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

她偏过头来,脸上却是笑容,艳阳下,洒满了碎金子似的,熠熠发光。他心里一痛,禁不住伸手去抚摸那脸上的光彩。她便顺势靠在他身上,把脸埋了进去。

“英国现在的天气没有这里热,是不是?”

她的声音嗡嗡的,嘴贴在他的胸口,说话时便一颤一颤的,像琴弦,直响到他心里去,他心里的一个地方渐渐地也颤动了起来,说不出来话。

她还是老习惯,他不说话,便去摇他的手臂:“是不是?”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是。”

她又问:“剑桥镇是不是很漂亮?有很多古老的建筑?”

他说:“是。”

她说:“那你要多拍一些照片。”

他顿了顿,说:“好。”

他们踩着碎鹅卵石,慢慢地向前走。她今天的话好像很多,问题也多,絮絮叨叨的,讲英国啊,讲剑桥啊,讲漂亮的建筑。她说,她曾经在图书馆看过一本建筑赏析书,里面有一栋建在河畔的流水别墅,就像马致远写的小桥流水人家一样,非常漂亮,房子前面有一条小溪,像瀑布一样,那溪水的声音和古筝一样好听,房子的四周全是树木山石,宛如神仙住的地方。

他说:“我知道,那是美国建筑师Frank Lloyd Wright的作品。”

她说:“那你以后也要建一栋流水别墅出来,比他的更漂亮。”

他说:“好。”

她说:“你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没有建出来,就不许回来见我。”

他说:“我要在中国建。”

她想了想,说:“好,那你要带着设计图回来。”

他接着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装修风格,房子里面要放些什么。她于是结合书本上,电视网络上看到的,讲了很多,末了又说:“那些都太复杂了,只要是个家就好。”

后来走累了,他们在一张石椅上坐下来。他去马路那边的便利商店买来了矿泉水,面包,鱼丸,两个人一起吃了晚餐。

太阳渐渐地淡了下去,西方天际一轮晚霞,低低的像是要倒进江里。江面水光潋滟,漂着几只游船,游船来来去去,月亮升了起来,又白又圆,是一轮满月,高高地挂在天的那一端,仿佛是静静地俯瞰底下的人间岁月。

他们两个人又一起走在月亮底下的江畔,人行道边是古老粗壮的树木,枝桠茂盛繁密,碧绿的叶子,盘旋在头顶。江边的护墙上面矗立着一整排路灯,圆柱形的白色玻璃罩子,黑色的栏杆托起两只灯笼,像并蒂而开的莲花一样,照得那江水滟滟一片,波光万里。有情侣拥抱着从那边走过来,她便笑着要去拉他的手,也想靠在他身上,却抓了个空,转身一看身边早就没有人,他不见了,宛如并蒂莲的白炽灯下,只有一对一对的情侣相携而过。她急得站在那里睁大眼睛到处看,也不敢离开,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呼喊。她回头,只见他朝着她走来,脖子上挂着那枚翡翠玉,脸上是她熟悉的浅淡的笑容——那个漂亮的男孩。

林欢睁开眼睛时,眉梢眼底还带着那笑意,他的脸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她伸手抚平他的眉毛,从他怀里抬起头,笑着问:“我睡了多久?”

程子默动了动酸麻的右臂,抬起左腕看了看:“不到一个小时。”

她说:“我以为好久了。”又想起来了什么,把他脖子上的那枚玉掏出来看了看,又把自己的掏出来看了看,最后小心地把他的那枚塞到衣服下面,叮嘱他:“你要一直戴着。”

他也把她的那枚放进衣服里面,说:“好。”

回去的路上,他问她:“你刚刚梦见了什么?”

她说:“不能说,说了就不准了。”

他看着她又在笑,相信了她的话,于是真的没有再问了。

这一天过后,他们没有再见面。

他出国的前一天晚上给她打电话,说:“我明天就要走了。”

她“嗯”了一声,又问:“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不要落下什么。”

他于是一边拿着手机,一边最后去检查了下打包的东西,又一一念给她听都是些什么。

她仔细地对照手中拟好的一个单子,护照资料这些都是齐全的,就是生活用品这一项太琐碎,适用的东西多。她看了看,忽然猛然醒悟,只要有钱,过去买也是一样的,再说他爸爸妈妈也会经常过去看他的。这么一想便放心了,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电话那边也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说:“欢欢——”

他没有接下去说话,她忽然明白了,便笑着“嗯”了一声,又喊他:“子默。”

他也答应着“嗯”了一声,说:“你明天就不要来送我了。”

她顿了顿,说:“好。”

第二天,林欢还是一大早就到了机场。她坐在一丛大型的植物盆栽后面,从枝桠的缝隙中,隔着玻璃窗,看着他在人群的簇拥中进入候机厅。他的爸爸妈妈都在,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他妈妈一直说着什么,他偶尔也说几句话,忽然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把身体往里面缩了一下,低着头去了洗手间。等她再次回来时,看到他已经站在了登机口,他爸爸也站在那里。他忽然再次扭头远远地朝这边看了过来,她知道他看不清楚,便没有动,看着他爸爸推了他一下,他于是扭头跟着他爸爸走了,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她顿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跑到了机场外面,找了一个空旷的地方,站在那里,伸长脖子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天空看。

她知道,他乘坐的飞机一定会从那里经过。

后来,看久了,太阳太大了,眼睛里面有东西一直涌出来,她低头擦了擦,把手放在额头上挡着太阳,又继续盯着那片天空看。

不知道多久,一个人影忽然在她面前一闪,有人在说话,她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是在和她说话,放下手眯着眼睛朝对面看了过去。

“陈医生?”

陈莫笑了笑:“我来送一个朋友。”指着旁边停的车子问:“要不要一起回市区?”

天空中仿佛有轰轰的声音传来,林欢抬头看了一眼,再次低下头时,便说:“那麻烦你了。”

到了市区碰巧赶上了塞车,汽车在车阵中慢慢地向前蠕动。陈莫看了看腕表,说:“已经到了午餐时间,要不然我们先在这附近找个地方停车吃饭吧。”林欢看了看前面那密密麻麻的车子,说:“那这次我请你吧。”陈莫笑了笑,没有说话,车子向右一拐,进入了一栋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午餐气氛是适宜的,大约是因为严谨的工作,陈莫比起那些时下侃侃而谈的男人多了一份淡然,可并不一径沉默无趣,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提起一些应景的话题,偶尔也会连带着提起自己身边的事情。这样的场合能让人安心,林欢倒也笑着轻松自若地吃了一餐饭。

吃完饭还是他买单,她抢着要付钱,他却把她的手一推,说:“都一样,下次吧。”她这半天下来,也没有力气再坚持什么了,便收回了手。

过了那一阵中午的小高峰期,交通便又顺畅了。陈莫直接把车开到了她的学校,熟门熟路地到了她的宿舍楼下。引擎熄灭后,他便拿出手机,报了一串电话号码,问:“这是你的号码吧?”还不待她回答,包里的电话就响了,他笑了笑,说:“现在你也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了。”

他没有说怎么会有她的电话号码,她也没有问,心里已经想到了可能的原因,便拿出手机把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存进了电话薄。他说:“这样就不是陌生号码,以后你就不会不接电话了。”她以为他是随口的玩笑话,附和说:“当然不会。”

下车的时候,他又叫住她:“林欢,我很高兴认识你。”他忽然改了称呼,像朋友似的,话却说得很认真,她倒也不好意思再喊“陈医生”了,于是说:“陈莫,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已经放暑假了,同宿舍的女孩子拿到毕业证后前几天就第一时间赶到工作单位去报到了。林欢不用工作,已经买好了明天的票,准备回去安安静静地过一段时间,下午便在宿舍打包行李。因为前几天已经整理出来了一大部分以后还需要的物品暂寄存在杜老师家,所剩的东西不多,都是可用性不大的。可她心不在焉地收拾着,看到了某件稍微特别点的东西,又停下来想一想,到最后一件东西都没舍得丢弃,装了满满的一个行李箱,还有一个背包,一下午的时间也过了。她没有胃口,于是没有去吃晚餐,爬上床躺着,这漫长的两天发生的事情又像倒放电影似的,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掠过,脑子里面乱糟糟的,很久之后,反而朦朦胧胧睡着了。

到底还是睡得不安稳,醒来掏出手机一看,凌晨两点过五分钟,她马上就想到他现在应该在吃晚餐了。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只一声就断了,她盯着手机看了半天,渐渐地把手机捂在胸口,又睡着了。

这一次一直到早上才被电话铃声叫醒,她一下子就接了起来。那边却是姑妈,说已经买好了票,明天会带何谓过来看病。何谓在年初的时候做过一次肿瘤切除手术,那一次她也去看望过,这时候听姑妈说又要看病,免不了担心了起来,也多问了几句。

姑妈在那边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以为手术后身体恢复过来就好了,可这几个月一直都没见好,上个星期去复查,医生说可能癌症已经转移了,让我们做好准备,找家肿瘤专科医院好好的看一看…”说着忽然哽咽了起来。

这个消息不啻晴天霹雳,林欢呆愣了半晌,她虽然不清楚实际的病情,可还是明白癌症转移那将意味着什么,也开始跟着急了,千头万绪,什么主意也没有了,一时倒是说不出来话。还是姑妈最先镇定起来,大约是这几天已经逐渐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反倒安慰起来了她,又条理分明地吩咐了几件事情让她帮忙。

出了这样的意外,林欢暂时是不能回老家了,于是去火车站退了票,又跑到中介公司去看房子,一直到晚上才在那家肿瘤医院附近看中了一套合适的二居室。学校宿舍明天就要断水断电,实行暑期封闭管理,她交了押金和一个月的房租,又去把自己的东西搬来了。

这天晚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一个人呆在一栋陌生的房子里面,渐渐地害怕了起来,躺着时间越发过得慢,于是起床打扫卫生。擦窗户玻璃时,外面一道闪电划过,那光穿透玻璃照到手上,抹布掉了下去,紧接着就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她抖着手关上了窗户,恐惧到了极点,却半天也移动不了脚步。雷声越来越大,天空像炸开了一条口子似的,她忽然惊醒了过来,找到手机就按了下去。

他没有接,一声就掐断了,只是很快又打了过来。她接起电话,他在那边仍然喊:“欢欢。”

她说不出来话,紧绷的身体渐渐地地放松了,于是握着手机躺了下来,侧着身子,拨弄着那边一只枕头上的流苏。

又一阵雷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他开始说话,说英国的天气真的不热,又说学校真的很漂亮,有很多建筑,拍了很多照片,像是忽然打开了舌头似的,一直不停地说。她忽然笑了起来,埋怨道:“你为什么一直说话,都不让我说话?”

他于是也笑:“那么现在你说我听着。”

她果然说了许多话,都是他们以前的事情,从月季花讲到了九寨沟,像是这一夜要把两个人所有的从前都再次经历一遍,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

一觉醒来时,手机落在枕头边上,她拿起来,放在耳边,说:“子默,你不要等我了。”

电话那边静了静,然后有一个很轻微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慢慢响起:“好。”

永远永远

姑妈一家人来的那一天下午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医院,何谓也在医生的要求之下,办好了住院手续,当晚便留在了医院。姑父因为工作走不开,第二天就赶着回去上班了。他何尝不想在这里陪着儿子,然而,治病要花钱,没有工作拿什么来支撑?

为了生活,再大的苦难悲痛都只能咽下去,继续向前走。

那天凌晨挂断电话后,林欢蜷缩在被子里面,听着那一阵又一阵轰隆隆的雷声,以为整个世界都被炸开了,离她而去了。然而,雷声还是停了,天亮了,太阳终于出来了。

日夜交替如常,太阳也不会管你经历过什么。

在宇宙万物之下,一个女人的悲哀是多么的渺小,渺小到不值得一提。

像许多年前一样,她埋葬掉又一个夜晚,迎接白日。让夜晚的归夜晚,白天的归白天。

何谓在医院安顿下来之后,林欢负责他们几个人的饮食,白天忙碌地买菜,做饭,往来于医院和租住的房子,只是偶尔恍惚中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然后她就会抬起头。

以前,他总说她喜欢哭,动不动眼泪就下来了,其实在遇见他之前,她不是这样的。她的那些眼泪也只是为了能够看着他,听着他说话。于是从那天之后,她学会了抬头看天空,睁大眼睛,眨几下眼睫毛,这样有些东西就不会出来了。

晚上姑妈经常留宿在医院,她一个人回去,洗漱好了,躺在床上,黑夜里,那些隐藏在最隐秘的角落里的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的心思,爬了出来,细细地啃咬,一点一点地蚕食。于是,她会开始想他。

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在黑夜中想他。在这世上有一个人,总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是属于黑夜的。然而,她还知道,在这世上有一个人,他是属于她的,永远,永远都是她的,永远永远。

最初的那几天,半夜经常会下起大雨来,她在那轰隆隆的雷声里,总是喜欢把手机抱在胸口上,然后在朦朦胧胧中睡着了。

医院初步查看了病历,随后就安排了一系列名目繁杂的检查。林欢陪着姑妈忐忑不安地穿梭于医生办公室和病房。一个星期后,医院下达了附有国内权威肿瘤专家签名的诊断书,那一大段夹杂着医学专用术语的诊断结果,经过医生解读后,其实只阐明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肝癌晚期。

那天中午,林彩霞神色如常在病房陪儿子吃完午餐,还叮嘱林欢晚上做皮蛋瘦肉粥。何谓也嘻嘻哈哈地耍顽皮:“欢欢,你要早点来啊,不要让我等太久,我现在就闻到了粥的香味。”

何谓病发前研二在读,比林欢小一岁,小时候也喊过她几年“欢欢姐姐”,后来长到十几岁,就只喊“欢欢”了,用他那时的话说:“‘欢欢姐姐’太肉麻了,那不是我的风格,还是‘欢欢’好听。”

林欢也笑着回了一句:“就你贪吃!”转身的时候却几乎落下泪来,其实他早就瘦得不成样子了,因为疼痛的折磨,食欲全无,什么样的食物吃到了嘴里都是味同嚼蜡。

林欢还是早早地堡好了粥,装在一个保温桶里,又用另一个保温桶装了些饭菜带给姑妈吃。到了住院区门口一群人簇拥着一个人正从旋转玻璃门内走出来,她迟疑了一下。

吴君兰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话,一抬头也怔了一下,很快又露出笑来,亲热地喊道:“林欢。”林欢于是也笑道:“吴院长。”何谓的主任医生也在里面,看了眼林欢手里的保温桶,便笑着对她说:“饮食上还是要注意点,尽量少吃多餐。”林欢点了点头,玻璃门内又走出几个人来,他们一群人站在这里堵住了出口,于是匆匆地道别后走开了。

到了病房,并不见姑妈,何谓躺在床上睡着了,林欢放好保温桶,去了洗手间。刚开始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直到洗手的时候,才模糊地听到有断断续续地抽泣声。她在那里站了半晌,轻轻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何谓到底只喝下了小半碗粥,他仍然嘻嘻哈哈地说:“睡了一觉,就饿过了。”林欢说:“我就知道你故意整我!”何谓精神不好,说了一会儿话,便又躺下来了。她收拾好带来的保温桶,放进袋子里,姑妈送她走出去。

到了病房门口,又往前走了几步,林欢喊了一声:“姑妈。”便拿出一张卡要塞进她手里。林彩霞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抓着她的手说:“欢欢,这姑妈不能要,你一个人已经够难的了,留着以后总有用处的。”林欢说:“我还能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林彩霞推开她的手,说:“就是知道才更不能要。”

拉扯间那张银行卡掉在了地上,林欢拾了起来,起身时,忽然看见何谓站在病房门口,下意识地就把手放在了身后。何谓好像是刚刚出来,并没有留意到她们这边的动作,只是笑着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就走了。

她说:“姑妈,上午医生也说了,何谓现在的状况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肝移植手术要做就趁早。我知道姑父在筹钱,可是这里有钱不用,多等一天也是让何谓多苦一天。手术前后的花费加起来不少,这钱随便用了是对不起我爸爸妈妈还有小乐,现在何谓都这样了,就是我爸妈也会愿意花在他身上的,姑妈,你就拿着吧。”这一次,林彩霞没有再阻拦,任由那张卡落在她手中。

林欢以为接下来只要手术顺利进行,一切都会渐渐地好起来,然而医院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肝源来配对。何谓虽然总是忍着疼痛,从不吭一声,可是浮肿的身体和越来越明显的出血倾向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他的身体眼见着一天天垮下去。多等一天不啻于多增加一份危险,姑妈往洗手间跑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了,一个星期后,她红着眼睛冲进医生办公室,说愿意捐肝给儿子。

那天晚上,林欢从医院出来后,便接到了陈莫的电话。陈莫从电话中得知她并没有回家之后,曾经约过她一次,她说这段时间有事情走不开,他于是说那开学后再见面吧,此后隔几天就会打电话来。这一次,他打电话来也只是说刚刚结束一场手术,准备回家了。

按照常例,林欢回答一句,这电话也该挂了,可是她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又叫住要挂电话的他,问道:“现在国内能做成年人活体肝移植手术吗?”

陈莫顿了顿,倒也没有问她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上面来,只说:“恐怕很困难,手术风险太大,年初有一例,病人手术后只存活了七天。”

她默然了,他又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我们这里就有人能够做,她在国外有成功案例。”

她于是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他便报出了那个名字。她愣了一愣,忽然醒悟过来,急忙地结束了通话,再也没有迟疑,直接拨通了那个人的电话。她以为事情没有这么容易,然而通话还不到十分钟,那边的人就说:“我可以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做。”她的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无力,像是疲惫,紧接着又说道:“林欢,我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她忽然就怕她说出来了,抢着回答:“我答应你,吴院长,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边顿了顿,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电话就挂了。

第二天,为了把活体肝移植手术的危险降到最低,何谓下午就转院了。林欢这才知道,那家肿瘤医院实际上也是吴院长所在医院下设的附属分院。

何谓在特设的病房安顿下来之后,护士长引着几位医生走了进来。林欢只朝门口看了一眼,很快起身迎接上去,客气地喊:“吴院长。”视线转到了她身边的那位医生,还没开口,忽然留意到了胸前那名牌上的几个字“肝外科主任”,于是喊:“陈主任。”

陈莫笑道:“林欢,我们又见面了,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林欢笑了笑,没有作声,倒是吴院长打趣道:“陈主任,你今天要来看的主要是病人,而不是病人家属。”

随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病房内的气氛难得的轻松了起来,甚至是林彩霞也笑了起来,连声招呼着吴院长和陈主任。

晚上,姑父就赶过来了,院方以吴院长为首紧急组成的手术团队很快就安排了体检,以决定最健康最适合的供体肝源。姑父因为以前患过乙型病毒性肝炎首先被排除,连体检也不必了。林欢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希望。”于是也陪着姑妈去做了各项检查。最后的结果是林欢被确定为最适合的供体。

林彩霞反对,说:“我是何谓的妈妈,我的肝给他当然是最合适的。”

吴君兰站在专业的角度,认真地说:“何太太,肝供体的健康、肝胆功能、血型是最主要的三大决定性因素,肝供体与肝受体之间是否具有亲子关系并不重要,你的肝脏结构并不适合,强行移植,供体受体都会有危险。”

林欢见姑妈沉默了,低声说:“姑妈,吴院长的决定当然是对大家都好的,现在最要紧的是何谓能好起来,只要能够增加手术的成功率,用我们谁的都一样。”

手术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林欢很快也住进了何谓隔壁的病房,接受一连串的术前养护。这场国内医学界罕见的成年人活体肝移植手术自然是受到了各方面的关注,院方顶着巨大的社会和舆论压力,强行拒绝了一切媒体的采访报道。手术需要两名主刀医生,吴君兰带领四名外科医生进行受体移植手术,陈莫则带领另外四名外科医生进行供体切除手术。

手术的前一天,作为供体的主刀医生,陈莫在例行检查完之后,对她说:“今天晚上好好睡觉,养足精神,不用想太多,明天你再睡一觉醒来,手术就结束了。”

林欢点了点头,说:“我会的。”

陈莫停了一下,随行护士和副手悄悄地退出去了。他于是也笑了笑,说:“那你早点休息吧。” 末了,要抬脚离开时,又低声说:“你放心。”

“能够劳驾陈主任和吴院长主刀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林欢笑道,“陈莫,这次就拜托你了。”

林欢这一夜确实睡得很好,连梦都没有。手术台上的灯光很亮,直直地照下来,却恍惚得看不清楚,像江边的月光一样,只觉得一切都是朦朦胧胧,她在这熟悉的朦胧中模糊地呢喃了一声。

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她的手上,她在迷糊中听见一个声音,遥遥地像是从江的那边传来,杳杳地说:“放心,我在这里。”于是眨了下眼睛,合上了眼皮,意识渐渐地抽离,堕入了未知的世界。

原来是她

漫长的手术过后,林欢和何谓都被推进了ICU重症监护室,两天以后,她先回到了外科普通病房。因为手术切除了差不多70%的肝脏,她的身体还极度虚弱。作为主刀医生,陈莫每天都会来看她几次,偶尔不忙的时候,例行检查完之后,也会留下来坐一会儿,仔细地探问她的身体情况,还会认真地交代林彩霞一些术后饮食注意事项,对于那些林彩霞担忧的小问题,也会不厌其烦耐心地解答。

姑父姑妈开头还待他极其客气,非常感谢他对林欢细致周到的关心,很快就渐渐放开了,随意地和他交谈,连称呼也从“陈主任”改成了“陈医生”。林欢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有说。私底下姑妈多次不经意地在她耳边念过:“我看陈医生挺好的。”林欢总是笑笑:“这次要好好谢谢他。”

一个星期以后,手术前担心的溶血反应及其他排斥反应并没有发生,何谓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宣布了这场万众瞩目的成年人活体肝移植手术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吴君兰在当天也接受了记者的采访,谈论了国内成年人活体肝移植手术的发展,最后面对记者对病人身体的提问,明确地表态:“病人已经度过了术后危险期,只要调理好身体就能安全出院。”也有记者问:“吴院长,能否谈一谈当初下定决心进行这次成功率并不高的危险手术时,您是怎么想的?”

吴君兰淡淡地说:“每一场手术不论大小,都有一定的危险,但我并不认为这场手术的成功率不高。首先,我曾在国外成功地参与过几例类似手术;其次,我们医院配备了国际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们的手术团队是集合了本院临床经验丰富的优秀医师资源组成的,在手术前,我们讨论过各方面的可能性,也制定了相应的紧急应对方案,力求把手术的风险降到最低。进行这场手术,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也是病人的需要。”

也有记者要求采访捐肝者,也就是病人的姐姐,陈莫作为主治医生一概以“现在是术后静养时间,不易打扰”为由给挡了回去。林欢其实很害怕应付这样的场面,从姑妈口中得到消息后,再次见到他进病房,不免连声道谢。

陈莫只是随意笑了笑:“道谢就不用了,等你身体好了,请我吃饭吧。”

今天高兴,林彩霞脸上也露出了长久以来最放松的笑容,吴院长的话就是一颗最有效的定心丸,立即抢着说:“陈医生,饭是一定要吃的,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尝一尝欢欢的手艺,她做的饭挺好吃的,何谓就一直念叨着等能好好吃饭时,一定要他姐姐去做一次大餐。”

恰巧这时候何谓也被父亲推着进来了,附和着母亲的话,笑道:“陈医生,我妈的话是真的,你一定要尝尝欢欢的手艺。”

何谓的话说得很慢,有点吃力,可是脸色看上去还不错,一笑甚至还能看到左边脸颊上那个酒窝,和小乐的一样。林欢看到他渐渐好了起来,亦是放下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不忍拂了大家的意,于是也笑道:“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来尝一尝吧。”

陈莫于是很高兴地应约:“大家都夸,那说明你的手艺绝对很好,等你好了,我一定要去叨扰叨扰了。”

林彩霞说:“什么叨扰啊,都是应该的。”接着就开始连番询问陈医生喜欢吃些什么菜,还叮嘱林欢要记下来。

林欢半个月后就出院了,除了要注意饮食和休息外,已经和常人行动无异。姑父在前几天确定何谓一切都稳定下来后就回去上班了,姑妈本来是要送她回租住的公寓的,可是林欢担心何谓一个人在医院,不要她送,最后是陈莫陪着她慢慢地散步回到了租住的公寓。因为接近午餐时间,林欢就着冰箱的食材简单地煮了番茄鸡蛋面。陈莫留下来吃了午餐,又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此后,陈莫经常在上班的空闲时间绕过来看她,一个星期总有好几次是和她一起早早地吃了午餐,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医院,他是回去上班,她则是去给姑妈和何谓送午餐。姑妈又开始在她耳边念叨其他的话了:“我看陈医生对你挺好的,你也不要总是闷头闷脑的,偶尔也要适当地谢谢别人,有机会就多和他一起出去玩玩,老是守在医院干什么,这里有我看着呢。”何谓也会跟着连连眨眼:“欢欢,你也该给我找一个姐夫了吧?”

其实,林欢一开始并不敢肯定他的心思,摸不准是不是现在就该远着他。实在是他说话行事仿佛都有了一个规定好的界限,绝不会超过那条线半分,仿佛她就是他的一个很谈得来的异性朋友,待她亦极其尊重,两个人并排一起走路,都要隔一段距离,如论如何也不会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怎么看都没有那一方面的意思。两个星期下来,两人私下相处的时间并不少,他有过很多机会可以制造点暧昧的气氛,亦或是说几句似真似假让人捉摸不透的话,她在恐慌不安中都拟好了一番委婉的措辞,甚至连平日里说话都极是小心翼翼,以免他会有任何误解。然而,他的态度却一直都大方随意,永远是那样温和的微笑和朋友似的闲谈。有了蒋阿姨早前的那番话和姑妈的念叨,她自己偶尔不免也会疑惑起来——到底是他无意,抑或是他太懂得她,她却太迟钝?

在她的疑惑之间,时间又往前推了一周。何谓出院了,姑妈一定要在离开之前请吴院长和一些相关的医生吃一餐饭,以示感谢。吴君兰仍然是淡淡的微笑:“给病人治病是职责所在,吃饭不符合医院的规定。”林欢不忍心见姑妈失望,于是说:“吴院长,大家这段时间都辛苦了,只是简单地吃一餐饭,不要紧的。”

吴君兰沉吟了一下,说:“那我和陈主任代表大家去吃这餐饭就行了,其他医生还有工作安排,很难凑到一起。”

那一天的晚餐是在一家著名酒店的中餐厅,菜极是丰盛,因为人少,在陈莫的拒绝下,并没有喝酒,点的是饮料,几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谈话。林欢因为多喝了几杯饮料,途中离席去盥洗间,进了隔间不久,便听到外面有着熟悉的声音。整个盥洗间里好像并没有其他人,极是安静,因为空旷,虽然隔了一扇门,那声音仍然显得格外清楚。她一直等那声音停了下来,才出去洗手。

吴君兰站在洗脸台前,从镜子里面看到她走过来了,抓紧了手里的电话,只一下却又松开了,打开手袋施施然把电话收好。

林欢艰难地打招呼:“吴院长。”

吴君兰仿佛并没有听见,抑或是那哗啦啦的水声流出来,冲走了她那极低的三个字。半晌后,水声停止了,她慢条斯理地拿出护手霜搽手,忽然说:“我是不可能让他回来的。”她的声音很轻,低头打量自己修长细腻的双手,仿佛注意力一直都在那双手上。

林欢木然地对着镜子站着,头脑一片空白,却又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绝不是一瞬间的幻听。她没有答话,她也知道她并不需要说话。

“他病了,已经一个星期了,昨天晚上刚刚好一点,又趁着病房没有人自己回去了。管家说他一夜没睡,到处找他的护照,今天早上被送到医院来时,已经烧到了四十一度,却还拉着他爸爸的手口口声声说要回来,就在刚刚,我在电话中还听到了他说的那些糊涂话。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安安稳稳在那边呆下去,他从小就是这样,那一年还不到七岁,我和他爸爸去北京接他过来一起生活,怎么哄骗强逼都没用,他就是不愿意离开他爷爷奶奶,后来他们都走了,他才不得不到了我们身边,可是这么多年他一直很安静,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过得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吴君兰收起了护手霜,瞥了一眼镜子中默不作声的人。她知道她接下来的话不是那么光明正大,甚至是有点难以启齿,然而,作为一个母亲,这一刻她没有其他的选择:“林欢,那一次我坐在车里看见他牵着你的手从他爷爷的老房子里走出来,他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有一瞬间我说服自己,就成全他吧,只要他高兴我还求什么,可你看看他后来做了什么?放弃留学…还要放弃Cambridge 和一直以来的理想,我开始后悔不应该让你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你在他心里的地位太重了,重到让我恐慌,我怕有一天他为了你,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这样的傻事他十几岁就做过一次了。”

“林欢,不是我容不下你,可他还年轻,他有自己的世界,不能现在就只装下你一个人,困守在这一小方天地中。他其实不懂得爱情更不懂得爱,可你比他年长,比他经历的事情要多,不可能一样糊涂,只要你愿意,你有的是办法一棒子敲醒他,让他彻底死心,再也不提回来的话。你要是真为他着想,就该知道现在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