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了捏眉心,告诉自己事情得一件件慢慢来。

刚回到房间,陈菲儿打电话过来。

“我今天上午给你打电话,你妈妈说你出去玩了。”

张蔓解释道:“没有,我去李惟家了,他帮我补习物理。以后每周末都得去,不过我晚上都没事,你要找我可以晚上。”

陈菲儿听到李惟的名字,沉默了很久,低声说道:“蔓蔓,你看到昨天晚上学校贴吧那个贴子了吗?”

“嗯,看到了。”张蔓放松身体,整个人横躺在床上。太阳穴那块感觉有点眩晕,可能是在外面中了暑。

“……你怎么这么平静,我看得都心惊胆战的。你说,李惟小时候真的差点被他爸爸吊死啊?”陈菲儿很好奇,这种事在她们这个小城市里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张蔓深呼吸了一下,声音尽量平静:“嗯。”

“我的天……”,陈菲儿倒吸了一口冷气,“精神病是有家族遗传的吧?那贴子下面好多人回复,都说李惟和他爸一样也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那他之后不是也有可能会做出这种恐怖的事吗?蔓蔓,你要不……还是离他远点吧,就算长得再帅,还是生命安全要紧啊。”

“菲儿,我都查过了,这种病有很大几率是能治好的,只要患者积极地配合治疗再加上家人的细心引导。”张蔓坐起来,为了安抚陈菲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欢快,“而且李惟的症状和他爸爸不一样,他主动伤害别人的可能性很小。”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蔓蔓,你到底喜欢上他什么了?咱俩从小玩到大,我从来没见你对什么事情这么执着过。”

张蔓知道她是在担忧自己,心里酸涨涨的,又有点温暖。

她认认真真地说:“菲儿,你也说过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但是李惟不一样……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算了,我被你打败了。怪不得人总说,平时看起来最与世无争的人,争起来最狠。”陈菲儿见她这么坚定,知道她轴起来没人能劝得动,“或许你说的对,这种病也不是治不好,何况我看他现在除了有点阴沉,其他倒是挺正常的。”

“不过蔓蔓,你可真轴啊。”

张蔓听她这么说,摇摇头笑了。

这句话,陈菲儿前世就对她说过。

前世她过三十四岁生日,陈菲儿陪她去逛街。

那时陈菲儿肚子里已经怀了二胎,而她还单着。两人一起去逛婴儿用品,陈菲儿调侃她:“蔓蔓,你说你这么多年没找男朋友,不会是还喜欢高中你们班那个男生吧?就是据说有精神分裂的那个,后来还保送去了B大。叫什么来着,好像现在已经是国外什么名校的教授了,李……”

她听到这话,直接在商店门口站住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藏了多年、连自己都不去刻意回忆的秘密忽然就见了光。她没说话,但面色已经变了,呼吸紊乱。陈菲儿的玩笑话,戳中了她不为人知的心事。

陈菲儿瞧见她的脸色,声音渐渐变小,过了半晌夸张地说道:“我的天……不是吧,不会被我说中了吧?那都过去多久了,十几年了。蔓蔓,你可真轴啊。”

是啊,很多人都说过,她真的很轴。

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习惯一直爱着一个人。

。……

两人又说了好半晌才不舍地挂了电话,张蔓躺回床上,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李惟的爸爸是当时N城一个非常有名气的商人,生意做得很有起色。但自李惟出生后,他就开始变得不正常,后来更是神志不清到人都认不清。

在那次事情发生后,他曾经清醒了一段时间。

一个疯子,最可怕的不是他一直疯着,而是他疯着疯着,突然清醒了。

他清晰地记起了自己对儿子做过的一切,于是,他崩溃了。当时的他,和后来的李惟一样,接受不了自己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事实,更惶恐地认为自己活着只会对儿子造成更大的伤害,于是选择了自杀。

那时候,李惟还躺在重症监护室,一个还懵懂无知的小男孩,在那天之后失去了所有爱他的亲人。

张蔓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她想起白天在垃圾桶里看到的那两个外卖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地哭出声。

他自己打电话点了外卖,又把里面的饭菜倒进了家里的瓷盘里,却丝毫不记得。在他的意识里,那些饭菜,是他妈妈给他做的。

可是他妈妈林茴,在生他的时候就因为难产去世了。

第10章

——李惟的妈妈林茴,在生他的时候就因为难产去世了。

所以他曾经说过的,那个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移民去加拿大,并且每当他遇到一些困难都会回来陪他的那个妈妈,全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Janet,他脑海里的妈妈,有个很好听的英文名字……

李惟的妄想症很严重,不仅仅是幻听,还伴随着更深一层的幻视。

前世,李惟自杀后,他的心理医生Michael接受了一档心理健康的访谈节目,其中就谈起了他。

Michael说,李惟一直到成年后,才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得了妄想症,并且是带有幻视的最最严重的妄想症。

这种认知是非常可怕的,没人能够接受得了,尤其是对于像他这样自我掌控能力极强的人。

他一度不能接受妈妈早在多年前去世这个事实,更不能接受自己可怕的精神分裂症。

他开始分不清现实和妄想,整个人变得极度敏感、神经质。从那时候开始,他怀疑周围的一切现实都是假的,甚至怀疑他所研究的基础理论物理的真实性,怀疑科学真理是否存在。

世界观引导方法论,坚信了将近二十多年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在经历了细思极恐的幻视和幻听之后,开始出现了裂痕。

信仰的崩塌对于原本就孤零零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他来说,是无法抵御的狂风暴雨,足以摧毁所有的认知与坚持。

他本来就对世间的一切都毫无留念,又失去了生命之中唯一的信念,多么可怕……

于是,在大二的时候,李惟爆发了好几次严重的抑郁症,并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心理治疗和与疾病的抗争。

那之后,他休学了一个学期,课业和科研工作全部暂停。

那一个学期的空白,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那段日子他是怎么挺过来的,是怎么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只有他自己出了问题。

但等他回来之后,他找到了方法,逃避、压抑着自己的精神疾病,重新艰难地继续自己的学业。

好在精神疾病的另一面,是他超越旁人百倍的洞察力与对世界的感知。

他的研究进行得很顺利。

大三的时候,李惟以惊人的科研天赋在对偶纠缠熵领域做出了非常重要的突破,发表了一篇PRL,短短几个月内引用量惊人,整个理论物理界都为之轰动。

这篇文章被评为近十年来该领域最重要的进展,许多人都难以置信文章的第一作者竟然是一个大三的本科生。

后来,他顺利被斯坦福录取为全奖PhD,三年之内就拿到了博士学位,甚至毕业以后只做了一年博士后就被普林斯顿大学聘为正教授。

风光和轰动背后,对他来说,是一片看不到希望的黑暗。挣脱不出,逃离不得,像是踏上了一座深渊之上的独木桥,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Michael说,由于科研工作繁忙,他没有心思去静下来思考自己的人生,潜意识里不自主地在压抑自己的精神疾病,并借助药物控制。

药物对于妄想症的作用非常有限,更是对他的记忆力和判断力都有一定损伤。药量一天天增加,但他的精神疾病却越来越严重。

直到三十五岁那年,他研究了多年的课题终于取得了巨大的突破,一举斩获当年的物理学诺奖。

于是,之前压抑的一切统统爆发,在一次次的努力对抗失败之后,他和他父亲一样,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在颁奖典礼的前一天,在家中的浴室里割腕自杀,张蔓看过微博上一张打了码的图片,大片大片鲜红的背景,曾经让她一夜一夜地陷入梦魇。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到底是绝望,还是解脱。

——他曾说,他有预感,总有一天,黑暗会彻底将他吞没。

——人间如广袤宇宙,不是每颗星球都能有幸安安稳稳地完成所有的演化和坍缩。有那么一些人,生来就是不幸的。他们辗转一生,跌跌撞撞,拼尽全力想要活在这世上,却被命运一次次逼上了绝路。

他逃不开。

……

九月气候多变,白日还是烈日当头,而现在却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骤然而至,猛烈的雨点毫无怜惜地打落窗台上青绿色的爬墙虎。

一直闷热潮湿了好几日,空气里的水汽达到饱和,随着暴雨来临,温度骤降。

窗外夜色如墨,这样的暴雨天没有月色。许多外头的行人猝不及防地狼狈奔走,想要寻找一个可以躲雨的屋檐。这种大雨之中,所有人都只能妥协,停下脚步暂时停留。

除了时间。

时间风雨无阻地走着,它最是无情,重复着前行和抛弃,从未停留。

房间里的纱窗开了半扇,微冷的风扑进来,带来了一阵冰冷水汽。张蔓抬手盖在眼睛上,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沾湿了枕头。

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勇敢聪明的人,但胜在比旁人执着那么一点点。

总有一天,她能把他从他自己的世界里拉出来,一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

——好在还有将近二十年。

然而现在,李惟对于自己患有妄想症这件事情是完全没有意识到的,在他的意识里,他妈妈每次在他需要她的时候,都会回来一次。

这一次的触发点,应该就是那封需要家长签名的道歉信。

他的妄想症,其实从很多细节都可以发现。

比如道歉信上的签名,张蔓仔细对比过,那个字迹其实就是更加秀气版的李惟自己的字迹。

还有,他家的厨房一尘不染,完全没有任何做过饭的痕迹,何况垃圾桶里还扔着两个外卖盒。

但往往得了这个病的人,都会无意识地忽略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哪怕是像李惟这么逻辑思维缜密的人。

所以,想让他自己发现这件事,是非常困难的,并且极度危险,很容易对他的精神状态造成巨大的打击,就像前世那样。

张蔓想着所有的可能性,恍恍惚惚地昏睡过去,太阳穴涨得酸痛无比。这一夜,在从未停歇的雷声轰鸣中,她又开始了反反复复的梦魇,梦里的背景一半是刺目的鲜红,一半是瘆人的黑暗。

就像前世那样。

。……

一夜暴雨过后,闷热的天气多了一点清新,几只麻雀停在窗台鸣叫,声音很闹嚷。

张蔓醒来就感觉不对,外头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种令人疲软难受的灼热。

她整个人浑身无力,头痛欲裂,嗓子疼得像是里面藏了无数把刀子。

别说起床了,动一下都没力气。

该死,应该是昨天在外面中暑了,回来吹了那么久的风扇,后来外头下雨又没有关窗,着凉了。她迷迷糊糊地叫唤了一声,张慧芳从外面进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张蔓,你怎么搞的,额头这么烫?我昨天回来就发现,你没关窗就睡着了。”张慧芳的手心被烫了一下,拍了拍她烧得通红的脸颊,语气有些焦急。

张蔓张了张嘴想解释,喉咙沙哑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张慧芳从床头柜的药箱里翻出来一支温度计,给她放到腋下,几分钟后拿起来一看,竟然有三十九度八。

“烧得太厉害了,蔓蔓。还能坚持吗?走,我带你去医院。”她把双手伸到张蔓手臂下面,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搂起来,扶着她穿好了衣服。

张蔓怔忡着,思维因为发烧而变得不清晰。

蔓蔓。

她似乎有很久很久没听过张慧芳这么叫她了。

依稀记得小的时候,张慧芳也会抱着她,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带她出门,和朋友们介绍的时候都这样亲昵地叫她。但后来她越来越沉默,母女俩的关系也变得冷淡。

纷乱的思绪没能持续多久,她烧得昏睡过去。

。……

张蔓是被一阵哭叫声吵醒的,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医院的输液区。整个大房间里放了十几二十张单人床,有几张空着,但大部分都有人在挂吊瓶。

哭闹的,就是对面一个正在打针的孩子,恐惧地转着头不敢看护士手里的针头,张着嘴嚎啕大哭着。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道很浓,呛得她有点不适应,翻身咳嗽了一下,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张慧芳趴在她旁边打瞌睡,被她翻身的动静惊醒,抬起头,声音惊喜:“张蔓,醒了?喝水吗?”

张蔓点点头,整个人懵懵地坐起来。她抬了抬手,发现自己的左手也打着点滴。

张慧芳去病房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水,扶她坐起来,喂她喝了小半杯。

“想吃点什么吗?我买了炒面和馄饨。”张慧芳用纸巾给她按了按嘴角。

吃点什么……糟糕!

昏沉的大脑猛然清醒,张蔓想起来,她昨天答应了李惟今天要早点去给他做饭的。她急急忙忙从床上站起来,穿着鞋子就想往外走,却被张慧芳一把拉住。

“你干嘛去,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烧得这么厉害,瞎折腾什么?老实点,点滴都没挂完呢。”

张蔓愣了一下,头顶的日光灯晃了眼,这才发现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她竟然昏睡了一整天……

她心里一抽,整个神经开始紧绷。

也不知道李惟会不会一直在家饿着肚子等自己,他应该,不会这么傻吧?

第11章

——也不知道李惟会不会一直在家饿着肚子等自己,他应该不会这么傻吧?

但一想到他的精神状态,她就完全没办法放松下来。

张蔓皱着眉看了看左手上扎着的针头,语气焦急地说:“妈,我真的有事,我和同学说好了今天去他家补课的。”

张慧芳不赞同地瞪了她一眼:“给我回去躺好!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的?已经晚上十一点半了,你那个同学应该早就睡了。”

竟然已经这么晚了?她还以为只是晚上七八点钟。

张蔓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颓然地走回床边坐下。她翻开手机,却无奈地想起来,她没存李惟家里的电话号码。

张慧芳看了一眼她的手背,倒吸了一口气:“嘶,让你瞎闹,都回血了。明天白天的课我给你请了假,你这次病得太厉害,烧都没完全退。医生建议再住一天。”

她说着,把输液瓶挂得高了些。

手背有些胀痛,张蔓却没心思去管,只摇了摇头:“不行,我明天得去上课,我已经好多了。”

她怕张慧芳不让,又补充了一句:“刚开学就请假,我怕我会跟不上,而且物理和数学下节课都是难点。”

张慧芳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于是点点头:“那这瓶挂完回家,明天晚上再来。”

。……

当天晚上,张蔓想着李惟的事,难受得一夜未眠,翻来覆去地睁眼到了天亮。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黑眼圈,早早地就到了学校。

前两日的雨水已经彻底消失了踪影,空气里又恢复了往日的闷热和潮湿,整个教室像是一个密闭的大蒸笼,闷得人心头烦闷。

还没到早读课的时间,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坐在位置上讨论起周末发生的一些事。张蔓听到他们似乎在讨论李惟,交谈间说到了什么“贴子”,“可怕”之类的。

她没去在意,坐立不安地盯着教室门口,紧张地等李惟来。

张蔓此刻的心情忐忑又焦虑。明明两人的关系在周六总算有了点进展,昨天她却放了他一天鸽子。

早上六点五十五分,少年踩着早读课的铃声到了教室,周围一些同学见他进来,之前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看书的看书,写作业的写作业,但眼神还是时不时往他身上飘,带着好奇的探究和不太敢靠近的恐惧。

张蔓眼神一亮,立马站起来让他进去,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李惟,你来啦?”

谁知少年压根没看她,面无表情地坐下后自顾自地拿出课本,摊开。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看不到一丝其他的神采。

没有责怪,没有质问,也没有愤怒,就好像完全忘了她昨天说要给他做饭,又放了他鸽子的事。

张蔓看到他的反应,咬了咬下唇,双手来回抠着木质椅子的边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的心跌倒了谷底,又难受得厉害。

他一定是对她失望了。

或者更应该说,他本来就不对任何人抱有希望,而她现在已经被他列为了众多不相干的人之一。

他的毫不在意,意味着两人的关系直接降到了冰点。

良久,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李惟,我昨天生病了,所以没去成,你……你别生气啊。”

少年往窗边让了一下,避开了她的碰触,点点头没说话,似乎并不想知道她没有来的原因。

他一向爱干净,但为了避她,校服袖子蹭上了旁边的白墙。

张蔓手心一空,心里就更难受,无比地责怪自己不争气。

他昨天,会不会一个人在家等了她很久呢……后来,她一直都没去,他有没有焦躁不安?她答应了给他做饭的,那他是不是到了很晚都没吃……

还是说,他又想象了他妈妈回来给他做饭呢?

这时,少年声音沙哑地开口:“这些我都能理解,你以后不用来了。我给你的那本习题集你留着,上面有很多我写的总结,还是有点用的。”

他说得很轻,语调丝毫没有起伏。整个过程中也没看她,说完就自顾自地看起了书本。

张蔓听着他的话,有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他都能理解。

理解什么?

脑海里忽然映入刚刚其他同学们的交头接耳和看向他的不善目光,她心里一惊,杂乱的思绪理出了一根线头。

原来,他是误会了……误会她和其他人一样,听了那些传闻,对他敬而远之,不敢再去找他。

他以为她说生病,其实是借口,目的只是为了顺其自然地远离他。

是要受到多少不公平的对待,才会形成这样的条件反射呢?

他是习惯了吧,习惯别人的远离和孤立。

张蔓的心脏一抽一抽的,在心底暗骂了自己好几句。她恨不得时间能回到昨天早上,如果知道他会这么误会,就算烧得再厉害也要去告诉他一声。

她着急地靠近他,干脆直接把左手伸到他面前:“不是这样的,李惟你看,我没骗你,我昨天真的生病了,针眼还在手上呢。”

少年闻言安静了片刻,之后垂下眼眸,看着面前少女白净的手。

她的手很小,而且很瘦,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手背上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以至于上面的血管很明显,像是蜿蜒缠绕着的青色藤蔓。

其中一条血管上,一个紫红色的针眼结了痂,旁边还带着一圈淤青,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她的语气很着急,带着委屈和焦虑。似乎他不相信她,她就要一直据理力争,直到他相信为止。

就好像他的相信对她来说,那么重要。

李惟突然想起那天她在他家里掉的眼泪。

真奇怪,明明平时是个那么安静的慢条斯理的人,有的时候又委屈得不行。

他默默推开少女的手,还是没说话,但从昨天上午一直持续到现在的某种情绪,某种快要压制不住,即将奔腾而出的狂躁情绪,在这一刻似乎突然就平静了下去。

——像是猛烈的雷声过后,最终没能下起大雨。

少年转过头,看着窗外。外头是夏日初升的朝阳,灼热的光线晃得他有一丝眩晕,他抬手按了按心脏跳动的地方,有种陌生的酸涩紧绷感悄然而逝。

张蔓看不出他表情有什么变化,见他推开了自己,以为他还是不相信,更着急了,声音里都带了一点哭腔“你还是不信吗?李惟,我对你没有一点……”

她的话被打断。

——“下周六多上三个小时,把昨天的课补上。”

张蔓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笑着说好,从昨晚到现在的沉重心事瞬间放松了不少。

真好,他还愿意相信她。

。……

张蔓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

上完一节语文课后是大课间,她去走廊尽头的茶水间帮李惟接水,碰上了戴茜和班里另一个女生周小琪。

周小琪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前两天也来找过李惟搭讪的。

周小琪排在她后面,看她拿着李惟的杯子,有点好奇地问:“张蔓,我看你跟李惟的关系还挺好的啊。你俩之前就认识吗?”

张蔓拧开水龙头,先接了半杯凉水,摇摇头:“不认识。他受伤了,我是他同桌,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周小琪听了点点头,戴茜却“切”了一声,显然不信,晃着手里的杯子:“我理解你,谁叫李惟长得这么帅,脑子又聪明。要不是他……没准我也倒追他。对了,你没看我们学校贴吧么?你是不知道,李惟身上的料太多了,听说他还……”

张蔓又接了半杯热水,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我接好了,先进去了。”

说完没等她们,转身就走。

她知道所有人对李惟的态度会有个大转弯,但亲耳听到,她又觉得难受。

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回到教室,她把水杯放在少年的桌角,趴在桌子上没说话。

对她们的行为,她很难受,但又没法说什么。总不能揪住每个人,去告诉他们李惟并不可怕、不会伤害他们吧?

人都是这样的,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何况是本来就可怕的“精神分裂症”。

大人尚且如此,何况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

这一天下来,同学们的态度果然和之前有了巨大的改变,值日的同学下意识地避开了李惟的位置,就连小组长收各科作业时都没主动来收他的。

他们自然而然地,把他隔绝在了班级之外,虽然没有直接的语言和人身攻击,但这样的冷暴力往往更让人崩溃。

张蔓看得心里酸痛,可李惟却完全不在意,他还是自顾自地看书写字,偶尔累了看看窗外的草坪,静悄悄的,像从前一样。

因为早就预料到了,所以,也不会失望。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