嫏嬛来了兴致,亲自拿了竹筐上了礁石,“来,装着。”

玄朔天游了过来,鱼儿在一道准确的弧线下,“啪嗒”一声,精准无比的落入了竹筐里,乱蹦之下,震得竹筐上下晃动不已。

嫏嬛笑道:“动也没用,等下就吃了你。”

“陛下…”高世元担心的喊了一声,最终声音小了下去,还是继续扫兴,而是招呼宫人围成半圈儿,以防她不小心从石头上掉下去。

玄朔天的确没说大话,几个来回,每一次都没有空着手,有时候甚至还能一次抓回两条,没多会功夫,竹筐里的收获就不小了。

“够了。”嫏嬛从礁石上看着他,微笑道:“累了吧?上来咱们烤鱼吃。”

她半蹲在礁石上,身下是清澈的小河流,在前面是连绵不断的高大山峦,背后则是空旷宽大的军营校场。

阳光从她的身后投洒过来,落在水里,折出晃动的光影,一片一片洒在那洁白如玉的脸庞上,莲紫色的眼眸里,有一种宝光流转的璀璨之芒。

玄朔天抬目凝视了一瞬,忽地转身,“等下,再抓一条。”

嫏嬛觉得那目光有些不同,怪怪的,但自己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摇头笑了笑,转而饶有兴趣的去数竹篮里的鱼,偏那些活鱼蹦个不停,大大小小的又有不少,数了几遍都没对上。

高世元小心翼翼上了礁石,凑趣笑道:“哎哟,今儿晌午可是要大快朵颐了。”

嫏嬛心情很好,点头道:“吃不完,咱们带回宫里头去。”

“陛下,这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呢。”

“难道不行?”嫏嬛笑着反问,合上竹筐的盖子,朝着不远处的水面眺望过去,忽地觉得有点不对劲,“人呢?”

高世元伸长脖子看了看,疑惑道:“是啊,玄校尉呢?”

嫏嬛起先勉强镇定,又等了一小会儿,还不见人,心里不免“咯噔”一下,慌乱喊道:“小天?小天…”

高世元也喊,“玄校尉…”

嫏嬛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越发着急,回头朝宫人们喝斥道:“都是死人吗?!还不赶紧下去找人!”声音里带出咆哮怒气,“若出了事,朕要你们全部陪葬!”

宫人们吓得不轻,却没人敢往前挪动脚步。

“他们不会水!”高世元急得跺脚,朝更远一点的侍卫们喊道:“会水的,赶紧下河里面找人!赶紧的!”

立时便有几个侍卫冲了过来,一面跑,一面褪了靴子。

正在乱作一团之际,只听“呼啦”一声水花声响,玄朔天从另外一面钻了出来,两只手抓着一条肥美硕大的鲜鱼,足有四、五斤的样子。

“你…”嫏嬛闻声回头,见了他,一颗心总算落回到胸腔,疑惑道:“怎么忽地游到这边了?”

玄朔天笑道:“方才追着鱼儿跑远了些。”

“一条鱼而已,抓不着便算了。”嫏嬛不免埋怨,责备道:“什么好东西,也值得你连命都不要了!”

玄朔天原本晒得有点黝黑,露齿一笑,更加显得牙白如玉,“陛下别担心,臣的水性好着呢。”游得近了,将那大鱼狠狠的按进了竹筐,自己拎在手里,“差不多了,这就去生火烤鱼吃。”

高世元静静的看了他一眼,垂了眼帘。

嫏嬛跟着他回到岸上,忍不住最后说了一句,“胡闹,以后不许这样了。”

“是。”玄朔天只是看着她笑,被骂了,反倒一副很高兴似的样子,放下竹筐,“陛下等等,臣去换身衣服就来,顺便拿点调料柴火什么的。”

嫏嬛颔首,侧目间发现高世元在打量自己,不由问道:“你看什么?”

高世元有些尴尬,干笑道:“呵,没什么。”

玄朔天抓鱼的本事不错,烤鱼也不差,不一会儿生起了火堆,剖开洗净了鲜鱼,略作腌制,在火上烤了片刻,就有诱人的香味儿飘了出来。

嫏嬛坐在小竹凳上,笑道:“看来你经常做这样的营生啊。”

“算是吧。”玄朔天转着竹枝上的烤鱼,动作熟练,“军营里没啥有意思的事,闲来无事时便抓上几条,算是个乐子吧。”

“洒点这个。”嫏嬛瞧着有意思,自己拿了一瓶辣椒面往上抖,又细细的捏了几颗盐粒儿,想想再抓了一把葱花。

“不用太多。”玄朔天笑道:“不然,就该把鱼的鲜味儿给盖住了。”

嫏嬛止了手,“那朕就等着吃现成的吧。”

玄朔天又把鱼转了几个来回,瞧了瞧,将卖相好一点的那条递了过去,“陛下尝尝看。”金黄焦香的烤鱼,看着叫人嘴里不住的生津。

“陛下!”高世元抢先接了鱼,陪笑道:“还是放盘子里吃吧。”话音未落,便有宫人递上银筷子银盘,虽然精致漂亮,到底失了野外的那点意趣儿。

不过皇帝的吃食,好吃和有意思都是次要的,安全最为重要。

嫏嬛知道他这是要试毒,果不其然,下一瞬高世元便小心的剔了些鱼肉,鱼头、鱼身、鱼肚子,没有一个地方放过。

“老奴告罪。”他陪笑,“今儿头一次瞧着有些嘴馋,替陛下先尝尝味儿。”

玄朔天似有些扫兴,一声儿不吭,甚至不讲究丝毫礼数,自顾自朝手里的那一条咬了下去,竟是不等嫏嬛先吃了。

高世元在那边慢慢的尝,等待验毒的时间。

嫏嬛也觉得挺没意思,看向闷头吃鱼的玄朔天,开玩笑道:“朕瞧着,你这条更好吃一些。”

“那陛下尝尝看?”玄朔天将鱼递到她面前,目光似有期待。

嫏嬛看着那双清澈似水的浓黑眼眸,心底一片无尘,只怔了一瞬便笑了,伸手拿起烤鱼咬了一口,“唔…果然没有猜错。”

玄朔天静静的凝视她,根本不管高世元惊讶不满的目光。

等吃完了鱼,在回去营地帐篷的路上时,高世元走过玄朔天的身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

嫏嬛进了帐篷,玄朔天故意慢了一步,回头低声,“高总管想说什么?”

高世元冷笑道:“别太放肆,老奴决不允许有下一次!”

“还不进来?”嫏嬛在里面问道:“你俩在外面嘀咕什么呢?”

玄朔天抢先进了战帐篷,笑道:“高总管说今儿的鱼好吃,问臣怎么做的,说是要回宫做给陛下吃。”

高世元跟了进去,淡淡笑了笑。

嫏嬛喝了一盏消食茶后,问起了军营里的事。

玄朔天在一旁细细的作答,还让人取来了记录册子,每一项、每一件事,都分析的头头是道,看得出来,的确是在这上头下足了功夫。

以他一介庶民出身,能够做到如此胸有成竹的地步,算得上是难得。

嫏嬛点头赞许,“看来从朕那儿拿走的兵书史料,没有白读。”又笑,“看在你如此勤勉的份上,回头让人改善一下虎贲营的伙食。”

玄朔天认真回道:“陛下的事,臣不敢有半分懈怠。”

“朕知道。”嫏嬛觉得他太过较真,摇了摇头,一抬眸,瞥见外面跑来一个神色焦急的宫人,不由皱眉,“紫琴?”

“给陛下请安。”

嫏嬛看着他,问道:“正君有事?”

“是叶淑侍。”紫琴低着头,一脸为难之色,“叶淑侍和沐小侍在御花园碰面,不知怎地争执起来,叶淑侍说沐小侍对他不敬,让人掌嘴…”

“他要做什么?”嫏嬛皱眉,烦躁问道:“这点小事,正君都不好处置吗?”

“不是,不是。”紫琴生怕她迁怒温良玉,忙道:“正君听到消息就赶了过去,给沐小侍传了太医,并无大碍,已经让人扶回锦云宫歇息了。”

“那你又来做什么?”

紫琴不敢抬头,继续道:“正君念着沐小侍有孕在身,便教导了叶淑侍几句,让他往后不要如此莽撞,有话好好说。”咽了咽口水,“哪知道…叶淑侍不但不听,反倒说正君有意偏袒…”

当时叶若澜越说越不满,越说声音越高。

温良玉便是耐心再好,也忍不住动气,----若梦对他算以下犯上,难道他对自己就不是以下犯上?况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自己压制不住一个后宫的宫侍,中宫正君的颜面何存?

这件事总归是叶若澜太跋扈的错,便让他跪下思过。

原本也没想着怎么罚他,自己要应付的事太多,马马虎虎做个处罚的样子便行,哪知道叶若澜才跪了半柱香时间,便晕过去了。

温良玉气他故意装娇弱躲罚,当即传了太医。

一诊脉,却意外的诊出了一个月的喜脉!

----这下温良玉可坐不住了。

不管叶若澜是不是存心设下圈套,但他有孕是事实,还正值胎像不稳固时间,自己却罚他跪地思过!万一有点什么,或者他非要说是哪里不适,责任可就大了。

不得已,只好让紫琴找了出来。

“有孕?”嫏嬛重复问了一句,见紫琴点头,想起自己才出来半日,宫里就乱成了一团糟,哪里还坐得住?起身道:“起驾,回宫。”

玄朔天眼里闪过一丝失落,跟了上去,“臣送陛下出去。”

委屈

丹霞宫内,太医宫人们众星拱月围着叶若澜。

嫏嬛没有功夫换衣服,便进了殿,对张口欲言的温良玉摆摆手,然后问道:“胎像如何?”

“陛下…”叶若澜拖长声调,幽幽绵绵的一记无力呼喊,带着柔弱和委屈,眼巴巴的看着她,小模样儿说不出的可怜。

太医回道:“叶淑侍的喜脉才得一个月…”

不待那人说完,嫏嬛便冷声道:“一群白吃皇粮俸禄的饭桶!若是连个喜脉都保不好,还养着你们做什么?!”

那太医一哆嗦,赶忙转和了几分,“陛下别担心,多亏叶淑侍身体强健…”话转了几转,“尽管心里有些郁结,但…想来将养几天功夫,不会有大碍。”

叶若澜扫了那人一眼,目光不满。

嫏嬛盯着太医瞧了瞧,“怎地朕往日没见过你,是从什么地方混上来的?别是个不学无术的蠢货罢!”

“臣、臣…”太医吓得不轻,结巴道:“臣不曾为陛下诊过脉,所以眼生,臣的师傅是…”

“少跟朕扯那些虚的、浮的!”嫏嬛打断他,语音中帝王威仪尽显,“朕只问你,叶淑侍的胎像到底有没有事?有,还是没有?说个准话儿!”

“没…没有。”

“没有就好。”嫏嬛不耐挥手,“若有事,朕唯你是问!滚吧。”

温良玉看着那太医哆哆嗦嗦退出去,将目光投向她,心绪起伏不定难以平静,可惜当着叶若澜的面,有些话难以开口。

方才若不是妻主对那太医施压,想必他定会说出诸多问题,什么胎像浮动,有多么凶险啊,…追根究底,可不就是自己罚跪叶若澜的错吗。

直到此时,温良玉心里肯定了一点,叶若澜是早就知道自身怀孕的。

如果没有妻主的一番雷霆手段,自己难脱干系。

这一切,妻主固然顾念和自己的感情,更多的,应该还是因为女儿虹,自己一旦有了过失,虹的地位更加摇摇欲坠。

这也间接的说明了,孩子在妻主心中的份量。

温良玉转动目光,看向正在撒娇卖痴的叶若澜,不知道他这一胎是男是女?但不管是什么,都只会让他的地位更加牢固。

叶若澜感受到他的目光,扫了扫,转而一脸愧疚望向嫏嬛,“说起来,都是臣侍年轻沉不住性子,不该跟正君拌嘴的。”方才妻主的态度很明显,自己不会看不懂,“惹得动了胎气不说,还让正君陪着受累了大半日…”

嫏嬛安抚他道:“你歇着便是。”

叶若澜拉着她的手,小小声道:“都是臣侍不好,还请陛下责罚臣侍吧。”

----这个时侯,嫏嬛怎么可能责罚于他?

他这般做作兼挑拨,若是换个气性大的,估摸当即就要炸毛跳起来;若是遇上一个心胸狭窄,只怕要生生气出一口血!

幸亏温良玉一贯是柔和的性子,亦不傻。

虽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但就算是为了女儿虹,也不会跟他置气,平静坦然接下迎面泼来的污水,淡声道:“陛下,臣侍先行告退了。”

妻主都没说自己有错,自己就更不能随便认错。

这可不是说好话搞好人情的时候,一旦自己有了“错”,皇太君第一个不会放过自己!叶若澜更会咬着不放!

即便是现在妻主肯遮掩,后面还指不定留下什么隐患呢。

“你也累了。”嫏嬛颔首,“先回吧。”

叶若澜眼里闪过一丝不甘,但他从来都很识趣,即便任性,也不会蠢到去逆嫏嬛的意思,----妻主分明是要护住温氏父女,只能暂且作罢。

嫏嬛见他没事,亲手掖了掖被角,“那你先歇着。”

“陛下,臣侍不累。”叶若澜赶忙换了腔调,只做无限依恋的样子,“陛下陪臣侍说说话,比什么都好。”

“听话,好好躺一会儿。”

叶若澜追问道:“陛下要去哪里?”

放眼整个后宫,也只有他敢这么放肆的过问皇帝行踪。

嫏嬛有心责备几句,但念在一个多月的胎像并不稳固,终是忍了下去,柔声道:“你那爆炭一般的脾气,不是打了若梦吗?他也有身孕,朕过去瞧一瞧。”

叶若澜咬了咬嘴唇,泪盈于睫,“当时天热有些上火,也不知怎地气糊涂了,就让人动了手,臣侍现在也是后悔…”他摸着自己的肚子,像是恍然大悟,“许是有了孩子脾气变坏了。”

嫏嬛听了哭笑不得,摇头道:“往后不许这般不稳重。”

如此一句,便算是把他打若梦的事揭过。

叶若澜得了便宜,止泪卖乖,“是,臣侍都听陛下的。”

“那就听话好好躺着。”

“陛下,…晚上呢?”叶若澜不依不饶,拽着嫏嬛的袖子不放手,“臣侍听话好好的睡觉。”话锋一转,“可是太医也说过了,臣侍胎像有些不稳固,臣侍又是头一次不懂,心里害怕…”

“好了,别胡说!”嫏嬛赶紧打断了他,答应道:“朕去瞧瞧就回来,晚膳在你这里用,夜里也不去别的地方留宿。”她问:“可放心了?”

叶若澜甜甜一笑,“放心了。”

他从叶家带出来的陪送宫人,在嫏嬛走了之后,上前服侍,低声道:“陛下还是护着中宫正君的,淑侍别太过硬来。”

“难道我看不出来?”叶若澜不快的瞪了一眼,冷冷道:“你以为我又傻又蠢,不知轻重是不是?明知道暂时扳不倒中宫正君,还要去得罪他!”

“没有,下奴只是担心。”

“放回你的心吧!”叶若澜勾了勾嘴角,“我抢在夏侯氏的前面怀了孕,又不是姓沐的那般微贱,皇太君那边岂能安心?我若不跟温氏对着来,不让皇太君觉得我还有点用处,这一胎是那么好养下来的?”

“这…”

“都以为我是个蠢货才好呢!”叶若澜眼里冷光一闪,像冰锥子一般,看一看便会刺得人眼睛疼,哪里还复方才柔弱的模样?他手里紧紧抓住被面,不甘心喃喃,“我不信,陛下她真的…”

----心底实在难以接受父亲所言,那些话,太伤自己的心了。

“你以为陛下真的在意你?陛下一直纵容着你,不过是把你高高竖起来,给温氏父女做个挡箭牌罢了。”

为了这个,叶若澜把温良玉恨到了骨子里。

那些甜言蜜语、款款温存,疼惜爱恋的眼神,那些叫自己化作一滩水的宠溺,怎么可能都是假的?怎么可以!

不,不会这样的。

至少…应该有几分真情在里面罢。

“真情?便是我和你母亲,寻常夫妻间尚且需要思量算计,何况帝王家?”父亲再一次对自己泼冷水,毫不客气,“你是长得倾国倾城?还是跟陛下同甘共苦过?”冷冷质问:“情从何起?别鬼迷了心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