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的雨一直哗啦啦地下着,林欢睡得并不安稳,半夜的时候突然惊醒,似乎是做了一个梦,可却不记得,只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喘不过气来。她轻轻拿开那只从背后横过来搁在腰上的手,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仍然难以入睡,于是下床。

她没有开灯,因为下着雨,外面黑蒙蒙的,怕走路发出响声,也没有穿鞋,慢慢地才走到了露台上,找到角落里的那张藤椅坐了下来。雨声潺潺,垂挂在栏杆上的那一大片月季亦是一团黑,藤蔓纠缠,红的粉的白的紫的许多的花朵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可她还是知道花开了,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花开花落,岁月无声,许多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未来还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日子,这样,没有他的日子。

只有我知道

大约是因为喝了酒,陈莫这天晚上睡得有点沉,一觉醒来时,天蒙蒙亮。还未睁开眼睛,他便习惯性地翻身伸手往右边床位探去,却摸了个空,顿时完全醒过来了。外面仍然在淅淅沥沥下着雨,房间里面还很暗,他坐起来打开了一盏床头灯,朝盥洗间那边看了眼,又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时间,突然觉得不对劲,扔下手表便仔细地摸了摸右边的床位。床单确实冰冷,连一点余温都没有。他急忙掀开被子下床,去盥洗间一看没有人,越来越着急,胡乱地大喊了几声:“欢欢。”跑到外间的起居室,倒突然想起来了,折回来往露台走去。隔着玻璃便看见角落那张藤椅上躺着人,因为是背对着他,只看见一大把乌黑的头发从藤椅的边缘垂下来,他顿了顿,立即加快脚步跑过去。

一直到医院她都没有清醒过来,他把她放在病床上,要松手时,她却突然抓住了他的一只衣袖,模糊呢喃了一声。几年前在医院的手术室,她也是这样拉着他的袖子,模糊呢喃,他的心便一点一点地软了下来。他依然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她的手上,低声安抚:“我在这里。”

旁边等着打点滴的护士长看到他们这种伉俪情深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陈主任,夫人昏睡不醒还知道叫你的名字,这一时半会儿看来是离不了你了,你今天最好哪儿也别去,就在这里守着。”

陈莫这一早上的焦虑顿时去了一半,禁不住也笑了:“她在这里,我还能去哪儿?”

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过,这么几年一直是安静的,亦是从来不依赖他,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处理好,现下大约是烧糊涂了,就是不放手。他只能接过护士长手里的针头,试着给她扎针,可很少做这样的事情,她手上的血管又细,还没扎下去,自己的手便抖了起来,简单的扎针也艰难了起来,那时候拿着手术刀都没有这样。又试了几下还是不行,最后只得拉着她的手,让护士长来。

中午的时候她才醒过来,似乎一时没弄清楚身在何处,愣愣地看着他。护士长正在拔针头,看他们都不说话,便笑着说:“林老师,你可醒了,再不醒来,陈主任连午饭都吃不成了。”

林欢甫醒来,没有听懂这话,倒是陈莫先反应过来,急着说:“睡了这么久也该饿了,你想吃点什么?”

护士长已经拔下了针头,笑着带上门出去了。林欢渐渐地松开了手,张口要说话才发现嗓子干涩,有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不饿。”

陈莫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来,扶起她喝下了,说:“你是刚刚醒来没有胃口,等一会儿就好了。”

他仍然出去买了午餐,是百合菊花粥还有一碟卷心菜,林欢倒也慢慢地吃下去了大半。因为睡得久了,虽然身体仍旧乏力,吃完饭却不想躺下去,可枯坐着也不是办法,她便要看书。陈莫说:“看书又费眼又费脑子,你现在还是要多休息。”连杂志都不给她看,却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影碟,放电影给她看。都是老电影,因为她喜欢。他让她选,她一眼瞥到了非常熟悉的几个字,僵了一下,推过去说:“还是你选吧。”

他播放的是《It Happened One Night》,大约是觉得剧情适合她现下观看。一边看电影,他一边也和她说着话,倒想起来问她:“你第一次看是什么时候?”

电影还是黑白画面,也像那时候的日子一样,单纯简单,只是纯粹的黑白。因为太久了,她想了想:“刚刚进大学吧,和田蜜一起看的,那时候学校附近有家小电影院,经常在下午放老电影。”

他又说了些话,都是闲谈,似乎是绝口不会提她这场忽如其来的病的,可她却不能什么都不说,过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屏幕,到底还是慢慢地说:“昨天晚上我…”

他突然打断她的话,笑着问:“欢欢,你是不是很喜欢月季花?”

她楞了一下,他说:“我记得在波士顿的时候,你在露台上种的就是月季花,有一次我去看你,花开得很漂亮。后来我回来在家里露台上也种下了。”他笑了笑:“我应该种别的花的,这样你就不会半夜醒了还想看。”

到底是爱情轻喜剧,故事是浪漫的,浪漫得奢侈,雨夜中的床单织起了耶利哥墙,一堵墙,从此之后,你在这边,我在那边,可还是在一起。她觉得心酸,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笑了笑。

陈莫人在医院,偷得这浮生半日闲越发难了,电影还没看完,就有人找了过来,把他拉到一边低语了几句。他脸色似乎不好:“我没空,现在去看和不看都一样,主刀医生已经定下了,她要是不愿意,就马上出院!”

他素来脾气好,极少生气,更是难得这样子显露于外,林欢不由得朝他看过去。进来的那位医生正在为难,留意到她的视线,马上找到了救星:“嫂子,你身体好点了吧?中午才从几个护士哪里听说你在医院了,早就该来看看了。”林欢认出来了是昨晚婚宴上见过的那位郑医生,笑着说:“你们工作都忙,不要紧,我好多了。”不用他再说,便喊:“陈莫,你就和郑医生去看看吧,我一个人在这里可以的。”

“嫂子,你一个人怎么行?”郑医生连忙接口,“今天还是要多加注意,我刚刚进来之前已经和这边的赵护士长说了,等会儿就有护士过来照看。”

陈莫到底还是去了,走前不放心摸了摸她的额头:“我很快就回来,等会儿电影看完了还是躺下来休息吧。”

他们刚刚走,后面果然就有护士进来了。并不是什么大病,林欢不习惯这样,看了看她胸前的名牌,笑着说:“小李,你忙去吧,有事我再叫你。”那小护士大约不敢擅自离开,倒是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她。她走了没多久,门口又传来敲门声,电影已经到了尾声,在万众瞩目的豪华婚礼上,新娘在即将对牧师宣誓时,终于转身跑了,白色的纱裙在空中扬起美丽的弧度,风光旖旎。她看着那拖得长长的白色裙摆,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进来吧。”

耶利哥墙倒了,最后的一点声音也消失了,房间里面很静,她慢吞吞地放下遥控板,头一偏却僵了一下,几乎本能似的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吴院长。”

吴君兰的笑容很勉强,礼貌的声音中透露着她一贯含蓄的疏离:“我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

林欢这才反应过来:“我没事。”连忙掀开被子要下床。

“你还是在床上坐着吧,等会儿陈莫回来看见了不好。”吴君兰的神色已经冷淡了下来,看着对面的窗户,“我说几句话就走。”

房间里面的空气似乎凝重了起来,却又透着一股闷气,堵得人透不过气来。林欢不作声,半晌才收回已经着地的双脚。

“他的病房就在你楼上,今天不知道哪个护士多嘴让他听到了楼下住着陈主任的太太。他腿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大概是这样楼上楼下走来走去弄的吧。他到底走了几遍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你在这里,他就会继续。你应该知道他就是这样,从小就是这样,到现在还是这样。”她转过脸来看着她,声音冷静,不带任何感情地问:“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嫁人吗?”

这么多年,林欢不知道想过多少遍这个问题,一遍又一遍地想,只能换来一遍又一遍的痛,要说她不怨,那是假的。她一直以为分开他们的是时间,是空间,是不得不背负的未来,是世俗强加给他们的条条框框,是这世上更深更远人力所不能企及的东西…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假的,都是自欺欺人,只不过是她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用来掩饰懦弱的借口。她终于问出来了:“您为什么不喜欢我?”

“因为他太喜欢你了,喜欢得忘了他自己是谁,所以你不能留在他身边,永远都不能,任何时候都不能。”

“因为这样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林欢难过地低下头,医院的被子永远都是白色的,冰冷的白色,可曾经她穿在身上的白裙子明明是暖的,那么暖的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模糊的,似乎从某个最深的角落慢慢漏出来,可一个字一个字却仍然是清清楚楚:“您知道吗?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也忘了我是谁。”

“陈太太!”吴君兰的声音猛然尖锐了起来,仿佛冷剑出鞘,露出了尖尖的剑头,冰冷的光芒刺得她的声音更加冷,“你刚刚的话我只当是你病糊涂了,请记得你的身份,你先生可能马上就来了。以前你和子默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你已经嫁人了,他现在或许还没清醒过来,可他总有一天得接受这个现实。”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只要你愿意放了他。”

她走了,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素来严谨端庄,雍容华贵的吴院长关门的声音震得地板似乎都抖了起来。林欢打了个寒颤,却情不自禁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显然是气得很了,吴君兰出来后径直朝电梯间走去,可走了几步却又突然顿住了,不可置信慢慢地回头,那扇门旁边确实站着一个人,背靠着墙壁,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没有神采,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她倒抽了口冷气,却立即笑了出来:“子默,你怎么在这里?”

他没有说话,只收回了目光,转身之前却朝那扇门望了望,终于抬起脚步慢慢地离开。因为腿上的伤,他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仿佛仍然是一个蹒跚学走路的小孩子。那一年,他大约只有两岁,她从德国回来看他,赶上冬天,下着非常大的雪,他爷爷抱着他等在大院门口。她下了车,爷爷放他下来,他也是静静地望着她,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等她上前想抱他的时候,他却突然转身,一歪一歪地走在厚厚的雪地里,慢慢地远离她。因为他已经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

吴君兰的脚步也沉重了起来,半晌作声不得,跟在他后面,像那时候一样,只是隔两步跟着他,不敢伸手去扶,明明想却伸不出手。

回到病房,她叫来医生给他清理伤口,一直等医生离开了,他才出声:“妈,你也走吧,我想休息了。”

吴君兰突然害怕了起来,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回英国?”

程子默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扯出来一个微笑:“我的家在这里。”

吴君兰倒被他这一笑楞住了,这几年他越发沉默寡言了,脸上更是难得见到笑容,突然这样子倒有点反常了,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像平常一样平静地默不作声她害怕,他笑她也觉得害怕。过了半晌他的话才传进耳朵,一字一字地炸开,她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平日的镇定从容不在,连声质问:“你想干什么?你留下来又能怎么样?你还想再做一次傻事吗?她都结婚好几年了,你和她早就是不相干的人了,你这样是想毁了她还是毁了你自己?”

面前是一张盛怒中的脸孔,恍惚中和许多年前的重叠,交织成模糊而混乱的挣扎。程子默又笑了一下,这次却只牵动了嘴角,苦涩从四面八方狂涌而来,渐渐淹没了他:“妈,原来你真的早就知道。

吴君兰顿时一脸狼狈,她想过他迟早都会知道的,总有一天他也会说出来的,可真正这一刻到来了,冷风从捅破的窗户纸里面嘶嘶吹来,仍然冰冷一片,只有措手不及。

他说:“我一直很庆幸那时候你挑中了她,要不然我可能就遇不见她了,那么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作为母亲,吴君兰听懂了他的话,然而到底不甘心,低声说:“你从来都不会听我的,现在更是不会听,你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你可以什么都不顾,只想着她,可你不要忘了她都结婚好几年了,纵然她可以不惦记那点夫妻之情,你们也要问问陈莫愿不愿意,你以为他就能由得你们两人胡来吗?

“可她不爱他,她爱的是我。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她有多爱我,只有我知道。”哪怕她从来不说,哪怕是她突然要嫁给别人的时候,他也都知道。

岁月的痕迹

陈莫直到晚餐时间才回来,可一进病房就皱起了眉头:“我不是叫你在床上躺着吗?你还没退烧,又着凉了怎么办…”一面说着话,一面要拉她去床边。

林欢站在原地不动,笑着说:“我觉得现在好多了,我们回去吧。”

陈莫这才留意到她已经换下了病服,穿着早上他给她套上的裙子,虽然在笑,可脸色似乎比他离开之前还要苍白。他不由得加重手上的力道,强行拉她到床上坐着,站在专业角度说:“好没好不是你感觉就行了,等医生来检查了,说可以出院了,我就带你回家。”

林欢还是不放弃:“我不喜欢住在医院,我只是有点不舒服,回去多休息就可以了。”怕他不放心,她拉着他的手放到额头上:“你摸摸看,已经退烧了,我们回去吧。”

他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拿下手,不以为然地说:“还那么烫,谁说退烧了?”一瞥眼看见床头柜上的体温计,顺手拿起来擦了擦,塞进她的腋窝里面,有点痒,她反射性缩了下肩,他笑了起来:“不喜欢医院你以后就要少生病,生病了就只能住在医院,你安心在这里住几天,我陪着你,好了我们就回家。”

她不说话了,他不是一个不讲道理而霸道的人,没有强烈的掌控欲,大多数情况下总是会尊重她的意见,似乎什么都是淡淡的,可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一旦碰上了,那是轻易改变不了的。

早上来得匆忙,慌乱中只换下了睡衣,什么生活用品都没带,晚餐后,陈莫便回家收拾东西去了。林欢一个人在病房,起初只是盯着电视屏幕,可看着看着视线却转到了头顶的天花板上。到底忍不住,仿佛魔怔一样,下床走出去,沿着走廊到了楼梯间,推开安全门,一阶一阶慢慢往上,她未必知道她是要去哪里,要干什么,直到再次推开安全门,走廊明亮的灯光照过来,她突然明白了过来。

走廊里面非常静,大约是晚上,等了一会儿都没有见到护士走过。她不清楚是哪间病房,像个小偷一样,放缓脚步慢慢走过去,到了一扇门前便停下来望几眼。踯躅间,前面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出来的年轻男人转身看见她很明显怔了一下,但马上挑了一下眉走了过来。

要躲避已经来不急,林欢笑了笑,找着话说:“杜文,很久不见了…”

“确实很久没见了。”杜文仿佛没有感觉到她的局促不安,看了一眼身后的门,“你来看他?”这不是一个疑问题,不等她想好怎么回答,他接着说:“他没什么事,这次运气好,只是膝盖撞伤了,这几天不能走路。”

林欢低着头,迟疑着小声问:“他…好吗?”

“你是问现在?刚刚不是说了吗?他腿伤了,暂时走不了路,因为不注意,还没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据说感染了炎症,痛他也不知道吭一声,支撑了一下午,刚刚吃了止痛药,现在昏睡不醒。你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伤,还残废不了,都是他自找的,谁叫他开车脑子发晕不看路的,撞了这次下次就知道长记性了,不过…”杜文停了一下,看她抬起头看过来才说:“我忘了他记性一向不好,有些人从哪里跌倒的,下次就知道绕着走,他却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摔倒。几年前他也脑子发晕过一次,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说不定下次他一时发晕躺上一个月甚至是永远躺下去也是有可能的。”

他的脸色漠然,口气隐隐含着讥谑,林欢却无暇顾及他似有若无的那点敌意,心里一恸,慌乱上前几步便要去推开那扇门。

“我劝你还是不要随便进去。”

“我只是进去看看他,连这也不行吗?”林欢看着近在咫尺的一扇门,突然觉得委屈。

“你不能一次又一次地给他希望,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绝望。”杜文没有转身看她,但似乎知道她停住了,“那时他说要回来,你不接他的电话,不和他联系,他还是回了。去你的学校找你时才知道你马上要结婚了,他找不到你,找到我家来问婚礼地点,我妈不愿意说,说是你说的不能告诉他,叫他不要去破坏你的幸福…”到底年轻气盛,到了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最后还是我打电话从我爸那儿问到地点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好不容易到了宴会厅门口却被人拦了下来,死活不让他进去,回去的路上稀里糊涂就出了车祸。他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刚刚能下地走路,他妈亲自送他去了英国。你不是想知道这几年他过得好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怅然,刚刚那点敌意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了你的一句话,他从一个建筑学院的普通学生变成了前途无量的年轻建筑师,四年做到了别人十年都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我曾经去英国看过他一次…你应该也去看看,你去看了才会知道他每天是怎么过的。那次走了后,他这还是第一次回来,据说是为了工作。刚刚我又得到了一个消息,他要留下来了,原因恐怕你比我更清楚。他这一辈子终归注定是要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的,所以你该好好想想了,想清楚了该怎么做再决定要不要进去,要不要再次给他希望,因为我担心这次倒下去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林欢的手还放在门把上面,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指,可要拿下手却又舍不得,仿佛是要硬生生割舍掉什么东西一样,停了半晌,门后面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她再也没有迟疑,用力推开了门。

他侧着身体躺在床上,面朝右,大约是腿上的伤口痛得厉害,止痛药也不管用,虽是闭着眼睛,可眉头仍然微皱,嘴角有一丝僵硬。仿佛是有什么困扰了他,他睡得并不安稳,总是动来动去,后来还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右边的床位,在并不宽大的病床上,从床头渐渐往下移动,然后又一路由空荡荡的床单抚摸到床头自己的枕头上来,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他反握住她的手带往胸膛上渐渐不动了。他的手还是很凉,指甲紧紧攥着她的手心,微微的疼痛,一丝丝由手心传递到心里,她心里一痛,忽然明白了过来,再也忍不住倒了下去,像以前一样,把头搁在他的肩窝里,伸手抚平他的眉头。他伸手搂抱住她的腰,嘴角微抿,仿佛是笑了,像个小孩子,暖暖的呼吸融入她的发丝,安定舒服。

这是她用尽生命都想呵护的笑容,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珍贵更宝贝的东西了。她闭上眼睛近乎于贪婪地感受这熟悉的温暖气息,在这无比眷念的怀抱里,难过,疼痛,伤心,悔恨…这所有的情绪一起像潮水一样狂涌而来,彻底淹没了她。

原来,她不仅头脑不灵光,还真正的是一个傻瓜,傻到了无可救药,傻到,让他在睡眠中都紧蹙着眉头。

那时候,她为了他,为了他的未来,做出了选择,她以为那是对他最好的,她以为那是他应该拥有的,她以为他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只是没有她。

然而,他却并不快乐,他过得不好,而这不好还都是她带来的。

十年啊,这么漫长而短暂的十年,万丈红尘,流年清浅,她看着他,像母亲看着最最宝贝的孩子成长,从一个男孩子到一个男人,一点一点地,渐渐褪掉青涩,披上尖硬的防护罩。那个初见时漂亮的男孩已经长成了男人,纵然还是一样漂亮,却少了孩子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面亦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郁,在最该神采飞扬的时候他的眼底却映出掩盖不了的落寞。

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年已经被过去的岁月带走,被她带走。

这世上最想他好的人却偏偏是让他在睡眠中都紧蹙眉头的人,最不舍得令他难过的人却偏偏亲手摧毁了他的幸福。

她轻轻地把脸贴在他的脸庞上:“子默,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你快乐?”

她挨着他的脸伏在他枕边许久,他没有回答,只是抓着她的手睡得宁静安详。离开的时候,她小心翼翼要抽出手,他却不放,她担心弄醒了他,不敢使力,试着把被子的一角塞进他手里,可等她走到门口回头望时,他的手又在床单上抚摸着。她的眼泪落了下来,不敢再看,仓皇地拉开门走出去。

杜文还在门口,看见她松了一口气,连语气都比之前好很多:“你再不出来,我只能进去喊你了…”突然顿住了,有点尴尬地扭过了头,嘀咕着:“怎么你们女人都喜欢来这一套?”似乎真有点疑惑不解。

林欢胡乱抹了两把眼睛,勉强笑道:“我没事,杜文,今天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做,不过这里你以后真不要来了,今天你是运气好,碰见的是我,他妈随时都会过来,再说你老公还是这医院的名人,连我都听说了不少他的丰功伟绩啊,这里认识你的人应该已经不少了,每天都是人来人往的,你还哭哭啼啼,让人看见了传出去像什么话。”他已经恢复成了原本的老样子,话说得随意直接,“你现在这样,真让我有点想不明白,你那时又为什么突然和那个叫什么陈莫的结婚?”

林欢自己又何尝没有问过,可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这一次她没有沉默,半晌后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够说得清楚,也没有人能够一辈子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在任何时候都该怎么做,有时候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以为是对的,不一定是对的,以为是错的,又变成对的。”

“你的意思是你糊里糊涂就和陈莫在一起了?”杜文笑了一声,“我想总不至于吧,我家杜教授总夸你秀外慧中,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个糊涂的人啊,难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林欢知道他不是在讽刺挖苦,只是天性使然,陪着干笑了一下:“我只是一个傻瓜。”

“你不用和我绕弯子,你们女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我也想不通,但你的话我大概听懂了,看来做人就是不能想太多,越想得多,越容易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简直是自己为难自己,以后的路还那么长,既然知道错了,如果还能改,改过来就行了。”

林欢没有答话,他还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想简单就能够简单的。可他的话仍然像一块掷入水中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饶是她从来都不敢想以后,以为她的一颗心早就麻木了,就这样过一天便是一天,现在却又咚咚地跳了起来。

就这么心绪不宁地下得楼来,快到病房门口时,又突然记起来了,摸了摸脸,折回走廊尽头的盥洗间收拾了一下,从镜子里面看脸色正常,这才放心地进了病房。里面空无一人,她更是松了一口气,刚刚走到床边,一阵音乐铃声猛然响起,循着声音便看见了床头柜上的手机。那是陈莫的手机,他大约是走时落下了,她很少过问他的事情,对他的朋友也都不熟悉,素来是不管他的电话的。婚后不久,有一次他洗澡时有人打来电话,她没有接,或许是那次事情紧急,误了他的事,他出来后脸色似乎不是很好,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叫她以后在他不方便的时候帮忙接电话。她记下了,后来碰到过几次这样的事情,都是直接把手机拿去送给他,倒也没有闹出什么不愉快来。

手机铃声不依不饶地响着,刚刚停下来,马上又再次响了起来,似乎是万分确定这边有人在听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犹豫了一下,担心有急事,拿起手机看了看,屏幕上面显示的名字是“徐堃”,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也判断不出来是男是女,有点迟疑地按了接听键。

刚刚“喂”了一声,大约是没有预料到会听到一个女声,那边问道:“这是陈莫的手机吗?”

“对,他现在不在…”

那边很快打断她:“你告诉他我知道他在,请你把电话给他。”

林欢顿了一下,模糊意识到了什么,非常客气地说:“徐小姐,他回家拿东西去了,等会儿他来了,我叫他给你打回去吧。”

这位徐小姐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刚刚的盛气凌人已经收敛了起来:“陈太太,抱歉,是我误会了。”停了一下,又解释:“我是医院的病人,只是有点手术上面的事情找他,所以急了点,请你不要介意。”

林欢索性笑道:“徐小姐,没事,你好好养病,他回来了,我马上叫他给你回电话。”

陈莫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她说了电话的事情,他倒是没有急着打回去,只说:“我已经请假了,病人的事情都交给其他医生了,就让他们去管吧。”

林欢经他这样一说,突然想起来了原本说好的要去丽江,这才知道这场病又误了他的事,有点不好意思,迟疑着说:“那丽江…”

“不去了。”他忙着从带来的包里拿出她的洗漱用具,“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在家里休息几天吧,你要是喜欢,以后有时间我们再去。”

他说到以后,她便不再言语了。

心底的明月

林欢又在医院呆了三天才回去,陈莫也没有劳烦护士,总是自己照顾她,果真没再管工作。他不怎么会做饭,但煲的汤和粥味道都很好,他自己说是在国外读书时怀念家里曾经老阿姨的饭菜,才试着学的,但电话打了许多,最终也只学会了汤和粥这两样。这三天他的手艺便实打实发挥了作用,因为病了没什么胃口,也只能吃一些清淡的食物,他变着花样煲汤熬粥给她喝,忙碌地往返于家里和医院。回家后,他也不要她做家事,什么事情都是抢着自己去做。可她哪里能够闲下来看他忙来忙去,她一直能做的也就是这些,如果现在他连这一点都拿去了,她还能干什么?便也总想着多做一点,最后两个人倒像是连体婴,家里什么琐碎的小事都是一起去做。他还不要她看书,一看见她拿起书便会皱起眉头,说一年到头都是和书做伴,病了就要像个病人的样子,好好休息。他窝在家里陪她看电视,看电影,偶尔饭后出去散步,像是世间相处和谐的最寻常夫妻那样,相依相伴。

她逐渐不安了起来,他待她的好,她一直都知道,可他越这样,她越发不安,越发惶恐不知道该给他什么。这几年他们极少有这样纯粹的休闲时间呆在一起,她出国以前,他忙着在医院工作,她素来也是呆在学校里的时候多,难得碰上都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还是各做各的,房子又够大,连书房都是分开的,很容易就享有了私人空间。出国以后,最近这一年多以来,只每隔几个月他去看看她。而自从她回来后,情况似乎一下子完全改变了,他们多了许多在一起的时候,她病了这段时间,更是形影不离。这么过了几天,她越来越觉得吃力,心里堵着事情,连身体都好得慢了。

他大约亦是感觉到了什么,晚上搂着她看电视的时候便感慨:“我们结婚好几年了,可想一想连电视都没有在一起看几次,真是奇怪,以前我们都在做什么?”她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自己笑了笑,说:“都怪我只想着工作,这么多年,我也累了,以后我慢慢减少工作,多一点时间在家里陪你,你总是一个人,这样闷久了不好。等你把身体养好了,再过段时间我们就要个孩子吧,以后我忙不在家了,孩子也能陪着你,等孩子大一点了,我们一起带他出去玩…”

他絮絮叨叨地开始展望未来的生活,她怔怔地坐在哪里,只觉得恐慌。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要孩子,而且这个要求绝对正当,她找不出任何借口来反驳,他们都不年轻了,刚结婚时,他父母便提过孩子的话题,他一口否决了,说他们还年轻,他工作忙,她还是学生,孩子以后再说。这几年他父母再也没对她提起孩子,他也没说什么,后来连她都忘了。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的兴致来了,也不等她回答,径自说,“还是女孩好,女孩能够陪着你,我们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可你太瘦了,这样不行,我要把你养胖一点…”

待她终于意识到他的手正在她身上抚摸时,他的声音也消失在她的嘴角,她下意识缩了一下身体,偏过头,他的吻便滑到了脖子上,一路往下。她仰着头,天花板上的吊灯直直照下来,月牙形的两瓣花嵌在一起,拼凑成圆圆的花苞,那外面裹着的灯罩也是圆形的,白色的灯光里只见一枝嫣红的梅花缠绕着爬过去,花枝春满,倒挂着仿佛要掉下来。恍惚中那光似乎晃荡了起来,一荡一荡的,一抹又一抹的胭脂红,仿佛是那一年雪地里人家屋檐下的红色纸灯笼,她突然用尽全力挣扎了起来。

他受到了干扰,终于从沉陷的激情中拉回一点理智,停了下来,在她身上半伏起身体。她的脸红得不正常,额头上已经沁出细汗了,他摸了摸,有点担心:“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偏头躲开他的眼神,半晌低声说:“不要在这里。”

他楞了一下,笑了:“我刚刚是糊涂了,忘了你还病着,你不舒服我们今天就早点睡觉吧。”整理好她被拉扯开的衣服,关了电视,打横抱起她回房间。

她这场病一直拖拖拉拉一个多星期才好过来,陈莫原本只有一个星期的假,不放心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可他们科室新近来了好几位要进行手术的病人,作为主任医师,他不得不回去安排一下工作,假期结束后便提前把早先那个钟点工阿姨叫来了。他去上班后,林欢一直紧绷着的心才稍微松懈下来。钟点工刘阿姨她并不陌生,出国之前,她每周总会固定来两次,现在相处起来倒也自然。病好后,离学校的上课日期也不远了,她第一周虽然才几节课,可都是比较重要的专业课,因为这场病耽搁了一些时间,弄得连书也没看,最后几天便总是在书房里面抓紧时间备课。陈莫晚上在家里时,有时去书房看看她,见她正在忙,便不会打扰她,安静坐一会儿就离开。

时隔一年多,再次站在讲台前面给学生们上课,虽不至于紧张,可感觉也是复杂的,看着底下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年轻脸孔,想着那些年她也是这样坐在课桌前头,然而时过境迁,人世浮沉,往事只是存在于心底的明月。

大约是很久没这样长久的说过话,又没有带水杯过来,一堂课下来,林欢嗓子便有点不舒服,几个学生跑上来问问题,她又一一详细解答了,这才收拾东西回去办公室。

学校对教师实行灵活自由的考勤制度,不用坐班,上完课,如果没事便可以直接回家,办公室里只有稀稀落落几名刚从课堂上回来的同一教学组的同事。她对他们打了招呼,便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保温杯喝水,里面是加了蜂蜜的菊花茶,一口气喝了小半杯,嗓子顿时舒服了不少。

同事们互相交流了几句上课感想,她也搭了几句话,后来他们话题一变,热烈地讲起了学校即将在东边扩建的新校区内动工新建的图书馆,她刚回来不了解情况,便不再搭话,想起该去图书馆看看了,对他们笑了笑,先行告辞离开了。

图书馆还是没有变,等新的建起来,这一座也该称为旧图书馆了。什么都将变成旧的了。林欢走到门口,身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林老师!”她停住脚步,回头看过去,在台阶底下找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笑着答应了一声:“晓蒙,你今天来上课?”

涂晓蒙蹬蹬地跑了上来,一张脸被太阳晒得白里透红,笑嘻嘻地说:“哪里这么快,下周才有课,我今天是来报道的,可教授放了我们鸽子,听说参加什么会议还没赶回来。”

林欢后来也从陈莫哪里知道她此前是在国外读的大学,现在回国念硕士学位了,便说:“国内大学是没有那么紧张。”

“所以我回来对了。”晓蒙开着玩笑,挽起了她的胳膊,“走吧,我们进去了。”

林欢被她的亲切感染了,也记起来了一件事:“晓蒙,那一次在地铁站谢谢你了。”

“你还记得啊,没事,我也没做什么,还害得你吃饭时认出我来,把手都烫了。”

也确实是这样,想起那时的情况,她们都笑了笑,林欢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晓蒙要去六楼报告厅听一场讲座,还热心邀请林欢也陪她去看看。她本来没什么事,时间还早,也不赶着回去,满口答应了下来。到了报告厅门口才知道是要凭票入场,闲人免进,晓蒙有点沮丧:“糟了,应该早点问清楚的。”急忙又拿出手机打电话。

林欢本来想安慰她两句,不能进去就算了吧,见她这样,猜是要找人帮忙,或许这场讲座对她很重要,便站在一边不打扰。入口处立着讲座告示牌,她望了一眼,突然楞住了,立即又走近几步,把那上面的每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晓蒙挂掉电话不久,里面就走出了一个人,林欢认出了是主管校务的孙副校长。他对着门口的工作人员低语了几句,她们两人顺利地进去了。隔着黑压压的人头,林欢一眼望见了讲台上的那个演讲人,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西服,还打着领带。她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可依然好看得不得了,白色的聚光灯下,他脸上带着笑,一直在说话,身后的多媒体幻灯片一张一张掠过,她转不开视线,一直望着。

他突然望了过来,隔着长长的观众席,视线聚集到这边角落,她远远地对他笑了笑,他也笑了,停了一下继续讲话。

晓蒙拉一下她的胳膊:“那边有座位,我们先去坐下吧。”林欢迷迷糊糊地被她拉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有点尴尬地随她走过去坐了下来。

“你说他刚刚看着这边是在对谁笑?是你还是我?”晓蒙看着讲台笑着问。

她的口气很轻松,似乎是开玩笑似的闲谈,可林欢却不知怎么回答,慌乱地收回盯着讲台的视线。

晓蒙依然看着讲台,慢慢地说:“我知道他在看谁。其实我很早之前就认识你,应该说是从他的画上面认识的。有一段时间他画了许多你的画,我在他房间看见了就总想知道那画上面的人是谁,后来他终于说了。我知道他一直很想你,我也一直想见你一面。那次在购书中心他很早就看见你了,后来忍不住要去找你,你看见他却跑了。他担心你叫我在后面跟着,我跟了你一路越来越觉得奇怪,不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转过脸来看着她笑:“现在我知道了。”

林欢尝试着也对她笑笑:“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是谁,你就一点也不好奇吗?”晓蒙假装很失望。

林欢配合着她的小幽默,立即问:“那你是谁?”

“他说我是他妹妹。”

观众席上突然响起了成片的掌声,她们没再说话,同时望着讲台,认真地听他说话。后来到了自由提问时间,本校建筑学院素来是秉持着端庄严肃的治学之风,学生们虽然踊跃,但也都是一些规规矩矩的围绕着本专业的老问题。他却回答得详细认真,又不失幽默诙谐,侃侃而谈,与学生互动良好,毫不吝啬言语,竟然有别人于素来的沉默寡言。

林欢是乐于见到他这一面的,连晓蒙也笑了起来:“真是没想到他还能这样,他今天看上去很高兴。”

即将结束了,有学生站起来问:“程先生,能够谈一谈您对中国建筑业未来发展前景的看法吗?”女生的话说得磕磕绊绊,看起来战战兢兢的,大约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的。

他笑了:“这个问题问得好,高瞻远瞩,很适合做最后的总结陈词。”底下哄笑一片,他说:“马上到了吃饭时间了,我就不老生常谈让大家饿着肚子听,简单地概括起来是‘任重道远,前途无限’,大家都是本行业的未来,相信中国建筑定会大放光彩。”

他匆匆忙忙又望了这个方向一眼,观众席上听讲座的学生教师及其他人员相继站起来鼓掌,他渐渐被他们的身影淹没在讲台上。林欢和涂晓蒙趁着这一阵混乱悄然起身离席,到了门口却又不约而同回头遥遥地朝讲台的方向望了一眼。

出来后,晓蒙看了看时间,说:“真到了吃饭时间了,林老师,要是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不用叫我林老师…”林欢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作答。

“那么以后叫你欢欢姐吧。”晓蒙马上就改口了,笑吟吟说,“欢欢姐,晚上陪我吃饭吧。”

林欢到底拒绝不了她,给陈莫打了电话,他听她要和晓蒙一起去吃饭,倒是很高兴,说:“你都很久没出去了,吃完饭就和她一起去逛逛街吧,我马上就要到家了,晚上还有事情要出去,回来得不会很早,你也不要急着回来,免得一个人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