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马公子,天啊!”

疾风细雨和梁山伯胆丧心惊,半夏更是吓得膝行几步想要上前劝阻,可却被马文才苍白的脸色吓得动弹不得,整个人赫赫发抖。

祝家庄,谁不怕这位铁面少主的鞭子?

马文才吃了一鞭,旧伤新伤一起发作,痛到竟没有坚持住,祝英楼鞭子一收,他便半跪了下去,捂着自己肩膀的伤处,硬生生咬破了下唇。

疾风细雨奔到他身边,见他几乎要昏厥过去,细雨当即飞身去医馆请医者,而疾风搀扶起马文才,抬头对祝英楼恨声道:

“是祝公子硬是要跟着去的,他好好的人,有手有脚,又不是我家主子绑了他一起走,祝少主好大的威风,对士族竟像是家中奴隶仆役之流一般,说打就打吗?”

祝英楼也没想到自己一鞭下去马文才竟躲也不躲。

他自从父母那里知道马家的想法之后,又接到留在学馆的家仆回报,说祝英台跟着马文才出门历练去了,便将马文才从小到大的生平、人品打听个遍,知道他曾师从北海豪侠裴家学了一身武艺,这一鞭虽是泄愤,也有考校之意。

然而马文才竟逆来顺受,他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真的像那随扈所言,把马文才当成贱仆对待,再加上听马文才随身近侍所言,似乎也不知道祝英台的身份,可见他将祝英台的名声保护的很好,脸色也微微好了一点。

可惜这一点只是让他脸色好点,并不足以让他对马文才的态度改观,他连鞭子都没收回,冷淡道:“你不必替你的主子鸣不平,他知道我抽他是为什么。”

“即便马兄有所不对,可祝兄如今毫发无损,马兄却受了皮肉之苦,即便有再大的气,也不该如此有辱您的身份,您觉得呢?”

在场恐怕唯有梁山伯听懂了祝英楼的意有所指,但他还是站了出来,紧张地盯着祝英楼的鞭子,生怕它又一次挥了下来。

梁山伯一发声,祝英楼才像是才发现有这么个人似的,抬眼打量了梁山伯几下,看出他没有武艺,脸色露出嘲讽之色。

“没有几斤几两还想做和事佬?你是想替马文才接剩下的鞭子吗?”

“马兄之前为了保护我们便受了重伤,他肩头有刀伤,如今又受了一鞭,您若再动手,那不是小惩大诫,而是蓄意杀人,若是以我之身能救马兄一命,受阁下几鞭又何妨?”

梁山伯见马文才脸上冷汗淋漓,原本好脾气的他也气笑了。

“祝兄回来若发现她的兄长如此威风,想来也会‘与有荣焉’!”

“好利的口舌,又会做人,不错,是个做幕僚门客之流的好人才。”祝英楼打量了梁山伯几眼,居然笑了,只是这评价却难让人高兴。

他又看了马文才一眼。

“你之前受了伤?”

难怪他打听着此人爱洁好礼,如今却衣冠不整,还以为这马文才又是一沽名钓誉之徒,原来…

祝英楼手指搭上鞭梢,往腰上一环,那鞭子扣上细革带,顿时又成了一条银白的华贵腰带,就如同祝英楼的为人一般,可威风凛凛,也可轩然霞举。

“你对我,竟用了苦肉计,想来从哪里也知道了我的脾气。”

祝英楼外表似乎如裴公一般不拘小节又桀骜不驯,然而眼中神光内蕴,显然是心思通灵之辈。

“看在你也算有心的份上,我也就不当众给你难看了。”

他指了指疾风细雨,“你们两个,看着门户,我要和你家公子单独说话。”

说罢,祝英楼又指着之前马文才出来的屋子。

“你可还能走?跟我进来。”

马文才抚着肩,点了点头,笑得苦涩。

谁也不知道马文才为何对祝英楼这般隐忍,隐忍到反常到地步,但他们毕竟都是局外人,就连梁山伯,被祝英楼一句“可为门客”的评价一激,都无法再出声反讽或是维护,毕竟连马文才都没表现出不满,他跳出来确实有刻意讨好卖乖之嫌。

于是一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马文才被祝英楼“逼迫”着,进了屋子。

在昂昂自持,阔步挺胸的祝英楼衬托下,因伤痛弯腰勾背,甚至还虚弱地靠在祝英楼上的马文才,竟显得有些…

娇弱?

祝英楼眼里的众人:(不悦)和一男人拉拉扯扯衣冠不整的从房里出来,这马文才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眼里的祝英楼:(不悦)把马文才弄的衣冠不整拉拉扯扯到屋子里,这祝英楼是个什么东西!

第155章 成人之美

马文才一进了屋子,祝英楼就把门关了起来。

他倒没有像之前那样口出恶言,而是上前拉开了马文才的衣襟,露出了半边血肉模糊的肩膀。

他自己动手的分寸自己知道,那一鞭子也许会让人吃苦头,皮开肉绽却绝不至于,马文才的伤口如今这么狰狞,刚刚门口那老成的书生说的话大概是不错,他之前受了伤。

“你受了伤,那英台有没有…”

祝英楼松开手,低声问他。

“嘶,没有。祝英台毫发无伤。”

马文才按住还在冒血的伤口,嘶了口气回答。

看着面前英伟的青年,马文才心中的感情是复杂的。

马文才和这位被称为“上虞英杰”的祝英楼并没有过什么深交,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前世里,马文才还没前往国子学读书前,祝英楼就已经在会稽郡少年成名了,马文才那时在祝英楼眼里,约莫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而已。

祝英楼和祝英台的母亲也出身士族,是山阴县另一个庄园主之女,她结婚多年才有这么一个嫡子,祝英楼当然从小被寄予厚望。

祝母出身的庄园并不十分有名,但也还算富裕,庄园在诸暨。庄园主生有两子一女,女儿嫁到祝家庄,两个嫡子,却在庄主死后争起了继承人的位置。

结果老二在饮食中下毒却误毒死了老大家的两个嫡子,而老大在悲恨之下带人封住门户,一把火烧了老二所住的院楼,老二因此成了残疾,老二家中的子嗣妻妾也没有幸免。

在如此残酷的争斗之后,两人都失去了自己的继承人,老二更惨,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子嗣了。

但这长子手段太过毒辣,又引起了庄园里宿老们的忌惮,不愿轻易让长子如愿,这商议来商议去,最后竟派人给已经出嫁到祝家庄的祝母送了信。

信的内容倒不复杂,祝母的两位兄长目前已经没有了继承人,但庄园传承依靠血脉,即便是嫡脉的外孙,也比庶子或庶孙更为正统。

祝母所在的庄园希望能让祝英楼承嗣,若祝母日后生了其他儿子,则祝英楼便继承祝母家的庄园,另一个儿子继承祝家的庄园,若没有生出儿子,祝英楼则在两位舅舅去世后,同时继承外家和自家的庄园。

这种好事,换了别人,一定高高兴兴的去了,可祝母先失其父,还未过多久娘家又遭此大难,悲伤痛恨之下竟气病了过去,尚是少年的祝英楼接了外家的信件,嘲讽着“两位舅舅这般品行,做我舅舅尚且不够,还想做我的父亲?”一口否决掉了外祖父家族老们的提议,拒绝了接手这个烂摊子。

祝英楼拒绝了外祖父家承嗣的要求后,那座庄园就经历了一场动乱,先是支持两位继承人的族老和家兵谁也不愿服谁,而后庄园里又有荫户和奴隶乘机生乱,想要逃庄为民,这种庄园一旦动乱便是翻天覆地,到最后,祝英楼两个舅舅死于动乱之中,连全尸都没有留下。

而祝英楼的外祖父、外祖母及其他祖先的坟茔更是被家中作乱的庄户洗劫一空,白骨露于黄土之上,随葬之物被哄抢一空,而家中的财库和粮库若不是有忠心的甲兵守着,恐怕也难逃一劫。

所有庄园主的逆鳞皆是“庄户叛乱”,庄园的根本在于庄中荫户和奴隶,在于“人口”创造出的价值,一旦有一座庄园生乱,附近各地庄园中怀有异心的佃户都会蠢蠢欲动,更别说祖坟都给刨了。

于是当时还未弱冠的祝英楼做了一件让会稽郡震惊之事:他带着祝家庄的家将和甲兵,历经三个月之久,不但追回了外祖家中大半陪葬之物,还将动乱中动了坟茔的庄奴荫户抓了回来,在家中祖坟前做了“人牲”。

庄奴和荫户都是庄园主的私产,即便是杀了也没有人会管,报官也就赔其家人一些财帛罢了。

可祝英楼替外家报仇杀的人不止一个两个,会稽诸县之中,便是最狠辣的庄园主听闻此事也不禁动容,心惊于祝英楼的手段。

祝英楼的外家经此一事元气大伤,更可怕的是男丁几乎已经断绝了,庶子庶孙皆是得不到承认的。

祝英楼经此一役,既为两位舅舅报了仇,又追回了祖宗的随葬之物,狠辣的手段更是震慑了庄中其余未曾生乱、却心思活动的庄户,再加上他身后有祝家庄做倚仗,这外家动荡之后的庄园和全部基业,最终就姓了“祝”。

祝英楼外祖家的庄园那时已经岌岌可危,不少势力等着瓜分这块肥肉,祝英楼先是娶了大舅幸存的嫡女,自家的表妹为妻,也算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了庄园,而后便将这座庄园当做了祝家庄的外产,顶着各方的压力,将门户又顶了起来。

只是这时的庄园已经不能和动乱前的比了,祝英楼为了不让母亲失望,也为了经营好这处庄园,自那之后便经常来往与诸暨的庄园和上虞的祝家庄之间,连妻室也安顿在诸暨的庄园。

所以莫说是马文才,便是祝英台,和这位兄长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多。

从祝母两位兄弟的心计手段和处事风格上,也可以看得出祝母还在闺阁时便不会是什么温柔可人的角色,前世教养出的嫡女祝英台虽然外表柔弱,其实性子之中亦有其母其兄的狠厉和坚持,否则也没有后来求学乃至撞碑而亡的事情了。

前世的马文才一直在国子学里求学,家中为他定下亲事时,他寻了好久的机会,才见了祝英台一面,而和这位祝家的少主,更是只吃过几次家中安排的宴席,席间对他态度并不热络,但马文才那时见他对其他人也不算热情,便没有多想什么。

再后来,祝英台出嫁之日自尽于梁山伯坟前,他亦受尽冷眼侮辱,也曾前往祝家庄讨要说法,可祝英楼一句“你不过是丢了脸面,我妹妹却是连命都没了”,便把他们打了出来。

马家被除士,马文才之父丢官,他自己最后更是抑郁而终,可祝家庄除了受到一些风言风语影响,实质上却没有任何损伤,庄园本就是自给自足之地,庄园主也不出仕,这一场闹剧一般的婚事,最终只有马家受了灭顶之灾。

照理说,面对这样的祝家庄和祝英楼,马文才应该是恨之欲死才对。

原本的马文才也是恨的,他恨祝英台,也恨祝英楼,更恨祝家庄。

可偏偏在马家墙倒众人推时,动用财力、人脉从牢狱中将他父亲救出来的是这位名义上的“大舅子”,在他母亲哭瞎了眼时,为他家请到名医调养身体的,也是这位当初冷面贴心将他赶出来的祝英楼。

那时的祝英楼并没有露出祝家的身份,只是借着他家以前的门生故吏的名义,对马家明里暗里的相助,否则马家也不会接受这些“救济”。

这件事直到他前世抑郁而死,魂魄飘荡不定时,才赫然发现那些他心中感激的“援手之恩”,竟是来自于他最恨的仇人。

祝英楼为什么会这么做,是良心不安,还是只是出于名义上的姻亲关系,亦或者是其他,马文才也不得而知,然而哪怕有天大的仇恨,有一件事却是马文才不得不感激的。

他死后,他的父母痛失爱子,而他又是家中独子,所以他父母的后事,其实都是由这位当时已经是祝家庄庄主的祝英楼操办的。

养老、送终,为人子女应尽的责任,他马文才一样都没做到,却被另一个让他视为仇人的人做到了,马文才心中的复杂,可想而知。

看着祝英楼英姿勃发的样子,马文才心中莫名一痛。

现在的祝英楼多大?

二十五,亦或者是二十六?

前世的自己见他时,他已经是成熟而气度不凡的“大人”了。

眼前的人掌握着几千人的命脉,身兼两家的未来,祝家庄历代以来行事低调,这位祝英楼却有着和祝家庄截然不同的锋芒,再过几年,他更是儿女绕膝,妻妾娇美,日后的祝家庄越发强盛,即便是在江东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豪强之地…

祝英楼怎能不英姿勃发、气宇轩扬?

这是自己年幼时,曾经无数次在心目中想要成为的样子。

一个让父母骄傲的儿子,让妻、子骄傲的父亲,一个人人仰望而羡慕的对象…

然而他的人生,在未及二十岁时便戛然而止了。

他,至死都算不上是个“大人”。

第156章 双面佳人

祝英楼当然无法理解马文才对他怀有的复杂感情,面对马文才这种顺从的情绪,他也视为理所当然。他虽年轻,但比起乳臭未干的马文才来说,自然是威严的多了。

所以他一进了屋,看完了马文才的伤势,听到祝英台毫发无伤,便板着脸不再说话,任由气氛更加凝重。

知道这是祝英楼的驭下之道,马文才心中叹了口气,只得出声打破了沉凝的气氛:“我这次出行,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将祝英台带出来,也不过是想让她多见见这世道…”

“听说祝英台跟你走了,家母心急如焚,连夜送信叫我去追。我在吴兴马家打听到你的行踪,一路马不停蹄的追来,居然追不到你们。你可知我一路追来时,帮你们解决了多少同路追踪的宵小之辈?若不是为了扫尾,我又何至于在这里才追到你们!”

祝英楼负手而立,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马文才:“你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将我家英台也搅了进去!”

“路上有人追踪我们?”

马文才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惊骇莫名。

“人数不多,却都是好手,应该不是什么山贼强盗的暗哨,就是冲着你们来的。我原不愿节外生枝,可你偏偏又把英台带着…”如此一解释,祝英楼为何会对马文才有这么大意见,也就显而易见了。

“不过是一个太守之子…”

马文才原本就觉得这一路太过顺利了,即便有陈庆之安排好了路线,可他们在钱塘明明遇见过身着丝麻的探子,后来却没见过有多少人追踪,在河中遇险那次,也是被封了水路对方才找到他们。

照理说他们这一行人人数不少,速度不快,应该极为显眼,被祝英楼这么一解释,马文才也明白了这位“祝家少主”是冒着多大的危险在给他擦屁股。

这一鞭子,他吃的不冤。若是祝英楼知道他暗中干掉的探子都是临川王的人,大概就不是抽他一鞭子那么简单,恐怕剐了他的心都有。

从另一方面说,知道对方身份肯定不简单,却依然下手这么做了,这祝英楼的狠辣和护短也可见一斑,也让马文才对祝家庄更忌惮了。

“我来的路上,听说夸城到沛县的驿站遇到了贼寇,被人烧了,你肩上的伤,是不是也和此事有关?”

祝英楼估摸着以这群少年的出身,野店是不会住的,说不得就去了那家驿站。否则马文才又不是手无缚鸡之辈,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白刃伤?

马文才知道要一路回去,这事是瞒不过去的,只能默然点头。

“你既不愿说,我也就没什么和你好说的。”

听到马文才认了,祝英楼深吸口气,沉着脸踱了几步,接着以不容反驳地口气说道:“你这人太过复杂,我不能让英台再和你们搀和在一起。你家的家人护卫已经在路上了,想来这几天就会到。我要提前带走英台。”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

“英台一回来,我们就走。”

其实看到祝英楼出现在这里,马文才就知道祝英台十有八九接下来不能和他们同行了,只是他和祝英台约定了契约之事,原本准备在路上细细筹划,这番看来,却是不行了。

祝英楼可不会顾及他什么感受,莫说他和自家小妹定亲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就算订了亲,他要看不上这马文才,便是妹夫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还有,你可知道和你们同路的那个徐家人出事了?”

“你是说…东海徐之敬?”

马文才一惊。

难道是那“姚华”的事情暴露了?

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祝英楼见马文才一脸惊惧,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事闹得不小,我还以为你已经听说了。我之前听说你们队伍里有个医术出众之人,还安慰过自己,至少英台路上得个风寒脑热的不怕,谁知和你们分开后,那徐之敬也闹了件大事,他也是个狠家伙,竟一把火把得了瘟疫的村子烧了。”

这下,马文才是真的绷不住了。

“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祝英楼嗤笑,“东海徐家四处散布‘冬季不除,春生瘟疫’的传言,使得淮水流域上下的官府都惶惶不可天日,疫病最严重的嘉山以北更是完全封锁,谁也不知道里面情况如何。”

祝英楼不似马文才,他消息灵通,因为要来北面找妹妹,生怕祝英台身赴险地,更是打探了不少消息。

“我听说你们去了盱眙以后十分着急,生怕你们不知天高地厚跟着徐之敬前往北方,还好,你们只是把徐之敬送到了地方就折返回家了。”

“这和徐之敬放火有什么关系?”

马文才疾声追问。

“你以为世人都感激东海徐氏?原本浮山堰出了这种事,百姓生了伤寒也是常见,什么人泡在水里那么久,总是要冻坏的,各地的医馆和官府也不会因此拒绝接受病人的诊治。可既然东海徐氏说有了瘟疫,哪怕是普通的伤寒,也没人愿意治了,各地官府为了不在辖区内产生疫病,一旦发现有咳嗽发热的,都会将人搜出来,完全隔绝开来。”

祝英楼说这事的时候面无表情,权当是件事不关己的事情在转述着:“得病的人只能等着自生自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瘟疫,还是普通的病症,为了怕瘟疫散开,百姓之间一旦发现有得了伤寒或有病的就会去官府检举,为了不被官府抓到不知道哪里去,得了病的人只能或逃亡山林,或隐匿在偏僻之处…”

“徐家人到了浮山堰地区后,便一处一处往官府隔绝百姓的地方去诊治,有的只是普通伤寒的,就被放了出来,到后来,哪里听说有徐家人出现,得了病的就往哪里涌,哪里官府愿意看到这个?这徐家人哪里是治瘟疫,简直就是在招瘟疫!”

事情解释到这里,不必祝英楼说,马文才也明白后面会发生什么。

徐之敬的心结是“庸人不可救”,他知道这些得了病想要得到救治的人比瘟疫还要可怕,而徐之敬父亲徐雄的性格与其说是善良,不如说是“懦弱”,之前没有硬下心肠驱赶百姓被百姓架起来当了火上烤的人,这时候事关江山社稷,更不会视而不见。

可以想象,徐家必定是一边接收着潮水般涌来的病人的期待,一面又受到所在之地官府的憎恶。受灾之后本就难以治理地方,流民就够这些官员受的,再加上预防瘟疫、控制灾民不闹事,要徐家是奉旨来治病的还好,现在徐雄这一支都是白身,官府能给他们什么好眼色?

夹缝里艰难前行的徐家,必定又会重演徐之敬兄长那般的悲剧,而且避无可避,悲剧从徐雄率着家人前往北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被徐家断定无法治愈且有传播疾病危险的病人,都被集中到了嘉山以北被水灾废弃的村子里自生自灭,派了官兵日夜看守,原本还能控制的,可后来徐之敬来了,要带走年幼的几个弟弟,断了那边的草药供给,那些本就被放弃的灾民终于爆发了,强行挽留之下,徐家死了不少医者,徐雄也重伤昏迷…”

祝英楼见马文才一脸恍然,挑了挑眉:“然后就是我说的那样,徐之敬放了把火,把整个瘟疫村烧了。那些官兵本就不愿冒着生命危险在那看守,救火不是很积极,结果村子里的人没多少活下来。”

“徐之敬他…”

马文才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徐之敬那一贯嘲讽的表情,又是以医者生命作为结束,徐之敬好似走不出这个怪圈,每当他想要放下什么时,老天就又硬生生逼他记得。

“好在这瘟疫的事情特别棘手,谁也不愿意粘上,而且之前便有过这样处理的先例,既然徐家人都说治不了了,也许早这样处理才是对的,何况当地官府报的是他是‘救人所急失手着火’,所以你那同窗大概不会受什么皮肉之苦。可毕竟死了这么多人,即便他不会吃官司,除士一定是跑不掉了。”

祝英楼看了眼听到“除士”二字之后身子一震的马文才,“徐雄只是丢了官,他那一支士族的身份还没除,于婚配无碍,若是家里出了一两个当官的,士族还能延续几代,说不定又能重回朝堂。可现在他被除了士,这辈子前途就毁了,如果我猜的不错,东海徐家为了维护家声,大约也会把他逐出家族。”

除士。

又是除士。

马文才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便一阵恶心。

对于如同他、还有徐之敬这样自持身份的人来说,除士除了代表他们将不再享受士族的殊荣,还代表他们将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马文才疲惫地按着伤口,不只是在哀悼徐之敬的悲剧,还是自己的,“多谢祝兄告知。”

“你不必和我套近乎。”祝英楼瞥了他一眼,“我和你说这么多,是告诉你,一个行为不慎,祸及的不仅仅是自己。我祝家庄向来不搀和朝堂或地方的政事里,也不管各方势力的倾轧,是以才能保存数百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野心,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但英台信任你,愿和你为友,你便该明白怎么做才不会连累别人。徐之敬便是被家里连累的最好例子…”

马文才先前便已经被崔廉一句“总有一日,这世间会踏尽公卿之骨”动摇了心神,如今又有徐之敬活生生的例子在这里,一想起前尘往事与今生今世,马文才连和祝英楼敷衍的心情都没有了,脸色也半因伤情半因心情惨白的厉害。

“哪怕外人说的再怎么优秀,也不过就是个未成年的小子。”

祝英楼看着马文才一副被打击得心魂不定的样子,心中暗暗思忖,“爷娘说马文才和英台是命中注定的良配,我看却未必…若他连自己究竟要什么都看不清,怕是我得说服爷娘把这婚事拖几年定下,再看看他的将来如何…”

两人一人脸色惨白,抚着伤口低头不语,一个眼光奕奕,盯着对方不放,看起来倒像是被猎人盯住的猎物…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几声狗吠,还有一人怒斥之声,还未等祝英楼反应过来,他们屋子里的门就被人一把撞开。

“阿兄,你把马文才怎么样了!”

祝英台和傅歧回来的时候,正是局面最僵硬之时。

刚进了巷子的时候,他们就察觉到不对,有不少人从自家大门后面对着方宅伸头探脑,那表情不像是之前的好奇,倒像是恐惧。

傅歧当即把祝英台护在了身后,倒驱赶了大黑先行,大黑是猎犬,若里面有什么不对,它会第一时间示警。

几人如临大敌地走到门口,看到的却是跪在地上接受训斥的半夏,和满脸担心守候在门前的疾风细雨。

至于院子里站着的那几个彪形大汉,更是显眼到想忽视都不行。

见到这架势,傅歧还以为是有人来闹事,他向来动作比想的还快,当即大叫一声:“是什么人!大黑,咬他们!”

大黑得令上前,一声猛吠,这些大汉都是富贵人家里做护卫的,当然认得这是什么狗,不禁齐齐变色,一个个伸拳抬腿,摆好了踹狗的架势。

“畜生,敢尔!”

“主子,是少主来了!少主将马公子…”

半夏见祝英台回来,抱着她的腿急急地解释现在的情况。

这边傅歧带着狗已经和几个大汉缠斗在了一起,祝英台还没站稳,猛听得半夏说的是什么,哪里还站的住,不顾梁山伯上前解释的举动,扭身就撞向房门。

疾风细雨也好,梁山伯也好,都不知道祝英楼的“凶名”,可她穿到后宅的这么长时间,几乎是在祝母身边,不停听着侍女们用这位兄长的“光荣事迹”讨好她的,别的不说,庄子里曾经有逃奴被抓回来,这位“兄长”当着所有人,包括她的面,被活活用鞭子抽死,至今她都还记得他那冷冽的眼神。

他不是一视同仁,是真的想用那种方式警告自己,别跟那逃奴一样,总是想着离开祝家庄…

万一他要觉得马文才是她的帮凶怎么办?

明明只是她想任性一回而已!

门没有被闩上,祝英楼大概也没想到有人守着,还有人会闯进来,所以祝英台轻松就撞进了屋,甚至因为太轻松,直接“摔”进了屋内。

她本来就是不拘小节的人,摔了个狗吃屎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从地上爬起来,连拍都不拍,就直接奔向马文才。

祝英楼看着妹妹如此“不顾形象”的言行,眉头不禁一蹙。

“马文才,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待看到马文才肩膀又鲜血一片,祝英台眼睛都红了。

她看着明明是对着自家妹妹却面目严肃到像是陌生人的祝英楼,想着自己打也打不过他,骂也不敢骂,这次要被抓回去还不知何年才能出来,说不定马文才被这么一吓连“合作”都不愿意了,顿时悲从中来。

“马文才一路上为了护着我们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你还打了他,这不是让我恩将仇报吗?!”

她像个孩子般,开始嚎啕大哭。

看着一贯冷傲矜持、堪称士族女郎典范的妹妹,离家一趟居然变成了这样,刚刚还稳重如山的祝英楼,露出了“见鬼”的表情。

祝英楼:(不爽)这小子还不够沉稳,配不上我那沉稳的妹妹!

祝英台像个孩子般,开始嚎啕大哭。

祝英楼:(见鬼)我说好沉稳的妹妹呢?????!!!!

第157章 盲婚哑嫁

祝英楼是真的被吓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祝英台这个样子。

他们的家族一直是按照当今的习惯进行的“门第婚”,家里的男子一定会娶同样是地方豪族出身的女郎为妻,不仅仅是他们祝家庄,门第婚是整个社会的惯例,同等门第出身的人和同等门第出身的婚配,造成了各自价值观和生活习惯上的相似,也使得很多夫妻婚后少了不少磨合和纷争。

所以无论是他们的父母也好,还是他或祝英台也好,从小便是在庄园主一言九鼎的生活环境里长大的,他的父母都不是性子随和的人,作为庄园的统治者,一旦“随和”,便会产生“侥幸”,很多时候什么口子一开就关不住了,所以在庄户和家仆的眼里,宗主一定是威严而有力量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