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班霆下车,对辛追示意到,“到这里来。”他将自行车交给女生。走去握住推车的把手。

稍微有些前后距离,但还是一起走着。

“累么?”班霆问。

“还行。老板人挺好的。起初我还怕自己未成年他不收。”

“会就不介绍你来了。”

“…谢谢你…”

“上次已经谢过了。”

过去三个月了。有些既定的事实如同岩石一样,落地,盘踞般侵占。然后缓慢下沉。如果有风带来一些土和种子,那么或许能在表面生出薄薄的绿色的新生。

辛追略略侧过脸去,班霆注意到她的目光,回过头问:“怎么?”

“没…”

“我家就在前面,所以只能送你到坡下了。”

“好,没事。谢谢。”

“你不用这么客气。”

“但是…”该谢的总不能忽略。况且替她介绍打工这点,总觉得不是一个点头就能解决过去的。

班霆站住脚,歪一点下巴看女生有些为难的表情:“那好吧,如果你会觉得安心点,下面有家面馆,在那里请我一顿晚饭就行了。”

“诶?”

“恩,可行么。”反正今天爸妈都不在家,本来晚饭就打算随便解决。

“好…好的。”

不管怎样个性的男生,吃东西的速度永远比女生要快…这是辛追在自己刚吃完一半时就看见班霆已经放下筷子作完结状时的念头。她有些着急地连忙捞起两根,坐在对面的班霆则说:“不赶时间。”

辛追重新放慢速度,咬起一根面条含进嘴里时,无意的抬头,发现男生拿着从一旁取阅架上找到的报纸,正随意地翻到某页。下颔的脸,被黑色的头发垂盖住小半的眼睛。漫漫移动的视线,将报纸翻到下一页。这时他抬起头,正对着辛追,随后班霆合上报纸,右手抽过一旁桌上的纸巾,递给辛追。

接着又将报纸打开,翻到先前的那页。边看边等女生吃完。

辛追低下眼睛。

“婶婶。”辛追正要结帐时,听见班霆朝着另一个方向低低地说了一声。女生回过肩,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捧着用来买外卖的饭盒刚刚踏进店里。而她对班霆的称呼也让辛追很快明白过来两人的关系。

对方很快把目光落到辛追身上,认出她之后表情明显呈现惊诧的无穷状。

“…诶,你是?!…”

“我——”辛追站起身。

“婶婶。”班霆又喊了一声,他站到辛追身旁。

“…哦,哦…你们认识了啊。”客气似的笑,支满了整张脸,“不错,不错啊。”

“你结帐去吧。”班霆对辛追说。

“怎么搞的,还让人家女孩子买单啊。”

班霆看过去:“婶婶到这里不是来了解这些的吧。”

“…啊,对,碰巧嘛。”转身向店员说了句“给我来两斤辣肉面”,重新看向班霆的表情笑得一如先前,“真是够戏剧性,怎么像电视剧一样哦,给了你们家十四万,还跟你要好得来,这可真有本事啊…”

辛追站在柜台边强令自己不许回眼看过去,最终落进她耳朵的除了“两碗一共十块五毛”外,就是班霆的声音。

“婶婶尽可以拿对我爸爸的不满撒到我头上,但这些除了可以让您一时解气外,似乎也没有任何帮助吧。而且‘给了我们家十四万’,和‘要好得来’,我想问,这两条不行么,让您更不舒服了么?我没有阻碍您拿出同样的本事去实现吧?”

从店里出来,辛追只有余光里扫到的那一点点男生的人影,她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从何说起。这时男生的衣服口袋里传来了手机铃声。辛追看见班霆换个手取出手机,看见屏幕上的来电人姓名后却没有按下通话键,而是将电话重新放回口袋里。

她默默地看着班霆,或许有很轻微的叹口气。

“…”男生却转过脸来,过了半天他说,“是以前的。”

“什么?”很快懂了,“…女朋友?”

“恩。”

辛追有些吃惊,但依然镇定地不在脸上表现出过多:“不接么。”见男生没有点头或摇头的反应,辛追淡淡笑了笑,露出“真是啊…”的表情。

“什么样的女生呢。”她过会问。

“…挺特别的个性。”

“活泼?善解人意?…聪明?男生是不是比较喜爱这种的呢,”辛追摆摆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我不是。”班霆说,“不要把一顶帽子盖死在‘男生’这个群体上。起码我不是。”

第六回

Chapter One:“我的包呢…?”

袜子束口部分的橡皮筋似乎老化了,一天比一天更松脱。辛追在体育课上跑完八百米,来不及休息便躲进卫生间,把鞋脱掉后,发现袜子已经整个滑落褪到脚掌,女生一下子红了脸。她抿住嘴摇摇头。

如果连袜子都成为一个小小的问题。

班里的人已经了解她的家境。即便没有主动询问,也很少背后打听,但高中女生原本就是仅凭衣着穿戴便能区别出鲜明分水岭的一群。虽然学校统一了制服,可依旧有项链的来历,手机的价格,钱包的品牌等等来作为评判标准。于是辛追没多久便被人发觉“似乎家里不太富裕呢“,随后便不时有一惊一乍的声音围着她:

“呀?你没有手机?”对方露出快要掩口似的诧异,“没有?真的没有?”

“嗯。”辛追点点头,“挺贵的。还买不起。”

以前家里父亲是有手机的,差不多买了四五年,挺大的一块,可在官司结束后,手机也暴露出各种问题,父亲找了许多地方修理,最后依然宣告报废。随后的一天傍晚,辛追回到家,看见父亲站在厨房,辛追放下书包走去问“在干嘛”,结果父亲举起了右手说“我想自己再把手机修一修,结果不小心将502胶水弄手上了,你看,黏在一起了呵。”

紧紧并拢在一块的中指和无名指,让辛追最初觉得好玩,她拉住这两根手指,一边问“分不开?真分不开?”父亲笑着说“502,名不虚传呢”。

可最后这依然不是有趣的事故,而是必须解决的麻烦。在热水里泡了半天,可结果还是没能软化父亲两根手指中间的胶,辛追用手去捏了捏,似乎结了一层硬茧似的,戳也出戳不动。于是做父亲的指示女儿“你拿剪刀过来吧”,辛追从抽屉里拿出剪刀,父亲点点头,“你帮我把这层硬皮剪掉。”

结果两人端着板凳坐到窗口。辛追调整者姿势,将剪刀蹭住父亲的手指说:“万一剪疼了,你要叫啊。”

“我又不是在受拷问。干嘛要忍。”换左手摸摸女儿的头。

她很仔细地睁着眼睛,将那层硬壳慢慢地剪下来。也是这时,看清父亲的手指,每一个指甲盖旁都起着黄色的硬皮,而手背上的皮肤里,一点点的深灰色,淡褐色,她问:“这是什么?”

“老年斑啊。”

辛追一下抬起眼睛,“啊?”

“怎么啦?”如同“你没想到吧”一般的轻松口吻,“爸爸老啦。”

“你还记得吗,你一直到十四岁,还是爸爸给你剪指甲呢。”应该是微笑着的语气,“今天终于等到你帮爸爸了呵。”

然后却一下变了口吻,“哦哟哟…剪刀肉了。”

辛追迅速揉了揉眼睛,关上水龙头。

但她从卫生间出来,情绪依然有点低落,与贝筱臣擦肩也没有注意到对方,一直到男生连着喊了三声,她才停下脚。

“…啊。”辛追嗯了一声。

“怎么啦?”贝筱臣问她。

“没什么呀。”她终于笑起来,“你是要去干嘛?”

“哦正好,”贝筱臣帝国一本电影杂志,“替我交给裴七初吧。她向我借的。”

杂志转交过去时辛追问:“这是现在上映的大片?”

裴七初扫了一眼辛追指着的封面图,“嗯对,导演和男主角都超有名,所以打算去看。”然后她又想起什么,连忙对辛追说:“是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看。”

辛追笑起来:“你在解释什么唉。”

尽管的却是解释,但没有说谎裴七初打算这个周末拖上爸爸妈妈一起去电影院。家里的气氛连续几个月都不怎么好,趁着爸爸打工的地方刚刚发了工资,而妈妈也在单位上评上个人先进的机会,裴七初觉得,很有必要营造一点什么机会,能够让家里多点将来可以回忆的故事。

事实上,要说服父母并不是那么简单。妈妈原本就不爱上影院,认为票价太高简直斩人,而爸爸原先虽然很喜欢,可下岗以后也再没有买过六十多一张的电影票。所以裴七初好说歹说,几乎用上了幼儿时期哭闹打滚的招数,终于让父母点头答应,这个周末一起去看电影。

而妈妈或许是真的心情不错,随后提议到:“要么干脆晚饭也在外面吃算了。家里烧烧弄弄本来也累人。”

爸爸在一旁附议点头:“好啊。那么我们早点出门,吃完以后就去影院。影院旁边就有地方吃饭的吧?”

裴七初连忙肯定:“当然当然!一层有好多家呢。”

等到周六傍晚,裴七初在镜子前换了四身衣服,期间她伸出头去,看见妈妈也拿着粉饼在脸上化妆,爸爸则已经准备好,胳膊下夹着他的黑色公文包站在门边催促道:“好啦,已经打扮得够好看啦。该出发啦。”

裴七初左手拉着妈妈,右手勾着爸爸下楼。

妈妈问她:“什么电影啊。”

裴七初说:“外星人要占领地球——”

妈妈打断她:“哦哟,又是这种东西。”

“看看嘛。”摇着妈妈的手。

在影院的售票窗口先买好了电影票,裴七初跟着爸妈走近一旁的中式小吃店。周六傍晚,店里人来人往热闹异常,位置等到后,裴七初和妈妈坐一边,爸爸坐到她的对面。

“我们好久没出来吃饭了唉。”女生晃着脚说。

“小姑娘腿不要抖。”妈妈在一旁纠正着,又续过话题,“出来吃饭也是要看家里情况决定的。”

“以后一个月来一次好了。”爸爸建议说。

“好!”裴七初用力点下头,发现店员送来了自己的热豆浆,朝他示意地挥挥手。

如果接下来是“吃完饭,他们起身去了七楼的影院,结果妈妈还是在途中睡着了,剩下爸爸和女儿一起亢奋的看到剧终”,那么这不过是平和的,平静的,平淡的,随后近乎流水账一般的回忆,能够从每个家庭的周末时段中取到的类似片段,描绘相近的幸福感。

裴七初把豆浆喝完大半时,也在这么想。只是坐在她对面的爸爸,原先的动作一瞬停滞住。等她转过注意力,裴七初看见爸爸骤然变色的脸,然后他问向女儿和妻子:“我的包呢…”

吃饭时放在身后,就摆在身体和椅背之间的空隙里的公文包,黑色,大约用手比画一下,这样尺寸大小的爸爸的包,在裴七初和妈妈一起跳起来四下寻找时,确确实实已经被偷走了。

好像被杂音填满的空间。四周的客人聚拢起来,商场的保安也在随后赶到。裴七初听见妈妈不断地问着“怎么回事呢”,“怎么搞的呢”,“你想起什么没有啊”,“你快回想看看啊”,爸爸不说话,脸上却是明明白白的慌乱和失措,交织到一起,成为裴七初从没有见过的表情。

她上前碰了一下爸爸的手臂,“…”

好像突然被惊醒似的,对裴七初扔下一句“我去外面找找”,然后他拨开围拢聚起的人群,朝店门外跑去。

好像无头苍蝇一样的。爸爸。

居然是最贴切的比喻。

裴七初跟着追出去,看见爸爸在十几米外的地方,他发福的身体有些圆滚滚,向前跑了几十步后,停住,又掉头,寻着另一个出口。裴七初在后面喊他“爸爸——”,他没有答应,又转向停车场的方向。

直到他的人影在室外的夜色中完全消失,裴七初放慢脚步,站在商场中央。四周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周末的时候完全繁华的景象。走进视线余光里的年轻情侣,坐在餐厅的五六人朋友,许多与她年龄相近的高中生结伴逛着店铺,连头顶挂着的液晶电视也在一遍遍反复的播放电影预告片。

她站到电视下抬起脸。

原定今天全家一起看的国外大片,话说是外星人侵略地球,毁灭性的灾难,但地球上有位普通的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只身与外星怪物搏斗。

杂志上这么介绍着主要内容。

而预告片里,裴七初看见右手紧紧抱着小女儿不放的中年男子,他从泥浆里爬起来,躲过攻击,转身依然举起武器和外星怪物们战斗。

她的眼泪突然直直地留下来。

Chapter Two:“比赛回来啦。”

“电影怎么样?”女生来还杂志时,贝筱臣问了一声。

“没看成。”

“嗯?怎么了。”

“电影开场前我爸爸的包被偷了,折腾了差不多三个小时,”裴七初摇摇头说,“后来还去公安局做笔录。这是我第一次不是因为身份证啊户口本啊之类的事去公安局呢。”

“…”贝筱臣露出安慰的语气,“没事吧。”

“应该也还好。包里面有钱,但不多,反而证件什么的丢了很麻烦。”

“嗯…倒也是。”

“我妈还把我爸念了半天,结果两人又吵了起来。”

“…是么…”贝筱臣挠挠额头,明显词穷的表现。

“啊我不该说这些的。”裴七初笑了笑,“不过你要是同情我的话,就尽管来同情好了。 我也觉得是特别值得人同情的事。”

“不要这么说…”

“是真的,我没有硬撑。”裴七初说,“连我都突然间特别同情我爸爸,突然觉得他很无助,很乏力,很倒霉,为什么会这么不走运呢,才刚刚拿到打临工的钱,那小偷也挺倒霉的,偏偏偷到我爸的钱包,如果早半年下手,收获可以差很多呢。”

贝筱臣看着她。

“…行了我该回去上课了。”裴七初说了再见,朝男生挥了下手。

贝筱臣没有动,直到他确定女生往前走的脚步停了下来,原本逐渐缩小的人影没有继续的变化。他跟上去,将杂志重新递给裴七初,“挡一下也好。”

女生接过来后,举起手把它遮到脸前,“呜…”

含混不清的呜咽化成零散的单词和短句,被哭腔断断续续挤出来。

“我爸爸…我爸爸…”

“嗯,说吧…”

“很可怜,很倒霉,好像无头苍蝇…但是,但是,这样应该吗,我这么想,应该吗?可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他身上,为什么一定要是我爸爸身上…我昨天哭到大半夜…是因为觉得爸爸太可怜了,但更难受的是…更难受的是我居然会可怜他…那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小时候向来觉得他无所不能…爸爸是能和外星怪物战斗的人啊…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偷他的包,他刚刚拿到的工资,又没有很多钱,本来已经下岗了,那为什么一定要偷他的包…为什么一定要偷他的包呢!…”

“好,好…嗯…”男生放慢语调,虽然在言辞上的抚慰依然有些手足无措,但看到女生把杂志贴到脸上似乎就要擦起眼泪鼻涕,贝筱臣连忙让出自己的肩膀,将袖管贴近裴七初的脸庞,果然没一会右手臂就传来黏湿温热的触感。

放学时贝筱臣在校门前遇见辛追,特地把车骑到她面前停下打了声招呼,辛追退了一步站到街沿上,冲他点点头。然后注意到男生右侧袖子的异常,笑着问他:

“吸水性挺强。”

“唉?”贝筱臣顺着看一眼衣袖上的湿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啊…这个…”

辛追回到家,今天父母都不在,她从路边的小店买了碗馄饨,虽然捧到家的时候不小心撒出一点热汤溅到手背上,疼得女生当即咬住牙,不过拿凉水冲了半天后似乎没有大碍了,她坐到电视前按下开关。屏幕上跳出了晚间新闻,没想换频道,也就这么看着。

被凉水冲了半天后有些发木的右手,贴在脸上能感觉到鲜明的温度差,因而错觉是仿佛这并不是属于自己的知觉。辛追刚刚有些笑意,这个时侯,新闻里播到参加省级生物竞赛的学生。

尽管只是简短的快讯,辛追依然从镜头中扫过的面孔里发现了班霆。

尽管妈妈在客厅喊着:“小霆我看见你啦!唉这条新闻为什么这么短!9点有重播吧(这句是问丈夫),我要打电话让大姐二姐她们看!”

妈妈的情绪即使隔着门,传到耳边依然是欢快的。但班霆躺在床上一动不想动。市竞赛结束后选拔出的前四名被送到外省住了三天参加省级竞赛。可这对于有着强烈认床习惯的班霆来说,就是夜不能寐的三天,以至于最后一场竞赛他几乎完全凭着第六感解题,现在能睡到自己的床上,好像整个灵魂都重新收拾回来一样的重生。

“对啦。”妈妈敲着门进来,看一眼儿子后忍不住先怜惜地说:“呀,你先睡吧。”

“…什么事情…”班霆昏昏沉沉地问。

“这两天有几个电话打到家里来找你,虽然我给他们留了话说可以打手机找你,但现在想想,你都在比赛,应该是不怎么能用手机吧。”

“嗯…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