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程子默在起初的纯粹欢喜过后,却又突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股不安,或许是因中午刚和马老谈过那个话题,这时候又见到妈妈,总会有点不安。他定了定神,想到她这么忙,必然是不知道的,只要他自己不说就行。这样一想就放下心来,欢欢喜喜地吃饭。

席间,吴君兰免不了的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告诫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身体。程子默一一作答,说身体很好,让她不要担心。

谈话的空隙间,他想着她现在该是一个人在爷爷奶奶的房子里面吃饭,突然记起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看了眼面前的妈妈,尽量像没事似的问:“妈,你知道杜伯伯他们系目前一共有几个博士生导师?”

吴君兰反射性地问:“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但还是想了想,立即告诉他:“英语言文学这块应该有四五个吧,你要是想弄清楚,我就帮你去问问。”

程子默拿筷子的手顿了一顿,抬起头见妈妈低头在吃一个寿司卷,慢慢地放心了:“妈,那你知道杜伯伯每年会有几个博士生的名额?”

这次吴君兰好像也上心了:“这个我还真不是很清楚,回去了我去问问他明年会带几个。”但马上又把话题转回最关心的问题上:“你也别光顾着打听这些有的没的,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快吃饭吧。”

程子默笑了笑。他也注意到了,这几年妈妈也慢慢地变老了,偶尔能从头上看到一两根白发。他想到了他爸妈之间,再看看妈妈现在的样子,也能想到这几年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吴君兰察觉到了一直定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笑着问:“子默,你看什么?”

程子默想了一下,一瞬间下定了决心,直接问:“妈,你和我爸爸怎么样了?”

吴君兰没料到儿子会突然来这么一句,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她还不想儿子知道的太多,只得掩饰地回道:“你突然问这做什么?我和你爸一直不都这样过来的吗?不好也不坏。”

“妈,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这一次程子默不打算沉默下去了,搁下筷子说,“你们不用顾忌我,我不介意你们做什么决定。”

吴君兰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了,斩钉截铁地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你爸爸是怎么也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是吗?”程子默只是极淡地反问了一句,没有再说什么。

他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吃完午餐回到酒店房间后,看着坐在书桌边忙着工作的妈妈,突然觉得心酸,低低地叫了一声:“妈…”

吴君兰低头整理文件,笑道:“别吞吞吐吐的,对外人话少就算了,我是你妈又不是别人,还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的。我下午没什么事情,把这些收拾一下,你就留在这里陪我吧。”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爸在外面…”他到底还是说不出来接下来的话。

吴君兰手里的一个文件夹啪啦掉到地上去了,半晌她才弯腰拾起来,平静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你们接我回去后不久。”

其实已经不需要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一直都是这么敏感细心的孩子,不会察觉不出来父母之间的气氛。再说他又何尝掩饰过?她自己就是亲眼所见那个被称为丈夫的男人搂着一个女人从酒店走出来才真正相信原来他们的婚姻早就变质了。然而这一刻她最关心的不是她的婚姻而是儿子:“子默,无论你爸爸做了什么,他仍然是爱你的。我知道这么些年你因为我和你爸爸一直不快乐,这是我们做得不好,我们不是好父母,你不要把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放在心上。”她低头继续整理文件,告诉他:“子默,我和你爸爸是不会离婚的,并不仅仅是为了你,更多的是为了我们自己。”

程子默默然。他这个时候还不了解维系一段婚姻的纽带更多的时候是和爱无关的,权利、名誉、地位、面子、甚至于恨…这些所有的世俗因素都可以成为婚姻继续下去的理由。我们只是红尘中最普通的男女,大多数人需要婚姻,但是不需要爱。他以为他爸妈已经不再相爱了,妈妈继续经营这段婚姻得不到任何幸福,为什么不放手?可是他不知道放手的理由只有一条,但不放手的理由却可以有千千万万条。

这次的谈话是没有结果的,也许是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幸福在招手,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让身边的人也都能幸福。但那时候他还是忽略了一件事,他自己的幸福都没有抓牢,又哪里管得了其他人的。

程子默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才赶到爷爷奶奶的老房子。林欢已经做好了饭菜在等他,他一回来,她立即笑吟吟地忙着收拾餐桌吃饭。

虽然整个用餐的过程和前几次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还是会看着她微笑,也会给她夹菜,可林欢还是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同。她可以从他偶尔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推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困扰。进了房间她就忍不住想问他,可他几乎是在门关上的同一刻便转身吻上了她。她渐渐迷糊了,只能感受他的气息和亲吻,只能攀在他身上任他碰触。

程子默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这么急切,直到真真实实地把她抱在了怀里,颤抖着再次在她身体里得到了最大的快乐,他才觉得安心,无论怎么样,他有了她了。翻身在床上躺下后,她却主动爬到他的身上,把手搁在他的胸膛上,仰起脸看着他,担心地问:“子默,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伸手抚平她的眉毛,搂着她,一时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最后只是低声说:“欢欢,我一直都没告诉你,我可能有一个妹妹。”

她听后虽然讶异,但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扰他,只是寻到他的手握住。

“你也知道,我爸妈的感情不是很好,我爸在外面有个女人。”

她前后一推敲,小心地问:“他们有了个女儿?”

“嗯,比我小两三岁吧,我见过她几次。”

这下她又不解了:“你怎么会见到她呢?”他爸爸总不可能带他去见同父异母的妹妹吧?

他说:“我刚和我爸妈生活在一起时,有一次在一个书展上见到了他们,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现在想起来了都讽刺,他以为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工作忙,所以不能陪他去,可当他隔着密集的人群,在那边看到他的爸爸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旁边还站着一个中年妇女时,起初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她难过了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子默…”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去购书中心买书吗?那一天在大门口要离开时,我又见到了他们一家三口。”

她是记得那一天的,她也直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那时他在门口发呆,后来回到家以后也一直怪怪的。她想安慰他,可想了半天,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他能够把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事告诉她,她心里是欢喜的,可是更多的却是为他心痛。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背负下这么多的?

他知道她听了必定不会好受,更紧地抱住她,抚摸着她的头发:“我没事,欢欢,反正都过来了,只是今天见到了我妈…”

她初初听见他说他妈妈,头脑里面马上就闪现出吴院长的形象,严谨端庄,典雅庄重。隐隐约约竟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仿佛是不安,可又对照他刚刚讲给她听的一想,其实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顿了顿,她问:“子默,那你妈妈知道吗?”

他苦笑了一声:“她当然很早就知道。”突然又担心地问:“欢欢,你怕我将来像我爸那样吗?我以前一直都很怕我有一天会和他一样…”

大约他想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可人和人怎么能够比较呢?就算是父子也是不一样的。这一刻她看着面前这张脸,她看了这么多年的脸,那清澈的眸子里面满满的都是她,恐怕她一辈子也不需要为这样的事情担心。

她抚摸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

他终于笑了:“后来我也不怕了。”

她知道他说的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搂紧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就开始傻笑。

这一刻他们两人同时想到了了天长地久。

这样的日子确实会让人以为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了。

这一个多月的日子在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林欢总感觉脖子上还留着他手臂的温度,耳朵边也有他轻轻的说话声。

有课时,他早上会起来搭车去学校,上完课就会回来陪她,为了和她呆在一起,他把自习室都搬到了爷爷的老书房。在这段时间,她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根据他的课表还有他打来的电话推算他到家的时间,然后辨认楼梯间的脚步声,一开始偶尔会弄错,到了后来总能准确地判断出哪一个停留在这一层的声音是他的。

程子默有时候回家时,看着前来给他开门的她,还有饭桌上的饭菜,他会恍惚地以为还是小时候,他白天去上学,晚上回家后,爷爷奶奶等着他还有香喷喷的饭菜。没有课时,他就更不愿意离开这个老房子了,只想时时刻刻一抬眼就能看见她。他自习时,她会在旁边坐着看书,也不出声,偶尔会起身给他倒水,到了时间就会去给他们准备饭菜。

晚上他总是喜欢搂着她睡觉,那么软的身体,只要抱过就会上瘾,以至于后来的很多年他睡觉时,总觉得怀里少了点什么。当然在夜晚里他们并不仅仅只是搂在一起靠着睡觉,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床上,他们分享和探索彼此年轻的身体,只想着怎么样才能把自己融入到对方的身体里去,怎么样才能血脉相连,永不分开。每次带着她从狂喜的天堂回到人间后,他总会眷念地在她的身体里停留很久。他舍不得离开那种温暖,那种只有她才能给他的温暖。

不知道别的相爱的男女是怎么相处的,很多人都笃信一个道理:相爱容易相处难。于他们却是在还不懂得爱情这两个字更深层次的含义,还不知道何谓相爱时,爱情已经伴着长时间的相处融入肌肤,融入骨血。在你的心里刻下我的影子,在我的眼里埋下你的身影。

当时明月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她后来还是报名参加了那年他们学校的博士生初试。程子默甚至把他的笔记本电脑带到了爷爷的老房子,然后特意守在一边催促她赶快网上报名。林欢想缓一缓,对他说离报名截止日期还有十来天,不用急。他却不听,打开电脑后直接进入了他们学校的博士生报名网。她不想他担心,笑了一笑,只能坐下来按照要求一步一步地操作。

新年过后,日子渐渐地忙绿了起来。林欢在备战博士生初试之余还要准备硕士毕业论文。期间,又从姑妈那里得到消息表弟何谓生了场病,要做手术。她只有这一个弟弟了,于是急忙抽空在一个周末过去看了才放下心来。程子默虽然没有她忙,但是也加入了马老的设计团队,同时还要兼顾毕业设计。这样下来,两个人经常打电话只能说上几句话,便被其他的事情打断了,纵然如此能够听到对方的声音就是好的。

五一长假之前他已经和她说好了,他会回来。到了他回来的那一天,林欢哪儿都没去,就坐在宿舍等着电话响。好不容易到中午的时候接到他的电话说已经下飞机了,在出租车上。她已经开始坐不住了,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跑到学校门口等着,每到一辆出租车,她都会伸长脖子看一眼从车上下来的人,虽然知道从机场到这里没有这么快,她还是会满怀希望地瞄上一眼。

他从车上下来时,林欢一眼就看见了,不等他走过来,就冲过去,也顾不得是在学校门口,伸手已经抱住了他。程子默难得笑出了声音,亦是高兴得不得了,伸手抱起她,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她知道骗不了他,于是就说:“在宿舍也是等,还不如出来等。”

“傻瓜。”他摸了一下她的头。这已经快成了他的经典动作了。她顺势笑着依偎进他的怀里。他搂着她的腰,笑了笑,记起来了一件事,低声问:“你的导师确定了吗?是杜伯伯吗?”

她轻轻答应了一声。她所在的英语言文学系现有五个博士生导师,杜老在初试过后就直接选定了她,甚至通知她不用复试了,准备再次做他的学生。

他这才放心了,笑道:“欢欢,你以后就是我的灭绝师太了。”

他一笑,她才觉得这也是一件高兴的事情,跟着他笑。

因同住的另一个女孩子回家了,现在宿舍就剩下林欢一个人,倒也不用避讳,于是先带他去她的宿舍休息。让他坐在她的床上后,便要去给他倒水喝。

程子默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欢欢,你陪我坐一会儿吧,我不渴。”

林欢哪里不想,便又挨着他坐了下来,却还惦记着问:“你吃早餐了吗?”

他说:“吃了”

她仍然不放心,又问:“现在都中午了,你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吧。”

她总是这样,一颗心全绕着他转。他再也忍不住,低头便吻上了她。她于是又迷糊了,也安静了,一双手有了自主意识缠上了他的脖子。

他愈吻愈深入,情动愈炽,开始扭过头顺着她的脖子一路往下吻去。在把她压上床铺的一瞬间他的心里产生过一丝迟疑,但很快地就被面前那具衣衫半退的柔软身体夺去了全部意识,所有的意念只在她身上,只有她。他的亲吻亦不受控制,愈来愈重,啃咬着她身上裸*露的肌肤,手也在她身上摸索着。沉入她身体的那一刻,他满足得叹了一口气:“欢欢。”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这里更温暖的地方。这是她,他的她,是她给的温暖,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她更温暖的地方。

他的热情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停下来时,仍然不舍得离开,静静地伏在她身上。她的头发散乱在颈项边,逶迤的一大片,映着洁白的床单,宛如宣纸上泼满了作画的浓墨。她动了一下,更紧地缠住他,和他脸挨着脸,那浓墨似的发丝细细地摩擦着他的脸,一点一点的瘙痒,渐渐地传递到了心里。他情不自禁抓起一缕缠上自己的脖子,结发为夫妻,交颈为鸳鸯。

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她立即也要跟着起来,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看了他一眼,有点羞涩,又躺了回去。他心里欢喜,拉来被子给她盖上:“躺一会儿吧。”穿上衣服后,拾起地上被他丢落的衣服,坐到床边把她拉起来,想帮她穿衣服。可是第一件胸罩他就扣了半天,也没有弄好。她红着脸抓住他的手:“还是我来吧。”他松开手。似乎是那背后的暗扣位置不好找,她也摸索了一会儿才穿好,这才接过他给的连衣裙套上。

这件白色的丝质连衣裙还是他们去年一起逛街时买的,大约是并不经常穿,看上去仍然像新的。他明白她是不舍得,担心弄坏了,于是说:“欢欢,明天我们再去商场吧,这次多买几条。”

她对着他一笑,点了点头。她是喜欢和他一起去买衣服的,这样才能穿着他喜欢的衣服。

他们一起去吃了午饭,又在一起厮磨了一下午,他也该回家了,她一直看着他坐上车才转身往宿舍走去。

程子默本来以为这时候他爸爸妈妈应该都还没回来,没想到这一次进家门后,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样子是专等他的。见到他进来以后,也没问他下飞机这一会儿是去哪儿了,接过他的包,让他回房间打理一下自己,准备吃饭。到了他房间,她帮他整理带回来的行李,他随即进了浴室洗澡。从浴室出来以后,妈妈已经不在了。他拿起电话走到窗边的按下了一个熟悉的键,电话接通后就小声地说:“欢欢,我已经到家了,马上要吃饭了。”

她回道:“我已经吃过了。”

“你吃的什么?”

“番茄鸡蛋面。”

他声音不由得加重了一点:“你又不听了,以后晚上少吃面条多吃饭,我都告诉过你很多次了。”

“我就是偶尔吃面条。”

他不相信,本来准备再说几句的,转念一想,也没剩多少时间了,先随她去吧,于是说:“明天早上你不用起来得太早,我到了会打你电话的。”

“好。”

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他捂着手机最后低声说:“我挂了,先去吃饭了。”

吴君兰已经走了进来,仿佛迟疑了一下,站在他身后不远,看了看他手里的电话,随口问:“子默,打电话吗?讲完了就下来吃饭吧。”

到了餐厅,程子默看见他爸爸已经坐在了餐桌边,倒是有点惊奇了,他很少这时候在家的。过去喊了一声“爸爸”,在旁边的位子上坐下。

程宏伟看了儿子一眼,笑道:“子默,回来了啊。”

这餐饭倒是吃得非常平静,气氛亦是好的。吴君兰连连给儿子夹菜,说又瘦了,要多吃。程宏伟虽然不说什么,但是看着儿子,那脸上的笑却是欢喜的。真真的难得,一年也难得碰上一次,程子默对着这样的爸爸妈妈,心里欢喜,那胃口不觉就好了。

吃完饭,吴君兰向丈夫递了个眼色。程宏伟了然,拿出父亲的口吻说:“子默,你和我们一起到书房来一下。”

程子默看爸爸妈妈都起身往书房走去了,看神态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说,随即跟了上去。

他万万没有想到,进了书房爸爸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子默,我和你妈都已经安排好了,你毕业设计搞好后就去英国。”

事情太突然,在此之前他一点准备也没有,他们也没有提前征询他的意见。他的心里一时涌上各种思绪,最后所有的这些都抵不过一个人的脸。他平静地说:“爸,妈,我不去英国。”

程宏伟倒是没有马上接上话。吴君兰或许早就料到了他会有如此反应,淡淡地问:“为什么?”

程子默只沉思了几秒,知道到时候了,他想着从哪里开始说起,但最先冒出口的却是这么一句:“爸、妈,我已经计划好了,毕业后先结婚…”

吴君兰打断他的话,脸色再难平静,斥责道:“胡闹!你书都没读完,结的是哪门子的婚?”

陈宏伟也不再沉默了,口气严厉地说:“子默,这就是你的计划?”

程子默看着盛怒中的爸妈不再说话,想等他们平静下来再说。

吴君兰改变语气,低劝道:“我不管你是要和谁结婚,但是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是不是?”程宏伟连连附和:“你妈说得对。子默,你爷爷和我都是对你报了很大的期望的,学业还是要先完成。”拿出一叠文件递给他。

程子默接过来,扫视了几眼,心里不是不佩服他爸爸妈妈的,没想到他连入学申请书都没写,居然还能得到这样的学校的认可。他笑了笑:“爸、妈,这个学校是很好,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计划,我不会放弃我的专业。”

“你的意思还是不去?”吴君兰迟疑着问。

他肯定地回答:“我想我并不需要。”

眼见儿子固执成这样,也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吴君兰心里就像打翻了醋瓶似的,冒出来的都是酸气,还夹杂着一股怨恨,面上却也不再说什么。程宏伟觑了一眼妻子,又看着沉默的儿子,于是缓和气氛说:“你刚刚回来也累了,先回房间休息吧,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

程子默却顿了顿:“爸,妈…”

“子默。”吴君兰打断他的话,“你先去好好想想,我一会儿还有事,明天再说。”

程子默知道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就算了,可是心里也打定了主意,不管爸妈说什么他不走就是了。他又何尝不知道他们也是为他好,其实他也有他的理想,他知道他未来想做什么,可是所有的这些在遇见她之后都变成了次要的,现在对他来说什么也比不上她重要。

回到自己房间后,他突然想听听她的声音,可电话拨过去,那边却占线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特别是在晚上。他最初担心是不是按错键了,又仔细按下早就牢记的每一个数字,那边还是占线。过了几分钟,他才打通她的电话,经过这一场小事故,一时倒像是失而复得似的连着叫了好几遍她的名字,也不说别的。

林欢在那边笑道:“你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喊我的名字?”

程子默这次还是喊了一声:“欢欢…”

她听出来了这一声和前面几声的不同,有点担心地问:“子默,你怎么了?”

他说:“欢欢,我们毕业了就结婚,好不好?”

这一次她很久都没有回答他,他固执地紧紧握着手机等她,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从那边幽幽传来:“我早就…”她没有说下去,突然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也许俗话说得对,夜长梦多,他只觉得时间到了,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只是重复着那一句:“欢欢,我们毕业就结婚,好不好?”

她终于笑了:“你怎么这样,不是说了我早就…早就答应你了吗?”

她说:“子默,我愿意,我在这儿,你毕业回来了,我们就结婚。”

后来,在那么多没有她的日子里,他想起来了她曾经对他说的这一句话,她说她愿意,愿意嫁给他,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于是他知道她仍然还在,总是在,他从没有失去过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失去她。

挂上电话躺在床上后,程子默开始想明天要怎么告诉他的爸爸妈妈他和她的事,他要让他们知道他是非娶她不可的。

第二天他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说,甚至连和她说好了的一起去商场都失约了。早上起来后,他爸爸妈妈都在餐厅坐着。爸爸对他说公司有点事,让他陪他去趟香港。他本能地想拒绝,他此前从未接触过任何这方面的事情,爸爸以前亦是很少对他谈公司的那些事的。他惦记着要出去见她,根本没有心思了解那些生意场上的事。

大约是看出来了他不是很想去,程宏伟退一步地说:“你既然说不想去留学,那总该学着帮我打理下生意吧?”

程子默从这一句话中感觉到爸妈似乎是放弃了送他出国的打算,很快就高兴了起来,昨天晚上烦恼的事也不存在了。他想着这样也好,只要顺着他们接下来的安排,他和她的事就更好办了。想通了这些,他便答应了下来。

这一去就是五天,其实也只是见了些他爸爸在生意场上的朋友,程子默感觉像是来旅游的。直到六号,他们才一起从香港回来。

到家之后,吃完晚饭,他就坐不住了,想出去见见这几天一直挂念的人。回来时他给她打电话,听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他担心她生病了,虽然她说没事,可是两个人现在在同一个城市,隔得这么近,他忍不住就想马上过去看看才放心。

下来到客厅,并不见他爸爸,他妈妈一个人对着电视机坐着。他走过去,有点不自然地说:“妈,我要出去一下,见…”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想着也到了该说的时候了,可是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他却又赶时间。

吴君兰并非没有看出他的犹豫,笑道:“见同学是吧?你也好几个月没回来了,是该出去和同学聚聚。”把电视关了,站了起来:“我累了,先去睡了,你记得早点回来。”

“嗯。”程子默只能答应了一声。

到了她的学校,他给她打电话,刚刚说了句:“我在你们宿舍楼下。”只听见那边惊讶了一声,然后没有声音了。程子默看着电话笑了笑,收起来。

林欢很快就下来了,远远地向他跑来,几步远的地方就开始问:“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他听她的声音已经和平时一样,走上前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也没发现任何异样,放下了心来。她突然就伸手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肩头,久久地不说话。

他用手圈住她的背,低声问:“欢欢,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

他于是笑道:“是不是想我了?”

她在他怀里含糊回答:“嗯。”

这一天晚上的她特别粘人,抱着他就不愿意放手。他因着第二天就要离开了,也恋恋不舍,总想着要多和她在一起呆会儿。情人之间缠绵依偎缱绻私语,时间像指缝间的沙子一样一点一点溜走而不自知。最后还是他无意中瞥了一眼腕表,然后拉着她开始在深夜的校园内奔跑。

初夏夜晚的凉风拂面而来,空气中氤氲着海棠花的香味,她低低扎起的长发随着风在背后舞动,偶尔有一缕发丝甩到了脸上,间或也缠上了脖子。她咯咯笑着,略微伸手拨开。前面的他总是会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然后两个人目光接触,脚下动作都顿一顿,仰起脸来笑一笑。

此后有好几年,每当林欢晚上走在通往宿舍的这条路上时,仿佛还能听见她那一刻的笑声,也能看见他回头向她看过来时那清澈的眼神,手掌心里也还有他的温度,暖暖的、融融的,唯有他脸上的笑容是模糊的,怎么想都看不清楚。那淡淡的笑容被青灰色的夜色掩盖,经过时光的打磨,淡得几乎查不到踪影,可她知道那是怎样的笑,那又是怎样的好看。

程子默却记得她脸上的笑,裙袂飞舞,长发轻扬间,绵绵密密织了满脸,宛如暗夜中盛开的最饱满的昙花,直直地升到天上去,照亮了那一轮高挂的明月,然后斜斜洒落下来,笼罩了他们头顶的那一片天空,也留下一抹清辉色的月影在他的身上、心间,温暖了他的整个生命。

人世是这样的山长水阔,意韵悠远。千万年中,千万人中,他遇见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少女便是她,如晴日间山头斜照下来的阳光,暖洋洋地爬了满身,只觉得怎么可以这么舒服,怎么可以,可竟是真的。从此之后便是沉睡不醒也自甘愿。

世事从来多变,好事难留,天意难违。后来他总喜欢在晚上一个人站在康桥的月色下,面朝着东方,头顶上的月亮还是那一个月亮,可也只空空的剩下月亮——当时的明月——曾经照耀过他们两人的明月。世人多喜欢写对月怀人相思,叹物是人非,惆怅伤往事,受家学渊源影响,他更是没有少看。可到了他这里,纵然一样的空对当时月,甚至仔细地去分辨那月也异当时,却没有惆怅,那些有她的往事之于他不是伤。想她的时候,他不伤心,只有温暖,虽分不清手心里还残留的温度是实是虚,可心中的暖意是真真切切感受得到的,在那一刻也足够安慰——无论怎样照在身上的还是那一抹他们共同拥有过的月光,蓦然回首中,月色下的她也轻轻地向他走来,带着他熟悉的笑容。

人间天上,年年岁岁。纵然沧海桑田,巫山云雨,世事变迁,繁华褪尽,心境淡然,她还是在哪儿,在那样的月色下还是有她。支撑着他度过最初那一阵痛的正是她脸上的笑容,还有她留给他的那一抹永远也暗淡不了的月光,那永远也消散不了,冷却不了的温暖。

儿童节番外(上)

如果现在让程子默回忆他从小到大的每个儿童节是怎么过的,他也只记得那中间几年。六岁以前的,他现在已经全无记忆了,只后来断断续续的从爷爷奶奶哪儿听到过一些;七岁到十二岁的倒是大概记得;至于十二岁以后,他会告诉你,从十二岁以后,儿童节就再也不是他的节日了。

三岁时的儿童节,爷爷奶奶的说法不一致。爷爷说是在医院。那一次子默感染了风寒,儿童节的前一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到半夜爷爷看情况不对,就紧急把他送到了医院。最后爷爷还感叹,我们可怜的子默,别的孩子儿童节都是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出去玩,就我们子默要躺在医院里打点滴。

奶奶则有她的一套说法。奶奶说:“在医院打点滴,那是端午节的事了。儿童节我们子默老早就好了。老头子,你不记得了吗?那年儿童节我们大院的王家添了一个孙子,我们带子默去吃满月酒,他还在桌上打翻了一锅汤,汤汁全部泼到了旁边媛媛她奶奶身上,还好汤已经上桌很久了,没烫到人。他爷爷,你再想想,有没有印象?”

爷爷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怎么记得满月酒是在端午节?还有那汤不是媛媛打翻的吗?你怎么说是子默?我们子默从小多么乖巧!多么听话!孩子他奶奶,我看你记忆退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