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范贵妃在后宫骄纵争宠,风头能压过甄皇后的女人,显然不像是会轻易收敛的。

当时甄皇后有孕,永昌帝的那场法事遍请京城内外的高僧道长,给足了甄家面子,范贵妃怎会服气?

怀着龙种闹出这般阵仗,也算是表露她在宫里的地位,叫人掂量形势。

只是永昌帝色迷心窍,如今韩蛰不在京城,令容毕竟悬心。

到七月底上林苑马球赛那日,令容特意简素打扮,衣裳端庄不失礼数便罢,未多妆点。

马球赛定在未时开战,杨氏和刘氏在内监指引下带着令容、韩瑶、梅氏进去,扫了一圈没见甄皇后,问过相熟的宫人,才知道甄皇后凤体渐沉,因近日暑热不适,还在延庆殿里——这场专为贵妃出风头而办的马球赛,显然是戳了甄皇后的痛处。

杨氏是还在孝内,甄皇后怀的又是龙种,不好去拜见,只得先往范贵妃那里去。

范贵妃性喜奢华,排场也大,整个上林苑休整一新,马球场周围都插了旌旗,周遭凉棚的彩缎也都是崭新的,底下各设桌椅,有美酒佳酿。

帝妃所处的高台上围满高门女眷,花团锦簇,纷纷道贺。

令容还没来得及封诰命,更不愿去那色胚皇帝跟前晃荡,只跟韩瑶牵手往彩棚走。

蜿蜒小路尽被浓阴遮蔽,行至一半,对面范香借着贵妃的风头趾高气昂地走过来,身后除了常跟她往来的两位贵女,竟还有个二十多岁的男人。

狭路相逢,韩瑶握着令容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像是准备上阵杀敌似的。

范香也驻足挑眉。

她身旁那男人对姑娘家争风头的事没兴趣,懒懒扫过对面女郎,忽然目光一顿,神色陡厉,将令容细细打量。他的目光毫不掩饰,令容迅速察觉,抬眼扫过去,也微觉讶异。

——那张不怀好意的脸,似曾相识。

第91章 画像

韩瑶跟范香打小不对付, 但也知今日这场合是为刚怀上龙种的范贵妃出风头,敌不动我不动, 虽微微攥着拳头,却只淡声招呼。

范香仗着有姐姐在宫里, 且她跟高阳长公主也投缘,就没那么顾忌, 打量着韩瑶,笑意深晦。

“前阵子听你在府里足不出户, 这时候竟有心思来看马球赛,看来兴致不错?”

“贵妃有命,不敢不从。”

“我记得姐姐也只是请各家命妇入宫。”范香蹙眉,轻笑,“难道还专程叫你来?”

“还真是。”韩瑶神色认真,“来传旨的公公特地嘱咐的。”

范香才不信, 面带哂笑, 偏头瞧着身旁另一位贵女, “韩姑娘这是立了大功吗?竟能劳动贵妃亲自邀请。”

“我哪有那本事。”韩瑶拨弄衣带, 语淡风清, “是沾了家兄的光。换作我,也跟范姑娘一般,就只有站在这儿磨嘴皮子的本事,哪能立功。”

范香微怒, 回头瞪她, 瞧见后面健步走来的禁军小将, 却霎时收敛。

这变化太过明显,韩瑶诧然回头。

尚政穿着羽林卫的细甲,腰悬长剑,健步而来。这一带往来的多是贵女内眷,他英姿挺拔,精神奕奕,望之如鹤立鸡群。行至跟前,尚政朝范香旁边的男人稍稍拱手,旋即向韩瑶道:“娘娘召见,请姑娘跟我走一趟。”

韩瑶对他的容貌有印象,未料他会是羽林卫的人,微愕之间,被令容牵着手走开。

尚政背脊挺直,步履匀称,虽生得腿长,却刻意放缓脚步,绕过两重殿宇,才在僻静处驻足。右手微按刀柄,回过身时,他方才的端然严肃之态消失不见,倒带了些许笑意,“两位可以走了。”

“不是娘娘召见?”韩瑶跟着他七弯八拐地走,心中也自疑惑。

“今日马球赛皇上和贵妃都在,羽林卫负责护卫圣驾,也需盯着各处,免起风波。”那双桃花眼微勾,抬眉望了眼远处,“姑娘英姿飒爽,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上林苑景致不错,马球赛还要等半个时辰,可以到别处观玩一圈再过来。”

这道理韩瑶自然明白,只是听他提到范香时的语气,眉峰微挑。

“小将军难道认识她?”

“认识她,也认识姑娘。”

“哦?”

“韩相府上的千金,幸会。”

韩瑶眼底添了笑意,“可我不认识你呀。”

尚政后退半步,双臂抬起,微微抱拳,俊朗眉目间英气勃发,“羽林校尉,尚政。”

“幸会。”韩瑶亦然抱拳。

令容在旁强忍着笑,低头抿唇不语。她毕竟比韩瑶多活过几年,这尚政生得一副俊朗面相,对范香语带微贬,看着韩瑶时桃花眼里多几分专注,旁观者一眼就能瞧出来。十八岁年轻俊朗的小将和十五岁年华正茂的少女,盛夏林苑相会,瞧着倒也顺眼。

可惜韩瑶仿佛暂时没这念头,抱拳招呼毕,就毫无眷恋地想走。

令容还存着疑惑,忙轻轻拽住。

“有件事想请教。方才范姑娘旁边那人,校尉大人认得吗?”

“认得。”尚政的态度倒和气,“河东节度使的长公子,范自鸿。”

“他也在羽林卫当差?”

“羽林郎将,只是今日不必当值。”

这官职算起来比尚政还高半阶,父亲是手握重兵的河东节度使,本身又是范贵妃的堂兄,难怪行走宫苑时目光那般肆无忌惮。早先范自谦在京城为非作歹,至今还被韩蛰关在锦衣司里不肯放出来,两家早就结了仇。如今范贵妃身怀龙种,范通节度一方,范逯升任门下侍郎当了相爷,这范自鸿又进禁军当差,官职还不低,这架势倒也挺吓人。

难怪她瞧着面熟,先前被长孙敬捉走时,她跟韩蛰在秭归县城给宋建春挑礼物,曾碰见那强取豪夺的男子,韩蛰说是河东节度使范通的儿子,想必跟他是兄弟了。

凭着极浅的印象回想,面相仿佛还很像。

令容心里有了数,遂行礼道谢,退到韩瑶身后。

尚政便再度看向韩瑶,瞧了两眼,却没说什么,拱手走了。

这头令容打探范自鸿,另一边那位也正打探她。

范自鸿今年二十五,生得也算风流倜傥,加之河东临着边境,他幼时就曾跟着巡边侦敌,也打过几回无关痛痒的仗,历练出一身刚硬筋骨。这回奉父命回京进了羽林卫,仗着范贵妃的枕边风,博了个五品郎将的官职,平常便住在范家,堂兄妹处得也还不错。

见范香跟那些贵女分开后边闷闷的,随口问她,“跟那姑娘不对付?”

“从小不对付,见面就瞧不顺眼。”

“哪家的?”

“韩相的孙女,你们羽林卫有个叫韩征的校尉,就是她哥。”

范自鸿“哦”了声,“她旁边那位是?”

“旁边那位——”范香听出语气里的刻意,有点猜测,却没敢乱提,只随口道:“是韩家的少夫人,韩瑶的嫂子。”

“韩征的?”

“锦衣司使韩蛰的。”

“他?” 范自鸿哂笑,神色渐冷。

韩蛰的名头他当然是听过的,而且不算陌生。从前在河东时天高皇帝远,偶尔韩蛰来办差,也是例行公事,没觉得怎样。到了京城,文武百官、平头百姓,提起那人时多少都有点敬惧避让的意思,据说心狠手辣、城府又深,刀尖上舔血的人,难对付得很——否则堂弟范自谦也不至于进了锦衣司的大牢还被困着出不来。

那没用的东西!

范自鸿双眸稍眯,站在一处矮丘,俯瞰半个宫城。

比起范自谦那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范自鸿从十五岁起就在军中历练,十来年过去,跟北地粗豪如虎狼般的军士将领们厮缠久了,他虽长着副风流倜傥的面相,性子里那股狠劲也让河东诸将顾忌,不敢直撄其锋。

京城里水浑,范家在韩家手底下吃了不少亏,韩家占尽便宜,他倒还挺想会会那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

至于这韩蛰的女人——

范自鸿从袖中取出一封锦袋,抽出里头染血的画像,虽说半边轮廓被泡得模糊,但仔细辨认,跟她长得倒是挺像。

马球赛于未时开赛,令容跟韩瑶选了个不甚起眼的位子,在彩棚下坐着喝茶。

前方的战事吃紧,愿意去以身赴险的人不多,球场上争逐起来,却仍各领风骚。

连番争逐自然精彩迭起,韩瑶跟令容兴冲冲地看罢,就见有位小内监快步走来,躬身低声道:“夫人吩咐奴才传话,说姑娘和少夫人难得出府一趟,可顺道去北边的卧佛寺进炷香再回府,不必等她。”说罢,自袖中摸出个玉佩,递在韩瑶手上。

韩瑶接了,起身道:“多谢。”

这内监很面熟,从前韩瑶跟着杨氏来赴皇家的宴饮射猎等事,曾见杨氏跟他问过话。且拿玉佩是杨氏贴身之物,收在怀里甚少外露,小内监手中有玉佩,必是杨氏亲自转托,亦可见杨氏的郑重。

韩瑶不解,看向令容。

令容稍加思索,想起那色胚皇帝和高阳长公主上回闹出的事,大略猜得其意,便道:“既然是母亲吩咐的,必定是有缘故。马球赛都打完了,不如咱们先出去,顺道散散心。”

上林苑在皇宫以北,今日遍邀亲贵女眷,出入时虽查得严密,却不拘束。

韩瑶将马球赛看得尽兴,没再逗留,挽着令容的手,自从偏门出去,寻到韩家马车跟前,跟管事打个招呼,便戴上飞鸾飞凤往卧佛寺去了。

马球场旁的高台上,永昌帝和范贵妃端坐正中,旁边坐着高阳长公主,底下按着诰命品级,围坐了许多内眷。

获胜的队伍封赏已毕,众人闲坐说话。

高阳长公主盛装倨傲,听永昌帝提到韩家兄弟力退强敌的事,赞赏之余,因看向杨氏,随口道:“等这回韩大人凯旋,也该奏请有司封赏诰命。少夫人品貌出众,倒是许久没见,听贵妃说,今日还特地邀了过来看马球赛?”

杨氏起身含笑,“承蒙贵妃厚意,跟着过来了。只是不敢惊扰贵妃,应还在底下。”

“不如请来一见?”

当着众多命妇亲贵的面,杨氏自然笑吟吟地应了,谁知小太监奉命去寻了一圈没见踪影,回来只好回禀,“少夫人跟韩姑娘看罢球赛就走了,听说是往近处的佛寺去,要烧香求些福气。”

杨氏闻言一笑,“看来还是福薄,倒辜负长公主盛情。”

人都跑了,也不可能追回来。

高阳长公主兴致阑珊,啜了口茶,转而提起旁的事来。

杨氏敛袖坐回,眉目端然。

第92章 复仇

卧佛寺在上林苑以北十数里处, 坐落在芸香峰腰,有密林遮蔽、古松环绕。自太夫人过世后, 令容和韩瑶已有许久不曾出门,带着飞鸾飞凤在侧, 身后又有数位家仆跟从,沿蜿蜒山道慢慢走, 因薄云遮日,树影浓翳, 倒也惬意。

渐近芸香峰下,远远就能瞧见前来进香的车马,还挺热闹。

韩蛰如今在前线奋力拼杀,令容嘴上不说,心里毕竟担忧,也想去进香求个平安。

拐向通往佛寺的小径, 没走两步, 身后却传来一阵极快的马蹄声, 疾风般掠过两人身旁, 猛然勒马回身, 却是先前在上林苑碰见的范自鸿。他在两人跟前驻马,也不说话,目光轻飘飘落在两人身上,片刻后又打量韩瑶。

令容不悦, “阁下若不赶路, 烦请让让。”

范自鸿充耳不闻, 只将马缰绕紧,“想请少夫人去个地方。”

“没空。”令容直觉此人来者不善,往后退了退。

范自鸿神色微沉,忽然伸手,掏出那锦袋来,抽出半被暗血染透的画像,铺在腿上抚平,右手抬起,拿着画像摆在令容面前,“是你吗?”

那画像一尺见方,像是被水泡过后又晾干抚平似的,有些皱,大半都被血染成暗红的颜色,随风飘动,触目惊心。上头勾勒女子形貌,是倚案而立的姿态,描摹得十分细致,形神兼具,竟跟她一模一样!

令容心中猛跳,瞧着那蔓延的血迹,慌忙摇头,“不是我。”

范自鸿冷哼,翻过画像看了看,目光又落在令容脸上——纤秀脸庞,黛眉杏眼,跟画像上绝无二致,甚至连方才不悦蹙眉的形态都颇相似。他眉目更沉,将那画像缓缓收起,小心装入锦袋中。

“跟我走一趟。”声音很低,却仿佛不容辩驳,身子欺向跟前,就要来捉令容。

旁边飞鸾早就在提防,见他出手,当即拔剑拦在前面。

令容脸色微白,驭马退到后面,看向韩瑶。

韩瑶脸上也带惊愕。

相处两年的姑嫂,彼此的容貌神态都熟悉万分。那画像即便皱了,女子的容貌神情却都跟令容一模一样,若非万分巧合,这世上还有个跟令容长得完全相同的人,就是那画像上所画的恰是令容。

她招呼令容躲到家仆身后,低声道:“哪来的?”

“不知道。”令容也是满头雾水,想着那画上血迹,更是心惊。

数步之外,范自鸿招式大开大阖,哪怕飞鸾飞凤身手出众,合力对战,也渐有不敌之势。两姐妹应变敏捷、身手出众,对付旁人轻而易举,但范自鸿长于北地,又是节度使账下的悍勇武将,气力上占很大的便宜。久战之下,两姐妹必定不敌!

令容再不迟疑,高声道:“飞鸾,哨箭!”

飞鸾应命,竭力对敌的间隙里,拼着被范自鸿打伤,摸出一枚哨箭,当即掷出。这是锦衣司传讯所用,虽短小精巧,飞掷而出时,尖锐奇特的哨鸣却能传出很远。锦衣司在京城各处都安排了人手,若听见响动,须及时赶去救援。

韩蛰哪会将妻子的安危只系在两姐妹身上,临走前特地给了哨箭,告知令容。

哨箭破空锐响,范自鸿虽不明情由,却也猜得是她要找援手,攻势更疾。

飞鸾飞凤拼死抵挡,剑气激荡之间,惊了令容的马,嘶鸣着往后疾退。

远处蹄声骤响,一骑黑影御风而来,卷起山道间尘土,疾掠而至。乌沉漆黑的长剑早已出鞘,樊衡腾空而起,如同迅猛扑来的巨鹰,攻向范自鸿背后。那马驯得极好,于疾驰中骤然折转,擦过令容身后,又绕回樊衡附近,低头喷个响鼻。

锦衣司副使的凌厉攻势绝非飞鸾姐妹能比,长剑挟风带雷,险些砍断范自鸿臂膀。

范自鸿悚然而惊,回身抵挡,飞鸾飞凤稍得喘息,挥剑再攻。

樊衡却沉声道:“护着姑娘少夫人。”

飞鸾飞凤应命退至令容和韩瑶身旁,还没站稳脚跟,便听不远处又有如雷蹄声传来,三名锦衣司打扮的汉子疾驰而至,见樊衡对敌,不待吩咐,围攻而上。

这般攻势下,范自鸿哪能抵挡?拼力撑了片刻,便被樊衡长剑抵在胸口。

令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腔中,策马近前,“多谢樊大人出手相救。”

樊衡将范自鸿交于部下,归剑入鞘,抬眉道:“两位可曾受伤?”

“樊大人来得及时,没受伤。”令容说罢,看向范自鸿,那位虽败,眼神却不知何时变得狠厉,也无战败之人的颓丧之态,腰背仍挺得笔直,看向樊衡,“锦衣司?”

“锦衣司副使,樊衡。”樊衡取腰牌给他看。

范自鸿呵地一声冷笑,“锦衣司是朝廷的衙门,却在此守着韩家妇孺?”

“护卫京畿安危,化解纠纷争执,保护百姓周全,也是锦衣司职责所在。”樊衡瞧着这人眼熟,没敢贸然行事,只冷声道:“阁下呢?”

“羽林郎将,范自鸿。”

“失敬。”樊衡官序五品,算来跟他同阶,意思着拱了拱手。既已将他制服,无需平白起争执,命人松开范自鸿,薄唇掀起冷笑,“范将军也算将门之后,在河东地界的名声,连樊某都曾耳闻,怎么今日在这僻静之处欺负起女眷来了?”

范自鸿听出讥讽,眸色更沉,“只是问件事情罢了。”

“问完了?”樊衡挑眉。

范自鸿好汉不吃眼前亏,自知敌不过锦衣司数位高手,也不欲叫锦衣司插手此事,僵声道:“问完了。”说罢,狠狠拍去衣上灰尘,扫了令容一眼,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樊衡虽看向令容。

令容想着那染血画像,犹自心惊。但她不知那画像来处,对樊衡所知也甚少,虽满心疑惑,却只能等韩蛰回京再说,也没再提,只好道:“这边也无事了,多谢樊大人。”

樊衡遂遣散部下,翻身上马,“两位要去何处?”

“去卧佛寺。”韩瑶离得更近,随口回答。

樊衡便拨马道:“我送两位过去。”

韩瑶微愕,跟令容对视一眼,道:“不必,有飞鸾飞凤…”

“范自鸿未必不会去而复返。”樊衡回头瞧了眼渐行渐远的背影,道:“樊某暂时无事,正好送两位一程。韩大人临行前也曾叮嘱,叫我留意府上安危,无需客气。”

既是如此,也不好推辞了,两人遂带飞鸾飞凤骑马在前,往佛寺而去。

樊衡落下十几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待两人进香后,一路送至临近韩家的街口,才收缰拨马,悄无声息地走了。

令容跟韩瑶见他好意护送一路,又不肯近前,原想着到府门口再致谢,谁知转过身,后头街巷却是空空荡荡,别说樊衡,连个人影都不见。

令容随口叹道:“这位樊大人行事倒奇怪。”

“他向来如此。”韩瑶因杨氏的关系,对樊衡倒稍知道点根底,便说给令容听。

樊衡的出身其实不低,世袭数代的侯府,虽最终败落,却也曾煊赫鼎盛。樊衡生而丧父,跟着寡母过日子,虽无慈父爱护,好在祖母看中,见他根骨好,请了教习师傅,小小年纪就教他习武。

到十岁那年,府里因罪被抄,他年纪小,被没入官府为奴,去过石场受苦,又被变卖到高门大户。后来得主家器重,花钱除了奴籍,他又往边地从军历练,据说曾与二十余人据守一座废弃的孤城,击退两千敌军。旁人全都战死,他拖着满身重伤从鬼门关爬回来,养了半年后回京受赏,进了锦衣司。

他曾杀人如麻,又是鬼门关回来的,手段狠辣起来,比韩蛰毫不逊色。

若非韩蛰名声更狠,京城里让人谈之色变的那人,就该是樊衡了。

可惜他出身低微,仅凭那身狠辣和本事,也难掌控锦衣司,更没法跟盘根错节的重臣作对。是以韩蛰升任锦衣司使,樊衡见识过他手段后,也诚心敬佩归服,两人联手,所向披靡。

韩瑶说罢,令容一时默然。

无端地,便想起了前世因府邸获罪被抄,而被罚往石场服役的哥哥。

数百里之外,傅益此时正疾驰在山道上,两肩风尘。

他回京之前,就曾投军杀敌,这回跟韩蛰南下,有了前次的经历,加之韩蛰比先前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饭桶将军们高明沉着许多,几场仗打下来,终于从先前的节节败退中扬眉吐气。

汴州被围已有数日,韩蛰率数千兵马赶来救援,花两日时间攻破外层围困,而后与死守在州府城池的河阴节度使陈陵合力,不止击溃围兵,还追敌三十里,大振士气。

随后韩蛰与陈陵各带一路,陈陵毕竟是节度使,紧追冯璋,韩蛰则袭向陈州的刘炳——那位是冯璋的得力副将,作战勇猛善谋,这一路上与冯璋齐头并进,攻城略地之余互为援救,算是冯璋麾下最棘手的羽翼。

不止如此,陈州还有个韩蛰欲杀之而后快的人——晁松。

那个挥刀重伤韩墨的腿,险些令小韩相丧命的人。

韩蛰从前曾随军历练,这些年虽在京城,兵法韬略并未搁下,且他本非迂腐读书、纸上谈兵的人,几场仗打下来,愈来愈顺手,将刘炳从陈州击退,追击百余里,斩了他麾下不少骁将。

昨日一役,刘炳再失城池,韩蛰命化名孙敬的长孙敬和杨裕派来的数员小将追击仓皇败逃的刘炳,他却同韩征、傅益一道,扑向正从别处带兵来救的晁松,在途中设伏。

晁松落入圈套,搬来的救兵死伤大半,他见势不对,率仅存的数名亲卫拼命败逃。

此刻,傅益与韩征率兵疾驰追击,将才被雨水润泽过的山路剜出许多软泥。

十数步之外,韩蛰一马当先,精甲铁盔,劲弓在臂间拉满,蓄势待发。

征途中起居简陋,作息无定,一圈青色胡茬冒出来,给他冷峻的脸上添了沉稳凶煞。深沉的眸中堆积墨色浓云,锋锐盯向没命奔逃的背影,他的身子紧绷,仿佛疾驰而过的猛虎,踩着如雷蹄声,渐追渐近。

晁松没命奔逃,已无暇分神防守。

韩蛰凶煞的名声不止在京城闻风丧胆,在几场强劲利落的激战后,也让冯璋部下心存忌惮,何况寡不敌众,此刻晁松唯有逃命的份。

山间风声渐啸,乌云堆积,轰隆隆地雷声在天际响起。

韩蛰便在这一瞬松了弓弦,两支精铁为簇的利箭破空而出,带着极强劲的力道,分别射向晁松的肩胛和腰间。

雷声隆隆轰响,晁松耳畔是呼呼风声,更加听不到利箭射来的声音,无从闪避。

利箭分毫不差,射在晁松肩胛骨和腰间,令他执缰的手臂遽然向前,微胖的身躯也被利箭的强劲力道带着扑向前方。

绷紧的缰绳拉得骏马受惊,陡然转了方向,晁松右臂剧痛难以驭马,腰间又负伤难以支撑,力道错开,身躯扑空,当即轰然落地。

马速不减,疾冲向前,连同紧跟的亲卫也迅速擦肩而过。

晁松庞大的身躯跌在地上,吓得面如土色,妄图爬起来逃命,转瞬之间便见韩蛰策马近前,仗剑在手,狠狠掷向尚未站起的右腿。

旁人紧随而至,韩蛰命傅益仍旧带人追捕那几个亲卫,却同韩征翻身下马。

闷雷声里雨点落下来,越来越密。

兄弟两人并肩而立,身姿魁伟挺拔,神色阴沉冰寒。韩蛰右腿微抬,斜插在晁松腿上的剑锋刺穿骨肉的缝隙,将那条尚且颤抖的腿牢牢钉在地上。

第93章 思念

韩蛰回到营地时, 雨势正浓。他浑身都被暴雨浸透,衣甲和剑上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铠甲下的衣裳也湿漉漉的黏在身上,很不舒服。那张惯常阴沉冷厉的脸上也被雨浇得冰凉, 深邃的眼底墨色翻滚。

俘获的敌兵自有人去处置, 他同韩征入帐,旁边唯有亲信跟随。

晁松腿上重伤, 一路驮在马背回来,失血甚多,面色惨白。

韩征早已握了剑鞘在手,疾步入帐, 挑起晁松的头往前一推,那张痛苦而微微扭曲的脸便贴在了背后的军帐上。

相府出身的贵公子, 羽林卫里的得意小将, 韩征不像韩蛰那样肩负重任, 活得颇为恣意,内心里虽未必真的玩世不恭,但这二十年来,确实没受过多少挫折。那回光州之事, 算是他平生所栽最重的跟头,当时韩墨半身是血、性命垂危的模样印刻在脑海,之后被诸般情绪折磨了近一个月, 而今瞧着晁松, 眼睛早已红了。

剑鞘抵在喉头, 韩征双眸带着血丝,“四月中旬在光州,砍伤招讨使韩相的是谁?”

晁松重伤的腿在微微颤抖。

他并不认识韩墨,当日生擒重伤,只是看那人的官服上绣着麒麟,断定是朝堂高官。他曾楚州从军,眼见军中弊病丛生,难展抱负,自是恨透了京城里那些高官厚禄却只会盘剥百姓之人,故而纵容手下行凶。后来官兵败退,晁松才听说韩墨受伤的事,得知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