贴。

韩蛰的下巴紧贴在令容脸侧,青青胡茬触感分明,带着滚烫的温度。

“别怕,别怕,没事了。”他低沉的声音惊魂未定,像是安慰令容,像是安慰自己。

第52章 柔情

时近傍晚, 崎岖山道间马蹄奔腾,令容大半个身子都被韩蛰的披风包住,尘土飞扬之间,又将斗篷的帽兜戴着, 将头缩了缩,索性闭上眼睛。

山风呼啸,蹄声如雷,远处长孙敬的马一声长嘶, 旋即想起金戈交鸣之声。

韩蛰并未参战, 策马拐到背风僻静处, 双臂撑着令容凌空转身, 改为相对骑坐的姿势。

她的满头青丝只拿金环束起,黑缎般披散在肩头,平常神采奕奕的脸庞微微泛白, 少些血色。微蹙的黛眉下,黑白分明的杏眼里水光氤氲,里头夹杂惊恐欢喜,贝齿轻咬柔嫩唇瓣, 委屈可怜。

积攒数日的担忧铺天盖地,韩蛰将她揉进怀里,紧紧贴在胸膛。

凌乱而有力的心跳,清晰分明地落入耳中, 令容伸手环在他腰间。

“夫君, 你可算来了。”她委屈哒哒的, 在韩蛰胸前蹭了蹭。这一路担惊受怕,身上委屈难受,心里更惊恐煎熬,在长孙敬跟前她必须强装镇定,到了韩蛰怀里,紧绷的弦终于松懈,满腹委屈便霎时涌了上来。她埋首在韩蛰怀里,不自觉地抽泣。

韩蛰抱着她娇软身躯,惯常冷硬的心几乎揪成一团。

“是我来晚了。”他紧握的拳头轻拍令容后背,声音也微微颤抖,“他有没有伤你?”

“没有。”令容吸了吸鼻子,声音软软的。

“我看看。”他的声音近乎温柔,见令容抬头时泪眼朦胧,捧着她脸,拿指腹轻轻擦掉眼泪。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柔嫩肌肤,眼泪潮热,脸颊柔软。他眼底墨色更浓,拿起她手腕,便见柔白的肌肤上留了两道红痕,格外醒目,显然是被绳子勒的。

“还疼吗?”

“疼。不过夫君来了,就不用再受苦。”令容哭了会儿,又觉得不好意思,咬着唇笑了笑,如初夏芙蓉含露。

阖目时,一滴眼泪又滚下来,滑向唇边。

韩蛰拿指腹沾掉她眼睫泪珠,又将她抱在怀里,“别哭了。”

——数年行走刀尖,鲜血溅开、铁汉丧命时,他连眉头都没皱过。负伤中毒、濒临丧命的时候,浑身疼得抽搐,心里却空洞洞的。这会儿将娇软柔弱的她抱在怀里,看她泪珠儿掉下来,他却觉心被无形的手狠狠揉搓,疼得厉害。

山间风大,韩蛰解下披风罩在令容身上,见她不哭了,才催马转出。

长孙敬遭前后夹击,那匹马已滚落荒坡,他难敌围攻,染了半身血污,被樊衡制住,屈膝跪在地上。脊背却还挺得笔直,目光如刀砍向韩蛰,满心憋屈化为愤怒,斥道:“呸!只会任昏君摆布的鹰犬!”

韩蛰目光更沉,催马近前,剑尖抵在他喉间,“挟持弱女子,这就是你的本事?”

长孙敬冷哼,抬头就见令容扑在韩蛰怀里,看都没看他。

锋锐的剑抵在喉咙,他脸上殊无惧色,只朝着韩蛰冷笑了一声。

韩蛰神色几番变幻,抬脚重重踢在他肩上,“带回去,别叫死了。”

“呵!拿我去狗昏君跟前邀功吗!”

韩蛰动作微顿,回身冷然道:“先清算私怨。”

令容被长孙敬挟持了十来日,终于逃出魔爪,伏在韩蛰怀里的时候,只觉累极了。

一行人骑马回秭归县城,她抱着韩蛰的腰昏昏睡去。

再睁眼,已是县城行人熙攘的街市。

樊衡挑了客栈安排住处,令容见对面有成衣铺,便去里头挑了整套衣裳,进客房后,头一件事就是让店家送来两桶热水,洗洗风尘晦气,泡水里舒活筋骨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