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努力学习和士族相处之道,自认才华风仪都不在祝英台之下,可在东馆读书至今,除了傅歧、马文才和褚向三人以外,和他相交者寥寥。

如今祝英台虽看起来胸无大志又心思简单,但凭着一手绝佳的书法和乡豪的出身,轻轻松松就融入了他们的圈子。况且他出身士族,仪态气度都不差,性子简单,反倒让人卸下防备。

不似他…

梁山伯想起昨夜马文才意味深长地那一眼,忍不住心中有些酸楚。

若能靠率直便轻易与他们相交,他又何必逼得自己玲珑心窍?

“我说的没错吧,你也觉得他撒谎是不是,丙科的先生要能教出他这字来,我把这面墙都吃下去!”

“未必。”

梁山伯抬起眼。

让祝英台终究书道大成的,除了长期以来的累积以外,昨夜刘有助之事,也是促成他心境突破的原因。

对于有些人来说,遇见挫折等于作茧自缚;而对于有些人来说,遇见挫折却是破茧成蝶的契机。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祝英台去丙科读书,确实成就了他今日的书道大成。

更何况…

梁山伯看着在人群中眼圈红红却依旧在笑的少年,脑中浮现的却是昨晚伏在案上,犹如意志完全被击碎的那个祝英台。

他的眼神渐渐望向那堵书墙,比起昨夜的废纸,这一墙笔走游龙不知超出那字凡几。

“他在墙上写字,为的不是这些人。”

梁山伯的胸口不知为何突然剧烈跳了几跳,眼神再也离开他去。

正如梁山伯所猜测,甲舍之中居住的士子们渐渐客套的气氛热络了点,终于有人开始问起祝英台。

“英台,你练字为何不写在纸上,却写在墙上?”顾烜看了眼墙壁,虽觉得写的极好,可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写在这里,人来人往,岂不是麻烦?”

甲舍不许擅入,可这里是分割内外之处,即便是寒生,站在墙外看这些字也不会触犯什么学规,一想到他们所住的地方日后要被寒生日日造访,顾烜心中就有些难以言喻的不适。

“我这人有个怪癖,要写出好字,非要在墙上写。我家里的围墙上,到处都是我练的字。”

祝英台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胡扯。

“昨夜突有所感,我提着笔墨就出来了,哪里有跟家里一样大的墙给我书就?找了一圈,没办法,就写在这墙上了!”

祝英台无辜地指着墙壁,

“难道书馆有规矩不能在墙上写字?我是不是脏了墙啊?那我等会儿叫下人去寻点灰泥来把它抹了…”

“没没没,没这规矩!”

“你爱在哪写在哪儿写!”

“不要!”

“千万别抹!”

听说祝英台要把这书墙摸了,一干士子各个惊叫了起来。

“你可知这一墙字价值千金?日后你若因书道成就宗师,我们这些住在甲舍里的便是见证之人!”

一个士子激动地搓着手指。

“怎能抹了?!非但不能抹,等会儿我就派人下山去找工匠,给这堵墙造个顶出来!”

“正是正是,若是下了雨,将这一墙好字全部冲了,可如何是好?”

一时间,满墙前士子们七嘴八舌着该如何保全这一墙好字,有说造顶的,有说派人看管的,相比之下,有寒生一同来看反倒不算什么了。

权当是张榜公告之地就是!

总比一个人都看不到好。

“不用这般慎重吧…”

祝英台也没想想到他们会是这样疯癫,吓了一跳。

她之前只觉得寒门书生嗜字如命,为求一字甘愿铤而走险,却没想到连这些士族子弟也一个个如获至宝的样子。

原来真是她之前心有偏见,只觉得高门无情,却不知道这时代不只是高门对寒门,士族之间也互相防备,并不能摈弃门户之见,即便是士族子弟,在这一点上,和寒门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他们学到这些字,往往不必付出寒门那般重的代价罢了。

想到这里,祝英台脸上的嬉笑也收了起来,认真道:

“如果字被水冲没了,等天干了我再写便是。”

“你还愿意再写?”

刹那间,好几个士子眼神大亮。

“再写有什么,他可是给庶人都送过字的…”

傅歧混在人堆里,小声呢喃,被梁山伯捣了一拐子,才算没有再说什么。

见祝英台如此“好说话”,有些好字的摸着墙上未干的墨迹,面上有些扭捏,却还是问了出来:“敢问祝兄,我可以照墙临摹吗?”

祝英台眨了眨眼,大方地点了点头。

“可以啊,在场的都是见证,我说了,‘谁’都可以临摹!”

她把“谁”字重重咬住,在场者没想太多,只以为说他们全都可以临摹,于是一些准备趁没人时摹下的士子一听不必偷偷摸摸了,心中也是大悦。

“祝英台,你人真不错,寻常人有这一手好字,必定藏着掖着,你却大大方方让我们临摹。”

孔笙顿时觉得此人值得深交,笑的一口白牙在阳光下乱闪。

祝英台被人夸得脸有些发烧,只好揉着眼睛说道:“我一夜未睡,现在实在困得不行,无奈早上还有课,不能跟各位再多寒暄了,我得去丙馆上课去。”

她早已命半夏去拿书袋,现在半夏来了,立刻让她抱着书袋跟她去丙馆。

傅歧和众人目送着祝英台顶着一双红眼和稍显狼狈的样子前去上课,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看他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却能写这么好的字,真是让人羡慕啊。”

有人叹道。

“难不成丙馆真有什么特别的教字之法?”

他也参加了丙科试,可以去入读,要不,他也去上几堂书学课看看?

反正连马文才和祝英台都去了…

“他去上课了,我们是不是也赶紧去上课?”

“去干吗?不趁着这字在摹好了,万一下午变了天,岂不是要抱憾?抱歉,在下这就让下人去请个假,今日就不走了。”

一人说罢,立刻挤到墙前。

“我也不去了!”

“还有我!”

一时间,这些平日里唯恐落于人后会致使“天子门生”落空的士子们,如今却纷纷请假的请假,观字的观字,再也没有人提起“这字别人看不得的事情”。

“马兄看人实在是精准啊…”

梁山伯不由得喟叹。

“他如此看重祝英台,果真是有过人之处。”

“这些人也是疯了。”傅歧摇头,“祝英台那小子根本不把自己字当回事的,他们何必这样扒在墙上一遍遍摸,找他再写一张帖子够学一年。”

“那不一样,这是祝英台的‘立道’之处,这是他的‘成道’之篇,他日说不得他青出于蓝,脱卫体为‘祝体’,这字,便可成传世的佳话。”

梁山伯见傅歧一脸不服气,笑着劝他。

“我觉得傅兄也可以临摹几张,若是你就此错过,说不得他日会后悔。”

现在是还没得到消息,待到下午,再到明天,这里说不得还会被挤的水泄不通,无孔不入,想要临摹而不得为之。

“我?后悔?你以为我在看过那小子抱着马文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之后,能生的出什么敬仰之心?算了吧,我现在没心思学写字。”

傅歧看着远处祝英台的背影。

难道他看错了人,这小子,难道其实是个凉薄的?

为何刘有助遭此大劫,昨日他还能痛哭流涕,今天却毫无所觉一般去上课?

“是啊,现在哪有心思去学字。”

梁山伯可惜地看着围墙前站成一排的人群。

他们还要去打探刘有助的消息。

祝英台走到课室门外的时候,只感觉脚下跟棉花一般,走路都是飘的。

刚刚是因为她突破了某种境界,身体虽然疲惫,可精神犹如打了鸡血一般亢奋,这才能意气风发,热情洋溢。

可一路从甲舍门口走到西馆,顿时困成狗。

是以哪怕众人因为昨日之事对头她指指点点,或是她身形狼狈眼睛红肿引人侧目,都难以让她再抬一抬眼皮,几乎是一到了自己的席上就往下一倒,伏在案上瞌睡。

她已经来的太迟,书学的讲士早已经到了,见丙科第一居然迟到了还一副“我真没睡好求让我睡一会儿”的样子直接扑倒,他也傻了眼。

大概是祝英台平日里并不跋扈,今天这样子也太惨了一点,那年轻讲士咳嗽了一声,居然没有让她起来好好听课,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开始准备讲课。

上课之前,他像往常一样用眼神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番,待看到祝英台右侧的案上空无一人,忍不住一怔。

“刘有助呢?刘有助今日怎么没来?”

刘有助曾是丙科书学第一,刻苦努力,即便是生了病也从未缺席,是以这讲士惊讶之下连忙询问。

伏安也是一脸担忧,他虽喜欢欺负刘有助,但毕竟同窗几载,他自己呼喝可以,心中却是维护的,如今见刘有助没来,再想到昨天刘有助受到那等奇耻大辱,就忍不住狠狠瞪了假寐的祝英台一眼。

祝英台其实并未完全睡着,只是身子太过疲倦已经无法动弹。听到助教问起刘有助,祝英台的心犹如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痛得四肢五骸都酸痛了起来,将身子又蜷缩了几分。

“张大眼,你和刘有助一屋,可知他怎么了?”

“启禀讲士,刘有助在学舍里养伤呢。”

张大眼回答道。

养伤?

没死?

祝英台心头一震,睡意去了大半。

不对,从这里到县城,一来一回都足以让他流干血了,怎会在学舍里养伤?

“养伤,究竟怎么回事?”

这讲士也生出了好奇之心。

一时间,一屋子里的人都窃窃私语了起来。

“不会他心中不甘,昨天跑去找马文才麻烦被打了吧?”

“得了吧,你觉得以他的性子,他敢找马文才麻烦?说不定昨天丢了马文才的字,惹得他不快,被打了。”

“难道真是这样?”

张大眼见他们讨论的邪乎,赶紧出声反驳。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被马文才打了!我也不太清楚,但听送他回来的学官说,刘有助晚上梦游乱跑,犯了宵禁,被人抓着送到了馆主那里。馆主命学官杖了他十杖,让他暂时停了课养伤。”

“真倒霉,晚上出去乱跑。”

“啧啧,一定是跑了不该跑的地方,是不是游到馆主那里去了?”

这讲士年轻面浅,西馆中又有许多是老油条了,一点都不怕他,刹那间,议论之声此起彼伏,那讲士面皮憋得通红,最后将柳条狠狠在案上敲了几敲,才算是堪堪维持住纪律,没有人再在课上喧闹。

相比之下,趴在案上只是睡觉的祝英台,反倒显得可爱多了。

低低的书案后,听着屋子里同学们猜测纷纷的祝英台,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嘴角扬起一抹安心的笑容,终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谢你,马文才…’

从此之后,学馆里又有了一个传闻。

学生甲:你们听说了吗。马文才把刘有助打了,刘有助还挨了板子?

学生乙:你们傻!马文才把刘有助打了,刘有助还能挨了板子?一定是刘有助把马文才打了!

学生甲:哦哦…(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

听到的马文才:(铁青着脸)…

第38章 身体不适

马文才走入课室的时候,无论是傅歧还是梁山伯,都露出了松了口气的表情,心口也放下一块大石。

会稽山到县城有一段路,何况事发时又是半夜,来去路程加等城门开的时间,如果马文才真把刘有助提去了官府,现在绝不会出现在课室之中。

也就是说,刘有助一定没有被送官。

傅歧是单纯为自己不必间接背一条人命安心,梁山伯则是信任马文才的能力和心性。

如果马文才放下了这件事,那刘有助就不会再有什么性命之忧,甚至连“盗字”的风言风语都不会有。

他那般高傲的一个人,绝不会让庶人曾经摸入他房中的事情宣扬出去,刘有助日后的名声也丝毫不会有损。

往日那笼罩在他心底久久不散的阴云,竟就这么渐渐散了。

马文才放过刘有助,非但是刘有助重获新生,他也放过了那个曾经悔恨捂住的自己,让他重获了新生。

刘有助不是他那可怜的同门,被盗字的祝英台也不是昔日那残酷的士人,哪怕是马文才这样严苛与礼法之人,最后还是选择了放过冒犯士族之人。

于是今日的五馆不必会再变成昔日的五馆,今日的贺馆主不必变成昔日的贺老馆主,岂不是大幸?

贺老馆主曾经想在五馆实现的理想,他似乎已经渐渐看到了踪影。

能够重新回来,实在是太好了。

看到梁山伯对他露出那般恶心的微笑,马文才冷哼了一声,重重地在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坐下。

他不是傻子,也不是随便给几句可怜话就能打动的人,像梁山伯和刘有助这样遭遇的寒生,天底下有千千万,如果跪地求饶卖个蠢就有用,还要官府干嘛?要律法何用?

但他不得不慎重考虑日后的安排。

他并不是莽撞树敌之人,今日他将刘有助抓去送官,若是刘有助真因此而死,虽能杀鸡儆猴,但全会稽学馆的寒生却会从此恨上他。

他昨日才和刘有助起了冲突,刘有助只不过摔了他的字,第二天就手都没了,全家流放,会让别人如何看待他?

那几乎是把自己针尖对麦芒的放在寒族的“对立面”,哪怕日后出仕,有这层往事,寒门官员也会想尽办法给他摘下去。

像是褚向这样心软的士子,说不得从此就要将他马文才打上“不仁”的烙印,与他日后交际之中有碍。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名声上的影响,马文才还能付之一笑,毕竟士庶之别乃是国之章典,谁也不能正面说他什么去,但梁山伯所说的“往事”,便让他不得不小心慎重。

如果贺老馆主贺玚真是因此而郁郁而终,现任的馆主贺革对于这种事情一定会有心结。

他今日将刘有助送官,就如昔日那士子当众砍断了寒生的手腕,即便他这位先生现在正值壮年并不会为此身体垮掉,但噩梦重演,不免会想起自己的父亲,以及当年五馆式微的原因。

人说爱屋及乌,其实反之也是一样,一旦刘有助真的因此残缺肢体千里流放,他这入室弟子,怕是也走到头了。

他现在想要求得是学馆的推荐,他日若要被选入国子学去做“天子门生”,除了学业要出类拔萃,“德操”也是必须要出众的部分。

助教和博士们的评点和意见很是重要,否则那么多性格各异恃才傲物的士族子弟济济一堂,却没有惹出什么事情,难道全靠自控吗?

正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精于算计、步步为营之人,所以梁山伯将往事一一说明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权衡将刘有助送官的利弊。

对于他来说,将刘有助送官,与他除了涨一些声威,并没有什么好处,可坏处却有不少。

于是乎,几乎是下意识的,马文才就明白了梁山伯自曝其短的原因。梁山伯是个城府颇深,八面玲珑之人,会无缘无故说起自己过去的惨事,并不是为了摇尾乞怜求取他的同情,而是让他自己去权衡利弊。

当然,想要让心软的祝英台帮他求情,也是其中的原因。

但马文才就是不爽。

凭什么他劳心劳力,又担惊又受怕,还要操心祝英台日后的闺誉和安全,却要被她一脸“你残酷无情麻木不仁你就是怪人”的样子防备?

凭什么他和祝英台共住的屋子被人摸进了蟊贼,他还非要大人不记小人过,任由他随意来去?

如果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以后他有的给祝英台的烂好心擦屁股的时候!

他不爽,就想让所有人不爽,所以他还是把刘有助提了出去,一夜未回。

至于他连夜把刘有助提到先生那里说明原委,在先生问他该如何处置刘有助时假意思忖,甚至回答“这事与我、与五馆声名有碍,就以夜闯宵禁为由小惩大诫,杖责一番,就算揭过了吧。”,都是他在知道过去的事情时的惺惺作态。

既然他已经决定放过他,就要用这件事给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比如说,先生对他加倍的好感。

果不其然,先生果然感动万分,不但用“夜色太晚怕引人关切”的理由邀请他在他的小院住了一晚,更是对他言语切切,一番看待家中子侄模样。

所以,他才不是因为祝英台哭的稀里哗啦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才心软呢。

也不是因为听到之前那位寒生双腕尽断流血而死而心软。

就是这样!

马文才摇摇头,把记忆里祝英台哭叫“我已经见过了被挖掉的鼻子,现在又要见别人断掉的手吗?”的样子甩到脑后,方才施施然打开第一页书。

今日上的是“大学”,《礼记》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然而没过一会儿,他就发现了不对。

“曾夫子,我家公子今日请假。”

孔笙的书童跪在门前向夫子请假。

“曾夫子,我家公子今早也不能来了。”

和他一直互别苗头的顾烜也派了人来。

没一会儿,门外请假的书童小厮跪了一地,俱是诚惶诚恐,却连他们为什么不来都说不清。

可怜那夫子一张脸吓得雪白,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这群士生共同抵制,不但没有发怒,反倒跑出门外,仔仔细细的询问,生怕是自己做错了事,要引得所有人一起罢课。

在问明白只是出门的时候遇见了些事情,需要共同商议怎么办以后,这助教虽然还是一脸惨白,但至少没有慌得手足无措了。

马文才从一开始有人请假的时候心里就七上八下,等人越来越多,他的脸色也沉重起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诺大的课室内今日只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大部分是乙舍和丙舍的学子…

甲舍的士生除了傅、梁两人,一个没来?

甲舍出什么事了?

难道是他昨夜抓贼的事情弄的太大,让他们都知道了?

不,如果都知道了,绝不会是不来上课,而是一起闹到馆主那去了,他昨夜是在馆主院中宿下的,直到他来上课,都没有一个甲舍学子来过。

难道是…

马文才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