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是交易。我帮你逃命,你留下我的性命。如何?”

范自鸿盯着她,咫尺距离,她的神情里有惊恐畏惧,亦有忐忑试探。

他龇牙冷笑,声音阴沉,“少夫人就不怕我言而无信?韩蛰身边的人,我只会杀之后快!”

“我当然怕。但那样还有一线生机,若此刻呼救逃命,恐怕范大人会立刻杀之后快。”

很沉着的声音,哪怕脸上的畏惧藏都藏不住,声音听还是竭力镇定。

性命落在仇敌手里,生死一线,她还能在畏惧中权衡利弊,迅速想到这交易,倒还真是叫人意外。若不是有深仇隔在中间,他甚至要赞赏她的镇定了。

但此刻却是各自赌命的。

范自鸿目含审视,将令容盯了片刻,忽然一声冷笑。

她初见令容时,确实有杀了泄愤的心思,甚至此刻,倘若令容不识时务地挣扎闹腾,引来傅府旁人,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她的脖颈。不过令容的提议确实合他的心意,两人结伴同行,他拿她当保命符,她所谓一线生机是假,伺机逃脱才是真。

但那并无妨碍。

范自鸿军伍出身,往来京城这数年,除了在韩蛰手里栽过跟头之外,并没吃过旁的亏。

令容一介女流,身无一技之长,手无缚鸡之力,他只消盯紧,牢牢攥着她性命,岂会容她逃脱?

思量已定,范自鸿再不迟疑,“好。”

说罢,将匕首收起,却撕了一段衣襟,将令容牢牢缚住。

飞凤在旁看得又惊又怕,自知今晚疏于防范,让令容身陷险境,悔恨无比。因怕贸然出手会惹得范自鸿怒而伤及令容,她也没敢动手,只望着令容,低声道:“少夫人…”

“没事。”令容冲她摇头,“是我疏忽大意,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飞凤跟着令容已有数年,知道她平常的娇气懒散。相府的少夫人被逆贼挟持,往后还不知要经历多少凶险,她心里被利爪挠着似的,见范自鸿将手卡在令容要穴打算离开,忙抬脚跟上。

范自鸿霎时顿住,手指力道微紧,“少夫人要让她跟着?”

令容肩上酸麻,回过头,叮嘱飞凤,“别担心,也别跟着。还有,让母亲也别担心,也别声张,我会护好自身。”

飞鸾双手紧握在袖中,隔着三四步的距离,看不太清令容的神情。

但令容的习惯她是知道的,对着宋氏叫娘,对着杨氏叫母亲。

方才那般叮嘱,显然是要她向杨氏禀明,由杨氏来定夺。且范通举兵谋私,私藏逆犯的罪名哪怕搁在京城重臣的府邸都是重罪,傅家纵与韩家联姻,又如何吃得消?令容叫她别声张,显然是怕旁人知晓此事,罪及整个傅家。

飞凤自恨无能,又怕跟过去会让令容遭范自鸿毒手,遂咬牙颔首,“少夫人保重!”

令容也没敢乱动,跟着范自鸿往外走,举目四顾,已然看不见蔡氏的身影。

飞鸾迅速回到前院,宋氏和傅锦元在院里对坐,各自沉默。

见她独自过来,宋氏颇为诧异,“少夫人呢?这边给她备了夜宵,都凉了。”

“夫人!”飞凤屈膝跪地,悔恨而愧疚,“少夫人游园时遇到范自鸿,被他擒住,已出府了,叮嘱我不可尾随,尽快报讯回京城。”

“范自鸿?”傅锦元霍然起身,脸色骤变,“娇娇被他捉走了?”

“是。范自鸿突然出手,属下不敌,他便挟持了少夫人,说若敢妄动,便立时取少夫人性命。少夫人与他斡旋,答应跟他往河东去,叫我递信回京城,夫人想必会请锦衣司出手,设法营救。”飞凤垂首,咬牙道:“是我护卫不力,待递完消息,必来请罪!”

她是韩府的人,傅锦元当然没法责备她。

原本散心的女儿被逆贼劫持,傅锦元又是震惊又是担心,也不敢耽搁飞凤回京报讯,只仓促问道:“范自鸿怎会在府里,当时还有旁人吗?”

“大人可问问蔡少夫人,不过少夫人的意思,是别太声张。”

飞凤并未隐瞒,将那库房的位置和事情经过简略说了。

傅锦元颔首,知道此事声张出去,傅家这窝藏逆犯的罪名必难逃脱,遂叫她赶紧回京,他满心震惊,带着脸色苍白的宋氏,往长房去找蔡氏。

令容被范自鸿挟持,从后面翻墙出去。

这条后巷是傅家仆人用的,因离街市颇远,平时走的人不多。令容虽是府中千金,平常都是正门出入,从没踏足这一带。范自鸿似是熟门熟路,往北走了百来步,有个小小的马厩,里头绑着匹马,周遭无人看守——显然是蔡氏按范自鸿的意思备下的,方便他逃命。

范自鸿行事比长孙敬还狠,怕令容出声招来锦衣司的眼线,另扯一段布将她嘴巴缠着,而后翻身上马,悄悄走远。

那马蹄上裹得严实,走过深巷,几乎没半点动静。

令容时隔三年又遭此罪,心里恨得要死,却半点也不敢发作。

当初长孙敬捉她,只是拿她做个盾牌,两人并无私怨,长孙敬虽凶神恶煞,毕竟没伤她性命。范自鸿却截然不同,韩家跟范家已成死敌,京城范家被抄,他挟太子而制朝堂的谋划又被韩蛰彻底斩断,这一番逃匿躲藏,仇恨已深。

他敢那般明目张胆地入宫行刺太子,可见疯狂,这样的人行事并无章法,若当真凶性发作,哪怕未必会取她性命,随便往她哪里出手,她便难以承受。

此时此刻,只能委曲求全。

身在敌手孤立无援,心里害怕,却反而不像平常似的想哭。

令容精神紧绷,竖着耳朵听周遭动静,免得应对间稍有差池,遭他毒手。

夜色漆黑暗沉,范自鸿选的路七弯八绕,最终在一处狭小的院门前驻足。这条路在金州城里小有名气,晚间也有卫兵没隔两个时辰便巡逻经过,范自鸿很小心,将左右打量过,低声道:“是万福街?”

令容对金州的街巷熟悉,当即颔首,“是。”

范自鸿料她也不敢说谎,凑近门扇,将旁边挂着的牌子瞧了瞧,遂取出袖中匕首,从门缝里塞进去,轻轻一挑。

里头随意搭着的门闫应声而落,范自鸿推门进去,里头果然冷清安静。

他自将马牵进去,反锁来了院门,驱令容进屋,拿火石点了桌上的半根蜡烛。

屋子里空空荡荡,显然主人家已搬走,只留一方破旧的桌子,和一张胡床。

范自鸿四下打量过,确信并无陷阱,也无人尾随过来,才稍稍放心,将令容手脚都捆了扔在床上,他也不敢睡,在屋子隐蔽的角落里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次日清早,范自鸿打井水擦脸,将那满身冷硬收了,假装是过路之人,去近处买了几个饼回来,分给令容两个。

令容将那饼一点点掰碎了吃掉,仍被捆住手脚,在胡床上发呆,也没敢跟范自鸿搭话。

凄凄惨惨坐到入暮时分,外头终于传来点动静,有人跳墙而入,大步走来。

范自鸿在窗边瞧着,唇边露出笑意。

那人进屋,扫了眼范自鸿,旋即打量整间屋子,目光落在令容身上,霎时顿住。

令容也愕然瞧着,双唇微张——来人一身黑衣劲装,狭长锋锐的眼睛,跟韩蛰相似的冷硬刚厉气度,不是樊衡是谁?

第174章 焉知非福

樊衡背叛锦衣司, 私纵囚犯的事在京城并未张扬, 范自鸿自知这点事难以重创韩蛰, 且不想平白惹祸上身, 也没在暗处做手脚。

先前韩蛰数次责罚樊衡, 在事发后便向永昌帝禀报, 降其为千户, 提拔郑毅为副使。

因锦衣司行事向来隐秘狠厉,虽有人觉得古怪, 却也不敢轻易探查内情。

而至于令容,更不可能知道樊衡背叛的事。

是以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跟前时,令容满心惊愕,杏眼几乎瞪圆,半天也不敢置信。

樊衡倒是沉肃如常, 瞥了令容一眼,也不招呼,只向范自鸿拱手道:“她怎会在这里?”

“送上门的人质, 带着会有用处。”范自鸿掀唇笑了笑, “樊兄不想打个招呼?”

自京城一别, 两人也是许久没见, 不过樊衡自西川辗转北上,悄无声息投身范家的事, 范通却已在家书中向范自鸿隐晦说过。因樊衡做事周密, 非但将锦衣司追捕的眼线甩开, 还帮范通策反了数位锦衣司在河东的眼线, 许诺将锦衣司诸般手段倾囊相授,范通戒心虽未尽消,言语之间却已有了打算重用之意。

范自鸿是范通独子,却非骄矜之人,对范通身边的武将都存几分客气,恩威并施。

对于樊衡,他便也多几分青睐,语气颇为熟稔。

樊衡也扯出个笑,转而朝令容走过来。

令容仍旧愣愣瞧着他。

嫁入韩家没多久,她便知樊衡是韩蛰最信重的副手。樊衡数次搭救于她,韩蛰也放心地让樊衡护送她南下,从樊衡对韩蛰言听计从的行事来看,这位锦衣司副使恐怕是知道韩蛰隐秘打算的。

以韩蛰驭下之严和在锦衣司的威信,又跟樊衡生死托付,樊衡怎会背叛?

但事实清清楚楚地摆在跟前,范自鸿跟樊衡如此熟稔,显然已是交情颇深。

念及昨晚傅家后园库房里蔡氏和范自鸿的对话,樊衡必定是范自鸿所等的救命之人。

令容心里又是震惊,又是担忧,因手脚被捆得难受,脸色愈发苍白,眼底也渐渐添了鄙弃愤怒之色。

樊衡面无表情,似已全然忘了旧日之事,只冷淡道:“少夫人别来无恙?”

“樊大人怎会在这里?”

樊衡不答,站在床榻跟前,瞧着紧紧捆在令容手脚的绳索,无动于衷,甚至还向范自鸿道:“范兄这法子不对,绑得不够结实,若她趁范兄不备偷偷往外抽,也容易挣脱——看来范兄还是怜香惜玉了?”

声音冷淡,甚至带几分调侃。

范自鸿瞧着令容愤怒涨红的脸,哈哈一笑,“有樊兄在,她能逃脱?”

樊衡回头瞧他,神情冷厉,“有她在手里,范兄要北上,又多几分胜算。韩蛰驭下严苛,对她也上心,锦衣司上下没人敢动她。就连我这昔日的副使,从前也得屈身奉命,护送她赶路。”

这事情范自鸿是知道的,便踱步过来,“同是朝廷高官,范兄也太受委屈。也难怪韩蛰众叛亲离,声名狼藉,那样重色轻义的人,本就不值得追随。”

两人一唱一和,如锋锐的刺扎在令容心上。

她能勉强镇定已是艰难,哪还经得住这变故?且韩蛰文韬武略,铁腕厉胆,是她的夫君,更是昭儿的父亲,那样举世无双的人物,岂能容他两人贬低诋毁?

心里愤怒之极,满腔怒火下,令容没忍住,朝着樊衡重重呸了一声。

“锦衣司里叱咤纵横,夫君待樊大人不薄吧?”她一张脸涨得通红,眉目已被怒意填满,厉斥道:“没想到你竟是如此忘恩负义之辈,背叛同僚,跟这种人狼狈为奸!”

气得太狠,声音都在颤抖。

樊衡目中浮起冷笑,铁臂伸出,猛然扼住令容的脖颈。

他出手极快,衣袖带风,气势汹汹,落在她柔软脖颈时,力道却不算太重。

“看在昔日跟韩蛰那点交情上,奉劝少夫人一句,言多必失。”他背对范自鸿,眼底锋锐稍敛,“范兄会怜香惜玉,我却只认明主号令。若还出言不逊,锦衣司的酷烈手段,我不介意让少夫人也尝尝。”

喉咙被他扼着,呼吸稍有点艰难。

令容瞧着那双冷厉的眼睛,心念电转,骤然腾起个模糊的念头。

然而那一瞬过后,樊衡又露凶相,指尖在她喉间一点,令她呼吸一窒。

随后松手,将令容往后一掀,重重撞在背后的墙上。

令容背后闷痛,喉咙被他扼得难受,忍不住伏低身子,猛烈咳嗽起来。心中惊愕怀疑仍在,她不敢露异样,只管死命咳嗽,肺管子都要咳出来似的,一张脸也咳得通红,仿佛方才差点在樊衡铁指下丧命似的。

范自鸿在旁瞧着,猛然一笑,“对着个女人,樊兄还真是不肯留情面。”

“范兄说笑了。”樊衡扫了令容一眼,“皇宫的事我有所耳闻,范兄落入这境地也是拜韩蛰所赐,他身边的人,留情面作甚。”

“也对。”范自鸿颔首,甚是满意,朝樊衡招手,到外头商议。

屋里各处都有灰尘,方才令容一通死命的咳嗽,脸蛋仍旧涨得通红。

双手被缚,隔着窗扇也瞧不见外头的动静,她便面朝墙壁侧躺着,蹙眉思索。

对于樊衡的为人,令容知之不深,但他跟韩蛰的交情,令容却是知道的。生死托付的人,能在危境中彼此交付性命,哪会轻易背叛?倘若樊衡真的是背弃锦衣司,韩蛰必定为之震怒,即便城府再深,也不可能尽数藏起来。或许还会提醒她一句,免得倒霉撞见,她蒙在鼓里吃亏。

但这半年多里,韩蛰虽也为朝堂的事夙兴夜寐,却半个字都没提过樊衡。

更古怪的是樊衡。

虽言辞冷厉出手凶狠,却并未真的伤她,有点色厉内荏手下留情的意思。

若不是真的投敌,就该是出于韩蛰的安排——方才范自鸿虽神情熟稔,却试探樊衡对她的态度,樊衡则彻底撇清关系,不惜对她下死手以表忠心。

显然是范家对樊衡仍有疑虑。

而樊衡冒死潜入河东,必定有要务在身——会是什么?像长孙敬一般率兵倒戈,还是借着锦衣司的出众手腕,在范通父子彻底打消戒心后,找机会擒贼擒王?

令容暂时猜不到,但从目下情形来看,河东对樊衡绝非彻底信任。

她当然不能在这节骨眼添乱,闷头思索过后,便仍摆出恐惧愤怒模样,枯坐在榻上。

隔壁屋里,樊衡正跟范自鸿商议对策。

从金州到河东,最近的路是横穿京城,但如今京城戒严,无异于龙潭虎穴。

除此而外,便剩下从东边绕行,取道洛州,折而北上。

樊衡对锦衣司在各处的势力知之甚详,将大致路径在落满灰尘的桌上画出,又特意点出两个地方,“我奉命南下时,将军已到了潞州一带,带着十万大军压阵。先锋刘统被韩蛰拦截在恒城,两军对峙。等将军的大军抵达,便可合力除掉韩蛰。咱们绕道洛州,往北走百余里有军士保护,性命便可无忧。”

范自鸿身在军旅,对这一带的地势自然是熟悉的,樊衡选的那一条虽绕得远了些,能避开锦衣司的鹰犬,少些麻烦逶迤,实则能更快抵达。

他颔首称是,因藏身傅家的这几日消息闭塞,又问北边战况。

樊衡如实说了,扶着桌案,神情颇肃,“韩蛰曾率军平定冯璋之乱,又跟陈鳌合力除掉陆秉坤,胸中韬略兵法并不比陈鳌那久经沙场的老将差,锦衣司里的人,胆气更非旁人所及。锦衣司虽不插手战事,先前我奉命往南边办差,也曾探过虚实,范兄别怪我说话难听,刘统的本事,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我知道。刘统虽也悍勇出众,论谋算,确实不如韩蛰。好在他手底下兵将不少,比起禁军里那些酒囊饭袋,我河东的兵将骁勇善战,强了许多。真打起来,韩蛰即便孤勇,也只是匹夫而已。”

“范兄倒是笃定得很。”

范自鸿笑而不应。

樊衡随手抹去桌上细灰,睇他神色。

留神查探了许久,樊衡对河东诸将的底细颇为了解,知道刘统那点本事,绝非韩蛰的敌手。此刻能在恒城对峙,恐怕也是韩蛰未曾全力扑杀的缘故。

但范自鸿这般淡然神态,显然不太将恒城的胜败放在眼里。

那么,他凭什么笃定范家能赢?

樊衡挑眉,试探道:“刘统不及韩蛰,范兄就不怕前锋受挫?”

“这事自有父亲安排,樊兄何必担忧。天色不早了,有吃的吗?”

这显然是避而不谈,不欲向他吐露一星半点。

樊衡在河东潜伏许久,如今战事已起,他虽按计划行事,没能拿到想要的东西,毕竟烦躁。以范自鸿那严实的嘴巴,他想独力挖出消息,着实难比登天——除非有人相助,在旁煽风点火。

此刻急躁无用,樊衡只能一笑了之,道:“我去找些饭食,今晚先歇着,明日早点出城。”

“好。”

樊衡遂出门,扫了眼隔壁窗边隐隐绰绰的身影。

韩蛰的妻子的身份,是范自鸿劫的人质,也是给他送上门的绝佳帮手。

当晚,令容便明白了樊衡的用意。

第175章 戏精

因范自鸿藏身的院落只是处不起眼的民宅, 近处便只有几处门面甚小的店家, 卖的也都是附近百姓家常吃的饭菜。

两位猛将的饭量不小,樊衡带了四样菜和一盆香喷喷的米饭, 外加一盘切牛肉。

给令容的饭食则只是保命用的——两只热腾腾的包子。

令容手腕被捆, 双手倒还能动, 拆了油纸包裹, 慢吞吞地啃下去。

好在范自鸿毕竟出身高门, 虽对韩家仇恨颇深, 却是凭真本事在战场上跟韩蛰争高低的性情, 不至于欺负一介弱质女流。挟持令容,也不过是为要挟韩蛰, 借以保命罢了。因院中有三间屋子, 自挑一处睡了,仍将令容锁在侧间,由樊衡在外看守,每半个时辰进去检查绳索。

——屋子不算宽敞, 唯有一扇窗户一扇门,只消没有锦衣司的人闯进来,令容便插翅难逃。范自鸿和樊衡都是高手, 还真不怕她趁夜逃走。

樊衡自然应承, 惯于暗夜奔波的人也不惧寒冷, 持刀往屋前一坐, 便是座门神。

夜愈来愈深, 范自鸿在傅家时精神紧绷, 如今有了樊衡,戒心稍低,见樊衡里外巡查并无异状,渐渐腾起困意,竖着半只耳朵浅睡。

樊衡则照例按时辰巡查,进屋后逗留片刻,便仍在屋前镇守。

然而每一个片刻,借着迅速行走和检查绳索的些许空隙,却足够他向令容低声透露些要紧的信息——

范家挥师南下,以刘统的迅猛攻势将韩蛰诱向别处,范通重兵南下,却分了半数兵力往京城西面,是因以重金高位收买了其中几位小将,好在要紧时刻做范家内应。范家手握军权,又有赋税和盐资巨富,手段比之甄家强悍隐蔽,樊衡也是抵达河东后才察觉内情,因京畿守军已备战迎敌,想让锦衣司暗中查访,怕来不及。

樊衡此行最要紧的事之一,便是查清这些叛徒,尽早防备。

可惜范通父子戒心太高,想利用樊衡在锦衣司练出的手段做助力,又难迅速对这位锦衣司副使彻底信任,军政的事虽袒露了半数,似这等要紧机密却捂得死死的。

樊衡还须留着范自鸿性命回河东,博他范通信任,不能严审逼问,过分探问又太刻意,想尽快查明,颇为棘手。

是以他非但不能帮令容逃脱,免得范自鸿起疑,还需借令容推波助澜,让范自鸿松口。

这事不能用强,只能以言语相激,在锦衣司围剿之下,攻破范自鸿防备。

令容自然答应。

次日大清早,樊衡便寻了几匹马,趁着天蒙蒙亮时出城。

他对锦衣司的诸般手段了如指掌,对付起锦衣司的眼线来,比范自鸿厉害得多,出城时伪装得隐秘,倒没惹来麻烦。不过毕竟三人同行,令容虽是人质,也是累赘,出城后不久,便被锦衣司眼线盯上。

樊衡跟韩蛰出生入死,屡入险境,行事谨慎周密,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察觉,即便被锦衣司发现端倪,也能迅速甩开,有惊无险。

两日之后,已近洛州地界。

对于令容,他仍是起初的冷厉态度,看得死紧。

令容也不敢露马脚,畏惧含恨,试图逃跑两回都被樊衡抓了回来。

范自鸿夜里半睡半醒,见樊衡尽忠职守,没半点私纵令容的行迹,加之这两日樊衡帮他甩脱锦衣司数次追缉围困,愈发信重。

三人都是拣僻路而行,这日夜色已深,因附近并无追兵,便在一处寺中投宿。

寺里住着两位年岁颇高的僧人,因范自鸿捐了些功德钱,便多备些饭食给三人,过后回佛堂秉烛念经,留三人慢慢用饭。

令容手腕仍被捆着,拿着勺子扒饭,甚为艰难。

不过数日忐忑,见范自鸿并没打算伤她性命,令容猜得他的顾忌,反倒少了些畏惧——她虽是个累赘,却能在关键时候帮范自鸿挡箭,从韩蛰手下博个活命的机会。若到了河东地界,更能成为活生生的诱饵,搅扰韩蛰。

这样好用的人质,范自鸿当然会留着,她只消拿捏好分寸,性命便也无虞。

因见樊衡和范自鸿都沉默不语,令容随口便道:“樊大人,这是走到哪里了?”

樊衡沉默不答。

令容不以为意,“今日途中经过了宝和塔,咱们是在洛州。”

对面两人仍只吃饭不说话,令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昨日吃饭,我还听见客商谈论,说范大人的军队节节败退,倒是我夫君一路势如破竹,不止击退叛军,还收了河东两座城池。朝廷有我夫君率兵平叛,有杨家镇守京师,剿平叛乱是迟早的事。”

她话音才落,范自鸿猛然抬手,匕首锋锐,指向她脖颈。

令容悻悻地缩了缩脑袋,没再说话。

其实这一路走来,相似的话令容已试着提过数回,上次尝试策反樊衡时,还被范自鸿撞见,平白被塞了个大核桃,嘴巴酸了大半天。不过这种事潜移默化,得寸进尺,说得次数多了,就明目张胆了起来。

令容低着头沉默片刻,将碗里最后一点汤喝干净,又低声道:“樊大人,跟着我夫君,真的比跟着范家好。”

说罢,迅速起身,走到角落里暗处坐下。

范自鸿脸色有点难看,扫了眼沉默吃饭的樊衡,终是没动。

人便是这样奇怪,哪怕跟韩家有深仇,身为图谋天下的少主,在部下跟前总会刻意摆出点宽大为怀的男儿姿态。令容一介女流,若奋力反抗,范自鸿还有教训的理由,若为几句言辞挑拨便动干戈,未免有失身份,亦叫属下看轻他的品行,动摇威信。

范自鸿只能冷哼一声,默不作声地吃饭。

当晚留宿山寺。

寺里有几间客舍都空着,照例是令容被捆在木榻上,樊衡守大半夜。

待樊衡进来查她腕间绳索时,令容旧话重提,“樊大人,当真是想一条道走到黑?”

樊衡动作微顿,声音冷沉,“再多说,毒哑了你。”

“毒哑总比丢了性命的好。”令容嘀咕,有点蛊惑试探的语气,“我不知道樊大人为何投奔范家,但当日夫君器重提拔,我却是知道的。瑶瑶也曾说过,樊大人出身不低,凭这身手,本该居于高位。这场战事范家必败无疑,樊大人若能放了我,夫君必会重谢,既往不咎。”

她的声音很低,没了初见时的震惊愤怒,倒恳求似的。

樊衡冷嗤,“让我背叛范家?少夫人何时变得如此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