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祝英台出了事,他们不能离开?
天知道,他只是想吓一吓她,让她好好知趣不要再异想天开而已!
这下子,马文才根本坐不住了,傅歧坐的太远,哪怕他对梁山伯有心结,也只能向离得最近的他发问:
“梁山伯,你早上出来的时候见到了祝英台没有?”
她毕竟是女人 ,女人都爱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是…
这倒让梁山伯讶异了。
“马兄也知道祝兄早上的事了?”
“这么说,他们全部没来,真的跟祝英台有关?祝英台出事了?”
马文才急急问。
“是,他们全部没来,跟祝兄确有关系…”
梁山伯一愣,点头承认。
“只是…”
“曾夫子,我身体突然不适,早上请假休息。”
马文才猛得站起身,完全不顾其他人的看法,头儿也不回地直冲门外而去。
“呃?马文才,你也请假?”
那夫子是真的要哭了,看着堂下稀稀拉拉的人群,恨不得自己也请假回去才好。
就这么几个人,叫他怎么上才好?
明日再说一遍吗?
眼看着马文才一阵急惊风般奔出门外,梁山伯剩下来的话也就被他噎在了嘴里,没有说尽。
“只是…祝英台没有出事啊。”
他无奈地笑笑。
罢了,不是他说话说半边,是他自己跑得太快没听全。
马文才出了东馆,起先开始疾走,到后来心中实在焦急担忧,根本控制不住情绪,几乎是发足狂奔了起来。
风雨雷电不知道自家主子出了什么事,但见主子突然狂跑,也紧紧跟在后面,跑的脚不粘尘,引起一片侧目。
他心里乱成一团乱麻,脑子里一下子是祝英台前世撞死在墓碑之上,一下子是她梗着脖子护着刘有助训斥他抢字的画面,让他后背惊出一背冷汗。
她本来就是个性子刚烈之人,否则也不会在那时候做出自尽的事情,万一,万一真要是以为自己害死了刘有助而内疚万分…
马文才奔跑的速度极快,没一会儿就跑到了甲舍之外,远远的,他看见一群人围在甲舍入口之处,将一片长长的围墙围得水泄不通,隐约可见其中有不少他熟悉的同窗,忍不住脸色铁青。
祝英台脑子本来就有些问题,难不成昨夜找了个麻绳,偷偷吊死在甲舍入口的歪脖子树上了?
他手心一片冰凉,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穿过层层人群挤上前去的,一挤到前面,立刻盯着大门口正对面那颗歪脖子树不放。
“还好还好,什么都没有…”
马文才擦了擦鼻尖冒出的冷汗,松了口气转过身去。
下一瞬,他的瞳孔放的极大,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这这这这这写了一墙的都是什么鬼东西!
梁山伯:(笑)我只是性子慢,绝不是故意的┑( ̄Д  ̄)┍
第39章 惊弓之鸟
马文才在东馆里人缘不错,本来嘛,虽说都有竞争,但像他这样特别出类拔萃的,反倒不容易招嫉恨了,最多有些心里较劲。
所以看到他来了往里面挤,人人都愿意卖他个面子,任由他挤到前面。
可他站在前面就不走了,这算是个什么事?
“那个,马兄,劳烦让让?”
一位士子犹豫着商量。
“你挡了我的字了!”
马文才站在满满一墙的字前,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底发胀,连人都气的直哆嗦,莫说让一让了,谁都没办法让他动上一分。
这就是她说的好好反省?
这就是她说的从此以后学习他们的规矩,再也不乱来了?
他那晚那般操心,让她多想想,就想出一墙这个?
马文才伸出拳头,狠狠在墙上锤了一记。
“我的天!”
“马兄你干什么!”
“我们的字!”
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他们还以为马文才发了疯要把字毁了,一群人蜂拥而上,簇拥着把马文才拉到了旁边。
“我才想问,你们在做什么!”
马文才勉强保持着风度,看着面前一排排在墙前摆着书案和蒲团的同窗,他甚至还在人堆里发现了一群年轻的讲士,大概是自持身份没有靠前,刚刚他看到那一群人,便是围在最外围站着的讲士和助教们。
“马兄,我们知道你对祝英台有点意见,那也不必连他的字都看不得啊!”顾烜皱着眉道:“难得见到这样好的字,我们得趁着下雨之前临摹下来,否则就见不到了。”
果然是祝英台。
他就知道这样的卫体除了祝英台外,整个学馆里没第二个人写的出来。
但凡男人大多都练钟、王之体,谁会独独练卫夫人的字帖?
“你们是在临字,那这些人呢…”马文才只觉得额头都在突突,他指了指爬到围墙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一群壮汉。
“哦,这个啊,这是我们几个找的匠人,给这段围墙加个顶,免得下雨刮风把墙上的字给毁了。”
顾烜不以为然地说,“虽说粗鄙了点,但手脚都很轻巧,不会弄坏了字的,马兄不必担心。”
谁担心你弄没弄坏字!
他就知道那梦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必定是有什么警示之意,果不其然,现在人人都有了她的字迹…
马文才简直快要疯了。
等等,人人都有了她的字迹?
马文才眼神一扫,大致看了看书墙前临字之人,好家伙,甲舍倒有大半都坐在了这里。
没来的,大多是和傅歧一样志不在此的。
“梁山伯一定是看到了,却没有明说…”
马文才脸色难看。
他为何不明说?
怕他一气之下把祝英台打死吗?
看到马文才在看墙上的字,顾烜以为他也被祝英台的字折服了,叹息道:“他小小年纪,看起来也瘦弱的很,怎么一笔字写的如此有筋有骨?我向来不服别人,可这字,再给我几年,我也写不出来…”
马文才先前并没有细看这字,脑子里都给自己那天做的噩梦塞满了,如今听到顾烜如此一说,顿时愕然,仰起头来仔仔细细地去看这一墙的文字。
又是儒行!
他皱起眉。
还是一样的笔迹,但从一开篇起,便有了些什么不同的感受。
初初从字中还能感受到抑郁悲愤之气,到了中段,这字却银钩铁画,犹如利剑出鞘,让人感受到一股森然之意。
可越到结尾,那股锋锐便越渐圆润,慢慢的,一切锋芒尽敛,却让越发让人觉得渊渟岳峙,难掩心中震撼。
如果看到这里,马文才还不知道祝英台把卫体大成了,他就是个蠢蛋。
“发生了什么…”马文才又一次感受到了天才带来的压力,惊得倒退了几步,“只不过是一晚…”
“是啊,只不过是一晚,便让我等自惭形秽,只觉得天差地别。”
顾烜苦笑道:“不瞒马兄,我刚刚想临祝英台的字,可怎么临摹都不得要领,不是多肉,就是少筋,简直是东施效颦,现在都不敢提笔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还有时间和马文才搭话的原因。
马文才看着满墙儒行,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正从其中爬了出来,他扭过头,眼神锐利地望着顾烜:“你看到她写的吗?她写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他写的啊,没发生什么。”
顾烜见马文才吃惊,心中倒有些愉悦。
终于也有人能够打击到这种天之骄子,果然让人心里平衡多了。
他想了想,突然想到一个。
“如果说真有什么奇怪的话,祝英台掷笔的时候,说了句——‘世人皆知卫夫人,可有知李夫人者?’”
世人皆知卫夫人,可有知李夫人者?
顾烜一句转述,让马文才心头大震,再看着满地书墙前临摹的士人,他终于认了命。
这祝英台答应他的没错,她确实是准备要改了…
可她不是想韬光隐晦,而是想要做卫夫人。
卫夫人何人?那是以一杆毫笔震动士门,让人心悦诚服,从此只称呼她本姓“卫夫人”的女人。
连王谢之家见到她,也只是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卫先生”,从不用夫家姓氏冠之。
正因为她并不是因夫而贵,世人不愿将她与其夫李矩共提。
是卫夫人而不是李夫人,即便她出入内外,却无人敢说她不守规矩。
那可是连天子都召之求字的女人!
“祝英台好大的野心!”
马文才一声冷笑,再也不看这书墙一眼,掉头就走。
“马兄,你说什么?喂…”
顾烜看着马文才怒气冲冲走远的身影,心里七上八下。
“坏了,听闻他和祝英台关系时好时坏,不是要去找他麻烦吧…”
希望祝英台平安无事,这可是能和傅歧打的不分上下的人呐!
马文才走的急,没有像往常一样有风雨雷电跟着,此时又是在上课的时候,所以当他到了西馆的时候,竟没有几个人发现他来了。
他也是脑子坏了,竟然忘了自己是临时跑出来的,这时候来西馆,只有等到中午课完了才能见到祝英台。
但他马文才会是那种在门口乖乖等着,直到所有人下课的人吗?
于是乎,在马文才文质彬彬地向讲士“问好”,然后在全课室里学子惊慌的眼神中,马文才丢下一句“祝英台似乎是身体不适我带他回去休息”,就这么一把将熟睡中的祝英台从书案上拉了起来,往外拽去。
拉了起来!
祝英台迷迷糊糊中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而后整个人就被拖着往外走,只能反射性地抓住身边可以支撑的东西,结果抓到的却是书案。
一时间,课室中就出现了马文才拉祝英台,祝英台提着书案的滑稽样子,有些人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你撒手!”
马文才先开始还不知道有人笑什么,等扭头一看,简直要气死。
她端着书案要去哪里?
干架吗?
给她张榻也打不过他!
上课的讲士原本以为,这马文才是收到祝英台身体不适的消息,出于同住之谊过来接他的,可现在一看,这哪里像是来带人回去休息,倒像是山贼大王去强抢民女,只能硬着头皮在后面追了几步。
“马文才,这样不好吧?等他把课上完,我看他还算…”
“先生,你见过被人这样拉着抱着书案还能睡的人吗?”马文才气极反笑,指了指眼睛还是半睁半闭的祝英台。
“她这样不需要休息?”
“是,是需要休息…”
呜呜呜呜呜,这马文才的眼神好吓人!
年轻的讲士怂了,眼睁睁看着马文才“拔”下祝英台手中的书案,像牵着驴一样把祝英台牵了出去。
他一路牵着祝英台出了西馆,看到祝英台走着路都能睡,马文才也是心塞。
他昨天也没休息好,先是睡着了就做乱七八糟的梦,而后遇见刘有助偷字,再然后拽着刘有助走了,还要去找馆主说明情况,将大事化小,等到睡下的时候,天都亮了。
就是这样,他也没睡到她这样!
马文才看着祝英台嘴角一片口水痕迹,手臂一颤,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一般将祝英台甩了开来,只觉得自己疯了。
不是疯了,为何要自己给自己找这么多麻烦?
祝英台昏昏沉沉里被拉着跑,踉跄了好多下,脚踝已经有些发疼,又被马文才这么一甩,一头撞在树上,终于清醒了过来。
“嘶…”
她按着头,莫名其妙地四下张望,一下子就看到了面前板着臭脸的马文才。
呸呸呸,她怎么能觉得他是臭脸呢?
他现在是说不出的面目可爱!
“马文才,你怎么在这里!”她笑的高兴极了:“我已经知道了刘有助的事情,谢谢你放他一条生路!”
“我来这里不是跟你说这个!”
马文才完全不想提刘有助的事情。
“甲舍门外的墙怎么回事?等等,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肿的跟桃子一样!
“咦?你这么快就知道了?什么我的眼睛?”祝英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恍然大悟:“哦,大概昨夜哭的太厉害,肿了吧。”
马文才将她拽出西馆,原本是想“兴师问罪”的,毕竟她居然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来。
可当他看到她眼睛红肿、面容委顿的模样,胸中的火气却突然消了几分。
她和他毕竟不同,他已经两世为人,加起来的年纪都足够做她的父亲,可她,不过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罢了…
祝家庄自成一国,庄内庄外极少沟通,她的父亲在祝家庄就是天,是至高无上不容违抗的宗主,庄外犹如荒野,像她这样的女子敢走出庄园独自求学,就已经是极为有勇气的了。
可要说阅历,恐怕连傅歧都不及。
遇到昨夜这种事情,以为自己害死了人,她又是女子,哭上一夜,实在是太平常了。
罢了,给她留点脸面吧。
想到这里,马文才忍不住闭了闭眼,熄了骂她的心。
“你也看到我写的字了?写的好不好?好不好?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呢!”
祝英台哪里知道马文才在想什么,还以为他是来问那一墙字的,就字论字道:“我已经答应了孔笙他们,如果字迹淡了,就重写一回。”
重写一回?
不行,还是让他骂死她吧!
“重写一回?昨天我和你说那么多都白说了?”
马文才气急败坏。
“你知不知道你的字迹流出去会有多大坏处?”
“坏处?”祝英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马文才,我从昨天起就想问你,你为什么对我的手迹那么重视?如果说你觉得士子的手迹不能随意外传的话,那你情愿用自己的手迹替换也要把我的字拿回来,又是为何?”
她之前对“梁祝”故事先入为主,将马文才和梁山伯都当成了自己未来男友的候选,刻意存着刷好感度之心,可昨夜之事一过,她已经理解这里的人都是活生生的,无论是马文才也好,梁山伯也罢,也许真的都是存在于历史中的人物,她也根本不是进了什么奇怪的剧本之中。
所有人都会死,行差一步,也会害死别人。
所以等她智商一上了线,之前许多的“理所应当”,就变得奇怪起来。
比如说,无论是话本还是正史中,这马文才都只是个娶妻时,恰巧碰到老婆撞死在初恋情人坟前的倒倒霉蛋,为什么在这里,他会出现在会稽学馆?
而且一入学馆,她居然没有和命定的CP梁山伯一间,反倒是跟这个注定要成遗憾的太守之子同居一室?
比如说,他一开始对她彬彬有礼温和可亲,差点让她把他错认成了人设应该是憨厚老实的梁山伯,可为什么他就独独对她就特别热络?
她见过他和其他人相交,哪怕是同门师兄弟,一开始也没有那么自来熟。
听梁山伯说,他借住在他们那里,梁山伯和傅歧都说他们可以把梁山伯换过去睡不必那么挤,可他却宁愿睡在外间的书房也不愿调换。
再比如,他不愿让她的手迹被别人看见,还扯出一套无赖借字的话来搪塞她…
不要说那不是搪塞,世人谁不知晓庄园主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在朝廷也不在出仕,什么名声那是一心向着仕途的士门们才考虑的,即便是朝廷官员没有经过宗阀同意,进入庄园都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谁敢吃了雄心豹子胆去庄园里讹诈?
南朝多少皇朝,死了多少皇帝,祝家一直都在那里,庄园越来越大,部曲越来越多,俨然自成一国,身为祝家的“小少爷”,怕什么字迹外漏?
每次遇到丧乱之时,地方官员甚至要向祝家借兵保护百姓的安全。
他一将来要出仕的太守之子都不怕手迹给了刘有助,她这家里坐拥八千乡兵的庄园主会怕?
祝英台眯着眼,看着突然沉默的马文才,继续追问。
“虽说士庶之分是国之章典,但对于我们这些不必出仕的士子来说,隐居山林、旷达恣意才是真正的‘名士风范’,马文才,你究竟在怕什么?”
马文才,你究竟在怕什么?
在怕什么?
怕什么?
马文才见过迷糊的祝英台、见过脆弱的祝英台,也见过撒娇耍赖的祝英台,何时见过这般言辞犀利又头脑清晰的祝英台?
一时间,他竟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是的,她本什么都不用怕的。
哪怕是一头撞死在梁山伯坟前,她也不必怕给家人带来什么麻烦。
他家是次等士族,想要维护门第,便只能保证家族每代都有足够的人出仕、占据高位,而次等士族不同于王谢灼然,想要顺利出仕,名声、才干和机遇缺一不可,否则便只是浊官里打滚而已。
他祖父是太守,他父亲是太守,可地方官不算入清官流内,只是地方勋品。根据品定门第之法,他若不能官居太守之上,他这一支下代就要除士。
但祝家不同,他们是乡豪,位同元魏的宗主,便是皇帝也不能动摇他们的根本。他们占据乡间,握有部曲,不必纳税服役,乡豪与乡豪之间互相支援,莫说是一介太守,便是改朝换代,也不过就让他们改了个名义上效忠的对象,没人能让他们有什么麻烦。
所以哪怕祝家无人出仕,可谁也不敢说他们便不是“士族”,因为乡豪大族的地位,是从汉魏起便不可争辩的。
若真担心门第受辱,前世的祝英台便根本没有来上学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