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若澜看得牙酸,有心讥讽几句,但也不傻,知道此刻除了恭喜的话,别的什么也不能说。既然如此,好处不能让别人抢先了,忙道:“陛下,快让沐小侍坐下说话,可别累着了。”

嫏嬛颔首,搭了一把手,“你坐。”

叶若澜瞧着更难受了,到底没忍住,轻飘飘笑了一句,“沐小侍的嘴可真紧,三个多月还瞒得紧紧的,早点说出来,也好让大伙儿一起高兴高兴。”

言下之意,是若梦不放心其他的人。

若梦知道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偏偏自己的身份又是最低的,谁都得罪不起,谁都可以捏死自己,因而一句也不辩解,只是谦卑的笑了笑。

“朕也乏了。”嫏嬛开口道:“正好送你回去歇一歇,再回来。”

“好。”若梦柔柔的一笑,恪守规矩朝温良玉等人行过了礼,方才跟随起身,路过柳漪跟前时,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嫏嬛问道:“又不舒服了?”

若梦只用了一瞬时间,做了决定,“臣侍想跟陛下讨个情。”他看向柳漪,“他也是可怜被人陷害,怪可怜的,看在今天出了喜事的份上,陛下就饶了他罢。”

嫏嬛听了笑道:“你总是这般软软的心肠,便依了你。”

若梦微笑,“多谢陛下恩典。”

----自己在这后宫里无依无靠,宫外也没有任何助力,能施恩的机会,当然不能轻易的放过。

这个柳漪,或许可以一用。

柳漪完全没想到他会为自己求情,更没想到皇帝轻飘飘放过自己,惊喜之余,赶忙连连磕头,“多谢陛下,多谢沐小侍。”

树欲静

“臣侍没事。”若梦被扶着躺到了床上,浅笑道:“只是方才血腥味儿太重了,一时不适,并没有什么大碍的。”

“朕知道。”嫏嬛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怎么不早说?朕要知道,就不当众打那蠢奴才了。”

若梦微微不安,心下知道瞒不过自己的妻主。

嫏嬛安抚道:“朕没有怪你。”

“其实…”若梦垂了眼帘,一只手不自觉的拽住了被面,“其实臣侍也是才确认几天,早先虽然怀疑,但…只是不敢贸然声张了。”

他怕,甚至怕到宁愿没有这一胎。

当然不是不想要孩子,可是赶在皇帝登基后第一个怀孕,这个风头太大了,甚至不敢请来太医确认,连身边人亦不敢告诉。

“安心养胎便是。”嫏嬛当然明白他的担心,轻声道:“胡思乱想的,对你和孩子都不好。”略一犹豫,唤来了高世元,“传夏侯贵侍过来。”

若梦不解,“陛下这是…?”

“让朕听听。”嫏嬛俯身下去,将头轻轻贴在他的腹部,“据说要四、五个月,才会有动静,唔…从前虹儿好像就是。”

这一刻,若梦心里猛地软了软。

能够得妻主如此温柔相对,所有惊吓都是值得的,自己要打起精神,好好养胎,努力让孩子顺顺利利生下来。

孩子,才是自己最强有力的护身符。

“正君忙着料理后宫诸多琐事,还要照顾虹儿,实在无暇□。”嫏嬛随便扯了一个借口,然后道:“你素来稳重,就让若梦搬去锦云宫跟你同住,由你照顾他身孕直到生产,这段时间辛苦了。”

夏侯凌霄从被传召那一刻起,心底就大约明白了几分。

嫏嬛的话,并没有让他有任何惊讶。

他微微欠身,应道:“是,臣侍领旨。”

若梦心里也回过味儿来,妻主这是拿夏侯凌霄要挟皇太君,如果自己出事,夏侯凌霄必定难逃罪责!

妻主的手段不错,只不过…盯着自己肚子的人多了去了。

继而心内一动,即便换做别人对自己做手脚,夏侯凌霄一样要担责任,所以他必须时时刻刻护着自己,全心全意照顾这一胎。

以夏侯凌霄的身份和手段,做起事来,那可比自己游刃有余的多。

纵使清楚这一切,都是妻主看在孩子的份上,但能考虑的如此周到,心下亦是感动的,只是当着夏侯凌霄的面,不敢撒娇卖痴露出轻狂。

自己可不是叶若澜,有那个资本在后宫里由着性子来。

“给贵侍添麻烦了。”若梦怕多说多错,只是中规中矩的客套了一句。

夏侯凌霄微微一笑,“为陛下分忧,应该的。”

“你歇着,朕和贵侍先出去了。”嫏嬛站起身来,这个时候自己再和若梦多说,明显就是给他找麻烦了。

即便夏侯凌霄再大度有涵养,心里也会不痛快的。

两个人默默无声出了大殿,远处的丝竹声蔓延飘荡,细软绵长,仿似棉线一般缠住人们的心房,随着心跳起起伏伏。

“阿嬛…”

嫏嬛不防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脚步一顿,但却没有回头。

“还记得,小时候见过的那一面吗?”夏侯凌霄的目光有些漂浮,声音带出淡淡怅然,“那一天,是祖母的六十岁寿辰…”

即便过去了十几年,嫏嬛依旧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对于自己而言,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那时候,自己刚刚进宫不久。

年幼、失去了父亲,面对的都是一些带着面具的陌生人,尽管强作镇定,但此刻回忆起来,想必在别人眼里甚是可笑。

一定是那样的,很可笑。

所以那些权贵家的公子小姐们,表面上对自己保持尊重,实际在他们眼里,自己不过是个身份不明的…小野种罢了。

他们不敢对帝姬不敬,但却不自觉的疏远。

夏侯府漂亮宽阔的后花园里,那些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各自有各自的圈子,唯有自己,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格格不入。

他们说笑,他们玩闹着争抢吃食点心。

自己一个人静静的站在海棠花树下,旁边陪着的,是尚且记不住名字的宫人们,那情形…说不出的尴尬和难堪。

夏侯凌霄做为威毅伯府的小主人,又是自己的表哥,不论从哪个方面考虑,甚至以他一贯的大方周到、长袖善舞,都会来化解这样的局面。

“听舅舅说,你喜欢玫瑰汁腌的果片。”

----时至今日,那惊艳一瞥依旧清晰。

那一天,他穿了一身宝蓝色的菱格袍子,身量比同龄人略高几分,剑眉凤目、黑白分明,即便只是半大孩童,亦透出将来风华绝代的影子。

天空的光芒明媚如金,他逆着光,身姿提拔的站在自己面前,手里端着一个小巧的乌木托盘,笑容比阳光更加和煦。

“要不要尝一片?”他又问,并没有因为自己出神而嘲笑。

玫瑰果片是什么味道,现今早就忘了。

即便在当时,自己也没有真的留意。

当时心里想的是,老天对夏侯家可真是眷顾,权倾朝野、势力牢固,偏偏子孙们还一个比一个出众,恍若天生的宠儿。

难以说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嫏嬛收回心思,淡淡道:“小时候的事,早忘了。”

“阿嬛。”夏侯凌霄见她表情冷淡,心下万分失望,咬牙道:“不管你对夏侯家怎么想,怎么看,但是这桩一波三折的亲事,并不是我能做主的。”他眼里尽是无奈,“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是这样…”

嫏嬛侧首,平静的看向他,“现今都已经是这样了,说有何益?”

“阿嬛,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夏侯凌霄原本准备了很多话,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壁,实在有些说不下去。

嫏嬛转回身体,下了连廊,“走罢。”

夏侯凌霄不得不跟上去,心中又苦又涩,千言万语在喉咙建盘旋,最终只化成一句,“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一个机会。”

嫏嬛恍若未闻,一直默不作声往前走去。

夏侯凌霄闭了闭眼睛,心生绝望。

“你想要机会?”直到看见了前面热闹的人群,嫏嬛方才开口,她转身,微微仰面看着他的眼睛,“若梦能够平安生下这一胎,朕就给你机会。”勾了勾嘴角,“机会,是要用诚意和实力来换的。”

“好。”夏侯凌霄从来不是懦弱的性子,既然妻主公事公办,自己也只能硬起心肠去应对,认真回应她,“只是希望,将来陛下不要食言。”

嫏嬛眉头一挑,“在你眼里,朕就是那样的人?!”

她拂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夏侯凌霄看着那着恼的背影,心下反而松了口气。

她刚才在生气,如同平常人一样的在生气,而不是以君王的威仪,当场喝斥自己或者下令治罪,这两者有着本质区别。

或许…情况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如果自己不是姓夏侯,一切是不是就全然不一样了?可惜没有如果,夏侯凌霄收起无用的幻想,沉下心绪,一如往常般平静的入了席。

对面的叶若澜望了过来,笑容轻飘飘的。

夏侯凌霄猜得出他的想法,方才的情景落在旁人眼里,分明就是自己惹恼了皇帝,被甩脸子撂下了。

可自己并不怕惹恼她,就怕,…她不恼。

只要她对自己还有情绪波动,那么就有希望,而不是像个摆设一样,把自己高高的放置起来,永远都摸不到她的内心。

夏侯凌霄安了心,对任何人的反应都一律视若无睹。

“陛下,…这样呢?”叶若澜一身汗津津的,喘息问道。

嫏嬛看着他在自己身上折腾,不由好笑,“你这是做什么?连床上的事,都要跟别人争个高低不成?”

叶若澜脸色微红,低声道:“臣侍只是…想做得更好一些。”

“挺好的。”嫏嬛笑了笑,双腿往他的腰间缠去,用力一收,使得彼此深深的结合在了一起,“累不累?都折腾半晌了。”

若论床上的这点事儿,后宫里头,还是若梦要高出众人一筹。

只不过这对于自己而言,不过是闲暇时的消遣,那几分细微的差别,还不至于让自己生出偏心来,更不会难以忘怀。

叶若澜撑住身体,看着她,嘴角带出一缕小小的委屈。

“怎么了?”嫏嬛对他的态度一是他本身年纪小,二是另有原因,所以只要不涉及正经事,一向都很纵容,“告诉朕,什么事不开心了?”

叶若澜伏下身体,紧紧抱住她,“臣侍也想要个孩子。”

嫏嬛淡笑道:“你还年轻,该有的时候自然就有了。”

“话是这么说…”叶若澜习惯了她的宠溺,初入宫时的谨慎小心,慢慢变做了小小的任性,“可是想要有孩子,那也要陛下经常来才行啊。”

“朕来你这里还少吗?”嫏嬛伸手,在他腰间轻轻掐了一把,“贪心!”

“臣侍就是贪心了。”叶若澜并不掩饰,在她脖颈间不住的摩挲亲吻,轻轻咬住耳珠,放在口中似要含化了,“就算陛下日日夜夜陪着,臣侍也觉得不够。”

嫏嬛闭着眼睛享受,身体迎合,“差不多了,朕明天还要上早朝呢。”

叶若澜性子有骄纵的一面,但终归是大家出身,不会不知轻重,自己也不愿担上色误君王的恶名,因而这一次没有任何保留。

在彼此攀上云端美妙的那一刻,悉数尽情释放。

次日醒来,嫏嬛早就已经上朝去了。

宫人上来服侍他洗漱,奉承道:“陛下对淑侍真是好,临走时,还叫不要吵醒了淑侍,让多睡一会儿呢。”

叶若澜得意一笑,问道:“几时了?”

“卯时三刻,去上元宫请安刚好。”

要去上元宫,叶若澜的好心情顿时暗淡几分,----平时都是去凤栖宫,在温良玉跟前点个卯便算,然而每隔三日,则要去皇太君那儿一趟。

皇太君不喜欢温良玉,同样也不喜欢叶若澜。

确切的说,小辈里面除了他自家侄儿夏侯凌霄,就没有一个待见的。

皇太君可没有温良玉那么好的性子,最重要的是,他的权力比温良玉大得多,就算皇帝过去,都一样要恭恭敬敬的。

叶若澜挑了一身普通的袍子,颜色一般,只得七、八成新,身上挂饰几乎清减得没有,对着镜子练了练,尽量做出一副恭顺谦卑的表情。

“都起来罢。”皇太君不冷不热的,懒懒道。

温良玉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不敢多说一句话的。

叶若澜早先努力过几次,不过都没有讨着好,渐渐的冷了意思,只求自己不出错就行,因而也不肯开腔。

至于若梦、修月和紫琴,就更加说不上话了。

每每这种冷场的时候,都是夏侯凌霄在周旋尴尬的气氛,今日亦不列外,眼下亲手给皇太君续了茶,“舅舅昨夜睡得可好?”

“好。”皇太君端了茶,“你坐罢。”目光看向了低着头的若梦,“沐小侍呢?有没有哪儿不适的?”

若梦赶忙站了起来,“多谢皇太君关怀,还、…还可以。”

上次同样的问话,回了一句“一切都好”,结果招来皇太君一句冷笑,…真是说好不行,说不好更不行。

若说不好,那惹出来的麻烦可就更大了。

正在出神之际,旁边有宫人给若梦端了茶水过来,“沐小侍请用茶。”哪知道没有接好,“叮当”一声,茶盖晃动滚出热热的水来。

“哎呀…”若梦吃痛轻呼,继而惊惶看了皇太君一眼,赶忙止声。

皇太君皱眉质问,“怎么回事?”

若梦忙道:“没事,没事。”把手拢在了袖子里面,遮挡住红了的一小片,朝上陪笑解释,“一点点茶水而已,并不烫。”

“没有眼力见儿的蠢货!”皇太君骂了一句,眼睛却是看着若梦,嘴里吩咐道:“来人,给哀家狠狠的打!”

立即上来人,把那端茶水的宫人拖到旁边。

“啊!”一声尖叫惊起。

一棍下去,又一声,再一声,仿佛不把人鼓膜刺破不罢休似的,一声比一声刺耳,一次比一次尖锐,听得人心一抽一抽的。

“沐小侍饶命啊,饶命啊…”那宫人叫得哀哀欲绝,像是冤魂索命。

“皇太君…”若梦慌张不安站起来,----自己是什么身份,岂敢让上元宫的宫人因为自己而死?不敢看皇太君的眼睛,颤声道:“臣侍没事,且饶了他…”

血腥味儿又一次飘来,胃里翻江倒海的忍不住作呕。

在座的人都是噤若寒蝉,温良玉有心要劝一句,可是看着皇太君那冷冰冰的眼神,再想起自己的尴尬处境,又闭了嘴。

没有劝解效果还罢了,万一在火上浇油岂不更糟?

叶若澜是乐得看戏,而修月和紫琴不管怎么想,这种场合下,都是没有他们俩说话的份儿,场面一度陷入冰冻。

夏侯凌霄在心里叹了口气,“沐小侍,你怎么了?”他忽地开口,并且借着高大的身形,上前挡住了若梦,“快来人,沐小侍晕过去了。”

若梦看了他一眼,一声儿不吭,迅速的闭上了眼睛。

风不止

皇太君看着自家侄儿,轻笑道:“出息了啊。”

“舅舅息怒。”夏侯凌霄明白,自己的那点小动作瞒不过,舅舅没有揭穿,不过是当着众人给自己留面子,“陛下让侄儿负责若梦这一胎,侄儿已经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