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用了晚饭,虽不好下地走路,却仍叫人备了春凳,到浴房里去。

缠绵秋雨虽停了, 毕竟天气尚未变凉,她生孩子时出了满身的汗, 当时累得昏睡过去, 这会儿精神恢复,就粘腻难受得厉害。

沐浴当然是不可能的,身底下伤口还没好,这几日都不能多沾水。

宋姑将旁人都屏退, 拿温热的湿毛巾帮令容擦身子, 换了身干净绵软的寝衣。又叫人换水, 扶令容躺在春凳上, 将满头青丝慢慢洗了,用软巾擦干净。再回去时,床榻上也换了崭新绵软的被褥,清爽整洁得很。

令容总算满意,躺在榻上,动都不肯动了。

当晚早早歇灯,令容白日里睡过,并无困意,只是懒得看书,躺在榻间睁着眼睛发呆。

怀孕的这大半年韩蛰甚少外出,虽说克制难熬,却都陪她睡着,男人占了半边床榻,她和孩子占掉半边,就觉得逼仄而亲近,这会儿外头空着,难免不习惯。

令容瞧着韩蛰空荡荡的枕头,气哼哼打了一拳。

委屈出神,不知道是何时睡过去的,梦里都觉得疼痛,她睡得不踏实,半睡半醒的。只是半年来老老实实睡觉的习惯使然,即便孩子生了,睡觉时也不自觉地绷着根弦,甚少翻身。

韩蛰迎着寒凉夜风疾驰回京,乌云遮月,远近都黑黢黢,树如鬼影。

锦衣司使的令牌亮出,没人敢阻拦,他进了城,回到相府,门前的灯笼仍旧亮着,在漆黑的暗夜里分外惹眼。天色将明,万籁俱静,门房听见马蹄声,探头往外望,见是韩蛰,忙开门相迎。

韩蛰半步都没敢停,翻身下马,径直往银光院飞奔。

院里安静得很,因相府防守得严,正屋的门也没锁。他推门进去,外间灯盏亮着,值夜的枇杷虽警醒,却听不到韩蛰的动静。他反手掩门,大步入内,帘帐垂落,熏香甜暖,跟平常不太相同。

韩蛰心里咚咚的跳,进了里间,瞧见安安静静睡着的令容。

锦被之下,她平躺在榻,腹部的隆起早已不见。

借着暗沉夜色凑近了瞧过去,她的脸色不算太差,只是眉头蹙着,有点委屈的模样。

仿佛是察觉他的归来,沉睡的人眼睫动了动,从梦里醒来。榻边骤然多了个人,那人还正埋头瞧她,令容没见惊慌讶异,只眨巴眼睛将他瞧着,隔着极近的距离,四目相对片刻,她忽然哼了声,闭眼偏过头。

韩蛰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凉气,暂没出声,将外衣和沾了血迹的中衣脱了,套上寝衣将粗粗包扎的伤口盖住,钻进被窝里。

令容已经转过身,侧面向里,背对着他。

韩蛰伸臂,从后面将她抱住,嘴唇凑过去,在她耳边亲了亲。

“孩子生了?”

“嗯。”很低的声音,显然是委屈哒哒的。

韩蛰剧烈跳动的心仿佛浸在温水里,冷硬的轮廓添了温柔神色,将怀抱收紧。她怀孕后虽长了肉,跟他比起来,那脊背仍是单薄的,贴在他身上,柔弱得很。手伸过去,隆起的腹部早已瘪下去,不过一天功夫而已,那孩子就自作主张地跑出来了,他觉得很神奇,手指才触及,就被令容抓住了。

她仍不肯说话,连眼睛也不睁。

韩蛰知道她为何委屈生气,拿手肘撑起身子,探头在她眼睛亲了亲,声音低沉,“对不住,是有急事出京,没能陪你。”

“嗯。”

韩蛰凑得更近,胸膛紧贴在她脊背,腿伸过去,将她小腿拨了拨,极亲昵的动作,温热的呼吸也挪到她耳边,在深夜里格外熨帖。

“疼吗?”他摩挲她脸颊,问道。

当然疼啊,两辈子都没有过的疼!

令容鼻头酸得厉害,生孩子时骨头碎裂般的疼痛和强压的哭泣冲动涌上来,在韩蛰的吻挪向唇瓣时,眼泪猝不及防地溢出来。她忍着痛转身,钻进韩蛰怀里,牢牢抱住他的腰,睁开眼睛时泪水唰地就流了出来,连声音都不知何时哽咽。

“疼。”她贴在韩蛰怀里,手臂藤蔓般绕上去,勾在他脖颈。

“真的很疼啊,夫君。”令容越抱越紧,不住往他颈窝里窜,滚烫的泪水落在他肩上,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骨头都裂了,以为我会疼死在那里。”

心仿佛被狠狠揪着□□,韩蛰收紧怀抱,不敢碰她伤处,只低头亲她。

“是我不好,没能赶回来陪你。”他握着她肩膀,察觉她的颤抖,声音低沉。

令容没出声,只是哭。其实也不能怪他,女人怀孕生子,总要经历这种痛,韩蛰在不在都没分别。她只是觉得委屈,白日里怕杨氏和宋氏担心,不敢哭,夜间孤枕睡着不习惯,直到韩蛰回来,便克制不住了,仿佛哭一场,那些疼痛都能减轻似的。

韩蛰低声安慰,又是亲吻又是低声哄她,好半天才见她收了眼泪。

这一哭,韩蛰手忙脚乱,甚至连孩子都忘了。

抱着躺了会儿,令容情绪平复,才想起那痛的源头来,贴在韩蛰怀里,说话带着点鼻音,撒娇似的,“夫君还没看过孩子吧?是个男孩,长得很好。”

韩蛰微讶,“不是女儿?”

“夫君赌输了。”令容抬起头来,眼圈儿还红红的,却带着点笑意。

“我去瞧瞧!”韩蛰盼了大半年,错过婴儿初生的喜讯,哪还按捺得住,让令容先歇着,自往侧间去。

照料孩子的宋姑睡得警醒,见了是他,起身点上灯烛。

屋里黑黢黢,灯烛挪过去,便格外明亮。

韩蛰怕惊醒孩子,让宋姑将灯烛放远些,他躬身凑过去瞧。

小家伙在令容腹中不老实,不时伸手踢腿的,这会儿被奶娘喂饱,睡在襁褓里,乖巧又安静。这是他跟令容的孩子,那么幼小柔软的脸,双眼紧阖,脸蛋柔润,袖子里小拳头攥着,丝毫不曾察觉他的靠近。

负重前行,冷厉杀伐,见惯阴暗权谋、殊死搏杀,身心皆被磨砺得冷硬狠厉。

却在触到柔软脸蛋时,裂出柔软缝隙。

韩蛰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瞧了好半天,才起身回去。

令容仍在被窝里躺着,青丝铺在枕畔,眉眼带着困倦,在黑暗里瞧着他,似颇期待。

韩蛰上榻,仍将她抱进怀里,腰腹的触感跟往常迥异,唯有胸脯柔软而丰满,愈添韵致。他没敢乱动,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孩子很漂亮。”

“夫君喜欢吗?”

“很喜欢。”他的声音贴在耳边,痒痒的,却带着笑意,“咱们的昭儿,当然喜欢。”

夫妻俩打赌后,也琢磨商议过给孩子取名的事,若生男孩,便按令容的意思取名韩昭,寓光明美好之意——当然,回头跟老太爷商议定夺时,韩蛰会说是他的意思。

韩蛰这般称呼,显然是已定下了孩子的名字。

令容心满意足,唇角翘起,枕在他臂上打个哈欠,安心睡去。

翌日清晨,昭儿的哭声从侧间传入内室时,令容才醒来不久,睡眼惺忪。

韩蛰不在枕边,衣裳却还搭在檀木衣架上,想必是去了浴房。外头宋姑掀开帘子瞧了瞧,见令容醒了,便将昭儿抱进来,襁褓里小小的孩子哭得可怜,到了令容怀里,倒安静了点,将小指头唆在嘴里,直往令容怀里凑。

府里虽请了奶娘方便夜里照料,令容昨晚也开了奶。

小家伙在她腹中住了数月,显然也爱吃娘亲的奶水,待令容解了寝衣,将他取出襁褓抱住,便熟门熟路地找上门,吸吮起来。

两只时常攥成拳的手也不自觉地舒展,温温软软地贴在令容胸前。

宋姑在旁伺候,扫见韩蛰从浴房出来,便悄声退了出去。

韩蛰这会儿神清气爽,心绪甚好。

在山南受的伤并不重,昨晚抱着令容睡得踏实,清晨醒来后自取了膏药软布在浴房里包扎过,便无大碍。夏日里天气暖和,他向来身子强健,因浴房里时常备着清水,自倒凉水擦洗风尘,精神陡振。

穿好衣裳走出内室,原以为令容还睡着没醒,见宋姑默不作声地退出去,他诧异皱眉。

走到榻边,韩蛰瞧见里头情形,目光霎时顿住——

床帐半垂,锦被堆叠,令容半靠在软枕上,青丝铺泄,寝衣半敞,露出大片春光。小韩昭身上穿着柔软的小衣裳,整个人缩在令容怀里,正吃得畅快,有淡淡奶香送到鼻端。小家伙很不老实,嘴里霸占着美味,小手无意识地搭在令容另一侧胸前,护食一般。

清晨起身便瞧见这场景,才被浴房里凉水浇灭的血气翻腾涌起。

韩蛰颀长的身姿站在榻边,瞧着令容,面容冷峻,喉咙中却咕噜一声。

令容察觉,侧头瞧过去,扫见旁边渊渟岳峙般的身姿,猛然从惺忪睡意中惊觉,想都不想,伸手便拽下半边帘帐,红着脸侧过身去。

纱帐柔软,里头令容抱着孩子背对着他,曼妙身段半隐半现。

韩蛰站了片刻,轻咳了声,彷如无事般往外走,身形却藏不住的紧绷。

第162章 奶香

因韩蛰那一瞥,令容睡意全无, 喂罢昭儿, 便由宋姑和枇杷帮着洗漱, 换好衣裳。产后身子虚弱, 令容也不敢乱动弹, 拥被半躺在榻上,等红菱带人摆饭,顺便逗逗吃饱后还没打算睡觉的昭儿。

待韩蛰回来, 早饭已然摆好。

兴许是窥出令容的羞窘, 当着满屋仆妇丫鬟, 两人心照不宣, 神色如常。

早饭备得颇丰盛, 除却令容爱吃的糕点小菜, 还备了鸡汤馄钝, 香气扑鼻。

令容吃了半碗, 剩下半碗尽数被落入韩蛰腹中。

饭罢, 宋姑带人将碗盏收走,韩蛰便坐在榻旁,手臂一伸,将昭儿捞进怀里。

屋里头暖和, 又铺着暖和被褥,昭儿穿了两层绵软的衣裳, 头上戴着虎头帽, 也不用襁褓, 小小的身子在他臂弯里格外幼弱。昨晚借着灯烛瞧得不够,这会儿天光大亮,小家伙的脸蛋幼嫩光滑,淡淡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瞧着他,似乎茫然。倒是头发生得好,乌黑茂密,再长大些,必然更好看。

韩蛰忍不住露些笑意,就势靠在令容身旁,让昭儿趴在胸膛。

“叫爹!”他捉住两只嫩藕般的手臂。

昭儿自然听不懂,更不会理他,大概觉得他胸膛太硬,小嘴一瘪,似是想哭。

令容嗔他,将昭儿抱过来,取了襁褓包住。

娘亲的身体柔软温暖,带着点香喷喷的奶香,那襁褓更是软绵绵的,比韩蛰硬邦邦的胸膛舒服得多。昭儿醒来已有好半天,靠在令容胸前,不一会儿便呼呼睡去。

令容懒得动弹,见韩蛰凑过来在她颈间嗅,呼吸带着热气,不由往角落里缩了缩。

“外头还有人呢。”她产后诸事都得仆妇丫鬟照料,不像从前方便。

韩蛰自然知道,眼底浮起些笑意,将她圈在怀里,“晌午想吃什么?”

“夫君不用去衙署?”令容靠在他胸膛,双臂环着劲瘦的腰,产后身子难受,这宽厚结实的怀抱让她眷恋。但韩蛰身居高位,如今韩家野心昭彰,许多事宜速战速决,更不能有半丝懈怠。韩蛰重任在肩,又有韩镜在旁盯着,若给银光院分神太多,必会叫韩镜不满,迁怒于她。

相府里终究还须敬着长辈,她分得清轻重。

韩蛰倒是浑不在意,“晌午会回来,做一样你最想吃的。”

“那就…银鱼汤!”令容没再客气,眉开眼笑,“辛苦夫君。”

韩蛰颔首,在她颈间亲了亲,余光瞥见有人进来,整衣起身时,声音带点戏谑。

“有股奶香。”

深邃的眼睛睇着她,扫过被拨得散乱的衣裳,他已换上了相爷的端肃姿态,声音低得唯有她能听见,神情一本正经,却意味颇深。旋即往外头去,自将门下侍郎那套官服穿齐全,昂然走了。

屋里,令容将睡着的昭儿递给奶娘,带到侧间去睡觉,她靠着软枕养神。

低沉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似的,那眼神像一簇火苗印在心上。

她当然明白韩蛰言下之意,想起清晨喂奶被他窥见的事,加上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里有些怪异的紧张,随手抓了卷书,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来。

山南蔡源济遇刺身亡的事传到京城,大半官员已是见怪不怪。

皇家式微,昏君当政,朝堂上韩家的权势如日中天,外头的几位节度使虽能对韩蛰俯首称臣,一道平定冯璋之乱,铲除陆秉坤之患,却仍是趾高气昂的姿态,不太将永昌帝放在眼里,为握紧军权,内里铲除劲敌的事并不少。

蔡家盘踞山南,军权握在兄弟俩手中,哪怕蔡源济遇害,仍是蔡源中总揽大权,换汤不换药,居于节度使高位的仍是面上恭敬实则倨傲的蔡源中。

只要不起战事,对京城寻常官员的影响仿佛不算太大。

一片心照不宣般的平静里,唯有范自鸿闻讯大惊——

蔡源中虽不算铁腕强权,毕竟是只老狐狸,膝下四个儿子的事都顾不过来,先前虽给儿子娶了甄家女儿,自身却摆出不偏不倚的姿态。甄家遭难时,他半点都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待甄家倒了,他仍打着忠君的名号,不肯松口。

范自鸿的力气,九成都使到了蔡源济的身上,撺掇他夺得军权,襄助范家。

蔡源济本就有取而代之的心思,靠着山南那半边力量未必能成事,有了范家助力,焉能不喜?

先前伙同范自鸿将田四偷梁换柱,去戳韩蛰的老虎鼻子,打算将黑锅栽在侄子头上,借韩蛰的手压兄长的气势,他借机挑唆底下兵将,以蔡源中行事粗疏,给山南招来祸患为由,收拢军权。

谁知韩蛰岿然不动,没敢去挑衅蔡家的军权。

蔡源济失策,却不气馁,野心不死。

范自鸿求之不得,数次暗中前往山南,帮他谋划布置,费了不少心力。

原本筹划得周密,就等山南易主为范家助力,岂料锦衣司突然横插一手,不止令蔡源济功败垂成,还将他性命都断送了去!

范自鸿今早听罢眼线禀报,气得胸腔都隐隐作痛。

韩蛰倒是波澜不惊,随便寻个查案的由头将突然出京的事搪塞过去,威仪震慑下,旁人也不敢有闲言碎语。

晌午时抽空回府,给令容做了银鱼汤,后晌从衙署回来,便往藏晖斋去。

藏晖斋里松柏苍翠,老槐阴翳。

傍晚夕阳斜照,因昨日一场雨将暑气洗净,难得风清气凉,韩镜正在花圃旁活动筋骨,修剪门前花木。

山南的事他自然知情,虽不知韩蛰昨晚连夜赶回宿在银光院的事,今晨听见传来的消息,便十分满意。白日里琐事繁忙,这会儿难得有闲情,见韩蛰走来,也稍露宽慰神态,“那边都安排妥当了?”

“都妥了。”

藏晖斋周遭防守得严密,管事守在外头,旁人难以近前。

韩蛰也没往书房里走,只站在韩镜身旁,帮着扶花枝,低声说了在山南的安排。

这宗大事说罢,话锋一转,道:“昨日傅氏诞下个男孩,祖父想必听见了?”

夕阳余晖照得韩镜面皮微红,矍铄老辣的目光瞧过来,皱纹似更深密了些。

韩镜只点了点头,没出声,手底下的剪刀却失了准头,误剪一支斜逸出来的。令容怀孕十月,他当然是知道的,毕竟是自家府里的血脉,他纵然不喜令容,也不至于对腹中幼子打歪心思,偶尔想起,只期待令容诞下个女儿而已。

谁知昨日杨氏将消息抱过来,竟是个男孩?

活到这把年纪,儿孙都已成才,二房韩徽和梅氏的孩子都能在他膝下叫太爷爷了,如今韩蛰这边重孙出生,说不高兴那是假的。

但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且心怀芥蒂,听见消息,也只当知情而已。

刚出生的婴儿不好抱出来吹风,韩镜也绝不会去银光院看望,至今还不知孩子的模样。

他不动声色地收了玄铁大剪,瞧了韩蛰一眼。

令容的事算是祖孙间横亘的罅隙,韩蛰也不提旁的,只说想给孩子取名韩昭。见韩镜并无异议,眉目间锋锐稍敛,续道:“昭儿序属嫡长,府里也盼了很久,到满月时自须办一场宴席。这事母亲会张罗,届时请宾客,宋建春和傅益都会过来。今日淮阳候曾向我道喜,想必也会派人来。”

他说的三位都是在朝堂于韩家有助力的。

韩镜花白的胡须颤了颤,道:“你安排就是。”

“宋建春疼爱傅氏如同亲女,傅益更不必说,哪怕淮阳候也是因傅益的面子。孩子是我的,丰和堂和银光院上下都很疼爱,瑶瑶也是。届时宾客满堂,还望祖父能暂时搁下心结,别为难孩子。”

他的语气尽量沉稳,但手握重权的小相爷仍有让人难以忽视的锋芒。

韩镜久在朝堂,对内宅的事固然意难平,于朝堂利害却向来敏锐。甄家倾塌,范家蠢蠢欲动的节骨眼上,宋建春跟曹震交好,傅益攀上了淮阳侯府和监门卫,这两人的分量他很清楚。

更何况,韩家在朝堂而外最强硬的力量,都是杨氏牵系。

他双眼微沉,负手转身看向韩蛰,对上同样沉着的目光。

韩蛰满身冷硬,姿态却是恭敬的,颇有商议的味道,“孙儿知道祖父的心结,也想慢慢化解。昭儿是我的骨肉,亲友故交跟前,是我长房的嫡长孙,不该受委屈。祖父能答应吗?”

语气不再冷沉,跟从前的固执顶撞和争锋相对迥异。

当初锋芒毕露的少年历经磨练,踏着刀尖,踩过血迹,从心狠手辣震慑朝堂的锦衣司使,到如今文韬武略运筹帷幄的小相爷,当了父亲后,更添几分沉稳气度,冷厉强硬之外,又添几分舐犊之意。

先前负气顶撞,如今沉缓商议,态度收敛却强硬,是身为人父后不自觉的转变。

这转变是韩镜所期待的。

但那强硬姿态用在他身上,却如闷钝的刀割在心头。

韩镜沉默半天,缓缓颔首,将手里的铁剪丢下,没出声,只负手往书斋里头走。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罩在藏晖斋上,他的背影显得苍老,甚至有佝偻之态。

韩蛰心里似觉闷痛,却终究没追上去,袖中双拳微握,转身走开。

第163章 稚子

昭儿出生后, 银光院里添了奶娘和两个丫鬟, 加上杨氏和二房婆媳常来看望, 人来人往, 显得比平常忙碌了许多。院里的海棠结了果子,一丛芭蕉在连绵秋雨里苍翠欲滴, 连甬道两侧的青苔都比平常绿了许多。

令容休养在榻,除了擦身盥洗外, 甚少挪动。

躺到第三日,筋骨便觉得难受,坐卧不安似的。

好在生产后撕裂的伤口渐渐恢复,虽不能行走如常, 由枇杷和红菱扶着在屋里慢慢转圈儿倒也无碍。没了腹部的累赘, 走路身健体轻似的,令容听着外头雨声,很想出去散步,却又怕身子染了风寒, 只能闷在屋里。

昭儿每日大半的时间都在襁褓里睡觉, 她闲着无事,索性将侧间的食谱尽数搬到床头。

食谱里有千百种的花样, 京城里食材齐全, 红菱又得韩蛰亲传,厨艺进益不少, 令容每日里挑些出来, 变个法子让红菱捣鼓, 乐此不疲。

就只是苦了韩蛰——

从令容诊出身孕后,夫妻间便没法肆意亲近,怀孕中同房小心翼翼,最末三个月孕肚悬着,他连梦里都克制,在内在外都冷静自持。先前孕肚惹眼,别处便不甚明显,待孩子出生,腰肢纤细下去,那胸脯便倏然丰满起来,连同修长的腿,软绵绵的脚丫,都比先前多积分韵味。

初入韩府时少女的青涩收敛殆尽,像是牡丹渐而舒展,如画眉目长开,眉梢眼角更添妩媚韵致,偶尔不经意地瞥过来,宜喜宜嗔,眼波似水。孕中调理得当,脸颊柔润腻白,那双柔软的唇涂了丹蔻似的,一颦一笑皆诱人。

初为人母后所添的少妇妩媚韵致,比少女的娇俏狡黠更动人心神。

然而产后身子虚弱,伤口未愈,太医特地叮嘱过,须再静养两月。

韩蛰知道轻重,不会轻举妄动,玩火自焚。

身在相位,白日里朝务繁杂,权谋算计、诡术杀伐占据思绪,晚间回府,更须竭力克制,摒弃旖旎杂念。初成婚时的刚厉冷清重新蔓延回来,蠢蠢欲动的猛兽蛰伏隐忍,逗弄昭儿、陪伴令容之余,心思悉数都挪到了朝政。

这也不算坏事。

韩镜上了年纪,虽稳居相位,精力却不及从前健忘。各处节度使虽安分,毕竟昏君当政,许多弊病未除,各州的事报进京城堆在案头,便有些顾不周全。韩蛰就势接手一些,晚间回到书房,也常用心琢磨,跟韩镜、韩墨推敲商议。

心思所及,繁琐复杂的事也渐渐理清,有了眉目。

小相爷稳重决断,虽有凶狠冷厉之名,朝政上的才能却是人所共见。因南边几位节度使尚且安分,韩蛰借公务之便往要紧的各州走了一遭,声望日隆。

仿佛只是一转眼,暑气渐消,中秋月圆,八月将尽。

昭儿的满月宴也筹备妥当。

当日韩蛰克妻冷厉之名传遍,永昌帝心血来潮赐婚时,韩家虽也贺客如云,却多觉得这是韩家权宜之计,以韩蛰的狠辣手段和冷硬性情,那伯府里千娇万宠的小姑娘未必能立足扎根。

婚礼之上来道贺的多是韩家故交,朝堂拥趸,对美貌乖巧的少夫人也并不太当回事。

而今甄家倾塌,韩蛰祖孙手握相权,滔天权势炙手可热,令容不止身负诰命,更是诞下长房嫡长孙,外间传闻韩蛰性情虽酷烈,对妻子却格外疼爱,旁人态度自然不同。

满月宴这日,韩家府门外宾客云集,故交亲友及同僚之外,宋建春、傅益和淮阳侯府那位身在监门卫的蒋玳亦结伴登门,尚政携妻来贺,连手握兵权的江阴曹震都送了份贺礼。

韩蛰特地告假一日,在外头给儿子撑台面,身为太爷爷的韩镜也露面,噙着点笑意。

令容身子虽恢复了,却仍不敢下地太久,只挪到银光院的侧间里,带着昭儿。

来道贺的女眷由杨氏和刘氏招待,偶尔有亲近的来银光院探望,令容陪着说话,俱自欢喜。待韩家要紧的女客散了些,宋氏便带着傅益的妻子蒋氏来瞧她,趁着人少慢慢说话,还带了许多送给昭儿的有趣礼物。

只是昭儿贪睡,先前被人逗得累了,这会儿正呼呼大睡。

蒋氏出自侯府,父母又通情达理,养得性情率真娇憨,跟韩瑶有些像,只是少些相府将门的利落英姿,多些书香门第的柔婉内蕴。

两人都住在京城,先前也见过几回。

傅益算是京城里拔尖的青年才俊,生得玉面俊朗,几番历练后又添老练,不止蒋宗臣器重,蒋氏也是芳心倾慕,两情投契。傅家虽没落,却多是重情之人,傅益被疼爱妻子的傅锦元言传身教,待蒋氏也极好。

夫妻俩感情和睦,蒋氏跟令容自然融洽。

令容身在内闱,刚生孩子也不好走太远,倒是有许久没见宋建春和傅益,宋氏便将舅舅近况讲给她听。

提起傅益来,蒋氏眼底便浮起笑意,带着新婚未褪的娇羞。

“…兵部的事他都做熟了,这阵子正学兵法韬略。书架上尽是兵书,这两日有几卷书在书肆里找不见,别家的书楼也不藏兵书,正四处寻呢。”

令容闻言便笑,“哥哥这是还想上阵打仗?”

蒋氏颔首,“兵部虽在京城,若有战事也会调去应急,多学些总没坏处。”

“他想要的是哪些书?”令容忽然想起来,“书肆里卖兵书的不多,读书人家藏着书画经籍,也不收哪些。倒是夫君书房里有一些,我婆母那边也能寻到。他若急着用,我帮他找来,抄两本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