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骇然,半晌后怔怔道:“什么样的秘密,竟然值得人如此隐藏?”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一旦被发现了,必定是惊天的阴谋。

“不仅如此,我重回会稽学馆这几天,夜里总觉得有人影在屋外闪过,可留意去看,又没发现什么人。甲舍里的士生大多没有回来,我一人独住傅歧的屋子里,又不似其他士生带着侍卫,想要窥探再容易不过。”

他庆幸道,“还好你们都回来了,祝英台和你又带着侍卫戒备,那人若再想刺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你想我帮你取回那本士籍?”

“如果是那样,那也太让你勉为其难…”梁山伯摇了摇头,“你也不过是一介学生,就算是吴兴太守之子,也管不到会稽郡来,我只是想,你素来机智,又多计谋,也许能替我想个法子,进那山阴县衙。”

闻言后,马文才眨了眨眼,看了梁山伯半天,但眼神却飘忽不定,显然是正在出神。

梁山伯也不催促,只静静等待他的决定。

“若是之前,我恐怕没有法子。”

马文才的眼神从梁山伯身上移开,伸手入怀,掏出一物。

“…但那日船破漏水后,我从水里捡了此物…”

他张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铜牌。

看到铜牌上的字,梁山伯惊呆了。

“你,你好大胆子…”

这下,换成梁山伯瞠目结舌。

第182章 以死报恩

这一枚铜牌, 被马文才贴身收藏许久, 和崔廉给的那半枚玉佩不一样,这倒不属于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只不过,它不该马文才拿罢了。

拳头大的铜牌上, 刻着“绣衣所指,冀以清肃”八个字。

“你, 你拿了陈先生手下侍御使的令牌?”

梁山伯心心念念的就是成为侍御使, 好追查父亲死亡的真相,是以对侍御使的一切都清楚无比。

侍御使又称“绣衣御史”, 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官,但它大部分属于皇帝或御史台指派调查地方事务的特派官员。

绣衣,表示地位尊贵;直指, 谓处事无私,在关键时刻, 甚至有调动地方军队兴兵镇压的权利。

最重要的是, 很多持令出京的侍御使都是临时指派的, 就如陈庆之那般,谁也不知道谁是特别指派的侍御使, 以及这些侍御使出京是做什么。

除了委任他们的人, 一切都是秘密行事,但在出示令牌后,驿站和沿途地方官府必须为其提供方便。

这一块令牌,有时候比侍御使的性命还重。

如今看到这块“传说中”的令牌就这么摊在马文才的掌心里,梁山伯不知该惊叹于马文才的胆大, 还是感慨自己的好运。

“先生落水后,我曾和几位随从仔细寻找过,虽然没找到他们,但却找到了这枚令牌,大概是哪位侍御使落下的。”

马文才眨眨眼。

“丢入水里也是可惜,我就留下了。”

至于为何后来和陈庆之汇合后却没有选择把这块令牌还回去,梁山伯没有问,两人都心照不宣。

以马文才的性格,还回去才是怪事。

“你想用它帮我?”

梁山伯心思一动,讶然道:“你想借用侍御使的身份进山阴县衙?”

“哪有那么简单!”

马文才好笑道:“就我们几个嘴上没毛的小子,想冒充侍御使也太嫩了点。就算我能用查案的名义进山阴县衙,山阴县令必定会一直关注着我,我哪里来的机会给你找册籍?更何况…”

他瞟了眼梁山伯。

“我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为你做这个?”

梁山伯闻言有些失望。

“那马兄的意思是?”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马文才又说,“你得等傅歧回来,若想在深夜里飞檐走壁去取东西,非傅歧不可。”

“马兄愿意帮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万幸。”

梁山伯大为感激。

“谁说我要帮忙?”

马文才轻笑一声,将手中的令牌随手一抛。

梁山伯见他丢了令牌,面色一白,手忙脚乱地接过他抛过来的御史令。

“世人皆知陛下从不以士族充御史,这令牌放在我这其实也没什么用。”马文才说,“只是我那时一时鬼迷心窍昧下了,现在倒不好还了。”

“这令牌给你倒更有用处。”

梁山伯握着令牌,闻言一怔。

“反正你的追求不过就是成为侍御使,你又是庆之先生的徒弟…”马文才见梁山伯眼眶湿热,不自然地偏过头。

“以你的智谋,有此物在手,查找你父亲的死因应该更容易吧?”

“马兄不必解释,我知道好歹。”

梁山伯心中五味杂陈。“侍御使皆是秘密出行,认令不认人,只要我隐秘行事,不滥用此令,绝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他咬牙道:“马兄放心,此物是我从水中捞出来的,也是我未还与先生,与马兄绝无关系。”

“你便说与我有关,谁信?”

马文才呵呵一笑,似是毫不以为意地继续看书。

“你好自为之吧。”

马文才将自己撇的清楚,梁山伯却没有那么淡然。这一面令牌意义重大,绝没有马文才说的那么轻松。

是以梁山伯对着马文才肃然叩谢,口中虽没有赌咒发誓什么,心中却存了日后“以死相报”的心思。

马文才只管看他的书,看也不看梁山伯一眼。

梁山伯心潮澎湃的藏好令牌离开,直到看不到马文才的身影,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一些。

他握着胸口令牌的位置,几乎是用尽平生之机智,开始思考起借此偷入府衙取回册籍的办法。

然而无论他推演出多少种方法,都不得不承认马文才说的没错。

他自己并无飞檐走壁的本事,在他身边可以信任的、能够轻易在屋梁之上拿回册籍的,除了傅歧之外,确实没有别人。

“不知现在,傅歧那边如何…”

建康。

“是,我是傅歧。”

傅歧看着面前的胡商,莫名其妙。

“你有什么事情求我没用,我父亲虽是建康令,但也从不徇私。”

那胡商吴语说的不好,只执意要把信给他。

傅歧见他如此坚持,只好接过信。

“给我的信?不是给我父亲的?”

见那拜访他的胡商点头,傅歧更加奇怪了。

他是个直率的性子,好奇心过不了夜,拿了信当场便拆开,也不看信的内容,直接看向最后的落款。

“姚华?”

傅歧念了一声,意识到是谁的名字后面色大变。

“姚先生?!”

待他抬起头来想要再问,那门前求见他的胡商哪里还在,不过扎眼的功夫,竟然没了踪影。

“这哪里像是胡商,简直就是当斥候的料…”傅歧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发现真的找不到人了,只好站在那里仔仔细细看完了信件。

只见他脸色先是又青又白,待看到一半时,突然“咦”了一声,之后更是满脸喜色。

“父亲早上可在府里?”

傅歧跨入门房,问起门人。

那门人说傅翙早上去了衙门。

“等父亲回来…算了!”

傅歧连一刻都等不及了,大步踏出门房。

“差个人和阿娘说声,就说我去找父亲了!”

傅歧握着手中的信函,几乎是小跑着跑向建康府衙门。

这一路上,他恨不得将步子迈得大些,更大些。

终于到了建康府,门口的衙役都认识这位使君大人的嫡公子,忙不迭地领着他入内,很快便见到了傅翙本人。

见自家儿子满头大汗的来找自己,傅翙心中一惊,立刻站起身。

“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傅歧跑的气喘吁吁,连连摇头,只喘着粗气。

“难道是你母亲的心疾犯了?”

傅翙见他如此着急,更加忐忑不安了。

傅翙抹了把汗,递过一直捏在手中的信件。

“父亲,你看这个!”

那信被他一直捏在手里,又皱又湿,信封上还没有署名,傅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接过信,抽出一看,也愣在了那里。

他几乎是立刻走到书房门前关上了门,转过身低喝:“此信来源可靠否?那姚华又是何人?”

傅歧对着父亲不敢说谎,将那姚华怎么寻马南下,如何在会稽学馆里教书度日,如何和他们一起南下等等说了个仔仔细细。

之前马文才便说姚华那边可能会有他兄长的消息,可他心中存着怀疑,便不好与其他人说这其中的关系,如今见姚华果真信守诺言将消息传了过来,自然是情难自禁。

“之前文才说消息可能会送到会稽学馆去,不知怎么的却直接送到了我们府上,还是一胡商送来的。”

傅歧有些激动。

“兄长果然还活着!”

傅翙也激动难忍,只是他毕竟是长辈,总算还没有失态,但他不停揉搓着信件的手指却暴露出了他的心绪。

父子两个平息了好一会儿情绪,才能冷静的交谈。

姚华的信中说自己已经平安的回到了来处,并且找到了他们帮忙要找的人。

来处自然是寿阳城,要找的人,便是傅歧的兄长傅异。

信中又说,因为知道傅异兄长失踪的事,萧宝夤偷偷扣下不少梁国官员的事情也被任城王发现,恐怕对方另有所图。

为了不打草惊蛇,被扣下的梁国官员并不能全部救出,好在傅异虽吃了些苦头,却没有性命之忧,如今已经被她偷偷移到了安全之处,等身体养好后,她会通过自己南下的路子,设法将傅异送回会稽学馆。

除此之外,姚华信中还言,傅异会替他们传递一个消息,所以务必请傅家派人接应,不要让傅异出事。

大约是为了保密,姚华将所有“地点”和“人物”都说的很是模糊,只用“来处”,“所寻之人”或“失踪之人”等特有所值的字句描述。

但因为和自身切实相关,傅翙和傅歧又不是对此一无所知之人,细细斟酌之下,便得出了不少信息。

“看样子这姚华在魏国并不是什么寂寂无名之辈。”傅翙思量道,“能从萧宝夤的手中将异儿偷偷移到安全之处,她在寿阳城里一定也有可以信任之人。”

“此人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家将,怕是世代皆为将领。”傅歧说,“他的武艺十分高明,而且力大无比,无论是谁得了这样的猛将,都不会轻易放手。文才说寿阳城里有他的主公,说不定他便是任城王的手下。”

“任城王是主和派,曾多次替魏国幼主递交国书希望两国通使,只可惜陛下一心想要夺回寿阳周边的十五城,除去萧宝夤这前朝余孽,不肯答应此事,所以才有了浮山堰之祸…”

傅翙抚了抚胡须,“若扣押我国官员是萧宝夤的私人行为,那此事必定大有内情,看样子,魏国也未必就信任这萧宝夤。”

“那现在怎么办?姚华并没有在信中说什么时候将我兄长送回来,也没说怎么送回,怎么接应?”

傅歧有些着急,“谁知道他有什么路子!上一次他来会稽,简直就跟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稍安勿躁。”傅翙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就如大梁在魏国有自己的暗探一样,魏国肯定在我国也有同样的安排,他怎么能轻易告诉你?能坦白可以送你兄长回来,已经是很信任你了。”

见儿子眼巴巴看着自己,傅翙踱着步子细细思考。

以陛下的脾性,若知道那些官员没有“殉国”,而是被萧宝夤抓了,恐怕立刻要宣布他们已经死了。

就算萧宝夤想要用什么条件做交易给他们赎回“人质”,被宣布“死亡”的人也“活”不回来,只能从此讳莫如深,偷偷摸摸的存在着。

如此一来,他们的前程也算是毁了。

对于很多士族来说,培养一位继承人花费的心思简直是举全族之力,如此一来,这些士族必定要与陛下结下深仇。

可就算说明其中的厉害,一扯上萧宝夤的事,陛下还是会不管不顾。

难道萧宝夤就是打着这样的算盘,才会如此行事?

傅翙越想越头疼,只能承认自己智谋不足,根本无法看清其中的干系。

“歧儿,这个消息牵扯到的事情已经不仅仅关系到你兄长的性命了…”

傅翙表情沉重。“我得去和谢家公商议,唯有他能为我拨云见日。”

傅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至于你…”

他看着已经渐渐有了稳重之色的儿子。

“事关你兄长的性命和魏梁两国的未来,这一次你不能再任性,再孤身一人上路了…”

傅翙叹道:

“你多带些家中的部曲和侍从,寻个理由,早点回会稽学馆去!”

第183章 物是人非

还未等到春暖花开, 傅歧就回来了, 带着五六个令人咋舌的部众。

似乎一夜之间,会稽学馆的学生们终于想起,这个在学馆中混了好几年, 一度被家中逼得连吃饭钱都没有的怪人,其实也是学馆中门第一等一的士子。

在此之前, 学馆里不少人对梁山伯抱住傅歧的大腿嗤之以鼻, 因为他们早早就给傅歧贴上了“将种”、“不会继承家业的幼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等等的标签,就算攀上这样一个人的路子, 又能有什么好处?

可就在傅歧如此“光辉”地回返会稽学馆之后,那些曾经对此嗤之以鼻的学生们,差点悔断了肠子。

傅异一死, 傅歧岂不是就成了傅翙这一支的独子?

一时间,梁山伯倒变得好似“未卜先知”、“高瞻远瞩”起来, 让人哭笑不得。

“这些势利鬼!”

傅歧插着腰站在院子里, 没好气地送走又一个前来“拜访”的同窗, 对着廊下笑眯眯地马文才撇嘴:

“你笑什么笑!”

“我笑你如今也是馆中的‘红人’了。”

马文才啧啧道:“只怕明日,这传闻就要变成‘马文才欲攀高门子, 梁山伯暗恨心中怀’了。”

如今他也住在傅歧这里, 还和梁山伯同住一室,现在正主傅歧回来了,岂不是一场“争风吃醋”的大戏?

“胡说什么呢!”

傅歧还是如同往日一般的率直,瞪眼道:“我长途跋涉了这么多路,颠的都要散架了, 没空和你们玩笑,我要赶紧睡觉。”

他随手将一封信塞给马文才,伸头看了眼门外。

“要再有来‘拜访’的,直接说我睡了,谁也不见!”

傅家为傅歧选的部曲是几个身长八尺的壮汉,然而并不愚钝,如今站在院中简直如铁塔一般。

他们闻言瓮声瓮气地“是”了声,满身行伍之气,声音震的隔壁祝家的部曲也忍不住往这边张望。

好几条大汉!

祝家的部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板,他们都是骁勇之士,只是为了水战,身材皆精干细瘦,如今竟有些暗暗羞愧。

那边梁山伯一得到消息就已经把傅歧的床铺屋子都收拾好了,回来后傅歧也不客气,进了屋见屋子里整整齐齐便知道他们早就回来了,脱了靴往床上一倒,便陷入了安眠乡。

隔壁下课回来的祝英台接到消息过来时已经晚了一步,只看见了裹着大被呼呼大睡的傅歧。

“他怎么累成这个样子?”

祝英台瞪大了眼睛,看着似乎都累脱了型的傅歧,“这是在日夜赶路?”

他们那时落难到徒步前行,也似乎没有累到这种地步。

一旁跪在傅歧榻前伺候的随从低着头,小声解释:“我等日夜兼程,郎君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了。”

“先出去说话吧。”

马文才看了眼傅歧,“让他好好休息。”

梁山伯原本就不住在傅歧的屋子里,一直借住在内室隔壁的书房,于是几人便移步到了书房说话。

马文才坐定后,拿出傅歧刚刚塞给他的书信,展开一读,脸色顿时一变。

“难怪他要日夜兼程回来!”

“谁的信?”

祝英台好奇。

“姚华的信,说是傅歧的兄长已经救出来了,会派人将他送回梁国。”马文才将信递给梁山伯,“我猜的不错,浮山堰上落水的官吏,竟被萧宝夤劫走了大半,连魏国也不知此事…”

他面色沉重。

“这浮山堰之祸,天灾三成,提议修堤的临川王占了三成,其余的都和萧宝夤脱不了干系。”

经过郦道元一事,几人都明白浮山堰会成功合龙、在九月崩堤,都是萧宝夤苦心算计的结果。

通过修建浮山堰,他驻守的寿阳从魏国可有可无的边缘地区一跃成为边防重镇,朝中不停输送粮草物资不算,大水淹没土地后大量的百姓和士族也涌入寿阳新筑的八公山新城中避难,给萧宝夤带来了无数的人口和财物。

如今知道真相的崔廉被逼得投奔魏国的郦道元,陈庆之回了建康后朝中却毫无声息,这浮山堰的暴乱,如今成了讳莫如深之事。

“梁魏两国,竟是暗中给萧宝夤玩弄与鼓掌之间。”

梁山伯看完了信件,立刻明白了姚华内中的意思,悲愤道:“南境本也是他的家国,他居然能狠毒至此!”

这么厉害的人物,也难怪皇帝一想到他还活在世上,便难以入睡,甚至恨到使出用“下游水淹上游”这么荒谬的计策来。

“所以只有他能够逃出建康,逃到魏国。”马文才冷笑,“如果不是陛下起兵,就以他的心计手段,东昏侯那皇帝也做不了几年。他原本是最有机会成为皇帝的皇子,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物是人非,又在魏国寄居人下,胸中恐怕全是恨意,哪里记得这里还是故土!”

当时东昏侯萧宝卷已经是天怒人怨,萧宝夤同样是皇后嫡子,又是颇有贤名的建安王,还都督着荆益宁雍梁南北秦七州军事,手中握有兵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