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有指使。”章斐为他目光所慑,心中剧跳,“我只是请她引荐。”

记忆里的韩蛰仍是冷峻寡言的少年,虽常露不耐烦的神情,却也曾带她游遍京城。八年没见,锦衣司使的狠辣名声如雷贯耳,最初分离时她借着兄长的名义递过许多音信回京,却都石沉大海,连费尽心思求来的砚台,都未能换来韩蛰半点回音。

十七岁那年父亲为她定了亲事,却因男方后来急病而死,不了了之。

旧日心事在岁月里封存,她几乎决定放弃,直到此次回京,才得知她离京后不久,韩蛰便入军中历练,信件暂由韩镜收着。后来韩蛰回京闭窗读书,考取功名,信件仍原封不动的存在韩镜那里。再后来韩镜搁杂物的屋子不慎起火,满箱信件尽数烧毁。

她跟着祖父拜见韩镜的时候,韩镜还不无遗憾歉意,“也是老夫朝务繁忙,一时粗心,扑灭火才想起里头有那些书信,倒耽搁了他兄弟间互通的音信。”

章瑁之不知内情,只说无妨,她却恍然明白实情。

之后与高阳长公主叙旧,才得知韩蛰成婚是圣旨所赐,迫于无奈,娶了傅氏摆着而已。

埋在死灰中的心意重燃,蠢蠢欲动。

此刻,两人孤身相对,章斐瞧着跟前满目冷硬的韩蛰,早已寻不到旧日痕迹。

她毕竟害怕忌惮,深吸了口气,屈膝行礼,“韩大哥,昨日的事确实出乎所料,我也觉得心惊。但我与少夫人攀谈,确实是为求画的事,我站在她右首,珠串却在她左边,哪怕如少夫人所言,珠串是有人蓄意割断,也不可能是我出手。”

韩蛰脸色更沉,“引开她注意,能给人可趁之机。”

章斐眉心剧跳,眼底骤然添了慌乱,“韩大哥,我绝无此意!两府数代世交,幼时承蒙韩大哥和夫人照拂,我怎会…”

“锦衣司里有百种酷刑,让人生不如死。”韩蛰打断她,目光锋锐冰寒,“皇亲国戚,妇孺幼子,概无例外。”

这态度冷硬漠然,章斐的声音卡在喉咙,对着那道目光,下意识避开。

韩蛰声音更沉,“宫女已招认主使,我只想听你亲口承认。两府交情深,动刑对谁都无无益。”见章斐仍不肯松口,添了怒色,拂袖转身欲走。

章斐心中大骇。

锦衣司的刑罚着实酷烈,韩蛰冷厉无情的名声她也早有耳闻,章斐哪敢尝试?且以这里的手段,犯事的宫女既已招认,她未必能够逃脱,苦撑无益,一旦用刑,更会丢尽章家脸面。昨日的事她始料未及,闹到如此境地,对甄皇后毕竟稍有不满。

恐惧与担忧汹涌而来,她赶上两步,忙道:“韩大哥!”

韩蛰岿然不动,稍稍回身,神情冷沉洞察。

“是…”章斐迟疑了下,低声道:“皇后嘱咐我,引开她的注意。”

韩蛰盯了她一眼,锋锐的目光令章斐不自觉打个寒噤。

前后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韩蛰便推门而出,命人落锁。

往隔壁牢间去,那位命妇只是无辜被牵累,如实交代了当时经过和见闻,并无耽搁。

韩蛰心里有了数,赶往关押宫人的牢房。

昨日樊衡审讯时已撬开了割断绳索那宫女的嘴,对别人虽曾审讯,却只取口供而已。

韩蛰迅速看罢,最初跌倒的那位宫女叫银霜,是甄皇后身边得脸的人,口供上的叙述与旁人并无出入,承认是她不慎撞到范贵妃的宫女,才致贵妃贵体受损。至于她站不稳的原因,说是脚底下踩着珍珠打滑所致。

她是皇后跟前的人,认罪也很快,锦衣司虽动了刑,没挖出旁的,便如实写上。

韩蛰看罢,吩咐提来银霜,由他亲自审讯。

宫女再嘴硬,也没法跟铮铮铁骨的硬汉和被训练过的死士相比,先前锦衣司没深究这细节,未曾深挖,此刻韩蛰亲审,果然问出了新的东西。

这日逢朔休沐,不设朝会,韩蛰理清经过时才巳时二刻。

他将案情奏报写明,换上官服便入宫面圣。

永昌帝昨晚歇在了麟德殿。

范贵妃从虚弱中醒来时,得知失了孩子,哭得昏天暗地,他过去陪了两个时辰,也实在觉得伤心,待范贵妃累得睡着后,便先走了。再怎么昏聩荒唐,眼巴巴盼了九个月的孩子骤然没了,他哪还有心思召幸旁的嫔妃?因对甄皇后存了芥蒂,也没去延庆殿,只往麟德殿里躺着,也丝毫没有斗鸡走马的兴致。

躺到清晨,用罢早膳,因昨晚没睡多少,便在殿里昏昏沉沉地打盹。

听得韩蛰求见,意外之余,也迫切想知道锦衣司查案的结果,忙叫人召进来。

入了初夏,天气渐暖,麟德殿的窗户半敞,风入朱窗,吹得帘帐轻动。

韩蛰进去时,永昌帝眼睛底下有些浮肿,眼神也无精打采,开口便问道:“贵妃的事查得如何了?”

“臣已查出结果——”韩蛰才开口,外头便传来刘英跟人说话的声音。

永昌帝皱眉,不耐烦道:“谁啊!”

“回禀皇上,皇后娘娘送了些糕点过来。”刘英在外应答。

永昌帝皱眉,下意识看向韩蛰。

韩蛰保持恭敬姿态,端然道:“据臣所查,昨日的事与皇后娘娘有些牵连。不如当堂禀明,若臣所查有疏漏之处,皇后正好吩咐,臣再去查。”

永昌帝在大事上没什么主意,听着有道理,便叫皇后进来。

许是为了昨日无辜死去的孩子,甄皇后换了身素净装扮,发间装饰也不太多。不过幼学家教使然,即便装扮素净,仍有温婉柔顺姿态。进殿后见着韩蛰,她愣了下,旋即端然行礼,道:“皇上失了爱子,臣妾怕伤心过度损及龙体,特备了几样糕点和滋补的汤。”

说着,从随身宫女手中接过食盒,搁在御案旁。

永昌帝扫了一眼,道:“正巧,昨日案情查明,皇后一道听听。”

甄皇后便款款落座,一双眼睛沉静从容,落在韩蛰身上。

韩蛰遂取了奏报,交刘英转呈永昌帝,将查案经过简略陈述。那割断绳索的宫女已然认罪,还供出了主使教唆她的宫中嬷嬷,锦衣司昨晚原想提审,因嬷嬷是内廷司的人,内廷司不肯放,彼时永昌帝和甄皇后已歇了,内廷司不肯通传,锦衣司不能硬闯宫禁,故未能提审嬷嬷。

这结果在甄皇后意料之中。

见永昌帝瞧过来,甄皇后微微怒道:“内廷司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如此要紧的事,该来通报才是,别说是个嬷嬷,就是本宫身边伺候的,该查问就得查问!”说罢,向刘英道:“将那人叫来!”

她从容不迫,御座上的永昌帝却已将奏报翻到最后。

宫女银霜的口供白纸黑字,他看得心惊,好歹留了个心眼,没立刻发作。

他这皇帝当得逍遥,却也窝囊,朝堂上的事管不住,多承甄家和韩家相助,相权盛于皇权,他也不在意,只管放心高乐享受。到如今朝政荒废,他哪怕偶尔攒点志气冒出个收回权柄的念头,也是有心无力,偷着试过两回,明白左膀右臂已长在身上难以斩断后,便只能忘记,更倚赖身为太子外家的甄嗣宗。

永昌帝当然也明白,没了甄嗣宗,只剩韩家独大,他恐怕得困在宫里,难以立足朝堂。

此刻奏报写得明明白白,惊怒之下,拿不定主意,便趁着刘英去召嬷嬷的功夫掂量。

一炷香的功夫后,刘英匆匆赶来,带回的消息在意料之外,又仿佛意料之中。

“那嬷嬷昨晚去井边打水,失足掉进去,没能救上来。”刘英呵身哈腰,卑躬而畏惧,“老奴也查问过旁人,那殿里就只她洒扫,这些天做的事,旁人都不知情。”

这还果然灭口了!

永昌帝跬怒愈增,甄皇后却蹙眉道:“竟然这么巧?”

徐徐说罢,睇向韩蛰,眼中藏有深意,似乎是要他息事宁人的意思。

韩蛰神情纹丝不变,见永昌帝看向甄皇后的目光里陡添怒色,续道:“此外,另有一份口供,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叫银霜。”他稍稍侧身,端然而立,目光竟然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据她招供,珍珠不足以将她摔倒,是娘娘嘱咐,要她借机设法扑倒贵妃。”

声音冷沉平稳,不带半点情绪。

甄皇后却脸色骤变,遽然看向韩蛰,怒道:“胡说!”

第125章 秀恩爱

麟德殿里宽敞阔朗, 甄皇后这声怒斥音调颇高,手里茶杯一抖,热茶溅出也浑然不觉。

韩蛰端然拱手,“娘娘息怒, 臣只是奉命查问。”

这道理甄皇后当然知道!她恼恨的是韩蛰的态度。

从前为扳倒田保和范逯,韩家露了口风, 她便顺水推舟,虽被范贵妃风头压得处境艰难, 却也在永昌帝跟前费了不少力气。如今对付范贵妃, 本该是同仇敌忾的事,只要韩家不闹腾, 糊弄过去, 永昌帝必定不敢拿三位相爷怎样。

谁知杨氏前脚反目, 韩蛰后脚就使出浑身解数, 挖出这般口供?

那银霜是她特地关照过的, 哪怕扔进宫里的刑狱司熬上半个月,也绝不会吐错半个字, 若非韩蛰亲自动刑严审, 怎可能说出这些?

被热茶淋过的手不自觉地发抖, 甄皇后当即起身, “皇上明鉴, 臣妾绝没做过这样的事!韩大人身在中枢, 事关皇嗣这样的大事, 怎能轻信宫女信口所言!”

她特意将皇嗣二字咬重, 脸庞温婉,目光却陡然锋锐。

韩蛰仍旧沉肃端然,“臣也知事关重大,不敢轻信,问出口供后边赶入宫里禀报。皇后觉得她这是诬陷之词,不如押过来质问。”

甄皇后哪敢当着永昌帝的面质问?

那银霜是她的心腹,在宫中数年,除了范贵妃的事,也知道些旁的内情。

平常倒罢,宫里有她皇后的身份镇着,宫外有甄韩相爷联手,银霜又可靠嘴牢,不会泄露。如今韩家陡然反目,银霜被关在锦衣司里,她无法插手,以韩蛰的狠厉手段,能问出谋害范贵妃的事,未必挖不出旁的口供来。

甄皇后想不明白韩家为何反目,去帮早已失势的范贵妃,却知道今日之情势,韩蛰既然已摆明姿态,必会是惯常的坚决冷硬态度。

而永昌帝脾气浮躁,又在痛失爱子的关头,一旦被激怒,做事未必会斟酌后果。

没有回旋善后的余地了,昔日盟友当堂反目,令人措手不及。

甄皇后先前的镇定从容荡然无存,脸上失了血色,见永昌帝满面怒容,心里突突乱跳,迅速权衡后,跪在地上。

“皇后不用当场对质了?”永昌帝咬牙,目光含恨。

甄皇后沉默跪着,未辩白半个字。

殿中死一般安静,片刻后,甄皇后才握紧掌心腻腻的汗水,低声道:“请皇上恕罪。”

她承认得太快,永昌帝脸上青红交夹,目呲欲裂。

韩蛰瞥了一眼,目光冷嘲。

目的既已达成,再留在此处,势必卷入帝后算账的是非里。

韩蛰瞧了永昌帝一眼,“案情已查明,有罪的自当处置,旁人是否放回?”

永昌帝怒气攻心,看都没看他,只含糊“嗯”了一声。

“臣先告退。”韩蛰拱手退出。

走出殿外,殿门前的宫人内监各个凝神屏气,显然是听见了甄皇后那厉声斥责。他脚步半点不停,暗红色的官服扫过乌沉金砖,缓步从丹陛旁走下。

初夏阳光照在身上,冷峻的脸庞硬朗沉肃,背影挺拔,姿态威仪。

麟德殿内,永昌帝怒气盈胸,瞧见那假仁假义的食盒,一把打翻在地。

糕点混同浓汤摔落在地,腾腾热气卷着香味洒在甄皇后跟前。

永昌帝起身走近,手臂都在颤抖,抬起甄皇后低垂的头,用力一掀,便将她撞在背后的椅上。怒气汹涌翻腾,残留的理智令他克制住抬脚的冲动,只怒声道:“当着朕的面谋害贵妃,伤及皇嗣,真是你主使?”

“臣妾没想伤害皇嗣。”甄皇后面色泛白。

“朕的孩子死了!还说没伤害皇嗣!”

“是皇上选的,保住贵妃,不要孩子。”甄皇后抬目注视,眼中已然滚下泪来,“昨日太医请过皇上的旨意,是皇上不要那孩子。若是孩子保住,臣妾说过,会好好抚养。”

“胡搅蛮缠!不是你当众使那龌龊手段,贵妃怎会摔伤早产,哪至于母子只能留一个!”永昌帝一拳砸在她身后椅上,“皇后,朕自问待你不薄啊。”

甄皇后沉默不语,方才锋锐的眼神早已软下来,温婉的脸上,泪珠滚落如雨。

成婚数年,永昌帝这还是头回见她哭,泪水涟涟,仿佛藏着极大的委屈。

“皇上是待我不薄。”她瞧着永昌帝,对着他满面愤怒,不闪不避,“可皇上待贵妃更好,不是吗?从前皇上疼爱她,贵妃骄纵跋扈,当着阖宫上下和内外命妇的面对我不敬,我都忍了。那是皇上中意的女人,我该容让。我也没跟她争,没跟她抢,没克扣过她宫里的半点东西。”

“那你还害她性命!”

“是皇上逼的!贵妃怀孕时,皇上许诺过,若她诞下儿子,会封为太子对不对?”

“那是…”

“贵妃在我跟前炫耀过。”甄皇后打断他,“那时候太子才满月,皇上每天过来探望,贵妃在皇上跟前也满口夸赞太子。可背后呢?这些年贵妃得宠,嚣张跋扈,众人都看在眼里,她当着我面说的,一旦她诞下孩子,这宫里就不会再有我母子立足之地。”

她说得跟真的似的,眼泪汹涌而出,“皇嗣贵重,臣妾不想伤害。可她呢?臣妾与皇上结发多年,难道任由她踩在脚下,罔顾尊卑身份,来日伤及太子吗?”

永昌帝怔住。

这些事他当然不知情。

范贵妃嚣张跋扈,不敬皇后是真的,至于是否说过那些话,他无从判断。

但贵妃盯着东宫的位子,他是知道的,床榻上哄着他许诺不说,还让范自鸿在禁军肆意妄为,乱结同党。

他盯着甄皇后,声音仍微微颤抖,“所以你就算计她,要取性命?”

甄皇后沉默不语,瞧着永昌帝怒气未消,片刻后才道:“臣妾是为了太子。皇上要惩治臣妾就尽管责罚吧,只求别迁怒太子。”说罢,恭恭敬敬地叩首,以额触地。

永昌帝烦躁极了,怒气往脑袋里直窜,但瞧着跪伏在地的皇后,却又犹豫。

罚,当然是要罚的!可是如何惩罚?

废后显然不可能,她的背后还有甄嗣宗,那是他在朝堂上的倚仗。

可若不罚,这明目张胆的欺君之罪,怎能咽下!

永昌帝瞪着她,半天才愤怒拍案,“禁足!这半年不许踏出延庆殿半步!贵妃那边的事,不许你过问半句!”

“臣妾领旨。”甄皇后低声。

永昌帝心中跬怒未消,对着跪伏在跟前的结发妻子,没法发泄。爱妃被害得没了孩子,他难以报仇,又觉得憋屈,铁青着脸快步出了麟德殿,叫上刘英,往北苑打马球泄愤去了。

锦衣司里,令容在天快亮时,又睡了会儿。

醒后推窗,狱中诸事不周全,锦衣司出入查得严密,樊衡纵有意照料,铁律规矩上仍需以身作则,不能放外人近来。令容便自拿清水漱口擦了脸,散着的头发不好梳,用金钗随意挽起。

待韩蛰再来时,她正在短榻上端坐,手里黏着块糕点。

见他迅速回来,令容觉得意外,忙抓茶杯喝了半口,将糕点送下去。

“这么快就好了吗?”

韩蛰颔首,握住她手,“走,跟我回家。”

令容回身将昨晚卸下的几样首饰拿着,走了两步,想起头发还松松散散的,出去叫人瞧见,毕竟不好,遂抽回手,“我先理顺头发。”话虽如此,毕竟没梳过发髻,满把青丝顺滑如绸缎,虽能勉强挽起,却总不够整洁。

“怎么办。”令容有点泄气。

韩蛰当然不会梳头,锦衣司里虽有女狱卒,却都是手染鲜血惯于握剑的,未必会这个。

想了想,让人把他的披风取来给她,拿帽兜罩住,“这样呢?”

这倒勉强还行,至少不会将邋遢姿态露在外人跟前。只是韩蛰的披风宽大,帽兜也比她的宽松许多,令容低头理了理衣衫,抬头时帽兜划落,遮住了半张脸,只剩嘴巴鼻子露在外头。

窈窕修长的身影包裹在宽大披风里,肩头几缕青丝散落,她朱唇微张,看不见眼睛,神情却似懊恼。

韩蛰冷沉了大半日的脸终于露出半丝笑意,伸手将帽兜往后扯了扯。

“待会别再低头。”

“唔。”

令容将首饰一股脑扔进披风里缝着的袋子,随他出去。

樊衡带着数名狱卒松树似的站在左右,待韩蛰出来,站得愈发笔直。

锦衣司狱中有数道门,令容昨日是从正门入,被那阴森冷沉的氛围吓得不轻。韩蛰带她从侧门走,因石头砌成的狱中不见天光,唯有火把取亮,便牵着她手,免她害怕。

玄色披风拖曳在地,帽兜遮住满头青丝,只露出娇丽脸蛋,火光下眉目如画。

章斐站在小推窗里侧,眼前着两人并肩走过,至拐角处,借着熊熊火光,十指相扣的姿态清晰分明地落在她眼里。

那样的韩蛰跟清晨来逼问她时冷厉凶煞的模样截然不同。

心狠手辣的锦衣司使,威仪稳重的年轻相爷,以赫赫威名震慑朝臣。同僚下属众目睽睽之下,他牵着妻子走远,足见其意,哪是高阳长公主所说的夫妻不睦,娶了当摆设?

外头狱卒散尽,只剩黑黢黢的墙壁和空荡阴沉的甬道。

章斐靠在门板,疲惫而失落,双眼失神,缓缓坐在地上。

第126章 策反

从锦衣司回到相府, 已是后晌。

银光院里宋姑和枇杷、红菱都悬心了许久, 见令容归来, 总算松了口气。夫妻俩歇着喝了杯差, 令容自去丰和堂跟杨氏报平安。

到得那边, 唯有韩瑶在院里修剪花枝,说杨氏正在厅中陪客。

她也没去打搅,在丰和堂等杨氏归来, 才知道方才是章夫人造访。

昨日范贵妃出事时,章夫人正巧抱恙在府没能赴宴, 得知章斐被锦衣司带走, 吓得不轻,派人往韩家跑了好几趟,均被杨氏以为韩蛰没回, 她也只能焦灼等消息为由应对。今日清晨章夫人亲自来了一趟, 晌午时听说韩蛰已然回京, 又亲自跑了趟, 没见着韩蛰, 满面担忧地走了。

韩蛰此刻却已在章家客厅端坐。

章家在京城除了遐迩闻名的梅坞外, 也有数座宅邸, 阖家回京后, 章老仍在梅坞养身子,章公望则携妻儿住在京城里, 方便往来衙署。

昨日的变故章公望自然清楚, 虽不像章夫人热锅蚂蚁般焦灼, 也是整夜未能阖眼。

今晨章夫人去韩家,他特地往甄相府上拜望,却没能得个准信。

如今韩蛰亲至,哪敢怠慢,当即亲自迎进厅里,命人奉茶。

两府交情深厚,章公望从前是看着韩蛰长大的,如今多年未见,他虽是长辈,仕途在同侪中也算顺畅的,却仍难跟韩家相比。昔日少年已成了沉厉威仪、手握重权的相爷,踩着刀剑血迹走过来的人,自有狠辣劲头,那双眼睛寒潭似的深不见底,虽比他小了二十余岁,气度却毫不逊色。

章公望瞧着他神色,有点谨慎的亲近,“昨日朝上还没见你,是今日回来的?”

“昨晚连夜回的。”韩蛰端坐椅中,“伯父不必客气,我贸然拜访,是有事请教。”

章公望颔首,挥退厅中仆从,神色稍素,“是为…小女的事?”

“是。”韩蛰神情是惯常的冷沉,手肘支在桌沿,身上新换的玄色衣裳织着暗纹,一团团像是沁开的血迹。他顿了下,见章公望神色更肃,才稍稍欠身,“贵妃无故摔伤,皇上命锦衣司彻查,内子跟她昨晚都扣在锦衣司查问,还望伯父勿怪。”

“哪里的话。”章公望带笑,”锦衣司公正严明,小女既然卷入事端,自该查问清楚。”

“伯父想必还不知昨日经过。皇后设宴赏花,邀贵妃同去,下阶梯时却有人割断内子腕间珠串,宫女踩了珍珠没站稳,才会扑倒贵妃。事出突然,贵妃腹中皇嗣未能保住,皇上震怒。”

贵妃失去皇嗣的消息章公望今晨时已经得知,此刻听韩蛰提起,仍是心中猛跳。

韩蛰顿了片刻,眉目微沉,“涉事宫女是趁内子不备,割断珠串。而章姑娘亲口承认,当时她是奉皇后之命,诱开内子注意。”

语声沉冷,目光锋锐,他盯着章公望,缓缓道:“伯父知道此事吗?”

章公望神色微变,一瞬间明白过来。

背后渐渐冒出冷汗,他有点坐不住,站起身,“这事我并不知情。昨日原该内人携她入宫赴宴,因内人抱恙,才放她独自进宫。存静的意思是,皇后命她诱开少夫人注意,又命人趁机出手,伤及贵妃?”

韩蛰颔首,“她两人被扣在锦衣司,也是为此。”

厅中片刻安静,章公望心中大骇。

谋害皇嗣并非小事,若无人察觉便罢,罪名一旦坐实,公之于众,便难逃责罚。甄家和韩家相权在握,尚有自保的余地,章家在朝中根基不算稳,未必扛得住这般罪名。

不过韩蛰既然来了,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章公望毕竟是从地方大员调入京城,处变不惊的本事还是有的,竭力镇定,坐回椅中,试探道:“这案情已奏明皇上了吗?”

“奏明了,皇上得知是皇后所为,龙颜震怒,据说已处置皇后禁足,刚才的事。”

刚才的事就能“据说”到他耳中,足见韩家在宫里的耳目。

不过此刻章公望挂心的还是自家处境,“那小女?”

“我查问过,她并不知皇后的真实打算。”韩蛰啜了口茶,“况伯父与家父是至交,以伯父的胸怀和远见,想必不会与甄皇后合谋,去谋害皇嗣。那句口供,只要她守口如瓶,便不会出现在奏报。”

这实在是天大的人情!

章公望紧紧吊在喉咙里的心总算落回腔中,长松了口气。四十余岁的人,竟自拱手,向韩蛰深深作揖,“我代章府上下,多谢这恩情。”

“伯父这是何必。”韩蛰毕竟是晚辈,忙伸手扶起。

主掌锦衣司数年,纵杀伐冷厉,铁腕冷面得罪过人,无损大局是非之处,也施过恩情。

章公望此刻便是铭感大恩。

提拔他入京的是韩镜,救章家于水火的是韩蛰,他知道厉害,肃然道:“待小女回来,我必严加管教,往后行事,必叫她时刻留心。”

“她该留心,伯父更须谨慎。这种事防不胜防。”韩蛰面沉如水,意有所指。

章公望心中微动,道:“京城里卧虎藏龙,看来是我疏忽,往后还是该多向韩相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