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蛰大半年劳碌奔波, 难得有此闲情,也无需旁人帮忙, 手起刀落,从容而迅捷, 将冬笋切成细丁,装入盘中。待锅底油热,食材已然齐备。

令容怀孕后怕油腻,韩蛰特意清淡爽口, 却因火候极佳,冬笋和口菇翻炒片刻便爆出满锅香气,待炒好了盛在盘中, 香气扑鼻。

令容双手交握捧在胸前, 等韩蛰将盘子搁在案上, 拿了筷箸便夹冬笋来尝。

可惜菜刚出锅,有些烫嘴,便小口小口地吹气。

吹凉些,送进嘴里,鲜嫩爽脆,口舌生津,不由笑望韩蛰,“好吃,真好吃!”

黑白分明的杏眼里像是藏着春光,满含欢喜赞许,轻易照到人心底里。

韩蛰微露笑意,觑着她满足的小模样,昼夜忙碌后的浑身疲惫似都烟消云散。

自幼收敛心性负重磨砺,养就冷静自持的性情,他的手腕才能令无数人敬畏折服,哪怕做出再出彩周全的事,在韩镜眼里,也都是身为帝王应有的手段,不曾换来半句赞赏,唯有更重的期许、更严苛的态度,催着他仍负重前行。

韩蛰明白他的苦心,却仍不喜那种山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严苛威压。

也只有在这一方烟火之地,才能暂将重任抛开。

不为冷厉杀伐、不为算计权谋,为世人皆有的口腹之欲花费心思。

当初他开辟这间厨房时,韩镜觉得这跟锦衣司使的沉厉狠辣不合,颇有微词,承杨氏劝说说服,这厨房才矗立不倒。到如今,世事早已不同。

那个误闯入厨房后忐忑敬畏的小姑娘,成了他最忠实的食客,欣赏喜悦没半点掩饰。

这多少是令人快慰的,韩蛰也尝了一口,“还不错。”

“明明很好吃,何止不错!”

“嗯,很好吃。”韩蛰附和,见锅里收拾好了,又取鲫鱼,入水煮到八分熟时将脊骨和筋刺都去了,加酱油和姜、酒红烧,飘香的热气腾腾而起,惯常冷硬的面容都不似从前令人敬惧躲避。

红菱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大人,这菜有要诀吗?我,我做给少夫人吃。”

令容良机难得,当即附和,“对啊,教给红菱,往后就不必成天劳烦夫君了。”

韩蛰觑她,“想偷师?”

令容笑意更浓,伸出食指在他跟前晃了晃,“就这一道,好不好?”

韩蛰顺着她,将火候用料上要紧的几处说了,令容忙记在心里。

因想起昨晚烤板栗的事,趁着韩蛰做松仁烧豆腐的功夫,叫宋姑取了板栗、野鸡肉和香菇来,各自煮好,略炸了炸。待油锅再热,煸炒了葱姜鸡块,大火烧开焖到五六成熟,将板栗、香菇和剩下的冬笋搁进去,阖上锅盖,鼻端仍是方才煸炒出来的香味。

令容爱吃板栗,也爱做板栗烧鸡,只是味道不及韩蛰做的。

上回韩蛰做时她没敢多嘴,这回套问秘诀,果然又偷得厨艺。

锅里头热气腾腾,板栗已烧得酥烂,拣去葱姜收好汁,勾芡淋在盘中,软糯的板栗带鸡肉香味,卷在舌头里唆一口就能化了似的。摆在桌上,令容留着鸡块没怎么吃,倒是将板栗拣得干干净净。

饭后令容自回住处,韩蛰便往韩镜的藏晖斋去。

韩镜这两日身体抱恙,没法到衙署去,便跟永昌帝上了个折子。永昌帝无暇管六部那些琐事,派了两位御医过来照料,朱笔一挥,特地恩准他在府里休养,要紧的事让人来府邸商议。

尚书六部的权柄被韩镜牢牢握着,旁人觊觎也没辙,这种事也有好几回了。

韩蛰健步走过去时,藏晖斋侧厅的门扇紧闭,韩镜的心腹管事站在门口,想必是里头正谈事情。

这座府邸建成已有数十年,期间几易其主,转到韩镜手里,才算安顿下来。

藏晖斋翻修过数回,韩镜在朝堂上藏得深,每回翻修都只是刷点新漆,添片新瓦,往屋里添几样器具,于整体格局不曾有半点改动,更不像别家般修缮得恢弘轩昂甚至僭越。

那檐角廊柱仍是十数年前的模样,于位高权重的三朝相爷而言,实在有点不衬身份了——永昌帝这两年信重韩镜,一则是不会理政迫不得已,再则恐怕也是为韩镜这恪守礼数、从不僭越的态度,觉得这般忠厚正直的老臣值得托付,才会一步步放任韩镜提拔亲信,气候渐成。

于这座相府,韩镜确实是费了一生的心思。

从当初盛年威仪的相爷,到如今日渐明显的老态。

韩蛰站在寒风里,眉目冷凝。

好半晌,侧间的门扇才由内而开,来禀事的户部尚书缓步走出,朝门口的管事点了点头,见是韩蛰归来,便几步走过来,拱了拱手,“韩大人。”

“梅尚书。”韩蛰亦拱手回礼,让管事送梅尚书出府,他就势入侧厅。

韩镜端坐在案后,正拧眉沉思,因病中不爽利,身上穿得厚些,愈发显得比从前瘦小,只那双眼睛还矍铄如旧。见是他,韩镜紧皱的眉目舒展了些,声音有点哑,“回来了,过来坐。”

“祖父身体好些了吗?”韩蛰毕竟是担忧的。

“入冬后的老毛病,在家养几天就好。”韩镜案上摆着茶盘,倒了一杯给他。

韩蛰双手接过,“父亲呢?”

“待会过来。”

祖孙俩都是沉肃而不擅关怀的性子,沉默着喝了两口茶,韩蛰听他咳时带些痰意,道:“祖父病了这几日也不见好,回头我让人熬些冰糖雪梨,润肺止咳的。”

“随你。”韩镜沉眉,“你的心思有限,该放在正事上。”

这态度在意料之中,韩蛰没再多说。

坐了片刻,韩墨赶过来,祖孙三人围坐在一处,韩蛰才说起这回去河东的事。

——为的是先前在山南谷口设伏刺杀他的那位田姓汉子。

郑毅将重新探查的消息递出去,身在代州的锦衣司暗桩重新探查田家底细,报来的消息,却与最初稍有不同。那田五的经历固然没错,与他孪生的兄弟田四却并未真的丧命,而是因出众的射箭天分,被有心人收留,指点技艺,后被收在河东范通帐下。

这回埋伏行刺,便是田四的手笔,若能成事,算是为范通立下汗马功劳,若不能成事,也算栽赃给甄家,挑起纷争。

至于那田五,在他那孪生兄弟南下时,便被人杀害,李代桃僵。

而河东帐下,除了默默无名却有神射之技的田四,还网罗了不少骁勇之人。

“…范通将这些人藏得隐秘,若非此次特意探查,还揪不出狐狸尾巴。”

韩蛰说罢,眉峰冷厉。

韩墨亦皱眉,“范通这野心藏得倒深,恐怕也是心存摇摆?”

“若范贵妃能拿下东宫,范通自会就中取利,若不能,他那野心倒不小。”韩镜瞧着桌上淡烟袅袅的青铜小炉,老狐狸般的眼睛眯着,取了几粒棋子在手里把玩,“若范通真的起事,兵力如何?”

“有私藏的军械,也有暗中招兵买马的铁证,境内那些盗匪也不是真跟他作对。一旦聚起来,会比他露出来的强悍数倍。”韩蛰这回北上,途中总想起那深沉的梦,虽说梦境荒诞不足为据,却终究令人忧心,“河东地界南北狭长,范通驻守边境,且心术不正,若真有异心,未必不会打别的主意。”

韩镜目光遽然一紧,“意思是,他可能跟外寇合谋?”

“史书上不是没有这种事。”韩蛰顿了下,“范通身边有位妾是异族人,来历不明。”

这就令人心惊了。

韩镜虽有野心,许多事也做得狠辣而不择手段,毕竟是文人出身,有几分家国情怀,暗中谋逆,想要的不止是皇位,更盼能少生事端,令百姓少受疾苦。虽说战事不可避免,能迅速平定的内乱,跟外族铁蹄踏破边境的祸乱终究截然不同。

他对着香炉沉吟,片刻才道:“打算怎么应对?”

“先安抚范通,在边防多使些力,剪除他羽翼,再瓮中捉鳖。”

韩墨颔首,“这是最稳妥的法子,有备无患总比措手不及的好。”

“来得及吗?”韩镜有点担忧,“甄嗣宗已在跟御前进言,皇上有些疑心。”

“顺水推舟,除掉甄嗣宗,范通必定乐见其成。”韩墨说罢,看向韩蛰。

韩蛰也是这意思,“天底下兵马就那几处,岭南陈鳌记挂的是边疆安危,陈陵那边有长孙敬,他也没那野心和本事。曹震知道轻重,河阳更不必说。西川那边,尚家虽据守天险称霸一方,却没有出川逐鹿天下的实力。甄家倒了还有太子,皇上的勤王诏发不出去,他们就不会轻动。余下的就只山南蔡家和河东范通,范通还盯着东宫摇摆不定。”

这些年奔波不休,对各处的情形,韩蛰几乎了然于胸。

韩镜听罢,垂眸想了片刻,回身取了幅舆图铺在桌上。

祖孙三人围坐推敲,数重帘帐内,就只有极低的声音,消散在袅袅青烟里。

待商议定,已是夜色初降,三人心神稍松,喝茶歇息。

韩镜手里捻着棋子,矍铄目光落向韩蛰,“范通的事拖得再晚,也须在这一两年内。拖得太久,若谣言四起人心浮动,于大计无益。到时候——”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关乎天下的后位,如何定夺?”

第143章 父子

新帝登基, 择立皇后,这是绕不开的话题。



虽说事情尚未谋成, 提早安排布置, 并无害处。



韩蛰显然是想过此事,沉声道:“傅氏。”



“她?”韩镜瞧着对面那张冷硬固执的脸,想起先前的数番争吵就头疼,“京城内外多的是名门望族,傅锦元兄弟纨绔无能, 傅益虽有点出息, 傅盛却是个惹祸胎子。这样的皇后母家,满朝文武会如何看待?”



“纨绔的名声是从前, 岳父在朝政上虽没建树,音律书画上却有造诣。”



这还维护起傅家来了!



韩镜胡子翘了翘, 咳了两声,“那也能算本事!”



韩蛰念他还病着, 到底没顶撞惹怒,只沉着脸不语。



旁边韩墨上有刚愎独断的父亲,下有精明强干的儿子,寻常甚少插手干涉韩蛰的事。但祖孙俩因傅氏而起的芥蒂, 从去岁除夕到如今,他都是知道的。这些年看着韩蛰在韩家的严苛教导下长大,祖孙俩的性情和毛病, 他也算看得清楚。



同样冷硬固执的脾气, 两人合力谋划时能一拍即合, 但凡争执起来,也是针尖对麦芒。



当初韩蛰还是少年时,曾跟韩镜闹别扭,被韩镜罚跪祠堂,连着跪了七天七夜也不肯说软话认错,终是韩镜又气又无奈,在病榻上躺了两日,才叫韩蛰退让了半步。



如今韩镜上了年纪,又手握重权半辈子,难免有些老人家顽固刚愎的毛病。



韩蛰又被教导出强硬铁腕,认准的事九死不悔,也未必愿如从前般被长辈束缚翅膀。



而那傅氏偏偏又…



放任祖孙俩执拗下去,再吵十年也是枉然。



韩墨揉了揉鬓角,给韩蛰递个眼色,“瑶瑶过些天出阁,你母亲后晌还说要跟你商议婚礼送亲的事,你先过去瞧瞧,提前说准了安排好,别耽搁。”



提起这茬,韩镜倒是想起来了,“还剩几天?”



“腊月初三的婚事。也就十多天了。”



韩镜颔首。府里几个孙子,他在韩蛰身上倾注的心血最多,韩瑶养在杨氏身边,甚少去太夫人那里,加之他膝下有唐解忧,倒没用多少心思。外孙女香消玉殒,已是悔之不及,如今孙女出阁,毕竟还是得和气热闹些。



眉间的不悦淡了些,韩镜便抬手,“去你母亲那吧,别耽搁。”



“孙儿告退。”韩蛰起身,又跟韩墨行礼,出了内室。





韩蛰一走,剩下父子二人坐在桌案前,韩镜因忙于政事,甚少留意韩瑶的婚事,既然提起,便问详细。



韩墨如实答了,最末话锋一转,又提起令容来,“瑶瑶这门婚事,听杨氏说,还是傅氏牵出来的。她姑嫂俩处得好,傅氏这阵子也帮了不少忙。”



韩镜听见令容,下意识地皱眉。



韩墨瞧见,也不以为意。



他虽曾居相位,却是文人出身,年轻时温文尔雅,中年时意志消沉,世事磋磨之下,反倒多几分能进能退的柔韧性情,跟韩蛰在祖父跟前硬碰硬的刚冷脾气不同。



添了杯茶递给韩镜,韩墨帮老父亲轻轻捶背。



“父亲对傅氏的芥蒂,我也知道。当初娶进来是因田保作祟,昏君赐婚,您迫不得已奉旨结亲,心里必定不舒服。后来出了解忧那些事,母亲病故,解忧丧命,便愈发觉得这门亲结得不好,对不对?”



内室里隐秘安静,韩墨的声音很低,端方而沉厚。



韩镜垂目不语,半晌才道:“若不是她,解忧也不会走到那地步…”



“解忧受罚跪祠堂,父亲决意将她外嫁,这两件事确实跟傅氏有点干系。但后来去道观,却是因她心思不正,在长公主跟前肆意妄为,连累旁人性命。这事上,据我所知,傅氏是没说过半句话的。再后来又挑唆征儿,搅扰大局。存静当初跟您说得明白,处置解忧是为大局,将来母亲和妹妹跟前,他也会交代。这些账,是为咱们府里,跟傅氏毫无干系。”



韩墨叹了口气,自斟茶饮尽,神情晦暗。



韩镜瞧着他,“征儿的事,你在怨解忧?”



韩墨留了点余地,“解忧根底不坏,会走到那地步,究其根源,还是我的疏忽。妹妹将她托付给我,我却没能教导指点,这舅舅当得不够格。”



韩镜神色微动,目光也软和下来。



教养不当,致心术不正,又为府中大计而取她弱女子的性命,这心结在无数个夜里纠缠,几乎成了魔障。



韩墨自认过错,毕竟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我最怕的,是将来地下见到你妹妹,不好交代。她跟傅氏闹成那样,将来…”



“这是父亲想多了,存静既那样决断,便是想一力承担。”韩墨一时半刻没法将他拉出牛角尖,遂又添茶,“这些年,我对母亲有怨意,您是知道的。”



韩镜茶杯顿住,片刻才道:“为杨氏的事。”



韩墨颔首,“夫妻和睦不容易,您跟母亲也是结发之交,互相扶持着走了一辈子。当初母亲对杨氏有心结,自作主张安排了赵氏,结果怎样呢?害了征儿不说,我跟杨氏也耽误到了如今,伤及的也是母子情分。”



这种话,韩墨以前从没跟人说过。



但韩墨当年的消沉,对太夫人的貌恭心离,韩镜却是看得清晰分明。



韩墨抬头,目光沉静端方,“存静既认定傅氏,自有他的缘故。父亲硬要插手,跟当年母亲的作为有何不同?他已经不是孩子,这些年磨砺下来,手腕胆魄比我胜出许多。他的行事,已不是少年意气。”



屋里片刻沉默,韩墨迟疑了下,才尽量将话说得委婉——



“父亲为他操心府里的大事已是劳累。至于后宅的事,他有主张,您就放手吧。”



毕竟,最终要问鼎天下、登上那九五至尊位子的会是韩蛰。



要跟皇后厮守一生的,也是韩蛰。



韩墨没将话说得太明白,却分明看到韩镜目光中恍如惊醒般的触动。



屋里已然很暗了,管事没敢闯进去掌灯打搅,案旁唯有炭盆里火星明灭,将父子二人的脸照得模糊。



韩镜垂头盯着那一盆银炭,新炭愈来愈明亮,而旧的也终于燃得干净,黯淡下去。



那一瞬,韩镜终于意识到,他固执地想左右韩蛰的婚事,其中似乎潜藏着晦暗的心思,甚至连他自身都不曾发觉。



便是想看看,这座府邸里最要紧的事,究竟该他这位屹立三朝的老相爷说了算,还是该苦心培养出的韩蛰做主。



半生相爷,朝堂六部悉在他的麾下运作,连至尊皇权都难奈何他。



相府内外,也是他筑下根基,定夺大事,韩墨韩砚皆敬服顺从。



尝过至尊权力的滋味,习惯了坐在权力之巅,哪会轻易心甘情愿地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