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剑鞘抵在喉间,帐中两人都是凶狠阴鸷的神情。

他竭力后退,道:“是…是我。”

韩征眸色更沉,剑鞘重重一点,险些让晁松窒息。

“当日我亲眼所见——那是谁!”韩征声色俱厉,神情骇人。

韩蛰也在此时走过来,脸色阴郁。

晁松熬不过,抽了口冷气,低声道:“是我表兄…”

“在何处?”

“岳县。”

这便足够了。韩征当时疾冲去救,自远处明亮的火光里眼睁睁看着韩墨被重伤,彼时的场景深刻脑海,那人的面貌也很清晰。知道他身份位置,要射杀复仇,便不算太难。

韩蛰冷冷看了晁松一眼,唤帐外军士入内。

“带去严审,城池布防、冯璋性情、那边作战手段,能问的全都掏出来。”

那军士是从锦衣司调过来的,身手没得说,审讯的本事也不差,专为对付俘虏的敌将。他拱手应命,又稍稍迟疑,“留下性命吗?”

——叛乱与外敌毕竟不同,若俘获了不侵扰百姓的小将,韩蛰纵会扣押,也不会伤性命。但这晁松显然不属于那种,看韩蛰兄弟的神情,显然也不太像会怀仁的模样。

韩蛰尚未开口,韩征已冷声道:“将他腿上肉削了,看他能不能撑过去。”

“嗯。”韩蛰冷然颔首。

军士应命,叫人过来审讯。

韩征留在此处不肯走,韩蛰也没多说,往自己营帐中去。

行军在外,他的营帐也颇简陋,里头除了简易地铺外,便是一方桌案,堆着许多奏报。他随手摘去盔甲扔在旁边,发梢的水湿漉漉甩下,渗入衣领。

衣裳被雨泡得湿透,就连铠甲都比平时沉重了几分,韩蛰迅速脱了,另换了件干燥衣裳,盘腿坐在案前,拿出张空着的纸。

军情奏报自有随行文官去拟,无需他亲自动笔,此刻,他却是要写封家书。

出征之前,兄弟二人曾在韩镜和韩墨跟前许诺,必会生擒当时领兵的晁松,射杀重伤韩墨的人。如今晁松已落入手中,这消息自然须递于府中知晓。

韩蛰迅速写罢,不急着寄出,封起来搁着,躺在地铺上。

连日劳累,数番激战,他又不是铁打的身子,精神稍稍松懈,躺在地铺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色昏暗,外头雨声已小了,却从暴雨转为绵绵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帐篷顶。

韩蛰坐起身,许是傍晚昏暗天气的缘故,竟觉得有点犯懒。

远处整齐的脚步踏过,是营帐间巡逻的人。

他翻身坐起,揉了揉眉心。

深沉的睡眠让精神恢复了不少,快要醒来的时候,他却做了个梦。

梦里仿佛是京郊那片梅坞,冰天雪地却不觉得寒冷,令容就站在雪地里,折了茶梅簪在发间,容色娇艳妩媚,漂亮的杏眼里藏了笑意,扑向他怀里。曼妙腰肢和柔软甘美的双唇在梦境中格外清晰,一时又是银光院的床榻,轻薄衣衫褪去,她倚枕而坐,春光稍露,在他身下软声恳求。

韩蛰盘膝而坐,皱了皱眉,却忍不住回味梦里的滋味。

数千将士的性命握在手中,冷厉杀伐,踏血前行,征战途中他竭力不去想京城里的事,更不去想银光院的温暖灯烛、香软美人。然而梦境温软袭来,像是竭力封堵的堤坝突然被冲出口子,堆积的洪水便汹涌而下,抑制不住的往脑海里冲。

她的面容声音占据脑海,入魔似的。

韩蛰豁然起身,快步走至帐外,细雨朦胧,暮色沉沉。

迎面而来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那雨丝落在身上,带着凉意,却格外温柔细密。军士生火造饭,炊烟在潮湿的雨中腾腾而上,给军营蒙上一层烟火气息。

也是这般朦胧细雨中,他从阴森的锦衣司牢狱回府,听说令容在厨房,便信步走去。

相府的峥嵘屋宇罩在薄雾里,厨房外青烟腾起,他走进去,就见令容站在灶台边吩咐红菱将佐料加到香喷喷的汤里。锅中热气腾腾,她的脸颊都像是蒸红了,柔润如水。

雨丝落在他的脊背,触肌冰凉,她盈盈走来,软声叫他“夫君”,眼里藏着欢欣。

那样蕴藉的场景,于他而言,温柔得如同隔世,将他从阴森牢狱拉向温暖尘寰。

风吹得雨丝斜落,韩蛰抬目望远,刚硬的心被柔润细雨渐渐泡软。

像是她柔软的声音笑容,轻易闯到心里。

思念蔓延而上,深入骨髓,连同那烟青色起伏的远山峰峦都变得缱绻起来。

韩蛰站了片刻,转身入帐,也不掌灯,在长案前盘膝坐着,笔随心绪,写了封家书。想封起来,自读了一遍,那缱绻思念仿佛跟他格格不入,心里有点别扭,遂搁在旁边,沉吟了半天,另写一句装入信封,注明转递银光院。信封之外又套一层,上头字迹端正,却是寄予杨氏。

五日后,令容从杨氏手中拿到韩蛰写给她的家书,甚为意外。

她独守空闺,对韩蛰毕竟挂念,前几日去卧佛寺时,还特地佛前进香,祈求韩蛰平安,方才也从杨氏口中得知许多近况。

却没想到,韩蛰竟也会寄书给她。

回到银光院一瞧,那上头字迹劲拔,唯有六个字——

万事安好,勿念。

第94章 回信。

令容收到过许多封家书, 包括傅益前阵子寄来的,这却是最特别的一封。

韩蛰那种人寄家书给她,还只说这么句话,实在是破天荒的稀奇事。

令容嫁进韩府将近两年, 韩蛰大半时间都在外奔波, 除了上回给她带回些美味银鱼之外,从没给她寄过只言片语, 甚至久别重逢,也不曾提过那些话。哪怕他在浴房里说曾梦到她,令容后来回想,也怀疑是韩蛰为哄她入觳而信口说的。

他揣着篡权夺位的野心, 朝堂公务又千头万绪,在外戒备凶险, 哪可能梦到她。

不过收到夫君单独递来的家书, 毕竟是让人高兴的事。

那六个字虽简短, 想象韩蛰落笔时的神情,也颇有趣。

令容将那遒劲的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装回信封里,趴在窗边逗红耳朵。

宋姑端着才切好的水果进来, 就见令容唇角忍不住牵起又竭力平复,再次牵起时,笑容比前次还深。那双微微挑出妩媚弧度的眼睛里也藏着笑, 从侧面瞧过去, 春光满面。

“少夫人又碰见高兴事了?”宋姑搁下瓷盘, 将竹签递给她。

令容咬唇低笑,片刻后颔首,将红耳朵抱起来,放在膝上。

宋姑甚少见她这般独坐傻笑,忍不住道:“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夫君寄了封家书回来。说他那边万事安好,不必挂念。”令容抿着唇,才忍住的笑意又荡漾开来,低声道:“我才没有多挂念他呢。”

“嗯,少夫人确实没挂念。”宋姑颔首。

令容深以为然,拿竹签戳瓜吃。

宋姑话锋一转,轻笑打趣,“昨晚进去帮少夫人盖被子,也不知是谁在念叨大人。”

昨晚她念叨韩蛰了吗?令容脸上一红,“定是你听错了。”

“嗯,对。”宋姑低声笑着出去了。

令容狠狠戳了块甜滋滋的梨肉送到嘴边,将半盘瓜果慢慢吃完。

嘴上虽不肯承认,但对韩蛰的思念与日俱增,却不是假的。尤其那日前往卧佛寺的途中被范自鸿拦着闹了一通,那带血的画像实在令人心惊,她猜不出缘由,心里很是忐忑懊恼。范家背靠贵妃,手握军权,并不好惹——前年除夕韩蛰带她游灯时碰见行刺的事,就是当时的河阳节度使安排的,气势很是凶狠。

看范自鸿那天的模样,跟她有仇似的,若当真寻麻烦,飞鸾飞凤可不是对手。

那天回府后杨氏得知经过,也没能理出头绪,樊衡又毕竟是公差,令容想除掉那隐患,只能盼着韩蛰早日凯旋,回来坐镇大局。

若她记得没错,出将而入相,韩蛰有了军功,离相权会更进一步。

——至于那暂时占着门下侍郎的范逯,在韩镜和甄嗣宗的合力挤压下,未必能熬太久。

这样想着,心里又是忧虑又是期盼,午睡时迷迷糊糊地竟又梦见了韩蛰。

夏日天长,闲居无事,晌午闷热之际,也唯有歇觉解烦。

珠帘半卷,芭蕉低垂,瑞兽香炉上淡香袅袅。躺在靠窗的美人榻上,窗口吹进来的风都带着点热气,让人愈发不想动弹。

令容从浅而漫长的睡梦醒来,脑袋里依旧昏昏沉沉。

信步走到侧间书案旁,心里想着韩蛰,瞧见那封简短的家书,想着也给韩蛰回一封。但夫妻虽也两情缱绻,真要提笔,令容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给金州的书信,她大多是写日常琐事,显然不好拿这些说给韩蛰听。

若要提范自鸿那回事,韩蛰在前线对敌,正是吃力凶险的时候,不该为此分心。

若叮嘱他保重身体,凡事谨慎,又显得太刻意——韩蛰那六个字顺理成章,她写这些,却总觉得干巴巴的。

直白诉说思念吗?两人的情分似没到那个地步。

但思念确实是有的,韩蛰特地修书,显然是惦记起了银光院,她要试着留在韩蛰身边,总不能掩饰逃避。

令容趴在案边,对着空荡荡的信笺发呆,片刻后提笔——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她翘着唇角笑了笑,带点打趣的意味。

这封信送抵时,韩蛰已在徐州地界,跟河阴节度使陈陵合兵一处。

即便陈陵无力抗敌节节败退,他仍是官职极高的节度使,且在河阴地界,哪怕曾被冯璋席卷而过,陈陵的权势仍旧很难撼动。不过合兵议事时,因韩蛰力挽狂澜收复了半个河阴,不止陈陵,连他手底下几位将领都颇为心服,若有意见相左之处,韩蛰也能说服陈陵,按他的打算用兵行进。

中秋临近,几场雨后,暑热的天气总算收敛了几分。

临近黄昏,走在刚收复的城池,街道两侧有些房屋被损毁,随处可见激战后留下的血迹和断裂的兵器。道旁的桂花树长得茂盛高大,秋风过处,渐渐有香气蔓延。

韩蛰住在州府衙门旁专为接待高官而设的客院里,一进门就见傅益走来,面带喜色。

“韩将军。”傅益见了他,忙拱手行礼。

他比令容年长四岁,如今也才十八。

从前韩蛰新婚,在金州傅家看到他时,傅益还是个锦衣玉面、书生打扮的俊秀少年,虽腹有学识,对于朝堂世事,仍旧存几分天真。

如今情势折转,伯府公子科举高中,欣然赴任却未乱贼所擒,眼瞧着百姓揭竿而起、官府无力压制,从军后又连吃败仗,见识过种种昏聩无能,怎会没有长进?那张俊秀如玉的脸庞晒得黑了些,棱角渐渐分明,经过这数月沙场征伐,在对敌时比韩征还出色许多。

此刻抱拳行礼,早已没了旧日文雅谦和之态,只觉干脆利落。

韩蛰颔首,随口道:“有好消息?”

“收到了家书,得知家人安好,所以高兴。”傅益回答。

韩蛰“哦”了声,脚步不停,往住处走。

傅益的家书,或是来自金州,或是来自令容。银光院里那张娇丽的脸庞浮上脑海,韩蛰不悦地皱了皱眉——他的家书递出去已有数日,至今尚无音信,看来令容是宁可给傅益嘘寒问暖,也不打算给他回信。

早知道就不写那句可有可无的话了。

他有点烦躁,抓着桌上茶壶,将早已温凉的水倒了两杯灌下,才要往挂在墙上的地形舆图走去,就听外头亲信军士禀报。

折身而出,军士双手将两封信交给他,行礼而退。

韩蛰看信封,一封是韩镜的笔迹,一封是杨氏的。

韩镜的信写得不长,因要紧机密的消息都是用旁的途径传来,这封信也只是勉励之辞,叫他务必不骄不躁,稳中求胜,切忌急功近利。这后头的意思韩蛰明白,看罢后记在心里,随手在烛火上烧了。

杨氏的那封颇厚,韩蛰一摸便知,心中猛然一动,拆开来瞧,果然是信中有信。

展开素净的松花笺,上头小楷隽秀,是令容的。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韩蛰看罢,沉肃的眼底不由浮起笑意,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回令容生闷气,拿纸笔跟他吵架,最后抬眼含笑,带些狡黠——她写下那句打趣般的客行虽云乐时,必定也是那样的神情,纤秀手指握在玉管,唇边带着浅笑。

在成为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司使前,他修文习武,也曾读过不少诗书,过目不忘。

明月何皎皎,照我床罗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想了片刻,前面四句清晰浮起,后头的倒记不清了。

韩蛰摩挲信笺,眼底的笑意渐渐收敛,微挑的唇角也慢慢压了下去。

这句话虽是打趣,但令容盼他早日回去,必定也是真心。京城里龙潭虎穴,她身后无所倚仗,对处境又那样敏锐,必定对祖父的态度深为忌惮。当初她心存和离之意,不就是害怕他的酷烈,祖父的狠辣吗?

甚至很早之前,她似乎还从梦中惊醒,说有人要杀她。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韩蛰瞧着隽秀字迹,脸色渐而恢复沉肃,将那信笺折好,装在贴身的锦袋里。

担忧无用,挂心无益,能做的唯有早日平定冯璋,凯旋归京!

墙上舆图高悬,做了许多不起眼的标记,韩蛰命人掌灯,在舆图前站了近半个时辰。最初南下时,因他尚无威信,沙场对战的经验也不算多,加之官兵败退时士气低落,最初几场仗虽打得漂亮,却也甚为艰难。

而今连番得胜,换成冯璋溃退,士气振作,加之熟知地形、摸清了冯璋的路数,虽仍有许多艰难凶险的仗要打,他却已理清了头绪。

之后韩蛰连克数城,手底下添了归降的兵力,收服长孙敬后如虎添翼,韩征、傅益也比从前得力了许多,一路势如破竹,到九月底时,已将河阴尽数收复,连同被冯璋占据的江东数座城池,也尽数归于官军之手。

捷报频频传来,韩镜在朝堂的腰板挺得更直。

因九月里甄皇后才诞下太子,永昌帝也龙颜大悦,收到捷报更是连连夸赞,封赏金银财帛之余,破格将韩蛰锦衣司使的官职擢为从三品,并因他征战之功,加封令容诰命。

抹金为轴的锦缎文书上绣着瑞荷,盖上玉玺,瞧着庄重华贵。

令容谢恩领旨,回到银光院后将那诰命文书摆在桌案上,且喜且忧。

所喜者,韩蛰力退强敌,军功甚高也不必怕功高震主,归期指日可待。

所忧者,先前因范自鸿的事,她连着两个月闭门不出,宫里的中秋宴席、重阳宴席乃至别处需外出的事一概以身体抱恙为由推掉了。如今这诰命封赏下来,跟平常内监传的旨意截然不同,须她亲自入宫谢恩。

哪怕身染沉疴,只要能起身,这仪程是免不掉的。

范自鸿还在京城游荡,这趟出府入宫谢恩,少不得要烦劳杨氏,帮她多安排点人手了。

第95章 狼狈

京城入了冬,天气便日益转寒。

银光院北侧有十几株银杏, 茂盛树叶早已转为纯黄, 甚是好看。昨晚一场寒雨, 吹了半宿的风,清晨令容出门时, 就见那满树黄叶多半都凋落,铺了满地,树干半秃, 映衬红墙。

天阴沉沉的, 凉风吹过来,渐添寒意。

诰命的服饰甚为繁琐, 里外裹了数层,这等天气里倒是能御寒。

令容将两只手藏在袖中, 到得丰和堂, 杨氏穿戴已毕,已在檐下站着。旁边韩瑶一身利落打扮 , 因闲居在家, 头发便简单挽着,见了令容, 蹬蹬蹬跑过来绕着瞧了一圈, 啧啧叹道:“好看是好看, 就是瞧着老气了。礼部那些人刻板, 该给年轻的诰命选个亮些的颜色。”

“又胡说, 这些都有规制, 哪是随意改的。”杨氏笑嗔。

令容瞧着那近乎宝蓝的外裳,虽绣工精绝,装饰繁丽,跟她的容貌确实不相称。

好在底子里并非十四岁的无知少女,加之身段高挑修长,双眸沉静地立在那儿,倒也有些诰命夫人的架子了。

杨氏颇为满意,“谢恩的礼数都记着了?”

“临出门回想了一遍,没有记错的。”

“好。”杨氏颔首,遂带她出门。

从相府到皇宫不算太远,搁在平常,天子脚下谁敢闹事?可如今情势不稳,南边征战未已,朝堂暗流涌动,没准就有贼胆包天的人——那范自鸿先前拦路行凶,不就是仗着手握军权有恃无恐么?

杨氏固然不惧,却也不想徒生是非,是以随行的人比平常加了许多,除了飞鸾飞凤外,另有两名平常护卫杨氏出行的精干高手,走在仆妇之前。

这般架势,虽不及公主王孙出行的仪仗,却也不差太多了。

安安稳稳走到宫门外,跟着小内监往延庆殿走。

永昌帝虽昏聩,也在欢爱情浓时哄过范贵妃,但先前为甄皇后的子嗣闹出那样大的阵仗,且他本就期盼中宫得子将来为他分忧,是以孩子出世后,经甄嗣宗一提,不待满月,便封了太子,营出个喜气氛围。

延庆殿外也比平常热闹了许多。

太夫人过世已有将近半年,韩家虽还在孝期,却也无需忌讳。婆媳俩被管事宫人引入内殿,隔着两重珠帘,对甄皇后纳首而拜。叩拜罢了,甄皇后笑吟吟地命人起身,请她二人近前。

“先前怀着身子,不便接见,倒是许久没见夫人了。可都好吗?”

“承蒙娘娘挂念,一切都好。”

杨氏含笑而答,就着宫人搬来的绣凳欠身坐下,探头瞧那襁褓里的婴儿。

满月未足的孩子,虽是龙种,跟旁人家的也没多大不同,瞧着不算好看。不过太医院和御膳房伺候得精心,甄皇后养胎时胖了许多,那孩子也胖嘟嘟的,倒甚是乖巧喜人。明黄锦缎的襁褓里,小婴儿睡得正熟,又嫩又小的手探出来,极是可爱。

杨氏瞧了片刻,眼底倏然浮起些许黯色,不忍心多瞧,只抬头笑望甄皇后。

“太子殿下瞧着精神,皇后娘娘真有福气。”

甄皇后微微一笑。

论年纪,她没比令容大多少,当初嫁进东宫时,更是稚气未脱。在东宫和皇宫熬了这些年,十几岁的年纪却有近乎三十的老成,跟杨氏这般年长的人对答起来,稳重端庄的气度竟也丝毫不差。

先前范贵妃得宠跋扈,压得中宫步步退让,而今没了田保挑唆作祟,又添永昌帝期盼已久的太子,甄皇后处境骤然好了许多,气色都与寻常不同。

因韩家为她添了不少助力,甄皇后待杨氏愈发客气,连同令容都沾光,受了许多赏赐。

对坐说话将近半个时辰,杨氏瞧着甄皇后稍露倦色,这才起身辞行。

甄皇后犹自不舍,吩咐管事宫人送杨氏和令容出宫。

令容想到往后篡权夺位的事,心里一叹。

杨氏和令容入宫时,走的是女眷惯常出入的西华门。

从延庆殿出去没走多久,侧面宫廊里有人被簇拥这走来,一身华丽明艳的打扮,满头珠翠精致名贵,竟是高阳长公主。

她旁边除了宫人内监,还跟着范香。

高阳长公主是宫廷常客,这条宫廊直走通往延庆殿,右拐通往范贵妃的宫室,看样子那两人是才从范贵妃宫里出来。长公主跟范贵妃都喜奢华、性骄纵,范贵妃为博恩宠,跟这位永昌帝十分亲信的姐姐走得近,时常来往。这会儿碰见,倒也不算异事。

婆媳二人缓步上前,端正拜见。

高阳长公主脚步微驻,示意免礼,目光越过杨氏,落在令容身上。

三品诰命的服饰固然繁丽华贵,终不及她长公主的身份尊贵。但想到那是因韩蛰而得,终究觉得刺眼,心中不悦,也懒得跟杨氏客套了,别开目光,径直往前走。

范香紧跟在侧,目不斜视。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漂亮,一身裁剪得当的杏子红锦缎,虽是初冬的天,穿得却单薄,更显苗条身段。发髻梳得漂亮繁复,首饰显然也是精心挑选过的,金钗斜挑,更增明艳。

按说范贵妃宠冠后宫,最该清楚永昌帝的色胚秉性,范香长相不差,又正当妙龄,这般装扮起来,盈盈美人如含苞待放的花,就不怕被永昌帝打歪主意?

令容瞧着前面款摆的腰肢,胡思乱想。

渐近宫门,走在前面的高阳长公主忽然缓了脚步,看向侧旁。

杨氏和令容一路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总不好越过去,只好跟着驻足。

宫门处殿宇甚少,天色阴沉,十数步外两个人并肩走来,确实范自鸿和尚政。两人显然是刚下值,腰间佩刀不见踪影,羽林卫的甲胄也都脱了,只穿长衫。

见到高阳长公主,两人各自行礼。

范自鸿抬眸之间,目光扫向令容,眼色微沉。

宫门处有禁军守卫,范自鸿除非吃熊心豹子胆,否则也不敢在此处生事。而宫门外还有飞鸾飞凤、杨氏带的护卫,范自鸿孤身一人,令容倒也不怕他,迎着他目光不闪不避,面无表情地轻飘飘挪开。

余光无意间扫过范香,就见她双手交握在身前,站姿比方才又端正了许多。

高阳长公主驻足不前,似是有话要问范自鸿。

杨氏将范自鸿打量片刻后收回目光,向高阳长公主道:“民妇还有事在身,先行一步,请长公主见谅。”

高阳长公主颔首,旁边尚政亦告辞先行。

他进京的时日不短,跟杨氏也有过数次照面,先前韩家太夫人丧事,尚夫人曾来吊唁,尚政亦曾跟随同去。走出数步,尚政便朝杨氏拱手,“许久未见夫人,诸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