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之外亦有钤印,题“花开佛国香”五个字。

论笔法意境,这两幅图绘之过密,不及他山水画悠远留白的灵秀韵味。

但于黄瞻夫妇而言,这两幅画却已算是宝贝。

甄嗣宗粗粗瞧过,还算满意。

高修远立在案旁,神情清冷而倨傲,“依甄相所见,这两幅算好吗?”声音如态度冷清,他的身姿挺秀如竹,傲然瞧着这位地位尊崇的相爷,丝毫不掩饰挑衅孤傲的意思。

甄嗣宗心中哂笑。

高修远的画固然出众,却还算不得名家,甄府的书楼里珍品无数,俱是历代名家手笔,不乏传世真迹,比他出众的多了去。换作平常,他也未必肯自降身份,评点这种沽名钓誉之辈的画作。

但这片刻却是甄嗣宗有求于他,若不糊弄两句,黄瞻那边就须他另想办法。

无非两句话而已,甄嗣宗当然说得出来。不止说得出来,还须评点得精要,顺道压一压他嚣张桀骜的气焰。

甄嗣宗凝神瞧着两幅画,不得不承认,画作勉强算上乘,题的字也不错。

且抛开旧怨偏见,两幅画认真去瞧,倒也算意境独到。

案上画卷铺展,被窗缝里扑进来的风卷起一角,甄嗣宗躬身将画纸抚平。

匕首便是在此时悄然抽出,借着高修远宽大衣袖的掩饰,狠狠刺向他腹部。

从得知父亲的噩耗至今,三百余个日夜,这场景高修远推演过不止一次。在住进普云寺之前,他便选了这把吹毛立断的匕首藏在身上,借入京城与人往来的机会,或远或近地瞧见甄嗣宗,将他身形的高矮胖瘦牢牢记在心中,并在夜深人静时,站在画案旁,将刺杀的动作练习无数遍。

——只消下手够快,匕首重重脏腑,甄嗣宗便必死无疑!

冷淬的锋刃向前,出手狠而准,在甄嗣宗察觉之前,刺破他的重叠衣裳,没入腹中。

尖锐的剧痛传来,甄嗣宗骤然察觉,下意识便往侧旁退避,四十岁男人健壮的手臂伸出,毫无章法,狠狠捶在高修远的肩头,旋即一声痛呼,高喊救命。

高修远身体微晃,甄嗣宗已然退开半步。

匕首仍刺在甄嗣宗身上,高修远红着眼睛浑然不顾,握紧手柄,便往里头刺去。

然而文墨出身的少年毕竟不曾习武杀人,那一刀刺得又深又狠,几乎触及脏腑,却在甄嗣宗闪避后偏了方向。匕首似被什么东西卡住,待高修远再想往里推时,手已被甄嗣宗牢牢握住,匕首被迫拔出两寸,他使尽力气往里推,却已握不准方向。

门扇被僧人踢开,住持快步走进来,将甄嗣宗护住。

三位僧人左右合力,将高修远扯开,只剩带血的匕首仍留在甄嗣宗腹部。

殷红的血霎时涌出,将锦绣衣裳染透。

住持高呼僧人来救,甄嗣宗满脸痛苦之色,脸色惨白地靠在墙壁,目呲欲裂。

高修远苦心经营了整年才换来这手刃仇敌的机会,双目被恨意烧得通红,被僧人拧着动弹不得,如挣扎欲出的虎豹,厉声道:“恶贼!还我父亲性命!”

住持心惊胆战,不敢轻动甄嗣宗的伤口,只叫精通医术的僧人赶来营救。

看向高修远时,素来沉着的目光里满是痛惜,也未责怪半句,叫人先将他拧出去关着。

甄曙闻讯赶来,勃然大怒,若非住持拦着,几乎闯进高修远的僧舍。

僧舍里门窗紧闭,外头脚步匆匆,显然是在营救那假仁假义的恶贼。

高修远坐在桌边,眼睛依旧赤红,神情却有些呆怔。

杀人的事,于韩蛰樊衡那种踩着刀尖的人而言,轻而易举,于高修远却绝非易事。

甄嗣宗正当盛年,比起十七八岁的高修远,力道并不逊色,明刀明枪时高修远占不到半点便宜,唯有偷袭——而腹部显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惜甄嗣宗久居高位,过得优渥,腰间腹部一圈肥肉护着,高修远纵用尽全力,终究失之毫厘。

不知过了多久,门扇被人推开,住持陪着被惊动后迅速赶到的韩蛰走了进来。

威仪冷厉的锦衣司使,自有慑人的气势。

高修远只瞥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是我谋划行刺,与旁人无尤。”瞧见旁边眉目和善的住持,终究觉得心中有愧他的信任照拂,这当口说不出旁的话,只涩然看他。

住持叹了口气,双掌合十,向韩蛰道:“高公子年少鲁莽,贫僧也有照看失职之过,还请大人念他年少,从宽发落。”

韩蛰眉目沉厉,盯着高修远,没出声。

高修远抬目,背着光,韩蛰的神情晦暗莫辨,只有那双眼睛锋锐深邃。

他开口,声音犹带恨意,“甄嗣宗没死?”

“救活了。”韩蛰沉声,见高修远目光灰败,仿佛消沉下去,补充道:“得躺一年半载。”

这跟高修远想做的事实在差之太远。

他虽有点才气虚名,出身却寒微,要跟甄嗣宗算账,实在难比登天。这回良机难得,他一腔孤愤为父报仇,打的便是鱼死网破的主意,并不想连累寺院里其他人,遂站起身来,“谋逆行刺,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人无尤。”

他站起身来,韩蛰才瞧见他玉白锦衣上的血迹,大团晕染开,手指缝亦有血缓缓流下。

韩蛰目光微沉,“你的手——”

高修远抬起手,掌心和手指有几道伤口,应是跟甄嗣宗僵持时划破的,血迹殷红。方才只顾着心里愤恨,竟半点也不曾察觉。

他只看了一眼,便将手垂下去,任由血珠滴落,积在地面。

这只手曾妙笔生辉,绘下清秀河山,幽静佛院,也曾深藏心事,绘下高山枫林,佛寺红豆。作画之人的手执笔挥洒,变幻万端,珍贵无比,但此刻他连命都要搭进去了,这点伤又能算什么?

只恨当时力浅,未能让甄嗣宗那恶贼一击毙命!

高修远低头,却见韩蛰的手忽然伸过来,掌心托着个细小的瓷瓶。

“止血的。”他说。

高修远仿若未闻,韩蛰在外仍是锦衣司使,哪会动手帮他?遂将瓷瓶递给旁边住持。

住持慈悲之心,爱其才华又遗憾其迷障,遂将瓷瓶的药粉倒了些在高修远身上,从屋里随便寻个布条裹起来。

三个人走出去,甄曙双目血红,带着数位随从,发狠地盯着高修远,似要扑上来。

韩蛰岿然而立,拿剑鞘抵在他腰间,声音冷沉,一如他惯常狠厉漠然的神情,“行刺朝廷重臣罪不容恕,锦衣司既已接手,自会按律法处置。”

甄曙毕竟没本事跟韩蛰耍横,咬牙切齿,“我会如实禀告皇上,等你们发落!”

韩蛰扫他一眼,冷然看向被住持用绳索缚住的高修远,“走。”

剑鞘微摆,旁人不敢撄他锋芒,纷纷避让。

被哨箭招来的锦衣司巡查之人已在外头候着,奉命押送高修远下山。

第147章 善意

孤竹山脚, 令容跟尚政、韩瑶聚在一处, 颇忐忑担忧。

普云寺里的僧人手忙脚乱地跑出来时, 恰被韩蛰看见,那位久经磨砺, 当即让人护着令容和韩瑶, 他飞奔过去。两道山脊之间只隔着一道沟壑, 于韩蛰而言, 自是如履平地,到得那边, 似说了几句话,便随之往寺里走。

尖锐细长的哨箭声里,亦有旁人匆匆聚拢赶过去。

这显然是出了要紧大事,韩蛰不会再有闲心回来。好在游玩半日, 算是尽了赏花之兴,尚政没再逗留, 带着韩瑶和令容慢慢下山。

这一带山道平缓,令容走得也不累,到了山脚便同韩瑶坐入马车,尚政在外守着。

没多久,便见通往普云寺的那条山道上有人健步而下, 韩蛰走在最前, 后面继任都是锦衣司打扮, 簇拥着中间的人——玉白锦衣, 身姿挺秀, 哪怕隔得远看不清面容,也能从那身形气质中分辨出来,是高修远。

且看那走路的姿态,仿佛是被捆着的,双臂不见半点动静。

令容跟韩瑶相顾诧异。

“那是…高修远?”韩瑶仍不敢确信

——那个与世无争的翩然少年,怎会跟锦衣司搅在一处?

令容是蹙眉,“看着是他。”

虽心里诧异担忧,却知不该在此处掺和锦衣司的公务,只能盯着那边动静。

好在韩蛰到了山脚,命人守着高修远稍等,却往这边大步走来。

尚政跟高修远没什么交情,随口道:“寺里出事了?”

韩蛰颔首,“我赶着进宫一趟。你送她俩回城,路上留心。”

尚政应命,顺道将韩蛰的马牵过来。

韩蛰的目光遂落在令容和韩瑶身上。韩瑶的少女心事已在定下婚事后磨平,此刻再瞧见高修远,便只剩朋友间的些许关怀。令容胸怀坦荡,担忧便全都写在了脸上。他走近半步,声音低沉,“不算大事,晚上说。”

说罢,翻身上马,朝那几位属下比个手势。

那几位都是策马巡逻,应变极快,由其中的小头领押着高修远,一行人纵马疾驰远去。

进城后,高修远被径直送往锦衣司牢狱,韩蛰却往皇宫里去,抢在甄家为甄嗣宗的事手忙脚乱时,向永昌帝禀明案情,得皇帝口谕,将案子顺理成章地接在手里。

相府,银光院。

令容自打瞧见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高修远,就有点心神不宁。她对高修远的身世知之甚少,因韩蛰那莫名其妙的醋意,也不曾跟他问过,后来还是父兄跟高修远谈得来,她才从傅益口中知道高修远跟甄家有过节。

今日甄曙奔往普云寺,高修远被捆起押着,由不得人多想。

这种担忧,近乎朋友之义,非关男女之情。

一直等到戌时,仍不见韩蛰回来。

临近月中,夜幕里蟾宫渐圆,星辰晦暗。

因天气渐暖,窗户上的厚帘拆去,这会儿将窗扇半掩,能闻见院里花香随夜风扑进来。

令容已用过晚饭,这会儿闲着无事,就在窗边翻书,却是心不在焉。廊下灯笼明亮,令容怀孕后甚少去抱红耳朵,便隔着窗扇瞧枇杷和红菱逗它,不时往院门口瞧瞧。快到戌时将尽,韩蛰的身影才踏着月色出现,健步走入院中。

似是心有灵犀,他才进门,便往侧间瞧过来,隔着窗扇,跟令容目光对个正着。

旋即,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将令容堵在侧间门口。

夜已深了,寻常这个时候,她早已沐浴盥洗毕,在榻上准备睡觉。

这会儿却是连衣裳都没换,只将发间钗簪卸了,青丝黑缎般铺在肩上。

如常的宽衣寒暄,令容实在是被韩蛰的飞醋吓怕了,不知从何提起。倒是韩蛰先开口了,“不想问白日的事?”

“想啊,但总得让夫君先歇歇,喝杯水再说。”

韩蛰颔首,“倒有点少夫人的样子了。”

“难道从前做得还不够好?”令容抬眉,杏眼里像是笼着水波星光,将衣裳扒下来搭在架上,又要帮韩蛰倒水。

怀着身子的人娇弱,韩蛰哪舍得让她劳累,将她按在圈椅里坐着,自斟水喝。

令容关上窗扇,就势提起话头,“高公子是犯了什么事,竟要五花大绑的捆起来?”

“刺杀甄嗣宗。”韩蛰双腿修长,随便坐在书案上,低头觑她。

令容的神色变了变,“要紧吗?”

“若有人刺杀我和祖父,会如何处置?”

令容双手不自觉地收紧,“死罪?”

韩蛰颔首,“好在甄嗣宗半死不活,留了余地。”

令容花了好半天才缓过味来,颇有点虚惊一场的懊恼,在韩蛰腿上捶了一下,“高公子如今在锦衣司牢狱里吗?行刺相爷但没杀死,会是怎样的罪名?”

“流放或是充军。”

“可是…”令容迟疑了下,知道以韩家的野心,甄嗣宗迟早得倒,少了点顾忌,便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听说高修远的父亲就是甄相害死的,他这是为父报仇吧?”

韩蛰颔首,又倒了杯水,给她喝半口,眸色沉冷,“国有律法,亦有刑狱。甄嗣宗作恶害人,按律,高修远当往衙门伸冤,由律法裁决。他身为布衣,私自动手,不论缘由,都是违律。”

这多少让令容有点难过。

若律令当真能严明,高修远从前伸冤时就不会被京兆尹衙门赶出去,连接状子都不敢。更不必借奸佞田保的手,为父伸冤。官府昏暗百姓遭难,像他父亲那样蒙冤不白、枉送性命的还不知有多少。甄家位高势大,豪奴无数,凭高修远之力,恐怕未及伸冤,就会被甄家灭口了事。

韩蛰手掌刑狱,岂会不知权势背后的冷酷?

明君治下的律法能铲奸除恶,这种时候能清算仇怨的,却只有手里的剑。

看得出令容神情中的沮丧,他握住她肩膀,如同安抚,“觉得难过?”

“嗯。”令容低声,“高公子他…有灵气,有才情,很难得。放在朝堂上,他兴许不会有建树,但他在山水画上的造诣却是少有人及。夫君想必也看得出来,虽说名气过头了些,但凡是瞧过他画的,哪怕成名的前辈,都一致赞赏。这样的人世间少有,不该被埋没,更不该被仇恨毁掉——”

她知道韩蛰的忌讳,心里忐忑,声音低了些,却仍把话说完,“何况这件事,本就是甄家仗势欺人在先。”

韩蛰背着灯烛而坐,神情有点晦暗。

心里不太舒服是真的,却又无从辩驳。毕竟高修远的才情有目共睹,令容的话并无半点过誉,跟男女之情没无关,看重的唯有那份澹荡胸怀,清逸画笔。

令容心中忐忑,下意识咬唇,将他瞧着。

片刻后,韩蛰才道:“想给他求情?”

令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甄相没死,法外尚能施仁,有余地的,对不对?”见韩蛰沉目不答,有点怕他又吃飞醋,伸手握住他手臂,杏眼里浮起笑意,将他的手轻晃了晃,“夫君生气啦?”

她甚少会跟他撒娇,声音眼神都格外柔软,满是娇美情态。

韩蛰溢到唇边的“没有”两个字生生咽下去,板着脸,状似无意地转身,仍斟水慢喝。

这显然是生气了,心眼可真小。

但给高修远求情的事却不能真的作罢。

这世间有杀伐权谋、算计杀戮,也该有澹逸胸怀、林泉高致,那双妙手若是毁了,便又少一缕清风明月,着实让人惋惜。

令容猜测韩蛰是心里有坎儿,言语解释越描越黑,只能想旁的法子。

“瑶瑶说她过两天去射猎,会带几只乳鸽给我,到时候做给夫君吃好不好?还有新剥的板栗,做成栗子糕,再配一壶去年的梅花酒。还有父亲给的那支宣笔,出自名家之手,用的是最好的兔毫,送给夫君在书房用…”

她绞尽脑汁地献宝,模样甚是可爱。

韩蛰唇边的笑意转瞬即逝,绷着脸道:“头三个月已过了。”

令容怔了一下,明白过来,诧然看他。

生气的时候,他想的竟是这个?

许是她的诧异惊愕太明显,韩蛰终究没绷住,冷峻的神情有了裂隙,唇角抽动了下,露出点笑意,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我就那么小心眼?”

难道不是呀?

令容心里暗诽,被箍在他怀里,伸手砸在韩蛰胸膛,恼道:“你又吓唬人。”

韩蛰抚她发丝,笑声低沉。

片刻后才道:“但凡叛决,须依律法,不宜开恩。倒有别的法子让他避风头,不受重罚。”

“当真?”

韩蛰颔首,“就是他太倔,看不上我那阴暗招数,怕连累普云寺。”

“这就是他有眼无珠了,夫君的法子必定是高明周全的!”令容当即送了顶高帽。

韩蛰颇为满意,抱着她瞧了片刻,神色稍肃,正色道:“你去劝劝吧。他伤了手,抱着必死之志,半点都不珍惜他的才华。”

令容稍觉意外。

韩蛰身居高位、手握重权,跟高修远的交情又不深,能额外照拂已是难得,不可能放下他相爷的架子,纡尊降贵去劝说点拨。但莫名其妙吃了几回飞醋后,会叫她去劝,着实出乎意料。

令容自然愿意帮这点忙,就是怕韩蛰的小心眼,“夫君不介意吗?”

“这事不宜让旁人知晓。何况——”他在令容唇上啄了下,“他只算个朋友。”

令容瞧着他,笑意渐渐荡漾开,凑过去在他脸颊亲了下。

酷烈杀伐之外,不被私心蒙蔽的含蓄善意,难能可贵。

第148章 劝言

令容没想到, 时隔半年有余, 她会再度踏入锦衣司的牢狱。

因高修远刺杀的甄嗣宗是京城里排得上号的人物,世代书香承袭, 又出了个皇后,在文官中名声很好, 就连韩砚手底下的御史们, 都有不少敬服甄家。这节骨眼上, 令容不好徒惹口舌,用的是有急事跟韩蛰商议的名义,从偏门进。

牢狱里昏暗阴沉, 即便已是仲春, 却仍有凉意。

令容毕竟身怀有孕,韩蛰特意将高修远安排在靠近偏门的僻静之处,既可掩人耳目,也不必令容再去瞧一遍里头的阴森刑具。

石头砌就的牢间逼仄枯燥, 里头除了一方木板和干草,再无他物。

高修远仍穿那身玉白的衣裳, 独自靠墙坐着, 时隔一夜,眼底的猩红愤恨已然收敛。牢间里的灯烛都已被他扑灭,近门的铁栅栏处还算有些光亮,里头就颇阴暗昏沉。

他的脊背紧贴在冰凉石墙, 头微微仰着, 双眼紧闭。

韩蛰送令容至铁门外, 夫妻俩换个眼神,韩蛰便先退到不远处。

周遭并无旁人,令容在铁门轻敲了敲,高修远仿若未闻,甚至将头往里偏了偏。

令容无法,只好道:“高公子,是有人来探望。”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高修远愣了片刻,才遽然睁眼,扭头看向外头。

昏暗阴沉的牢狱甬道里,令容穿着身茶色衣裳,外头罩着墨青色的披风,连头上都戴了帽兜,唯有娇美的脸露出来,手里还拎着个食盒。

高修远做梦都没想到,世家娇养长大,嫁入高门为妇的她竟然会来这种阴暗森冷之地,下意识站起身。

刺杀甄嗣宗失败后,高修远很是沮丧,憋了一年的那口气骤然松散,连同精神都有些垮塌似的,连着两顿都没吃饭。

起身太猛,他晃了晃,扶着墙壁站稳,才愕然道:“少夫人怎会来这里?”

“来探监呀。”令容手里有钥匙,开了牢门,将食盒递进去。

两人虽是故交,毕竟令容已为人妇,高修远即便身在困境,斗志丧尽,也记着避嫌,接过食盒后,仍将门关好,上了锁,将钥匙递回给令容。

令容莞尔,“高公子这样坐牢的人倒是少见。”

“承蒙少夫人关照。”他垂着眉目,“罪行明摆着,何必多费力气。”

令容来之前已跟韩蛰商议过,便单刀直入,“普云寺的事我都听说了。”

她会来这里,自然是得了韩蛰的允准,高修远猜想得到,便点了点头。

令容顿了下,道:“为一个甄嗣宗赔上性命,值得吗?”

高修远避而不答,只垂目盯着牢狱阴暗的角落。

自父亲高世南被诬陷流放,高修远孤身上京后,至今已有四年之久。

父子相隔千里,难以晤面,好容易冤案昭雪,待他重返故乡,得到的却只有父亲的死讯。除了几间已被甄家豪奴毁坏残破的屋子,就只有亲友口中愤恨而无可奈何的转述——他不止没能见到父亲,连他的遗物都已无处可寻。

滔天的仇恨与愤怒,足以让人疯狂。

至亲被毁,悲痛之下,胸中澹荡风月亦蒙了尘埃,他无法安心提笔,难以潜心泼墨,更不及从前思如泉涌,窥探灵秀。

胸中唯有仇恨深藏,令人烦躁、愤怒,如同困兽般挣扎乱撞,唯一的出路,便是复仇。

回京之后,他走的每步路,执笔的每幅画,都是为了昨日那狠狠一击。

在决意报仇时,他就已想过后果,生死的事能置之度外,无所畏惧。而至于曾经的敏锐才思,在惊闻噩耗时骤然封存,他在京城沽名钓誉,将虚名捧得煊赫,也能拿出令人赞叹的画作,却唯有他知道,胸中灵泉似已干涸,虚名之下,他挥毫绘就的,并非本心所欲。

寻不到出路,死便是唯一的归途。

更何况他费尽心思在普云寺行刺,终须给个交代,免得寺里受牵连。

值不值得,再问已无意义。

高修远眉目低垂,指尖按在冰凉地面,默然出神。

令容瞧着他那模样,总算明白了韩蛰的难处——爱惜才华不欲用刑,高修远却心如死灰只求一死,他惯于冷厉强硬,对她说句软话都难得要命,哪会耐心劝解高修远?

执掌锦衣司数年,恐怕这是他遇到最棘手的犯人了。

令容下意识睇向韩蛰,那位倒是坦荡,岿然站在远处,魁梧身姿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闷头翻着手里的卷宗,没打算听两人说话。

令容也不知高修远会不会听她劝解,但至少,她能转达韩蛰不欲挑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