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好。”杨氏认得他,含笑颔首,“听说令堂前阵子抱恙,因忙着没能去探望,如今痊愈了吗?”

“病倒是痊愈了,只有点小咳嗽。”尚政稍侧身姿,神态恭敬而不疏离。

瞧在杨氏眼里,甚为满意。

西华门内,高阳长公主双手拢在袖中,顺着范自鸿的目光瞧了片刻,忽地一笑,“范将军莫不是也瞧上那位少夫人了?”

“长公主说笑。”范自鸿收回目光,“瞧上谁,也不会瞧上韩家的人。”

“不是私情,就是私仇。”高阳长公主挑眉。

范自鸿并未遮掩,颔首承认。

“可惜她藏在韩家,整日抱病。不过——”高阳长公主毕竟是疑惑的,因宫门附近空旷,说话也不甚收敛,“她那么小的年纪,居然能跟你结仇?”

“再小的年纪,也是韩家的人,杀人越货的本事怕也不小。”

他不肯细说,高阳长公主也没追问。但有人不喜傅氏,她乐见其成,只瞧着钻进马车的窈窕背影,勾唇冷笑,“盯着她的人多着呢,范将军不必着急,没准会有人给你铺路呢。”

范自鸿神情微动,朝她瞧过去。

高阳长公主只笑了笑,“等韩蛰回京,她不再躲着,多的是机会。”

“韩蛰啊。”范自鸿嗤笑,眉目间渐添锋锐。

那个让京城闻风丧胆的人,他确实想会会。

高阳长公主听出他语气中的挑衅不屑,心里不大舒服,没再多说。

千里之外,此时的韩蛰正策马走过战后凌乱的街道,安抚百姓,搜寻残余的叛贼旧部。

讨贼的事最初举步维艰,但颓势一旦挽回,各自气势便迥然不同。冯璋固然悍勇,他手底下的将领却鱼龙混杂,有些是随他草莽起事,立志要带兵直捣京城,杀了那昏庸无能的皇帝老儿,享尽富贵,身后没顾虑,奋勇无所畏惧。有些却是官兵倒戈投靠过去的——譬如晁松。

冯璋攻势迅猛时,那些人纷纷投奔,谓之天下大义,水涨船高,让冯璋声势更壮。

而今冯璋节节败退,那河阴节度使虽是碌碌之辈,招讨使韩蛰却是个硬钉子,虽有数次极惨烈的战事,却所向披靡。这等情势下,有些人对冯璋降而复叛,反倒削弱冯璋势力,更难抵抗。

冯璋颓势一露,韩蛰越战越勇,叛军摧枯拉朽般迅速溃退。

到腊月时,江东之地收复八成,冯璋愈战愈败,退守他发迹起事的楚州。

第96章 决胜

冯璋很恼火。

前年九月他聚众起事,一路都很顺畅。冯家是盐商, 家资巨富, 拿出其中极少的部分银钱周济百姓, 就足以收拢人心。何况官府黑暗,楚州地界民怨极重, 盗匪横行、聚啸山林,情势早已不稳。他扯起反旗一挥,应者如云, 仗着巨富的家资做军费, 更能叫追随的人死心塌地。

其后攻下数座城池,威望日隆, 就连有些官兵都望风而降,从前年九月到今年六月, 冯璋一路势如破竹, 锋芒直逼京城。

兵临汴州时,他的剑锋离京城只有两日之遥, 冯璋甚至想过, 拿下京城后,当如何处置那昏君和骄横跋扈的长公主, 以富家资财散予穷苦百姓, 博个威望。

美梦在韩蛰南下之后, 渐渐破碎。

六月至今, 短短数月时间, 他迅速败退, 韩蛰却越战越勇,一如他当初攻向汴州时。

楚州已成最后一道防线,倘若仍守不住,背后两座小城也难以作为容身之地,或死或逃,很难再奋起反击,力挽狂澜——只可惜了他万贯家财,倘若被韩蛰那厮寻到,实在不甘心!

连连败退之下,冯璋气色极差,亲自登上城墙布防。

城墙外,韩蛰与河阴节度使陈陵合并一处,万余兵士列阵,营帐绵延数里,只等主帅一声令下,扑向困守的楚州孤城。

中军营帐间,韩征刚跟韩蛰巡查归来,盔甲严整。

继晁松之后,重伤韩墨的那人也被射杀,虽说韩墨重伤的腿难以痊愈如初,韩征心里憋着的闷气总算消去,神色也比从前明朗了许多。目光扫了两圈,仍没见熟悉的人影,不由道:“大哥带的唐敦呢?前几天就没见他。”

“祖父有事召他回京。”

“傅益也回去了?”韩征身手跟傅益不相上下,才学却远远不及那位传胪的才子,加之傅益颖悟机变,从汴州到楚州争杀从未停歇,这数月间长进飞快,韩征跟他数回并肩作战,生死之间互相照应营救,交情渐深,也颇为佩服。

——且傅益曾同他拼力救回韩墨,那恩情韩征始终记着。

弟弟走出阴霾,恢复旧日意气风发的模样,韩蛰颇为欣慰。

只是傅益的去向不好透露,便知含糊道:“嗯。”

“他回去能做什么。”

“据说是府中有事。”韩蛰面不改色。

韩征没再追问,只叹道:“那真是可惜了,留在这边活捉冯璋,功劳少不了他那份。”

韩蛰瞧他一眼,像是露了点笑意,稍纵即逝,率他入帐。

营帐中,河阴节度使陈陵已等候多时,旁边站着杨裕派来助力的三位小将。河阴收复后,陈陵毕竟存着私心,因江东节度使已战死在冯璋手里,朝廷又未任命谁来接替,他的地盘紧邻江东,这回虽是靠韩蛰力挽狂澜,毕竟也在韩蛰的声势下收复失地立功不小,难免起觊觎之心。

河阴兵力不算强盛,陈陵又有求于朝廷,这阵子对韩蛰倒是很客气。

帐中舆图早已备好,陈陵请韩蛰坐下,问过韩蛰带人探查到的虚实,一道商议对策。

冯璋的声势早已被击溃,如今困守孤城算是殊死一搏,陈陵收复河阴后还需留下些兵力驻守免得再生乱事,到如今,手边能用的兵力不多,大半是韩蛰麾下的精锐。

商议毕,大军休整了一晚,次日清晨用过早饭,趁着官兵士气正旺、叛贼提心吊胆守了一夜后稍露疲惫,战鼓响起,挥兵攻城。

最后的背水一战,冯璋几乎拼尽全力。

麾下残余的精锐几乎都被调到跟前,他当时拿下楚州后,野心勃勃地将楚州视为龙兴之地,花重金加固城池、屯下粮食和守城器械军备,到此时,果然派上用场。

仗打得颇有点艰难,从清晨直到晌午,防守最薄弱的城门才被攻入城内的兵士轰然打开。韩征率兵直冲而入,带着汹涌而入的兵士一路冲杀过长街,驰向另一道门。

防守被撕开口子,便如巨坝决堤,无力挽回。

冯璋守在正门,被韩蛰缠得筋疲力竭,猛听背后敌兵呐喊,远远瞧见冲杀过来的韩征,心中巨震,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率兵直抵京城夺取皇宫的梦轰然破灭,冯璋喝命副将死守,提着重刀快步下了城墙,混乱中绕过民巷,脱下那身主将装束,找了匹马,便往外逃。

——数代积累的巨富资财仍藏得安稳,战败固然令人沮丧,他还没打算就此送掉性命。

主将一走,余下部将更不会防守,里外夹击之下,迅速溃散。

韩蛰带兵直冲而入,留下韩征在城里扫尾,带人去追捕冯璋。

冯璋此人不止悍勇,引自幼从商,还甚为狡猾,与寻常武将拼死力守的做派迥异。这一路对敌,冯璋虽亲自坐镇指挥,却都躲在韩蛰铁箭射程之外,身旁更有高手护卫,若见势不对,也会见机行事,败逃保命。是以半年下来,仍将性命保得好好的。

这回他败而逃走,身旁仍有重金请来的人护卫,只是装束相似,不易辨认。

韩蛰带人疾追出城,与长孙敬分头包抄,驰出数里,最终将冯璋困在汹涌河畔,活捉回城。

冯璋落败,楚州收复,余下的两三处交与陈陵的部下足够。

韩蛰讨贼半年,终于赶在过年前擒得叛贼,暗自松了口气。

当晚在城中休整,连日疲惫下,盥洗过后,便拖着沉重疲累的身躯躺在榻上,从入夜时分直睡到清晨。再睁开眼,外头天光尚暗,整夜酣睡后,却是神清气爽、身健体轻。

楚州的深冬不似京城寒冷,韩蛰常年习武身体强健,套上外裳走出门,扑面而来寒凉的风让精神为之一振,像是站在京城的深秋,冷热事宜。

手中暗沉乌黑的剑上,血迹早已擦净,他仗剑在手,顶着冷冽晨风练剑,酣畅淋漓。

冯璋被擒的消息早已快马送出,早饭后,随行的文官自去拟写详细的军情奏报,韩蛰往议事厅走了一圈,回住处的途中却拐向一处洞门,闪身进去。

楚州山水极佳,园林府邸修得也精致灵巧。

韩蛰健步前行,走至一处嶙峋奇秀的山石旁,微微顿住。

三四步外,长孙敬躺在树荫下,一张竹编的躺椅微微摇晃。

他年过三十,生得高健威猛,这一路以孙敬的身份跟随韩蛰征战,虽官职颇低,却格外勇猛,比起韩蛰也不逊色多少。从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又从刑部大牢逃出的死囚犯,自有旁人难及的狠厉劲头,此刻却甚为悠闲的躺在那里,手中握着副紫砂茶壶,温热的水从茶壶嘴倒出,径直落入他口中。

见惯长孙敬狠厉杀戮,陡然见这模样,韩蛰甚感意外。

“楚州人杰地灵,很不错吧?”长孙敬悠闲开口,卸下战袍后,也没客气,只管躺着,指了指旁边躺椅,“韩大人试试?”

“不必。”韩蛰仍挺拔站着,瞧见那高鼻俊目,随口道:“我以为你是北地的人。”

“我生在楚州,十几岁才北上谋生。”长孙敬收了茶壶,坐起身子。

“所以逃出京城后,南下求生?”

长孙敬咧了咧嘴,“南下谋逆。”他倒是没掩饰,“原本想去投奔岭南的陆秉坤,毕竟他对朝廷不满已久——那时还不知道冯璋谋逆,否则早就孤身投奔冯璋了。若不是被你拦住,两军交战,还不知胜负如何。”

他这人也是有意思。

被擒拿在刑部牢狱里时,认罪极快,拿一副不怕死的模样将企图消除戒备逃出牢狱的打算掩盖起来,此刻才跟着韩蛰平了冯璋,却又敢口无遮拦的说这种话。

韩蛰眉峰微挑,“可惜你落在了我手里。”

“也是怪了,若不是你帮出手帮禁军,我早就逃出了京城。从刑部大牢绕一圈,反倒欠你个饶恕性命的恩情,拿这样的军功来偿还。”长孙敬又喝了口茶,“年关将近,赶着回京?”

韩蛰未答,“你呢?留在军中,必将成器。”

“忘了?我想杀掉那昏君——这回平叛,不过是欠了你恩情。”

“投军从戎,未必是为给昏君效力。”

韩蛰早在招揽长孙敬时就已考虑过此事,这半年并肩杀敌,对方是何等性情,他也有了把握。有些事虽需掩藏,但一步步走下去,终会有显山露水的时候,韩家扼着朝廷中枢,杨家驻守京畿,这回他南下讨贼初掌军权,越往后走,暗藏的野心终会为人所知。

而长孙敬这种人,哪怕让他早一点知道,也无碍大局。

果然,长孙敬神色微愣,诧然将他盯了片刻,“不是给昏君效力?”

韩蛰沉默不语,深沉的眼睛只将他盯着。

半晌,长孙敬才收了诧色,“又要我做什么?”

“假意投奔岭南陆秉坤,入他幕府。”

“然后?”

“冯璋虽败,他的家眷却早已送往别处,唯一肯收留她们的,唯有陆秉坤。冯家丰厚的家资尚在,这半年攻城略地,只增不减,陆秉坤必会设法求取。这一带,终会再起战事。陈陵本事有限,必不能敌,你若能从中建功,江东军权,便能易主。”

长孙敬神色渐肃,似有点不敢置信,缓缓起身。

他出身低微,凭一身功夫闯入京城,却只见皇帝昏聩、宦官干政。当日谋划弑君,也是难平心中愤怒,对于跟他同样出身的百姓,仍存善心。

尤其对楚州一带,更有不薄的感情。

长孙敬将韩蛰盯了半晌,隐约明白他的打算。当初韩蛰在京城声名鹊起时,他并未太放在眼里,二十岁的年轻人而已,若非韩镜那老匹夫撑腰、出手狠毒绝情 ,能有多大本事,令朝臣不敢直撄其锋?直至去岁被韩蛰擒住,数番往来,并肩作战,看他一路披荆斩棘,运筹帷幄,不知不觉中便转了态度。

细算起来,韩蛰于他,除了不计前嫌的活命之恩,仍有点知遇重用的意思。

韩蛰瞧着他神色,目光锋锐洞察,“江东的安宁,与其借他人之手,何不握在你手中?”

长孙敬目光微紧,神色变得格外端正肃然,半跪在地,抱拳道:“愿听差遣。”

韩蛰取出一枚钥匙,递给他,“冯璋还关着,想问什么,今晚之前问。”

长孙敬双手接了,起身沉声道:“好 !”

第97章 峰回

韩蛰擒获冯璋、收复楚州的消息传到京城, 举朝上下皆为之欢欣鼓舞。

从去岁十月至今, 冯璋作乱的事如阴云笼罩在京城上空, 在叛军逼近汴州时, 更令人心惶惶,官员百姓各自不安——那昏君虽骄奢淫逸, 令别处百姓身处水火, 京城中毕竟有相爷坐镇,虽朝堂争斗频频,高官仗势欺人, 百姓处境却还不算太差, 大多不愿叛军攻到,妻儿离散。

如今叛乱被平定, 悬在头顶的利剑挪去, 永昌帝龙心大悦,对韩蛰满口夸赞。

韩镜趁势提议, 说国起内乱,毕竟不祥,叛军作乱致百姓蒙难,军中将士伤亡也颇为惨重, 可请高僧在京郊宏恩寺设水陆法会,做法事、讲佛经, 超度亡魂、安抚英灵。

永昌帝欣然采纳, 并命京城内文武官员、皇亲国戚皆赴会拈香, 听高僧说法。

佛道司连夜筹备, 安排七日法会的仪程,算准日子,待韩蛰带千余残军班师回京时,将法会推至最盛大处。

相府中女眷大多有诰命在身,且品级不低,自须前往拈香听讲。

令容接到旨意,意有踟蹰。

那宏恩寺在京郊,水陆法会做起来,举朝高官皆会前往,届时必有羽林卫在佛寺内外列仪仗守护。且出城的路途遥远,韩蛰归期将至,回来后为了相位必定会有场恶战,她不想在这节骨眼添麻烦。

但身上担着三品命妇的衔,宴席虽能推脱,这种大事却不好无故抗旨。

令容目下能倚仗的不多,没法独自扛着,只能求教于杨氏。

杨氏倒是胸有成竹,让她奉旨前往,无需担忧别的,哪怕碰见事情也别害怕。

令容避无可避,只能迎险而上。

到腊月二十那日,水陆法会做到第三日,韩蛰离京城也愈来愈近,杨氏便带着令容和韩瑶、刘氏带着梅氏,又选数位护卫跟从,一道往宏恩寺去拈香听法。

这场法会自是格外盛大隆重,京城最负盛名的高僧佛印亲自主持,远远就见香烟缭绕,高官女眷往来如云。佛道司早已安排人手在外,引着杨氏等人入寺进香,因后晌还要听高僧说法,晌午用过斋饭后,引至客舍歇息。

腊月天寒,客舍里炭火烧得正旺,熏得满室融融。

宏恩寺虽占地颇广,里头客舍毕竟有限,除了专供帝后妃嫔修葺所用的外,别处屋舍都颇逼仄,一间间连着,仅容一两人歇息,像近日客多房少,偶尔还会安排两人同歇。

客舍都由佛道司安排,知事僧引路,令容跟杨氏等人比邻,各占一间。

屋内床榻桌椅简单整洁,亦有两幅箱柜,打扫得干干净净。

枇杷服侍令容暂歇下,也靠在榻边坐着打盹。

因宏恩寺处于山腰,令容一路徒步走来,甚是劳累。一向忌惮的范自鸿并没出现,她也稍稍放心,躺下没片刻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察觉不对劲,猛然睁眼,就见榻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男人的身影,正挥手打在枇杷后颈,将她击昏。不待令容开口,那人迅速伸手捂住她嘴,拿一团细布塞住。宽敞的客舍里光线明亮,那人的五官轮廓皆颇熟悉,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更是让她背后发毛——竟是唐敦!

他原本跟随韩蛰在外打仗,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令容心中大骇,昏沉的意识霎时清醒。

唐敦将枇杷放倒后,便将袖箭抵在她颈间,低声道:“别出声!”

令容双手在袖中握紧,缓缓点头,目光稍转,就见原本紧阖的柜门敞开,正微微晃动。

难怪!

飞鸾飞凤就在门外,唐敦却悄无声息的出现,必是事先与佛道司的人串通,藏身在屋中。只是方才她初入客舍,飞鸾飞凤曾瞧了一遍,那柜门打开,里头空无一物,却不知唐敦是如何藏住的。

心里头突突直跳,见唐敦没打算立时杀了她,才稍稍镇定。

依他无声的指使赤足下榻,隔着罗袜,脚底微觉冰凉。

令容没敢出声,只指了指珠鞋,见唐敦沉着脸没出声,便轻轻趿着,没敢弄出半点动静——唐敦既然敢出手,必是不惧后果。铁箭还抵在颈间,若她惊动旁人,不待飞鸾飞凤来救,那铁箭怕是能立时取了她性命。

但这间隙,也足以让她迅速判断情势。

杨氏虽未必料得到唐敦在此处藏身,但一向谨慎的相府主母既然敢带她出府,未必只是随口安慰。她信得过杨氏,且事已至此,该来的事总要来,身在砧板无力反抗,只能竭力镇定,伺机行事。

柜门敞开,里头空无一物,令容顺着唐敦的眼神走进去,那板壁却不知何时推开,里头黑黢黢的。摸索着走进去,趁着唐敦回身看门外的空隙,悄悄将袖中锦帕丢出,用力扔向柜中昏暗的角落。

唐敦倒没察觉,见令容乖觉进了甬道,回身阖上板壁。

甬道逼仄,隐隐能闻见檀香,想必挖得不深。

令容将那细布去掉,觉得恶心,却没敢出声。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出口处却是一座空旷的殿宇。回过身,对上唐敦阴森的目光,那位面带冷嘲,道:“你倒镇定。”

“我只求活命。”令容冷声。

唐敦没再说话,挟持着她出了佛殿,从荒败的后门出去,有两匹马拴在树上。

“带我去哪里?”令容曾命丧他手,此刻被挟持,终究不放心。

唐敦冷脸不答,将她双手捆了扔在马背,又往令容口中塞了团细布,随即翻身上马,牵着另一匹,小跑往后山僻静处。跑了一阵后终于驻足,唐敦扬声叫道:“范将军,人给你带来了!”

令容眉心猛跳,抬头四顾,果然,片刻后有个人落入视线,正是范自鸿。

范自鸿身上仍是羽林郎将的打扮,将唐敦身后瞧了瞧,“没人察觉?”

“没有,即便察觉,也会引往别处。”唐敦毕竟在锦衣司历练,方才留意身后,确实没见有人跟来,遂将马缰递给范自鸿,“范将军记得信守诺言。问完了正事,拿她祭祀令弟。”

“自然,也祭祀你堂妹。”范自鸿扫了令容一眼,接过缰绳。

唐敦没敢再逗留,拨转马头迅速远去。

令容未料这两人竟会勾结,整个人搭在马背上,双手被捆,又震惊又难受。

深山林中格外安静,范自鸿牵马走得颇快,马蹄踏在堆积的枯叶上,踩出极轻的响声。

令容满心彷徨,左右张望,脖颈快要酸痛时,猛听风声不对,堆积的枯叶下,一道利箭破空而出,直直射向前面。执缰前行的范自鸿悚然而惊,闪身躲避,想要去挟持令容,却因铁箭接连射来,难以近身。

这间隙里,周遭枯叶骤响,似有埋伏的人冲出来,拦住范自鸿。

令容看不到马背另一面的情形,心跳如鼓,抬头远处有人戴着面具疾奔而来,趁着范自鸿被人拦截的功夫,纵身上马,疾驰而出。

跑出一阵,见范自鸿没追来,稍稍驻马,解了令容腕间绳索,扶她坐在马背上。

“不害怕吗?”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深冬静谧的林间,格外清晰。

令容满心惊慌揣测在听到这声音时转为惊喜,回身看向背后,“哥哥?”

傅益摘下丑陋的面具,冲她笑了笑,没再耽搁,骑马疾驰离去。

——却不是回京城或宏恩寺的方向。

第98章 归来

宏恩寺里, 杨氏午歇过后起身等了片刻, 却不见令容过来, 便叫随行的鱼姑去扣门。

屋内安安静静, 扣了数下也没人应声,飞鸾察觉不对, 当即破门而入, 只见枇杷晕睡在榻上,令容却不见踪影,慌了手脚, 当即报予杨氏。

两姐妹的职责便是守护令容, 方才她守在门前,飞凤守在窗后, 没见半点异常, 谁知道这么短的功夫,少夫人竟会消失不见?

飞鸾跪地请罪, 满脸惶然。

杨氏也露焦灼之态,叫人入内仔细搜寻,在那座空荡荡的柜中瞧见令容丢下的手帕,当即瞧出板壁端倪, 命人过去追查。

这一带都是高官女眷午歇所用,这动静闹出来, 当即引得众人注意。

没过多久, 韩家少夫人在客舍被人劫走的消息不胫而走。

——韩蛰才在楚州告捷, 率残部归京, 京城里却有人选在此时对他的夫人出手,是何居心!范家跟韩家的明争暗斗,众人也多看在眼里,一时间揣测纷纭。

杨氏显然也气得不轻,得知那甬道通往后山,当即命人去查。

正三品的诰命被掳走,负责内外禁严的禁军也难逃干系,消息报到正赶到寺门,准备去听高僧讲经的韩镜那里,相爷闻之微怒,只是皇家佛事为重,遂与禁军副统领商议过,调拨十数名禁军去搜查。

他端着满脸不豫往里走,见唐敦站在人群后朝他颔首,随意扫过,便去坛前听经。

后山,傅益纵马疾奔,风驰电掣。

腊月底冷冽的风刮过脸颊,入骨冰凉,令容身上穿得单薄,好在傅益将披风给了她,便竭力缩着。兄妹俩驰至一处山坳,离宏恩寺已颇远,傅益扶着令容翻身下马,往那马背一拍,骏马疾驰离去。

兄妹俩穿过一条极窄的羊肠小道,骑上备在那边的马,往东而去。

宏恩寺往南四十里,有一片不大的湖,湖畔峰峦起伏,坐落许多富贵人家的消暑别苑。

傅益在别苑前驻马,亮了个腰牌,那管事见了,当即躬身请入其中。

令容满心狐疑,跟着管事穿过花圃间的夹道,迎面五间歇山飞檐的大屋,两旁耳房抱厦齐全,雕梁画栋,彩绘精致,连窗上的厚纱都像是新糊的。冬日里万物凋落,唯屋前几株腊梅盛开,香气浮动。

管事躬身请两人入内,便没再打搅。

屋中炭盆稍得旺,热气熏人,令容解了披风搭在架上,狐疑开口,“这是哪里?”

“妹夫的私宅。”傅益走至桌畔,倒了两杯热茶,递给她一杯。

令容手捧热茶慢慢啜饮,将这屋子诧异打量,不甚确信,“夫君的私宅?”

傅益颔首,“除了他没人知道,不过如今,韩夫人倒是知道了。”

“所以——”令容坐在桌旁,瞧着他日渐锋锐干练的眉眼,“究竟怎么回事?”

“前阵子唐敦突然有事回京,他叫我暗中尾随,回京后跟府上的韩夫人暗中联络,但不许声张,连你也不让知道。我藏了好些天,直到这水陆法会的圣旨下来,夫人找上我,引荐了几位高手,让今日埋伏在后山救你。”

“就这样?”令容虽猜出是韩蛰跟杨氏合力筹谋,于内情仍是满头雾水。

傅益便笑了笑,挑眉道:“他能让我插手此事已算信任,岂会说详细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