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斐牵着那只小手,目光仿佛也柔和了些。

小太子依偎在她怀里,从前胆大懵懂的孩子,骤然添了畏缩羞怯,半边脸仍埋在章斐怀里,只将眼角余光瞥过来,怯怯的。

杨氏心中一动,道:“是太子碰见麻烦了?”

殿里并无旁人,章斐坐得近,将声音压低些,“昨日照顾他的宫人冲撞了贵妃,被当众训斥教导,太子吓得不轻。我实在是…还请夫人能怜他稚子无辜。”她虽出自太师府中,这些年随外放的父亲住在别处,不曾经历过宫闱之事,哪怕是章夫人,对这些也没多少头绪,扛不住范家姐妹的威压与手段。

算来算去,这深宫之中,她能求助的仿佛也只杨氏而已。

杨氏并不想时常入宫平白惹麻烦,但瞧着那可怜的孩子,终究狠不下心肠,沉吟片刻,才道:“命妇时常入宫,不太合规矩。后宫的事,臣妇也不敢插手。太子既已有了少师少傅,不如就请皇上降旨,太子移居东宫。章大人再挑个靠得住的太子詹事举荐给皇上,能妥帖写。”

东宫与后宫分隔,不必跟范贵妃照面,倒能省却很多麻烦。

若她也能搬过去,倒正好避开范家姐妹的锋芒,过得清静些。

章斐倒是没想到这个,茅塞顿开,颔首道:“多谢夫人。”

目光挪向旁边,见令容孕肚愈发明显,心里不舒服,却碍着杨氏,客气道:“少夫人快要生了吧?”

“嗯,快了。多谢娘娘挂怀。”

章斐黯然垂眸,“真是好福气。”

她脸上郁郁寡欢,丝毫不见身为皇妃的喜悦,可见入宫并非她心甘情愿。令容不知底细,也没敢多说,同杨氏换个颜色,瞧着外头人来人往,已有人陆续回府,便也起身告辞。

出殿后没走几步,却见对面两人施施然走过来,却是范家姐妹。

令容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入宫后的范香,眉梢挑起,妆容颇厚,虽是素服,却仍有骄矜倨傲之态,跟从前做姑娘时截然不同。

见着令容,范香似觉诧异,旋即唇角挑起点笑意,挽着姐姐的手臂便走过来。

范贵妃眼底的得色在瞧见令容时骤然收敛。

当日失足跌倒后丢了孩子,韩蛰虽将真相查明,但卷入其中的章斐和令容仍旧为范贵妃所记恨。前几日外命妇和宫妃各自按时辰拜祭,今日狭路相逢,时隔一年再见面,范贵妃目光骤然锋锐,不待范香开口,已然盯准令容,往这边走来。

令容避无可避,沉着向前,因身子不方便,只稍稍屈膝,“拜见贵妃。”

“韩少夫人?”范贵妃眉目微挑,面带不悦。旁边范香在宫里待得久了,将姐姐的骄矜做派学得十足,加之从前跟韩瑶不对付,如今成了皇帝的女人,难得能使威风,冷嗤一声,道:“少夫人那也叫拜见?进宫前没学过礼数吗?”

周遭仍有不少命妇宫嫔往来,听见这一声,齐齐驻足。

夏日里衣衫单薄,令容孕肚挺着,因双腿修长,隆起的小腹便格外显眼。在场多是生育过的,知道十月怀胎的辛苦,那样重的身子,别说跪地拜见了,就是坐立起身之间都得旁人搀扶一把,稍有不慎,没准就能伤到金尊玉贵娇养出的身子。

这般身段还得按规矩行礼,显然是范香有意寻衅,料定令容不敢行蹲身跪拜的大礼,要在众目睽睽下求饶告罪,她好借机斥责几句,摆个架子。

无非是给范贵妃出气,她争个闲气罢了。

看样子,这一年里范香的长进全都聚在狐媚永昌帝的事情上了。

令容对着那双倨傲的眼睛,微微笑了笑。

“是臣妇疏忽了,贵妃娘娘见谅。”

贵妃的品级仅次于皇后,哪怕是范香这个嫔位,也比令容三品诰命的位置高些。令容看得开,声音也是端方恭敬的,却没开口告罪求开恩,只将手里的绣帕递给旁边特意带进来的飞凤,为显庄重,还特意理了理衣裳,摆出一副要行大礼的架势。

范香微愕,杨氏眸光冷沉,在令容款款站定,做出要行礼的架势时,猛将她手臂握住。

执掌相府内宅多年的杨氏,气势自然比令容凌厉许多。军权和相权在握,甄家一倒,剩下个范家垂死挣扎,这姐妹俩她并不太放在眼里,便将目光微抬,缓声道:“贵妃非要较真,为难人吗?”

范贵妃被倒打一耙,唇角噙着冷笑,没出声。

旁边有相熟的,看得出韩家如今的权势,也过来行礼,帮令容求情。

令容仍是准备行礼的姿态,沉着得很——哪怕范贵妃当真要强逼行礼,她装个头晕不适,按如今宫廷里的情势,这姐妹俩还真难拿她怎样。

片刻僵持,范贵妃脸色有点泛青,范香更觉尴尬,对着帮忙求情的命妇和一脸乖顺等她主动开恩的令容,心中气闷。

旁边黑影微动,不待范香开口,韩蛰冷沉着脸走过来,稳稳握住令容的手臂。

皇后灵柩在宝慈殿,男官女眷都在此拜祭,分隔得不算严密。

韩蛰素有冷厉凶悍之名,魁伟高健的身材威仪端贵,冷厉的目光扫过范家姐妹,带着浓浓的不悦,连个招呼都没打——太子少傅是从一品,又是手握实权的相爷,在永昌帝跟前都甚少行大礼,何况品级与她相当的范贵妃?

至于范香,更不必放在眼里。

韩蛰垂首,瞧着杨氏和令容,“在外等了半年,怎么还不出来?”

“耽搁了片刻。”杨氏笑了笑。因已跟范家姐妹见礼过,没再多瞧,招呼着旁边相熟的命妇,径直绕过她们往前走。

范贵妃寻衅不成反被忽视,脸色青红交加,骤然转身道:“韩蛰!”

见韩蛰充耳未闻,脂粉之下面色铁青,双手紧握在袖中。

不远处,章斐牵着太子的手站在殿宇拐角,目光越过范贵妃愤怒的脸,落在那双并肩离去的背影上。众目睽睽之下,韩蛰的手豪不收敛地护在令容肩头——他显然是硬气而傲然的,哪怕范家姐妹在永昌帝跟前告状也无妨,即便雷霆震怒、危刀悬颈,他都能保护他的家人。

泪水毫无征兆地落下来,从腮边滚落,渗入衣衫。

那个被韩蛰保护的女人,她很羡慕。

皇宫外,令容被扶着坐进马车后,杨氏自去她的车上,韩蛰躬身钻入车厢。

夫妻俩昨晚闹了点别扭,令容怀孕后脾气不大好,临睡前使性子,气得韩蛰今晨没用早饭就走了。这会儿他又跟到车厢里,态度似有点和软,只是仍端着在外的那张冷脸。

盛夏暑热,马车虽停在护城河畔的柳树荫凉下,里头仍有点闷热。

令容取了团扇,玉骨触手微凉,徐徐扇着。

扇了片刻,韩蛰似觉得热,偷偷凑过来,蹭她的凉风。

令容唇角动了动,觑着韩蛰,声音颇低,“夫君这两天忙碌,居然没去锦衣司吗?还以为皇后的丧事,夫君懒得多去露面。”

“前晌在锦衣司。”韩蛰岿然端坐,责备她,“范贵妃挑衅,你还真打算行礼!”

令容委屈巴巴的,“谁让她是皇妃呢。不过——夫君怎会突然过来?”

怀里的人蓁首微抬,杏眼里有点洞察打趣的意思。

韩蛰就势揽着她肩膀靠在怀里,眉目端肃,“去找太子。”

“唔——”令容顿了下,才不信能那么巧,“怎么又没去找?太子就在我和母亲后面,不信夫君没看到。”

黑白分明的眸子瞧过来,她半靠在他肩上,柔嫩朱唇勾出点诱人的弧度,分明是看破了他在外不放心蹲守的态度,非要他亲口说。

韩蛰不肯承认,强行辩解,“先带你回府,晚点找他。”

“那夫君赶紧去找吧,别耽搁。”令容哼了声,咬着牙瞪他,有点气恼韩蛰这死鸭子嘴硬的态度,趁着车厢逼仄隐秘,随手扒开他夏日单薄的衣裳,按住他胸膛咬了一口。

“骗人。”她小声嘀咕。

韩蛰喉中低笑,被令容又咬又舔,有点撑不住,抬起她秀颔,低头封住放肆的唇舌。

眸光交织,他的声音低沉而含糊。

“好了,是担心你,在外盯着。”

令容唇角翘起,在他唇上轻咬了下。就知道他是不放心,居然还找那种破烂借口。

第157章 背叛

进了六月,令容的孕肚便愈来愈重, 连带着胸脯都丰满了许多, 脸颊也添了点软肉。

每晚睡觉时, 孩子沉甸甸地装在肚子里,翻身也不方便, 韩蛰便仍在银光院里睡着,半夜帮她翻身,偶尔倒杯水。只是他血气方刚,要熬过这辛苦清淡的两月,实在艰难,或是睡前去外头练剑出汗, 或是在榻上仰卧调息,愣是克制着没多折腾令容。

待甄皇后丧事过半,永昌帝虽缀朝偷懒, 韩蛰官拜太子少傅的明黄圣旨却送到了韩家。

随即, 对甄家那两三百条罪状的惩治也迅速裁定, 涉事的亲友家仆,悉按律法处置,或是革职斩首,或是关押流放, 不一而足。

这些罪名断定罢, 以证人身份在锦衣司牢狱安稳住了数月的高修远也须查办。

好在当日刺杀相爷的风波已被后头沸沸扬扬的事掩盖过去, 倒甚少有人能记得此事, 就连甄嗣宗的儿子也因忙着筹谋自保, 将这件事忘在脑后。

令容去丰和堂给杨氏问安时,往跨院里去,瞧见韩瑶没带走的那两幅画,想起高修远来,原想跟韩蛰探问处置,又觉多此一举,便没开口。

韩蛰却还记着此事,这会儿刚从关押高修远的牢间出来,叮嘱了几句话。

回到衙署,叫值守的小护卫去找樊衡来议事,却是空手而归,小心翼翼。

两个时辰前,因樊衡办事疏漏,已有许久未曾发火的韩蛰当着众多部下的面,在锦衣司牢狱前训斥樊衡,罚樊衡在刻着锦衣司铁律的石碑前站满一个时辰。

对锦衣司的钢筋铁骨的汉子而言,顶着烈日暴晒一个时辰不过小菜而已。

但樊衡身任副使之职,在韩蛰高升后代掌锦衣司诸事,近来连着两三回当众遭韩蛰训斥,着实是罕见的事。且当着众多部属的面,如此惩戒,比上刑罚还让人难堪。

锦衣司众人胆战心惊,那护卫见韩蛰面寒如冰,更是敬惧,不敢靠前半步,只恭敬回话,“樊大人半个时辰前出门,尚未归来。”

“去了哪里?”

“说是去了城东。”

韩蛰阴沉着脸,没出声,那护卫见他没旁的吩咐,悄悄退回门口。

过了会儿,韩蛰将要紧的几件事处置罢,便入宫往门下的衙署去。

锦衣司防卫森严的铜墙铁壁下,无人能窥探内里的秘密,但寻常摆在明处的办差情形,却也逃不过有心人的耳目。待韩蛰一走,消息便悄悄递了出去。

城东的海棠坊,樊衡三坛酒下肚,面皮已是泛红。

紧掩的门扇被人擅自推开,樊衡眼含怒意瞧过去,见是范自鸿,倒没出声。

范自鸿在京城的事情不多,甄家的事没法一蹴而就,他往樊衡身上费了不少心思,不肯半途而废,今日撞见怒气冲冲走出锦衣司的樊衡,留意跟了一段,见樊衡径直往海棠坊去,索性跟在后面。

在外头拥着美娇娘喝了两杯,范自鸿待时机差不多,便再度推门而入。

刚进屋时那含怒冷厉的眼睛十分熟悉,见樊衡并未发作,他稍稍放心。

从三月至今,范自鸿往这海棠坊来了不止四五回,樊衡虽仍是冷冰冰的模样,态度上细微的变化却仍逃不过范自鸿的眼睛。他走到案前端然坐下,开门见山,“听说今日韩蛰发脾气了?”

樊衡看他一眼,闷声不语。

“韩蛰有手腕,就是脾气太差,过于专横。”

“范兄不会是想学妇人嚼舌根?”

“当然不是。”范自鸿自斟酒喝,“家父驻守河东,手底下虽有不少猛将,能跟樊兄相比的却也不多。锦衣司的威名震慑天下,固然是韩蛰心狠手辣,樊兄也是劳苦功高,才能手腕都叫人佩服。官职差了半阶,韩蛰颐指气使,我是替樊兄抱不平。”

樊衡似被戳中心事,猛抬头将酒喝尽。

仿佛是喝得有点多,樊衡眼神不似平常锋锐,有点掩盖不住的怒意,“我在锦衣司卖命,从最底下的眼线到如今的副使,整整六年。”他双目暗沉,就着范自鸿添满的酒狠狠灌下去,神情苦闷愤怒。

范自鸿自斟自饮,听他诉苦。

“老子忠心耿耿地卖命,图什么?”

屋里片刻安静,樊衡手背青筋渐露,抬头盯着范自鸿,眼底有浓浓的赤色,“范兄来了几回,早已将我的身世查明,是不是?”

“所以我才佩服樊兄。”范自鸿坦然认了,“身处那种困境,还能卧薪尝胆苦练技艺,凭着这双拳头统辖锦衣司。这份胆气和忍耐,旁人不及。我当初贸然造访,也是敬重樊兄心性,觉得是一路人。甄家作恶多端,不配享公府的爵位。”

“妈的!”

樊衡愤懑,将酒杯重重砸在地上。

范自鸿眉峰微挑,循循善诱,“这回的事,皇上已答应褫夺甄家爵位,重处甄嗣宗,将甄家连根拔起,不留半点祸患,也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仇,偏是韩蛰从中作祟,留下了甄嗣宗的性命。范兄近日连连被韩蛰斥责,莫非也是为这些事?”

樊衡冷笑,连灌三杯。

“樊兄为锦衣司立下汗马功劳,给他韩蛰办了多少事。韩蛰就没想帮你伸冤?”

“他是太子少傅,哪会跟甄家过不去!”樊衡冷嗤。

“这样的人不值得追随。樊兄不如趁办差的机会,到河东坐坐?家父必能让樊兄如愿。”

“办屁的差!”樊衡盯着范自鸿,“范兄的打算,樊某看得明白,只恨当时眼拙,被他蒙了眼睛。如今再要见令尊,已是晚了。”

“为何?”

“范兄在锦衣司里有眼睛,难道不知他近来提拔郑毅,我这副使已是徒有虚名?”

范自鸿愕然。虽说在外围探查到了些关乎锦衣司的事,但内情总归隐蔽,不过近来郑毅行踪隐秘,甚少露面,樊衡却屡屡受斥责,有闲心来海棠坊喝酒,不像从前似的疲于奔命,倒真有些被夺实权的样子。

樊衡笑容更冷,“没了实权的锦衣司副使,对范兄并无用处,请回吧。”

范自鸿干笑了下。

他起初肯费心力,确实是盯上了锦衣司这把利器,想借樊衡的手,慢慢握在范家手里。如今韩蛰握得死紧,樊衡又遭冷落,算盘落空,毕竟是失望的。但即便如此,樊衡此人胆大心细,对锦衣司的手段和内情知之甚详,若能招揽到麾下,仍是旁人难及的帮手。

遂举杯笑道:“樊兄这是不想在锦衣司拼一把了?”

“再拼也除不掉甄家。”

范自鸿觉得遗憾,但樊衡既然说出这种话,又频频苦闷喝酒,想来樊衡身处韩蛰和郑毅夹击之下,在锦衣司的处境甚为艰难。

遂劝道:“樊兄的本事,家父向来欣赏,若愿在锦衣司联手最好,若是不能,到了河东地界,家父必会重用。”

河东在外摆出连盗匪都难镇压之态,实则兵强马壮,比从前的河阳更甚。

骁勇猛将再添上樊衡这种熟掌锦衣司诸般手段的人,必是如虎添翼。

将来若宫中的事顺利,范贵妃能拿下中宫和东宫,范家里应外合拿下京师,扶持幼帝以令天下,南边那群连冯璋都难镇压的酒囊饭袋不足畏惧。哪怕宫中失利,范家挥师南下,河东紧邻京城,雄兵猛将扑过去,即便韩蛰善战之名远播,也未必能阻挡。

不论走哪条路,锦衣司暗中打探消息的手段都能有极大助力。

范自鸿哪会愿意前功尽弃,招揽之态摆得更加明白。

樊衡在锦衣司的处境果然江河日下。

范自鸿偶尔碰见,樊衡对韩蛰仍是恭敬之态,却始终赋闲在京,甚少外出。

到六月下旬,范自鸿突然收到樊衡递来的消息,说他要办的事已妥当,让范自鸿趁夜往京郊白云岭,取他递的投名状。

这消息着实让范自鸿喜出望外,虽心存警惕,没去约定的地方,却仍往近处观望。

当晚入夜宵禁后,锦衣司押送四名囚犯的车马便借着夜色掩护,悄悄出了京城。

这是锦衣司的惯例,处置的囚犯多在夜深人静时押送出入城池,甚少让百姓瞧见。

负责押送囚犯的是锦衣司一位千户,因樊衡恰好出京办事,便与押送囚犯的队伍同行。精铁所铸的囚车异常牢固,里头囚犯皆披重枷,手脚被困住,口中塞着布团,发不出半点声音。囚车辘辘行过,除了马蹄声随夜风飘散,连半只夜宿的鸟都没惊动。

行至京城外三十里处,樊衡骤然反目,趁同僚不备,重伤千户及随行护卫,在旁人赶来之前,私开囚车,去了枷锁,放走四名囚犯,而后丢下囚车同僚,一骑绝尘,径直往白云岭去。

远处趁夜盯梢的人悄无声息,见樊衡走远,也自没入夜色,退回城外客栈,待明日进城去范家复命。

囚犯们死里逃生,慌忙逃走,其中便有因刺杀甄相而被判流放的高修远。

比起旁人如蒙大赦的慌乱,他的神情是异乎寻常的镇定,黑衣之下身姿挺秀,清隽的面容因久处暗室而显得苍白,回望漆黑的夜幕一眼,孑然离去。

第158章 私藏

白云岭上有个猎户,篱笆墙围着三间茅屋, 里头主人是樊衡的亲信。

樊衡趁夜抵达时, 没见范自鸿的踪影, 也不在意,叫猎户自管歇息,他坐在院里石桌上,就着一壶清水, 安心等人。

半个时辰后, 确信并无追兵的范自鸿在两名随从的护卫下悄然到来。

樊衡仍旧端坐,彷如石塑, 瞧着范自鸿越走越近,眼底的冷嘲也渐而隐藏。

近来连着阴了数日,今晚仍是浓云遮月, 夜色暗沉,远近草木黑睽睽的如同鬼影,范自鸿瞧着安谧院落, 片刻后才见到几乎融入夜色的樊衡,抬手叫随从留在原处戒备,轻易越过竹篱笆,进入院中。

“范兄可真守时。”樊衡冷笑,盯着他。

范自鸿仿佛听不出嘲讽,只走近跟前, 道:“有点事耽搁了, 樊兄久等。都得手了?”

樊衡仍是仗剑而坐的姿势, 左手探入怀中,掏出个卷得极紧的小册子,递给他。

“这是…”

“锦衣司在河东眼线和暗桩的小头目。”樊衡声音压得颇低。

范自鸿惊愕,旋即欣喜,迅速扯开裹在外头的麻绳,翻了两页,虽说暗夜里瞧不太清楚,但每个人名后都有批注,似写得颇为详细。

锦衣司凶名震慑四方,探查消息的本事神鬼莫测,靠的便是这些眼线和暗桩,范通在河东行事时也小心翼翼,生怕落进他们眼里。先前拉拢到麾下的那几位锦衣司眼线也曾交代,锦衣司各处人手如同密网,数人为一队,层级分明,哪怕是两队同在一处,也未必能知道彼此身份。

范自鸿曾试着深挖旁的眼线,却举步维艰,谁料如今樊衡竟能将这名单送过来?

范自鸿惊喜之余,虽看不清,仍多翻看几页。

樊衡瞧着他神色,肃容道:“从密档誊抄的,不会有误。”

“当然,樊兄的本事,我信得过。”范自鸿在他身旁坐下,“明日我便修书给父亲,他若知道这事,必定深为赏识。樊兄打算往后如何行事?”

“京城的事我不再插手。”樊衡瞧着他,将假托办差之名与囚车同行,放走罪犯的事说了,“锦衣司副使私纵罪犯,韩蛰也有管束不严之罪,明日消息传出,范兄要生怎样的风浪,怎样对付韩蛰,樊某都袖手旁观。”

这便是自断后路,彻底跟韩蛰割裂了。

范自鸿纵然未必能跟韩蛰硬碰硬,对着态度也甚是满意。

他虽盛情招揽樊衡,范通却也并非没有疑虑。锦衣司铜墙铁壁,韩蛰跟樊衡出生入死数年,又都是心狠手辣的诡诈之辈,嘴上虽说重用信任,真招揽过去,利用之余,还须提防,慢慢考量过了才肯放心任用。

樊衡显然是看得透,才会在临行前来这手,算是往韩蛰背后捅一刀,断掉退路。

河东眼线的名单加上这一刀,樊衡这投名状倒是真有诚心的。

范自鸿双手抱拳,“樊兄办事果然爽快!”

樊衡颔首,“逃犯走失,锦衣司巡查的眼线很快便能发现,派人追查,我也逃不过。京城已不宜多留,贸然前往河东,只会将人引过去,给令尊添麻烦。我先绕道西川,诱开眼线,再折道北上去河东,范兄以为如何?”

“很好!樊兄做事果然周密,范某自叹不如!”范自鸿简直想举杯!

数月苦心招揽,樊衡从起初的凛然不可接近到之后的动摇,渐生叛逆之心,天知道他为挑拨离间而费了多少心思口舌。好在樊衡果然直爽,在锦衣司时忠心耿耿,一旦决意反叛,投向范家,那忠心和周密心思便挪到了范家头上。

锦衣司的人并不好招惹,一旦被盯上缠着,不脱层皮便难以甩脱。

西川尚家虽不偏不倚、置身事外,有尚政和韩瑶的婚事牵系,便跟韩家亲近许多。樊衡将祸水引向西川,不止免了河东的麻烦,能给韩家和尚家添一道裂隙,也算一举两得。

范自鸿将那名单好生收起,从腰间取了枚铜铸的范家私令给他。

“此为信物,是我范家赤诚慕才之心。樊兄若抵达河东,家父必会倒履相迎!”

樊衡似是笑了笑,抱拳站起,“不会耽搁太久,这附近也不宜久留。范兄保重,告辞!”

“保重!”范自鸿亦起身抱拳,瞧着一身墨黑劲装的樊衡没入夜色,站了片刻,带人从僻静处下山,往近处的范家宅邸歇息。

夜色仍旧深浓,范自鸿了无睡意,一入宅邸,当即命人掌灯,将樊衡的名册翻开来看。那上头列了有近百人,范家暗中拉拢策反的那几位也在其中,身份、住处、样貌全都对得上。

次日清晨入城,昨晚盯梢的眼线禀报了樊衡在郊外私纵囚犯的事,数处彼此印证,信任更增几分,当下提笔,修书往河东范通手里。

锦衣司丢失犯人的证据被连夜抹去,范自鸿暂时拿不出铁证,又不能行事太惹眼将自身推到危墙之下,只好按捺。

韩蛰仿若无事,除了意思着叫人摆出追查的架势外,将这事压得死死的,波纹不生。

——倒是符合他惯常的做派。

没了甄嗣宗阻挠,范自鸿在京城朝堂的本事有限,朝政渐入正轨,韩蛰的处境不似从前艰难,此刻却仍眉头微皱,面带犹豫。

他的面前摆着封信,没落款没漆封,只将信封开口微微折了下,里头应只是张薄薄的纸笺,摸着很轻。

这是高修远留下,托他转交令容的。

信封口并未封住,又是交由他来转递,显然高修远是不怕他拆开看到,亦足见坦荡。

韩蛰纵手握天底下最严密迅捷的消息网,拆过无数封密报,却也不至于私拆给令容的信件,偷窥其中内容——他笃定高修远没胆子在信中乱写。但信压在书房三日,他犹豫了好几回,却仍不想把它送到令容手里。

一种很隐秘的心思藏着,仿佛这封信被尘封,高修远便能不再出现似的。

而令容,最好永远都别知道高修远的心思,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心无旁骛。

这般想着,韩蛰迟疑了下,将信封随手搁在身后书架的抽屉里,瞧了一眼,觉得不妥,又取出来,夹在一卷兵书里,束之高阁。

再瞧了眼那卷令容必定够不到的兵书,韩蛰放心出了书房,往银光院去。

银光院里,令容坐在廊下荫凉处的躺椅,手里抱着一碗荷叶汤,正拿小银勺慢慢舀着喝,那汤显然做得极好,她小口小口送进去,不时还能露出个惬意叹息的神情。

院里摆着数个箱笼,都是宋氏今日带来的,里头有给令容带的干果蜜饯,也有给孩子备的虎头鞋和洗了几遍又搓得软绵绵的小衣服和小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