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镜张口,仿佛呓语,“是啊。存静长大了。”



而他,却已老了。





藏晖斋里父子的对话,韩墨并没跟旁人提及。



韩镜的行事却仿佛稍有了些变化,虽没再提关乎令容的话,祖孙间商议朝政大事时,也不再如从前般,由韩蛰提出对策,他审视考量后拍板定论。却是两人商议斟酌后,递给韩蛰来定。



这个转变甚为艰难,韩墨却能看在眼里。



时气愈来愈冷,转眼便是韩瑶的婚期。



相府满门男子皆居于高位,就只韩瑶这一位孙女待嫁,婚事自然办得十分热闹。出阁的前夜,韩瑶总觉得忐忑,有些女儿家的心事和顾虑不好跟杨氏提起,拉着令容过去陪了一宿,断断续续地说话到半夜才算睡去。



次日清晨早早起来,韩府上下已是张灯结彩。



杨氏筹备了月余,将诸事都筹备得齐全,待尚家迎亲的轿辇来到,韩蛰和韩征兄弟送妹妹出阁时,哪怕性情爽利如韩瑶,亦在拜别爹娘时忍不住落泪。



杨氏站在堂前,瞧着大红的嫁衣走出院门,素日伺候韩瑶的仆妇丫鬟也随之出门,眼眶忍不住便红了。



韩墨跨前半步,宽袖之下,紧紧握住杨氏的手,甚至能察觉她强忍时微微的颤抖。



相府孙女出阁,嫁的尚政又是京城里出挑难得的才俊,这两日自是贺客如云。



韩蛰亲送妹妹到尚家,用罢酒席后往衙署走了一趟,回到银光院里,就见令容坐在床边美人榻上,正自出神。



借着傍晚微黯的天光,她的眼圈,似有点泛红。



第144章 谢意

腊月深冬, 天黑得早,酉时才到,天已昏昏沉沉的。

令容自打怀了身孕, 心绪就比从前脆弱些,白日里看韩瑶出阁, 后晌陪着杨氏在丰和堂里坐了半天,院里少了许多人, 总觉得空荡许多。

杨氏素来性情刚强,往跨院里去收拾韩瑶出阁后的闺房, 仍是红了眼眶。

令容跟韩瑶结识也只三年, 虽知道韩瑶仍在京城, 往后不能朝夕相处,都觉得舍不得,何况是将韩瑶从婴儿养成聘婷少女的杨氏?

婆媳俩感情好, 令容陪着安慰了半天,才放心回银光院。

到屋里坐着, 不由想起金州的宋氏, 也不知当时她出阁后, 宋氏对着空荡荡的蕉园是何等情境?傅家人口少,母女俩成日腻在一处, 她心惊胆战地进了虎狼我,宋氏在她跟前婉言安慰, 背后怕也偷着流泪过。

出着神眼眶渐红, 忽觉跟前光线一暗, 抬头见是韩蛰,忙站起身。

“夫君回来啦?瑶瑶那边都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韩蛰垂首,瞧着她红红的眼睛。

令容低头避过他目光,如常帮他宽衣。

冬日里穿得厚,外头披着大氅,里头亦是层层叠叠。因是韩瑶出阁的日子,韩蛰身为兄长送亲,衣裳穿得也颇贵重,墨青色的锦衣绣着金线云纹,长袍宽袖,腰间革带系紧,解起来不大容易。

且赴宴归来,韩蛰身上还有点酒气,熏得她犯晕乎。

令容试了两下,有点泄气,“夫君自己来。”

韩蛰唇角动了动,不去碰革带,却忽然伸臂,将令容抱在怀里。

“送瑶瑶出门时,她哭得伤心。”韩蛰将她按在胸前,任由衣裳散乱挂在身上,拿指腹摩挲她红红的眼眶,低声道:“你当时出阁,也哭过吗?”

“当然哭过。”令容闷声,抬眼觑他,“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忽然想起来问问。”韩蛰抱得更紧。

两人成亲也是在腊月初,转眼已是数年。彼时他满心冷厉刚硬,于婚事也不过奉旨走个仪程而已,被杨氏催着穿了层叠累赘的冠服,往门口迎亲时,甚至觉得不耐烦。

令容的轿辇到了府门前,朱红的轿帘掀开,里头的人凤冠霞帔,面容被盖头遮挡着看不清,就记得她身披嫁衣,显得身材格外娇小。往拜堂的厅里走时,两人各牵绸缎,他身高腿长,她却跟不上步伐,慢得跟杨氏从前养过的那只小乌龟似的,耗了不少时间。

彼时宾客满堂,相府威仪,她孤身走过去时,是不是满心忐忑敬惧?

否则,怎会在往洞房走时险些摔倒?

韩蛰唇角动了动,想起那日她的华服盛装,有点后悔当时的暴殄天物。

令容不明所以,只问道:“夫君用饭了吗?”

“用过了。”韩蛰顿了下,续道:“陪你再用点。”

令容遂命人摆饭,给韩蛰备了筷箸。那位却几乎没太动菜,只将那盘油爆的虾子剥了搁在碗里递给她。

令容受宠若惊,欣然受了,吃得十分欢畅。

原以为是韩蛰良心发现,被韩瑶的婚事触动要对弥补从前对她的凶神恶煞,到沐浴后才明白,他这是想让她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查出身孕后的这半月,令容谨遵太医的嘱咐,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晚间睡觉时也规规矩矩地铺两床被褥,蚕蛹似的躲在里头。虽说每天清晨醒来时,都是挪过半个床榻贴在韩蛰身旁,但睡前却是紧紧避着的,怕勾起韩蛰的虎狼模样,抱都不让他多抱。

她年纪小些,加之怀的是头胎,韩蛰也没敢轻举妄动。

克制自持地睡了半个月,那血气却是越来越浮躁了。

白日在外公务缠身倒也罢了,晚间睡前总是格外难熬。

但夫妻俩磕磕绊绊走到如今,这当口也不好搬到书房去清心寡欲地睡,只能使出浑身解数,摆出从前那副冷清自持的模样来。奈何调息养气的功夫在平常还能管用,喝酒后气血浮躁,就不太顶事了。

韩蛰沐浴后走到榻边,令容披着湿漉漉尚未晾干的头发,正翻书瞧。

沐浴后她身上有股清香,玲珑身段包裹在寝衣底下,勾勒起伏弧线。

韩蛰如常坐下去翻书,却觉心不在焉,往她身上瞟了两眼,腻白柔嫩的肌肤像是上等细瓷,红唇柔嫩,眉眼多娇。

没忍住侧过去在她脸颊亲了下,令容连忙往里头躲,“夫君!”

韩蛰睇着她,眸色深沉,凝眉不语。

令容只好寻个正经话题,“瑶瑶出阁后,金州那边也该娶亲了。我备了礼,到时候…”

“是哪天?”

“初九。”

韩蛰颔首,“京城近来不太.安宁,你又有身孕,该少出门。”

“我知道。”令容抬眉,有点作难,“但哥哥的婚事,总得去道贺的。”

“那两天我抽空。”韩蛰明白她的意思,“傅益就你一位妹妹,哪能缺席。”

“多谢夫君!”令容欢喜,下意识跪坐起来,又觉得不妥,忙坐回去。

韩蛰却已俯身过来,挡去外头大半烛光,将她困在角落,“怎么谢?”

“我…捶背?”

“不必。”韩蛰凑得更近,娇软呼吸近在咫尺,没忍住,便将她箍在怀里亲上去。未散的酒意萦绕,克制的呼吸渐而凌乱,令容挣扎着推开,双手护在小腹,“孩子。”

“还要多久?”

“一年!”令容对着他的目光,又有点心虚,“半年…”见韩蛰仍直勾勾盯着她,躲不过锦衣司使鹰鹫般锋锐洞察的目光,低声道:“太医说,头三月和后四月不能。”

这便是真话了。

韩蛰总算有了盼头,虽没敢碰令容,却仍用旁的法子,暂将攒着的火纾解。

到腊月初九时,韩蛰如约往金州道贺,除却令容的那份贺礼,另从书房挑了两幅好画,赠与傅锦元。

今年腊月里的喜事似格外多,相府千金出阁,淮阳侯千金出阁,没过几天,又是宁国公府的四姑娘出阁。

那位是当今甄皇后的妹妹,嫁的又是山南节度使蔡源中的次子,甄皇后为抬蔡家门楣,虽在禁足中,却仍凭着东宫的面子,从永昌帝那里求了个县主的虚衔给甄四姑娘,虽不授封地,婚事却办得格外风光。

先前甄、韩两家往来勤快时,甄夫人还有意将甄四姑娘许给韩征,如今另寻高门,又有县主的虚衔撑门面,甚是自得。

杨氏倒不觉得什么,摆出个和睦的姿态,还亲自去道贺。

永昌八年的冬天,便在这热闹喜庆的氛围里走到尾声。

宫里范贵妃虽未能重整昔日威风,范香却凭着年轻,又有亲姐姐指点,虽未传出喜讯,却也抬了妃位。姐妹二人在后宫争艳,因太子日渐长大,须有人贴身照料,永昌帝好了伤疤忘了疼,在旧年的最后一日下旨,解了甄皇后的禁足。

除夕夜落了场极厚的雪,却无损于年节的热闹氛围。

初三时韩瑶带着尚政回门,初六起便有各处人家设宴请酒。令容怀着身子甚少出门,外头的事便是杨氏和二房的刘氏婆媳费心。

忙忙碌碌的年节过去,因年初朝堂官员有些调动,吏部尚书年迈辞官,韩蛰力荐之下,在地方政绩斐然的宋建春得永昌帝首肯,调入京城,主掌吏部。

韩镜纵对令容有偏狭之见,因宋建春和曹震是姻亲好友,虽不刻意招揽,却也很痛快地带着他去了吏部衙门。

宋建春科举出身,在京城亦有恩师同窗,加之背靠节度使兵权,跟权势煊赫的韩家沾亲带故,又是尚书令亲自带到衙署的,赴任后勤谨上朝办事,倒很快就站住了脚跟。

韩府儿媳出自将门,母家手握京畿兵权;孙女结亲尚家,得西川节度使重礼相贺;如今添了个宋建春,虽只是姻亲,却也算是跟江阴节度使有了些九曲十八弯的关系。祖孙俩居于相位,手里握着掌控天下机密消息的锦衣司,这等权势,比之韩瑶出嫁之前,又显赫了许多。

明眼人已能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甄嗣宗更是坐不住,三天两头地往宫里跑。

韩家倒是沉得住气,将樊衡从各处搜罗来的证据准备齐全了,就等二月底各地举子上京赴春试,趁着京城最热闹的时候,撕开甄家满口仁义之下的种种罪行。

春初天暖,泥融燕飞,又是一年万物竞荣,群芳渐放的时候。

这日韩蛰难得空暇,因令容怀孕后甚少出门,憋闷得厉害,加之韩瑶和尚政这对小夫妻要去郊外踏青赏花,见令容眼巴巴的甚是期待,便带她一道出城,去城外散心。

第145章 恶人

京城外山水奇秀, 入春后天气渐暖,多是二月下旬陆续绽放,整个三月最为热闹。

这会儿春光渐盛, 柳吐嫩芽,风拂绿茵, 能赏玩的花却不算多。

令容怀着身孕,没法肆意骑马驰骋, 韩瑶因怕跟令容似的怀孕而不自知,也没打算太任性, 四个人商议过, 便往城南的孤竹山去。

孤竹山底下有温泉, 地气比别处和暖,这时节里开得正好。

马车使出京城,韩蛰和尚政骑马在前, 身后跟着飞鸾飞凤及数名护卫,令容则跟韩瑶坐在车厢里, 将车帘半卷起来, 就着拂面而过的和煦春风, 吃着蜜饯慢慢说话。

新婚之人,破瓜含情, 总会添些羞涩。

韩瑶承袭了杨氏的爽利刚硬性情,却也还带着初成婚女儿家的烂漫羞涩。婆媳相处的事她能跟杨氏请教, 夫妻间一些琐碎的事却不好意思跟杨氏说, 因跟令容年纪相若, 姑嫂渐成姐妹似的,且如今不像从前似的能每日见面,好容易同乘出游,倒能说些体己话。

一路有风景悦目,三十里的路,大半个时辰便到了。

梅坞里有尚未开败的茶梅,章老年前抱病,因附近不便照料,已搬到京城养病去了。梅坞里仍只有管事在,请众人入内,赏玩自便。

里头除了葳蕤繁丽的茶梅,亦有早开的玉兰紫荆,那管事是痴迷园艺之人,除了平常迎客照看之外,空暇时便为里头花木施肥剪枝,这时节玉兰红白相间,挺秀迎风,紫荆飘飘曳曳,如簇如串。

走到照水池边,还有未曾开败的迎春和连翘盛放,满枝金黄,香气淡艳,迎春直倒垂而下,浮在水面,随风款摆时,惹得游鱼嬉戏。

令容和韩瑶挽臂在前,征得管事允准,摘了些花枝柳条,叫手巧的飞凤编花篮玩。

韩蛰跟尚政两个大男人跟在后头,相顾无言。

赏花踏青乃闲情逸致、雅乐之事,韩蛰性情冷硬刚厉,虽也喜欢春日里的明媚和煦,于这些娇化软草并无兴致,肯出来,不过是陪令容散心,顺便瞧瞧美人倚花的景致而已。尚政虽没到那地步,却也是英武骁勇的禁军小将,志在开阔青山,而非锦绣花丛。

再这么走下去,姑嫂俩自管玩乐,他俩今日就真只能甩着臂膀当个护卫了。

两人都有点暗自苦恼。

出了梅坞,放任令容和韩瑶尽了玩花之兴,尚政便看向韩蛰。

——方才两人商议过,出了梅坞,该登山临风的。

谁知韩蛰视若无睹,全然忘了似的,特意穿的蟹壳青锦衫磊落端贵,那张脸虽冷硬,却无素日沉郁威仪,舍了锦衣司使的冷厉姿态,倒有几分清贵模样。对着尚政的目光,他甚至露出半点诧然,问道:“怎么?”

尚政哪能看不出来他伪装。

心里恨得牙痒痒,偏又没有韩蛰那份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功夫,见韩瑶被这动静吸引,诧然将他盯着,只好道:“待会做什么去?”

“你们觉得呢?”韩瑶反问。

尚政没躲过,对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做不到韩蛰似的充耳不闻,只好硬着头皮道:“去登山吧?山腰有片斜坡,风景不错。”

“登山啊…”韩瑶蹙眉,挽着令容,“能成吗?”

令容颔首,“那一带景致不错的。”

何况太医也曾嘱咐,虽说要好生养胎,却也不能过于静养,每日里多动动,将来生养的时候也能少受点苦。她不觉得累,能捏住分寸。

韩瑶却还觉得担心,“可你还怀着身子呢,不能太受累的。”

韩蛰适时道:“无妨,我扶着她,你们自管先走。”说罢,踱步过来,站在令容旁边。

韩瑶哪敢跟他抢人,不情不愿地退开半步,叮嘱令容,“那你当心些。”

“放心。”令容留意过那两人的神情,凑过去低声笑道:“我也不敢再霸着你了。”

韩瑶虽性情爽利,毕竟是新婚,被令容一打趣,脸就有些红了,偷着在她手臂掐了一把,却还是愉快转身,走到尚政身旁,“走吧,如你所愿。”知道令容怀着身子,定会边歇边走,也没再拖延,跟尚政走在前头,到山腰去等他们。

两对夫妻各自结伴而行,韩蛰握住令容的手,踏着春风花丛走过,甚觉畅意。

眼前的景致,也仿佛在一瞬间有趣起来。

走在前头的尚政固然也觉愉快,心里却还存些许忐忑,总觉得韩蛰临时变卦将话头扔给他,另有情由。

果然,韩瑶走出老远,便开始斜睨他。

尚政生得俊朗颀秀,新婚后携妻踏青,更是锦衣玉带英姿勃发,自忖脸上并无怪异之处,剑眉之下桃花眼眯了眯,认真道:“我很好看?”

不要脸…

韩瑶险些失笑,眉峰微挑,语气带着不满,“把我跟她分开走,你称心了?”成婚后她跟尚政早晚都在一处,好容易跟令容玩半天,被尚政那提议坏了事。再回想方才尚政跟韩蛰相对无言的样子,总算回过味来——哪是山腰风景好,分明是有私心!

这“恶人”的嫌疑,自然而然落到了开口提议的尚政头上。

尚政觉得有点冤,“是大哥的主意。”

“胡说,我哥才不是那种人。”韩瑶不信,仍旧斜睨他,眼底却已涌起笑意。

尚政脸上尽是诚挚之色,凑近韩瑶身旁,双目炯然,低声道:“我看着像坏人?”

两人走在最前,后头还跟着几位随从,他这般一本正经又亲昵地贴过来,韩瑶霎时想起新婚那晚他借酒调戏她的事。忍不住脸上一红,负气咬牙,伸手打他。

被尚政一把捉住,好意提醒,“小心脚底下。”

韩瑶赌气不理,不好意思众目睽睽下跟他打闹,瞪他一眼抽回手,甩着胳膊走在前面。

尚政笑着追上去,顿觉春光明媚,时气甚好。

两人走到山腰,韩瑶远远瞧见临近普云寺的山道上也有人盘桓赏景,模样甚是熟悉,辨认了半天,才算看清对方,不由诧异,“那是…甄家的人?”

尚政闻言,亦随她所指瞧过去。

他毕竟练过弓马骑射,目力比韩瑶好许多,瞧清楚了,也觉意外,“是他们。不知来这里做什么。”

山道之上站着的是甄嗣宗的长子甄曙。

甄家是皇亲,寻常礼佛进香都是去皇家御用的寺院,不会来普云寺这种香火冷清的地方。世袭以书香传家的宁国公府,书楼内自有万卷藏书、百轴画卷,哪怕甄嗣宗偶尔起意,想跟普云寺的高僧评赏名画,也是邀僧人前往府中,他甚少会亲自登山。

这回他却是亲自来的,为的还是有过旧怨的高修远。

自韩家反目,甄嗣宗察觉不轨之意,见永昌帝已是玩物丧志、扶不到墙的烂泥巴,没本事压制日益崛起的韩家,甄嗣宗为太子计,便放下从前的清高身段,跟武将结交起来。

除了给幼女讨个县主的虚衔笼络山南蔡家,他也将目光落在了京畿守军身上。

京畿守军被杨家把持,密不透风,先前永昌帝尝试着想收回军权,都失败告终。

但这却是关乎身家性命、最令人悬心的一支驻军。

——倘若韩家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谋逆,京畿守军攻入京城,不止身在宫外的甄家难以自保,禁军护卫之下的太子都未必能够保住性命。

甄嗣宗在京城盘踞多年,虽没能染指军权,毕竟还有盘根错节的亲友。

隐秘打探后,便盯上了守军中一名偏将——黄瞻。

黄瞻是凭本事爬到偏将之位,跟那些因旧日袍泽而效忠韩家的老将不同,谋的是名利地位,虽非京畿守军中的要紧人物,却是个极好的线。他草莽出身,也读过诗书,后来娶了位没落书香门第的姑娘,爱若至宝,不知添了附庸风雅的毛病,还常陪妻儿去佛寺进香求签。

去岁高修远画的山水佛寺在京城名声大噪,让许多人趋之若鹜,一幅画千金难求,据甄嗣宗所知,黄瞻的妻子也苦心渴求,只是无人引荐,颇为苦恼。

甄家数代积累,不缺银钱,要将黄瞻收入麾下,许诺高官厚禄之余,也欲从他枕边出手,借高修远一幅画,令黄瞻死心塌地,为他在京畿军中牵针引线。

是以甄嗣宗纵不喜沽名钓誉的高修远,也托寺中住持出面,请他作画。

国公爷、相爷和国丈三重身份叠在一处,住持自然答允牵线。

高修远寄住寺中,且住持未说姓名,爽快应了,后来得知是甄家要画,也无从反悔。

刻意博来的虚名之下,高修远也将名士的做派摆得十足,自回到京城,每幅画装裱前,都要请买画之人亲自掌眼,合意了再拿出来,否则便视为傲慢而无眼光,宁肯烧了也不给人。

这些做派在甄嗣宗眼里都是臭毛病,却不能不依从。

是以从住持口中得知画已成了,便特地有儿子陪着,借拜访住持的名义,来寺中瞧画。

因高修远脾气古怪清高,不许旁人跟进去,甄曙便被留在门外。

甄曙也懒得跟他计较,被高修远这做派膈应得满心憋闷,便走出寺外,在山道上散心。

却不知此刻,锋锐冰寒的匕首藏在画案下,恭候已久。

第146章 报仇

高修远寄住在普云寺一年,虽非持有度牒的僧人, 却因他画中的超然洒脱, 得住持和寺中僧人欣赏, 有僧舍可住,还在僧舍旁专设了一间屋子作画。

此刻屋门紧闭,里头只高修远和甄嗣宗两个人。

甄嗣宗久居高位, 从前构陷牵连高世南时, 并没太将那县令放在眼里。后来高修远上京为父亲讨公道,被田保引荐到永昌帝跟前翻出旧事,不止甄皇后被斥责, 永昌帝还让锦衣司重查旧案,令高世南官复原职, 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这位仁义端方的中书令脸上。

是以田保被查后,甄嗣宗当即命人去嘉州除掉高世南, 以泄私愤。

至于高修远,在他眼里无非是不谙世事, 只会吟风弄月的天真布衣。

若不是为拉拢黄瞻,甄嗣宗甚至不屑多看他一眼。

屋里布置得空旷, 墙壁上悬着许多山水画作, 有装裱过的, 亦有画到一半, 只将大幅宣纸贴在墙上的, 颇为凌乱。

靠墙的角落里是一方长案, 上头摆着各色颜料和粗细不同的几十支狼毫, 正中间画卷铺着两幅画。

左边一副意境清幽,佛寺幽谧,禅窗半掩,里头似有僧人趺坐论法,只勾勒侧影神.韵。禅窗之外,则是一方绿池,着墨不多,却如点睛般,叫人见之忘俗。

画面之外,高修远盖了钤印,题“水绕禅窗静”五个字。

右边的则迥然不同,炉中香爇,檀香袅袅,背后隐约可见慈悲佛像。最惹眼的,却是香炉旁的放生池,里头荷叶成碧浮在水面,有莲花盛放,婷婷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