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停了下来,只有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重,嗒嗒直响,像是一把刀,又尖又细,只戳进人身体里面,却又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钝钝的。原来疼到了极点,疼的时间太久了,就麻木了,像手术时被打了麻醉一样,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醒过来时大半的肝脏已经被割除了,只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林欢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一个地方,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原来那里是心脏,原来那里有一个最隐秘的角落,原来那里也有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

姑妈已经买好了机票过两天就要带着何谓回去,林欢在他们走的前一晚下厨忙碌了几个小时,简直是把那点勉强上得了台面的厨艺发挥到了极致,又按照此前的约定,打电话叫来了陈莫,四个人和和乐乐地吃晚餐。

何谓和陈莫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地都喊起了“陈大哥”,林彩霞也高兴,连声说:“欢欢,有空要带陈医生过来玩一玩。”林欢笑了笑。陈莫接过话说:“我倒是一直想去庐山看一看,就是没有机会,看接下来的十一或者是春节能不能去一次。”又转过脸来看着她微笑:“你那时候应该都有空吧?”

“她当然没问题啊。”回答的是林彩霞,仿佛怕错过了什么,急急地说,“她一个学生,大把的空闲时间,假期又多,什么时候都行的,就是你们医院忙了点,你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了,告诉她一声,让她带你来就行,不一定非要在长假里面,先来玩几天,要是好玩,春节你可以再来。”

那一天晚上吃完饭,林欢送陈莫出去,他的车还停在医院,两人都沉默着,慢慢地走到了小区门口。有点风,行道树上的叶子不时地沙沙作响,她的一簇头发被风吹乱了,覆在脸颊边,他忽然伸手帮她捋到了耳后。她吓一跳,连连后退了几步,差点撞上了后面的一棵树,他一把拉住她,因为着急,没有控制好力道,她反倒跌进了他怀里。

那样干净清淡的气息,那样柔软瘦弱的身体,那样渴望眷念的温度,他应该绅士放开的手却渐渐收紧了,不禁抚摸着她的背,低喃道:“为什么一直以来你都是这么的不快乐?”

她一怔,挣扎的动作渐缓,终于停了下来。他感受到了她的柔顺,又去抚摸那张脸,月色下一点一点的白,那么的白净,那么的浅淡,明明这么的近,却又那么的远,只觉得恍惚,像是那一天晚上她看着那两个花苞形字体,低声在他耳边念着“菡萏”,又像是那一天的手术室,璨若繁星的灯光下,她闭着眼睛,喃喃喊出的那两个字。明明是无比熟悉的两个字,却不像是真的,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这一生,寻寻觅觅,来来去去,红尘中辗转数十年,却原来在不经意中遇见了她,却原来还能遇见她,原来是她。

他喊她:“欢欢。”

她心里一恸,垂着眼睛没有作声。他说:“以后让我来照顾你,让我来给你欢乐。”

却又分手

第二天早上,林欢送姑妈和何谓去机场时,却在楼下看到了陈莫。他打了招呼随手就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这才笑道:“我送你们去机场吧。”姑妈倒是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她在旁边笑了笑,低声道谢。

从机场回来后,他又帮她收拾好东西,去中介那里退掉了房子,带她去吃了午餐,然后又送她回学校。

校门口全部是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学生。林欢说:“就在这里停车吧,你去医院看看有没有事,我自己去办报道手续。”陈莫减缓了车速,并没有停下来:“有事他们会打电话的,东西这么多,还是我送你进去吧,等你报道了安顿下来后,晚上去我家里吃饭。”

她没有说话。他抽出一只手来握着她的手,语气很轻松,像安抚孩子似的说:“不要怕,我爸妈都是很随和的人,只是一顿便饭,我有大半个月没回去看他们了,免得他们又念叨,还是带着你一起去,反正总要见面的。”

半晌后,她才低声答应了一声:“好。”

他很高兴,抓着她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你放心,他们会喜欢你的。”

他的父母确实像他说得那样随和,跟着他喊她“欢欢”,特别是他母亲,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连声问她喜欢吃什么,要让人赶紧去准备,又埋怨儿子:“陈莫,你也是的,怎么做事的啊,都不提前打个电话回来。”

陈莫难得笑得像个小孩子:“妈,你怎么这么罗嗦,有这个时间,你还不如去厨房看看他们晚餐准备的怎么样了,菜不要炒得太油腻,让人加两个清淡点的蔬菜吧,汤也不能要那些味道太重的,她这段时间肠胃不好,要注意饮食。”

看得出来他们母子关系相当好,他在母亲面前仿佛一下子放开了不少,倒是有点小孩子心性。他母亲经他一说,倒像是被提醒了,连忙放开她的手,笑着去了厨房。然而,林欢却放松不起来,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只觉得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心里。仿佛是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他握住她搁在腿上的那只手。这一天他一直在重复着这个动作,只是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他父亲坐在对面,亲自起身给她添茶,林欢局促不安地站起来:“伯父,您坐下,我自己来吧。”他倒是和蔼地笑了笑:“你坐,这是我一直在喝的碧螺春,家里茶叶倒是挺多的,你喜欢喝什么茶?饭后我再来泡一壶。”

陈莫拉着她坐下,替她回答:“爸,她现在还不能多喝茶水,等下次来了你再泡吧,只要是绿茶都行,就是要淡一点。”

他父亲于是对着她笑了笑。这一下她却忽然记起来了,他曾经去他们学校参加过新校区落成的剪彩活动,大家都恭敬地称呼他…她一慌又站了起来,差一点就要喊出来了。陈莫又再次握住了她的手,笑道:“爸,你看你把她弄得多紧张。”

他父亲无奈地笑了笑,借口也要去厨房看看,于是留下他们两个人,起身离开了。

陈莫这才低声安抚道:“你不要想太多,我爸可能过几年就要退休了,我妈年底就能退下来,他们已经决定了要移民去国外安享晚年。我们家里其实是很简单的,我哥在北京工作,因为忙,很少回来,春节大约能够见到他,其他的亲戚也都不多…”

他一直絮絮地说着,对她讲他家里的各种情况。她却只怔怔地坐在那里,以前只模糊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是出身于教养良好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却不知道原来远不止于这样。

晚上离开的时候,他母亲一定要把一只金戒指送给她,她不敢过分推却,却又握紧双手一直不去接过来,最后是他一把接了过来,无奈地笑道:“妈!你看你…先放在我这里吧。”

陈莫工作忙,并不是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一周也只会约她两三次,大多数情况下她不会拒绝他的邀请,除非她真的有事。头几次,他总是开车到她的宿舍楼下来接她,后来她提过一次她可以自己过去,他便把车停在校门口,自己到宿舍楼下等她,两个人一起走出去。

十一前的一个周末,陈莫约她吃晚餐,那一天是西餐,还特意点了一瓶红酒。她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他大约也是担心那场手术过去才两个月,亦并不勉强她多喝,只是把她的杯子拿了过去,一口喝干了里面剩余的酒。

饭后,他带她去听演奏会,她一直没大注意,进去了才知道是古筝和小提琴合奏音乐会。观众席已经有一大半人都入座了,演出即将开始。过了一会儿,伴着厚重的黑色幕帘往两边拉开,室内很快飘荡着熟悉的铮铮琴音,缠缠绵绵,婉转凄清,诉不尽的哀怨情思,丝丝入骨——那是千古传颂的深深爱,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同窗共度,两小无猜。那是十八相送的情切切,长相思,摧心肝,一别之后,两地相思。那是历尽磨难的不分开,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人间天上,终于天长地久。

她的手心全是汗,怔怔地坐了很久,灯光忽然一暗,恍惚中才意识到演出已经结束了,观众席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空荡荡,一室寂寥,起身的时候几乎都站不稳。他扶了她一把,然后便没有松手,一直搂着她到了停车场。

她默不作声一直扭头看着车窗外,车流如织,灯光如河,倾泻而出,仿佛是满天的星光都落了下来,一起重重地朝人砸了过来,只觉得晕眩麻木,却不知道要躲闪。等到她发现不是回学校的路时,车子已经急速地驶进了江边某个新开发不久的高端住宅小区,禁不住猛然偏头去看他。

在她惊疑不定的表情下,他平静地说:“一直都忘了,早该带你来这里看看。”

她紧紧地揪着手袋的带子,无意识地朝门边移动了一下身子,却只是低头不作声。电话响了好久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慌慌张张地掏出来,刚刚要摁下接听键,却忽然像被烫到了,手一松,手机“啪啦”直直掉了下去,铃声也终于停止了。

他帮她捡了起来,重新开机后,才放进她手里,短息的“滴答”声恰好在她的手掌心里响起。她心里的一个地方仿佛也振动了起来,一直传达到每一根神经,每一支细密的血管,明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不舍得,像个小偷一样,偷来那一点奢望,魔怔一样,打开查看。

车子已经进了地下停车场,缓缓地停了下来,他看着她微笑:“不想去吗?”她动了动手指,慢慢合上了手机,放进手袋里,再抬起头看他时,已是面带微笑了:“不是,是该去看看。”

他送她回去时,已经是周日的下午了。路上有点塞车,红灯的时候,他停下来抓住她的手,那么小,像小女孩的手,握在手里软软的一团。她似乎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他只觉得这一低头之间,有什么轻轻地荡了一下,禁不住倾身靠过去,然后吻上了她。

吻停下来时,他已经把那只金戒指戴在了她手上,打量了几眼,说:“戒环有点大,你先戴着…”忽然还是有点紧张,于是顿了顿。半晌后,她动了动手,低声地提醒:“该开车了。”

她的手还在他的手掌心里,他忽然反应了过来,急忙地松开手去握方向盘,却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婚礼就定在十月底的一个周末,林欢只通知了几个亲近的人。田蜜在电话那边听到了消息后,沉默了半晌,忽然哽咽着说:“欢欢,你是一个傻瓜,你是天底下最傻的人,你是一个胆小鬼,你真的想就这样?他的父母有权替他选择,他也可以选择接不接受,你应该让他自己做选择…”

林欢搁不住这些话,怕她的哭声,更怕她又说出来了什么话,仓皇地打断她:“田蜜,别说了,你工作忙,不用来参加婚礼了。”

然而,那一天田蜜却还是赶回来了,对着穿着婚纱的她,别人都是笑着祝福,她忽然嚎啕大哭,整个酒店宴会厅都是她的哭声。林欢站在台上,恍惚中想起来了她一直当宝贝似的那两只有着折枝牡丹花暗纹的白瓷笔筒——分别送给了她和他的白瓷笔筒。还有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宿舍只有她们两个人,她沙哑着嗓子一直喊:“田蜜,田蜜…”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只有她会为她哭。

田蜜一直哭,底下的宾客起初是愕然,只当她们是女儿情深,时间久了,不免侧目,开始交头接耳。林欢的一只手还在陈莫手里,起初他只是像以前一样轻轻地握着,渐渐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那只他刚刚给她戴上的钻石戒指圈在无名指上,直陷进肉里去。她终于感觉到疼痛,挣扎了一下,他仿佛如梦初醒,松开了手指,却并没有放开手,仍然轻轻地握着她的手。

林欢不敢再去看田蜜脸上的泪水,怕会忍不住,只是低着头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田蜜,田蜜…你不要这样。”也许是她的声音泄露了她的不安,田蜜突然就停了下来,拉起她的手就往外面走。

她像个木头人一样,一直被她拖着走到了宴会厅外,才呆呆地问:“我们要去哪里?”

回答她的却是另外一个声音:“陈莫,我知道我迟到了,但是也用不着你带着新娘子到外面来迎接吧。”

后来,林欢其实想过,如果那时候在宴会厅外面没有碰见她,她是不是就这样被田蜜拉着走了?然而,她到底是没有走。直到许多年以后,她彻底地忘记了那场婚礼所有的细节,唯独还留在记忆深处的只有田蜜的哭声和满脸的泪水,那样毫无顾忌,掏心掏肺,整个世界在她的哭声中轰然倒塌,所有的前尘过往都埋葬在她的泪水中。

似是故人来

“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张爱玲如是说。林欢抬起头,隔着十年的光阴往上看,凄凉或许是有的,可月亮终究还是那个月亮,那一晚也是这样的月亮,没有大,没有圆,也没有白,一样的皎洁。

月光下是大片的月季花,长长的藤蔓,青绿的叶子,粉白的花朵,缠缠绵绵爬满了搭建的钢丝架,沿着雕花铜质栏杆垂挂下去,远远在楼下就能看见那花团锦簇的热闹。待到浮花浪蕊都尽,她却还有这么一个露台,这么一片花海,这么一团月季。

陈莫拿着一件薄外套,静静地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终于给她披上了:“你怎么还没睡觉?这里晚上阴凉,进去吧。”

她听见声音茫然地转过头来,见是他,眼神逐渐恢复清明,露出笑来:“手术结束了?饿了吧,你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下碗面。”已经急急忙忙地套上外套,往房间里面走去。

他下意识地拉住她:“我不饿,这么晚了,早点睡吧。”声音很低,仿佛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力气,或许是露台上的灯光不够亮,他的脸色也黯淡了下来。她看着他,想了想,说:“还是吃一点吧,站了十几个小时怎么可能不饿,我很快就做好了。”

他知道说不动她,只得跟着她来到厨房,看她点火烧水,从橱柜里面拿出面条,又打开冰箱翻找海鲜食材,于是阻止道:“不用那么麻烦了,里面有小番茄,就简单点做番茄鸡蛋面吧,多做一点,我们一起吃。”

冰箱的保鲜区里面确实有许多小番茄,放在一个藤制的小果篮里面,一颗一颗,鲜红饱满,宛如大粒的红色珍珠,其实应该叫圣女果,是他早上出去买回来的。不等她动手,他已经把篮子拿出去了,她在后面又拿出细葱和鸡蛋。

说是她下面条给他吃,却演变成几乎是两人一起做,她这边把炒锅加油,煎好鸡蛋,放入番茄和其他调料爆香,加清水煮开后,他那边连忙从冷水里面捞起煮好的面条放进去。

最后一起坐下来吃面条时,她有点不好意思,说:“以后这样的事我来做就行了,你工作忙,下班回来就多休息吧。还有菜和水果也让我去买吧,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

他顿了顿,筷子在碗里挑了几下,夹起一小块番茄放进嘴里,细细咀嚼,过了一会儿,不经意地提起:“你今天又做了一次家里的卫生?”

这句话提醒了她,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于是说:“你把那个钟点工辞了吧,以后家里的卫生我来做。”

他终于放下了筷子,不得不认真地说:“你才回来没几天,别忙来忙去了。那个钟点工是我们家以前一个老阿姨介绍来的,一直做得很好,我上次已经和她说好了,等你回来后,从下个月开始,她就固定在这里做了,每天上午来晚上回去,买菜做饭搞卫生这些以后她都会负责,你就不要管了。”

她还在徒劳地做着最后的努力:“这些事情我都能做,时间也充裕,这个学期大概不会有多少课…”

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说:“你就是闲不下来,还有半个月学校就该开学了,你在家好好休息几天,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玩,我已经和医院打好招呼了,安排好工作,我们下个星期一起出去度假。”忽然感觉到了异常,翻开她的手掌仔细一看,食指上面果真有一条裂开的伤口,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住了。

她留意到他的目光,抽回手解释道:“没事,做晚餐的时候不小心划了一下…”

“我去给你拿片创可贴来。”他匆匆忙忙起身往外走。

她几乎是立即就追了上去,拦住他:“你告诉我在哪里,我自己去拿,面都凉了,你先吃了吧。”

其实,那时候切菜心神不宁划伤手指,她也想过要找片创可贴来用,然而面对着这套还没住过几天的大房子,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最后便胡乱用冷水冲洗干净,拿纸巾擦了擦。

结婚后的起初那两年多,他们生活在他以前的那套房子里面,环境清幽,地方宽敞,装饰温馨,非常舒适,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离她的学校有点远。他工作忙脱不开身,不可能每天按时接送,她又不愿意每天乘出租车,觉得浪费,但乘坐地铁需要转两次车,十几个站。那个小区的绿化做得极其好,大片大片的草坪和植被,里面的居民大约普遍都有车,最近的地铁站离小区门口有两站公交车的距离,且他的房子又靠近里面,走出来需要点时间,零零碎碎加起来去她的学校需要一个多小时,碰上了高峰期差不多两个小时了。为了方便上课,大多数时间她仍然住在学校宿舍,只周末和假期过去那边。

他没有勉强她尽量住在家里,不想她这么辛苦地颠来倒去,提过几次搬到她学校附近去住,她担心那样离他的医院就远了,总是说没有必要,于是一直拖了下来。后来,他给她买了一辆车,趁着暑假报了一个驾驶员培训班。她因为车买回来了,他不愿意退,便去练习驾车,也是尽力了,但大约是真的缺乏运动细胞,考试成绩并不合格,她非常不好意思,他反倒安慰她不要紧,多学一段时间就好了。可还没等到下次暑假,次年年初的时候,她就在学校的安排下出国留学了。

起初定的是一年,后来因为一些原因,她又选了几门课程,延迟了大半年才回国。期间,他曾去波士顿探望过她几次,因为她学习紧张,他工作又实在抽不开身,每次都是停留几天便匆匆回国。

她要回来的前夕,他在一次电话中告诉她,他在她的学校附近买了一套房子,已经装修好了,有时间就搬进去。她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搬家了。新房子离学校很近,乘坐地铁只有三站。大约是担心她不太适应尚且陌生的新家,头两天他一直在家里陪她,带她仔细看了一遍各个房间。

最后还是两人一起去拿的创可贴,陈莫不放心,仔细清洗消毒了才帮她贴上,又说:“医药箱我一直放在这个抽屉里的,是我疏忽了,明天我就把一些常用品放在哪里都写在一张单子上面,这样你以后就知道了。”

因头一天动了个大手术,第二天,陈莫中午就回来了,在家里吃了午餐。林欢原本以为下午他会像往常一样呆在家里,他却拉她出去逛街,说有个要好的同事周末举行婚礼,要挑选一份礼物送给新娘子。

他大约已经想好了送什么,到了商场,直接带她去往一楼的珠宝城,挑了一对钻石耳坠,结账后,又牵着她的手熟门熟路地进了一家水晶饰品店。

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连忙说:“礼物都挑了,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他只是笑了笑,拉紧了她的手。

后来还是买了一条手链,一条银链子交错穿起六颗圆形的白水晶和十二颗菱形紫水晶,通透莹润。她戴着有点大,空落落的,细细地圈在白皙的手腕上,越发衬得皓腕凝霜雪。他喜欢得不得了,在店里给她戴上了,就不要她取下来。他很少对珠宝首饰之类的东西感兴趣,但好像对水晶有着莫名的喜好,零零散散买了许多水晶饰品给她。送其他人礼物却喜欢买钻石,既高贵又大方,她模糊觉得应该是不想费神挑选——都说“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

并非周末,商场的人不是很多。他难得有闲情,没有回去的意思,一路牵着她的手逛到了三楼女装部。她还是不习惯这样手拉着手,趁着他接一个电话,便抽回手走开了几步。

他挂了电话后,仿佛有点为难:“有位病人情况不对,我要去医院一下。既然出来了,你还是在这里好好看看,买一点东西吧,等一会儿我来接你回去。”

她马上就说:“你赶快去医院吧,不用来接我了,我坐地铁回去就行了。”

他走后,林欢只站了一会儿,便出了商场,穿过地下隧道,对面就是购书中心了。她前天来过一次,现在进去了,一时想不到有什么特别要买的书,于是按照老习惯,从一楼开始往上逛。到了三楼时,购书篮里已经有了几本书。她在美术大区停了许久,像以前一样,挑了几本画册放进购物篮,还随手抽出了一本近期出版的西方建筑赏析书,蹲下来翻看。

书很厚,几乎每一页都有彩印图片,还附带着文字说明。她搁在膝盖上一页一页地看过去,只凭着感觉,碰上了喜欢的图片,就停下来仔细地看文字说明。

于是在那一页她也停了下来。

最先吸引她的是黑色的粗体标题——归来愁日暮,孤影对琉璃。

右边是一幅图片。夕阳西下,青色外墙,像是浓荫深处静悄悄生长出来的碧绿苔藓——葳蕤潮湿;又像是浮着薄雾纱幔的水面——烟波荡漾。

图片的旁边是文字说明。原来,那是一家伦敦市区新开张不久的餐厅。原来,那个设计师很年轻。然后,那个名字就那样出现了。

她盯着看了许久,犹疑地伸出手指去抚摸,去确定,去感受那三个字。渐渐有一个声音在说,是真的,那是他的名字,真的是他。

她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日出日落,晨昏交替,1500个日子过去了。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到底还是等来了,在他走后的第1500天。

于是再也没有顾忌,再也不用抬头看天空,眼泪噼里啪啦滴落在书页上,一点一滴打湿了那个名字,打湿了琉璃瓦。

他说,这不是作品,这是“碧瓦琉璃光”。

她又笑了,想起来了许久之前,站在那个寺庙的院子里,对着皑皑白雪,她对他说,你看那屋顶的琉璃瓦真漂亮啊。其实那么厚厚的一层积雪,哪里看得清瓦片。他却抬头看了许久。后来回去的时候,他说,碧瓦琉璃光。

泪眼模糊中,她仍然看清楚了那短短的几百字,一字不漏,心底却是欢喜的,骄傲的。她想,她要找出这家餐厅的地址,她要去吃饭。

有人小心翼翼地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她抬起头来,是一个小男孩。

“阿姨,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他清澈的眼睛里满是迷惑,长长的眼睫毛眨了几下,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转而黯淡了下来,露出忧色,“是不是你的孩子也病了?”

她喜欢这个漂亮的小男孩,摇了摇头说:“不是,阿姨还没有孩子,阿姨高兴。”

“高兴为什么要哭呢?我妈妈高兴就喜欢亲我,从来不哭。”他有点羞涩,挠了了挠头,又说,“她其实也喜欢哭,我生病了她就躲起来一个人哭。”

她不由得笑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也笑了,那双眼睛越发像黑色的宝石一样熠熠生辉:“她以为我睡着了…”

那个漂亮的小男孩走了,他说妈妈在看书,一会儿找不到他会担心,回到了自己的妈妈身边。书页上面还有几颗他送的巧克力,他说他有许多,是刚刚一个叔叔给他的。她剥开了一颗,入口绵软,初时是淡淡的苦味,渐渐在舌尖上蔓延开来的却是甜味,非常熟悉的味道。他以前经常给这种巧克力她吃,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找到相同的,总是怀念,直到在波士顿才看见。

她把剩下的三颗巧克力放进手袋里面,合上书,提起购书篮,下楼结账。排在前面的一个顾客低头在钱包里面翻找着什么,手腕上面戴着好几条银链子,挂着小小的铃铛,晃来晃去,叮当直响。

她下意识看了眼空空的手腕,模糊还记得刚刚看书时,那条手链老是滑下来,后来是不习惯随手取下了,还是自己滑落下去了就弄不清楚了。慌慌忙忙在手袋里面翻了一下,没有找到,急得马上就转身往手扶楼梯走去。

走了两步又回来提起购书篮,再次转身时,眼角余光一闪,三楼中庭栏杆那里有个身影静静站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敢直视,忽然就垂下了头。可又怎么忍得住,到底还是想再看一眼,只看一眼,然而,下定决心抬起头时,那里却再也没有了那个身影,像许多次她再次朝同一个地方看过去一样,无论怎么睁大眼睛就是看不到。

她再一次难过地低下头,仓皇无助站在那里。

花月正春风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间,却又像是许久许久,一双脚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仿佛犹豫了一下,又走近了一步,离她不到一臂的距离。她不敢动,也不敢眨眼,怕这一次还是眼睛里的那个幻影,只要她生出奢望,到头来就什么都看不到,终究仍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那一双脚静静地定在那里,时间、空间、地老天荒、天长地久的一切仿佛全部凝结在脚下,只是亘古不变,像是一幅保存了千年万年的旧画,和着漫漫的岁月,缓缓展开,尘埃遍地,模糊了双眼,待到定睛一看,画还是那幅画,脚还是那双脚。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猝不及防地就往外面跑去,不小心撞上了门口的保安,踉跄了几下,一双手从后面扶住了她,小心翼翼地稳住她的身体。他呼出的气息就在颈后,暖暖地吹拂而来,指尖的温度仍然是凉的,落在她滚烫的胳膊上,却没有变热,反而越来越冰凉,一直刺到心窝里面去。

那里却振动了起来,响起了一个声音,低低的,只是两个字:“欢欢。”

他总是喜欢这样叫她,缓缓的,像是从舌尖上滴落的露水,粘糊糊的,既轻又软,仿佛不舍得一口气吐出来,又仿佛是眷念,要慢慢地含在嘴里,直到满嘴满齿都是露水的清香。

她忽然不顾一切地用力挣开他的双手,胳膊往后一推,就离开了前一刻还眷念的怀抱,一口气冲下了台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跌倒在了地上,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又听见有小孩子在不停地喊着:“妈妈!”在这混乱声中,她再也没有迟疑,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地下隧道,一直往前跑,跑啊跑啊,直到再也找不到路。她愣愣地站在那冰冷的铁栏杆前面,耳边是断断续续的“滴答”响声,半晌才恍惚中知道这是地铁站的入口通道,应该要刷卡。

卡片接触电磁,传来“滴答”一声,那铁栏杆转了个圈,她已经到了另一边,前面再也没有阻挡,她麻木地走了几步突然顿住了脚,再也迈不动脚步。半晌后,摸了摸自己的脸,终于缓慢地回头。

宽敞明亮的空间里,稀稀疏疏而来的行人,一个又一个身影,一张又一站脸孔闪过,却再也没有那一个,再也没有他。

每一次,她回头,都没有那一个,都没有他。

站在空荡荡的地铁通道里,她开始后悔,后悔刚刚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看一眼,好好看一眼;后悔她总是回头得太迟,总要等到了已经错失了才找到勇气回头;后悔她总是懦弱,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后悔。

那一年夏末,在火车的轰隆声中,她没有勇气及时回头,后来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中的只有那遥远而模糊的站台。那一天晚上,她明明听见了他在后面喊她,真真切切撞击在她的胸口,却依然没有回头,后来永远永远只能仓皇无助对着一块空荡荡的地方。

她再一次疯了似的要跑回去,只知道要找到他,要看到他,要看他还在不在那里…冰凉的铁栏杆撞在膝盖上,阻止了去路。她慌慌张张地在手袋里面翻找出来卡片,死命地按下去,半晌那铁栏杆依然一动不动。

“小姐,这里是入口通道,出口在那边! ”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还动手指了指出口的方向给她看。

她的手动了一下,退开了几步,那张卡落了下去。对面的人穿越而过,替她拾了起来。她接过来时,终于记起来了,于是低声道谢。那个年轻的女孩微微一笑,又好心地提醒:“你的电话响了,你不要客气,先接电话吧。”

音乐铃声在空旷的地下室里一声紧似一声,她这才听到,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时,稍微顿了顿,还是定了定神,按了接听键。那边轻轻喊了声:“欢欢。”

她的嗓子发涩,一时说不出来话。

“你在哪儿?我已经离开医院了,你要是还没回家的话,就等一会儿,我去接你回家。”

她拿着手机朝旁边走了几步,说:“不用了,我已经要回去了,你先回去吧。”那边顿了一下,他应该是在车上,有汽车喇叭声不断传来。并不是刻意的,她却仍然拿卡刷了一下,滴答一声过后又说:“我已经到地铁站了,你路上开车小心。”

他答应了一声,又问她有没有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随意讲了几句其他的话,才结束通话。

林欢收起手机,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回到了刚刚的商场。因为那个水晶品牌很出名,她此前收到过陈莫给的一些同品牌的饰品,所以并不陌生,询问了商场服务员大概方位后,很快就找回去了。售货员说那款手链是纪念版,内地每家店只有一条,可以看看这次纪念版其他相近的款式。

她非常客气地微笑:“不好意思,小姐,我只要刚刚买过的那一款,可不可以麻烦您帮我查查目前这里还有没有其他店没有售出的?”

售货员因为是老主顾,非常帮忙,很快就告知结果:“陈太太,真是抱歉,这里的几家店都已经售出了。”大约她脸上那既失望又着急的表情太明显了,售货员紧接着又说:“陈太太,您要是实在需要,我们可以去香港调货,大概要等三天,可以吗?”

林欢没有迟疑,马上道谢,然后付了定金,这才像卸下了一块大石似的,轻松地离开。

出了商场,隔着马路,她仍然遥遥向对面看了看。已经是夏末了,天气黑得比较早,此时正是黄昏,天空已经暗淡了下来,在密集的摩天大楼的笼罩下,更是显得黑暗,马路两边的路灯高高照,霓虹闪烁,灯火通明,那光晕下是一条蜿蜒而出密密匝匝的车河,无数的汽车像蚂蚁一样不断涌动着。

这个城市的夜晚流光溢彩,纸醉金迷,端的是万丈红尘繁华如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她恍惚中又看见了那一天的购书中心门口,人潮汹涌,喧哗热闹,旁边有小贩的叫卖声,他就站在那里,孤单单的背影,仿佛只是这个繁华世界不小心遗弃下来的孩子。他却静静地转过身来,依然是那样清澈的眸子,看着她。…待到再次定睛一看已经是十年以后了,那个站在购书中心门口的漂亮男孩早已经不见了,昨日种种似是昨夜梦魂中游上苑,梦醒终究是一场空。

她没有试图走过去。那一瞬间迸发出来的勇气已经远离了她,现在又缩回自己的壳里去了,安静地做着该做的事——回去那个应该回去的地方。

从地铁站出来时,陈莫正站在出口那里,很显眼的地方,几乎是一眼就能看见。她楞了一下,以为他是不放心,于是赶紧说:“我已经记得路了。”前几天她曾经闹过一次乌龙,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次是她第一次单独出去买东西,回来时却在小区里面绕了半天,弄不清楚到底是那一栋,后来还是碰上了他下班回家开车经过,被他带回去的。

陈莫笑道:“这次不是怕你迷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极其自然地拉起她的手,走向一边的车子。坐上了车子,他才偏头看了一眼她的手腕,却没有作声。林欢抓着手袋,低头说:“刚刚在外面我担心弄丢了,收起来了。”她本不是擅于撒谎的人,何况是这样明目张胆,那头越发低了下去,只是更紧地抓住手袋。忐忑间,他却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毫不在乎地说:“掉了又有什么要紧的,买了就是给你戴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她犹疑地抬起头时,正好迎上了他的唇。

除了非常喜欢牵着她的手外,他在这一方面一直都很淡,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要求,吻也是浅尝辄止,只在她嘴唇周围吮吻一番,便笑着放开了:“饿了吧,我们现在就去吃饭。”

她松了一口气,说 :“都到家了,还是回去做吧,我上午买了许多菜。”

他脸上的笑容更柔和了,把她几缕垂落到颊边的发丝理到耳后:“今天请新娘子吃饭,已经约好了,顺便介绍你们认识,听说她下学期就要去你们学校了。”

她以为是以后的新同事,便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到了定好的包厢,那对周末即将举行婚礼的新婚夫妇已经等候在那里了。陈莫一一作了介绍。新娘叫涂晓蒙,出乎预料之外,非常年轻,林欢这才反应过来她应该还是学生,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那名叫陆离的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