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匹的事情上,朱吾良支支吾吾,避而不答:“我们白袍骑的马都有好几年不曾用于战事了,颇有些不驯,未免诸位受伤,还是再等一些日子,等练的温驯了点,再…”

“白袍骑的马都已经是正在壮年的成年马了,还有些现在应该都是老马,怎会不驯?朱将军,你可别糊弄我们!”

傅歧家中就有骑士,知道马能活上三四十年,从三岁开始到二十岁之间都可以使役,这支白袍骑建成都还没有十年,马匹应当正在性格稳定的壮年期,哪里会被他糊弄?

这里除了陈庆之以外都养过马,花夭是外国人不好多提,于是就由傅歧向陈庆之解释了下马的习性,后者闻言后恍然大悟,顿觉奇怪:

“既然如此,朱将军,你直接带我们去看马就好。既然这么多年了,马匹若有生病或损耗的,也可以理解。”

但凡军中都有些猫腻,他以为朱吾良是将马养的不太好,于是先出言打消了他的顾虑,想要让他放心带他们去看马。

往日里也有好奇战马什么样的贵族来这里,但是一听说马性不驯可能伤人就吓到不敢去见,朱吾良怎么也没想到看起来文弱的陈庆之和两个明显出身士族的年轻人都不怕马,还能对马性如此熟悉,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

“朱将军,你就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所有人里,就属急着回国的花夭最是等不得,当即看了下四周的格局,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末将先去看看。”

到这种时候还再推辞肯定是要将人得罪死的,朱吾良见这小将去的果然是马厩方向,连忙追上。

“诸位别急,别急,我这就带你们去!”

他们跟着朱吾良到了一处马厩,那马厩虽然有些破败,但打扫的还算干净,一推开门就有四五匹好马站在廊中,浑身皮毛光滑水润,颇有风度地昂着头,见到有人来也只是看了一眼,并无狂躁。

他们早已经做好见到一批老弱病残之马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乍然见到这样的好马,一个个喜不自禁地上前去摸它们。

这些马也颇为享受的被他们抚摸,神清气爽,越发显得神骏。

“这匹马最初是当年南投的魏将带来的,陛下当年见猎心喜,遂成立了这支白袍骑兵…”

陈庆之并不会骑马,但也对这种神异的生灵十分喜欢,悦然道:“荒疏这么多年还如此神骏,当年一定更为俊朗。”

几人都在摸着马,唯有花夭皱着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发现这几匹马甚至开始用头来蹭来人的手掌要吃的时,花夭总算知道这种违和感在哪儿了。

这哪里是战马,明明就像是士人豢养的那种宠物,疯了才会想要靠这样的马打仗!

见几人还在围着朱吾良问这些马匹的事情,花夭趁着他们没有注意到自己,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又退了几步,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座马厩。

她沿着这间马厩出去,嗅着风中传来的新鲜粪便味道,朝着另外一处马厩走去。

他们六镇子弟几乎家家养马,还有套马为生的,找马群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还未到那处马厩,花夭先看到了一片被圈起来的草场,外围像是羊圈一样围着一圈栅栏,里面养着一大群肥硕无比的牲畜。

马是会跳跃的,绝没有人用这种方式圈马,所以花夭起先还以为养的是牛羊,可到了附近时,才发现里面养着的真是马,但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是那些是猪…

马是很难被养出肥肉来的,它们往往胸廓深长、肌肉发达,但这里的这些马已经被喂得看不清面目的清俊,四肢更是蠢笨无力,有些马甚至违背马的习性没有站着,而是倒卧在那里,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吃着口边的草料。

整座马圈里洒满了各种精料,这些马在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吃,实在让花夭无比震惊。

眼见着已经有在喂马的马奴看到了自己,花夭果断转过身,飞奔而去。

再往前跑,越是往前,风中传来的恶臭气味就越是明显,花夭见着这一大片连绵不绝的马厩,估摸着那边才是养着用来作战的战马的地方,脚步不由得又加快了几成。

此时是盛夏之时,还没到那马厩之处,花夭已经被四周胡乱飞舞的蝇虫和飞蜢骚扰的不得不遮上口鼻,全靠手臂来回挥动驱赶它们。

大概是因为太臭蝇虫又多的缘故,她一路跑过来,竟没有看到一个人。

等她跑到那连绵的马厩处时,映入眼帘的场景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骇然到身子都晃了几晃。

“不,不…”

诺大的马厩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骨瘦如柴的马匹,这些马腿部几乎都没有毛了,皮肤上布满大片的脓疮。

蝇虫像是咆哮般在破败的马厩里飞舞,以至于那些脓疮上都密布着蝇蛆,那些密密麻麻在蠕动着的白色像是在马身上长出的**之花,让整个马厩里都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这是河西马?这居然是河西马?”

花夭扑倒在一只高大的白马身边,泪如雨下的抚摸着它已经稀稀拉拉的鬃毛。

它不像那些河西马一般傲立与地,而是侧卧在廊厩之中,剧烈的咳嗽着、喘息着,用它满是白翳的双眼直直盯着眼前的花夭,像是在请求着什么。

北魏初年平定统万以及秦,凉等地,由于河西之地水草丰美,太武帝拓跋焘就于太平真君元年前夕下令开辟了河西牧场,当时四方骏马作为战利品汇聚魏国,畜生繁殖甚为旺盛,最多时大小马匹多至三百多万,骆驼两百多万,牛和羊更是不可胜数。

河西牧场有专门的人管理骏马,这些人专门负责赶着健壮的马匹,每年从河西一直放牧到并州,再从并州驱赶回来,这些马身体健康且适应力超强,很难出现水土不服,对水草的种类更是并不挑剔,已经渐渐成为魏**中主力的马匹。

在这里的马,俱是最健壮的河西马…

或者说,曾经是最健壮的河西马。

花夭的手掌从它低垂的头顶上、脊背、腿部抚过,一双能够开石裂碑的手掌如今不住颤抖着。

这是匹绝不超过十岁的年轻骏马,它的头部长大、鼻梁隆起,这样的马最适合作战;它的腿部骨骼流畅,如果能站起来,也必定是身材高大的好马。

可这样的好马,如今却苟延残喘在这样的地方,用尽全身的力气只为了能够咳嗽出一声。

花夭的手急切地摘下腰下系着的一个皮囊,她的大黑喜欢吃黑豆,但这种豆料价格昂贵,所以她只有在它做的不错时候才会给它喂上一点,为此,她已经习惯了在身后携带一些黑豆。

被喂了黑豆的瞎子马用鼻子轻轻地拱了拱花夭伸过来的手掌,在确定了送来的是豆料后,它像是愣住了,好半天后才开始小心翼翼地用舌头将它们送入嘴里。

它吞吃黑豆的速度极慢,即使这是对战马来说最为美味的料豆,它也没有表现出如同大黑一般的急切,它那样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慢到令人纳闷。

直到随着咀嚼的动作,它露出了已经几乎被磨损到不剩几颗牙齿的空洞牙床。

花夭只觉得心口有一团火在燃烧,那火烧的如此炽烈,烧的她想要一把火烧了此处。

但下一刻,那火又转成了彻骨的冷。

已经瘦到脱型的马儿在缓慢地嚼动之后,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白翳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丝灵动,温热的鼻子里也没有了轻轻的喷息。

花夭颤抖着又从皮囊里掏出一把黑豆,因为手掌的抖动,豆料从指缝中漏走了不少,她却浑然不觉,只将那一把黑豆放在那匹河西白马的嘴下,口中唤起呼唤战马的唿哨。

一个唿哨声起,整座马厩中都犹如被什么东西所惊醒,那些骨瘦如柴的战马们原本倒趴着的耳朵极快地前后动了起来。

开始有马尝试着想要站起,然而它们实在是太虚弱了。

没一会儿,不甘的嘶鸣声响彻马厩,喷气声和拉破风箱般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它们是那么急切的想要回应骑士的呼唤,那样的急切甚至突破了身体的极限,让它们在脏污的地面上剧烈地滑动了一小段距离,能站起者却寥寥无几。

而那匹河西白马,再也没动了。

第331章 人与畜生

不是六镇出身的人, 很难理解人与马之间的那种感情。

魏国和之前汉人建立的绝大多数政权都不同, 六镇的军户应军贴去参军打仗, 是要自备兵马武器的。

家中若准备的是上好的宝马,大多数时候一开始就被编入精锐的骑兵,如果你家贫到像样的马都没有,往往便只是攻城略地时的炮灰。

在六镇子弟眼里,马就是命,很多人在孩子一出生时就开始准备武器、铠甲, 等孩子四五岁可以上马的年纪就开始备马, 马和人一起长大,一匹马的壮年时期陪同主人征战,年老时和主人一起解甲, 人马犹如一体。

等上了战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活着回家。

像花木兰那样“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的, 只有那种临时才决定投军的女人,寻常人家哪怕再穷,自己不吃饭, 也不会亏待自己的马。

所有人都知道, 马, 是能带你回家的伙伴和同袍。

北魏人对于马的热爱是刻入骨血里的, 所以才有魏国的将领因为政治原因南逃还要带着大批良马的事情。

对于他们来说, 也许妻妾都是可以抛弃的, 但祖上为子孙积累下来的这些好马却不能丢弃。

正因为如此, 当花夭看到这么多好马骈死于槽枥之间时,整个人如坠冰窟,心都碎了。

她甚至想回到过去敲碎那些南逃之人的脑袋,将它打开看看,到底他们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放弃了这些陪同自己一起南下的半身?

经历过大黑被卖掉的经历,她很明白在南朝,一匹战马的地位和受到的重视,也许还不如一匹牛一头猪。

河西白马死了,花夭悲拗长啸。

仿佛是要呼应她,马场各处马嘶之声频起,就连喂养如猪的那些马也停止了进食,用鼻子开始大声地喷气。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起了白袍骑各处的注意,没一会儿,就有七八个士卒样子的人顶着恶臭摸了过来,见到花夭后大喊:

“什么人?不知这是军营重地吗?”

“军营?”

花夭脸上泪痕犹在,被呼喝后漠然地站起身,看着这座地狱牢笼,冷笑出声:“这里是军营?这不是屠宰场吗?”

“什么屠宰场…”

几个士卒被这浑身散发着寒气的年轻人吓到,颤颤巍巍地说:“没事你就出去,这,这里不让人玩的,这些马都生了病,会,会让你生病…”

听到他们这时候还在掩饰真相,花夭怒火中烧,也不管什么在别人的国家了,上前抓住一个士卒,将他的脸直接按到了河西白马的脸上,大声斥问:“为什么会这样!河西马也能给你们养病,天底下还有你们能养活的马吗?”

“你干什么!喂!”

看同伴被她按倒,另外几个士卒七手八脚地上来抢人,然而花夭是何等武艺?他们都还没上前,就已经被花夭几脚给踹开了。

她的手劲儿实在是大,被按着的那人只感觉自己被贴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上面,再一睁眼看到是匹眼翻白翳的死马,吓得不住叫唤。

可惜花夭一心要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但手不松开,还抓的更紧了。

其他几人见拿这凶人没办法,又怕不小心冲撞了贵人,只好一哄而散出去找救兵帮忙。

唯剩下那个可怜的小兵,被花夭硬生生压在死马身上,与那匹白马对视。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有的马蠢笨如猪,有的马是骨瘦如柴?之前给我们看的那些马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还有骑兵吗?这些马也能骑?”

花夭已经对这里能培养合格的骑兵不抱希望,连连逼问,大有对方不说就把他闷死在马首上的架势。

“别压,别压我,我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当那些逃出的小卒带来朱吾良和马文才等人时,那小卒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的差不多了。

夏季的马厩里臭气熏天、蚊虫肆虐,花夭只是在这里待了一会儿,整个脸已经被蚊子咬的都是疙瘩,她却好似无觉一般,就这么坐在犹如炼狱的马厩里,等着她的同伴们找到她。

朱吾良原本还想一个人来处理这里的事情,可马文才和陈庆之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他如愿,所以当所有人离开那座整洁干净的马房踏足这里时,表情都不太好看。

尤其当发现这里躺倒了这么多明显曾是战马的马匹时。

“这…这是?”

陈庆之看着倚靠在柱子上抱臂而立的花夭,倒吸一口凉气,“这些马,是怎么了?”

一眼望去,这么一大片马至少有七八十匹,后面延伸开来看不见的更多,大部分马只能说没死而已,却也算不上活着。

人非草木,见到这样的情景,心头总是会震动的。

“这里的都是病马,为了防止它们的疫病传播开,只能暂时放在这边隔离,平常也没人愿意来,因为担心人也会患病…”

朱吾良讪笑着解释。

“得病了?这腿都怎么回事?”

马文才捂着鼻子,下巴朝向一匹马的腿部,“毛都掉光了。”

“这些马性子都烈,平时不愿意养在廊厩里,我们只好拴着…”

“听你放屁!这些可都是河西马,是我魏国军中作为主力的战马,不愿意养在廊厩里难道我们都是和它们睡吗?”

他每说一句,花夭脸色就难看几分,最后更是破口大骂起来。

“你们梁国拿战马当畜生,日后战场上别人就拿你们当畜生!我居然还对你们白袍骑有期望,没有战马的骑兵怎么算骑士?你以为骑兵就是骑着马打仗就算吗?”

花夭的话实在难听,但朱吾良只当没听见,依旧好脾气的说着:“在下知道诸位肯定觉得愤怒,甚至觉得我们白袍骑名不属实,但在下确实有苦衷,陈使君,不知可不可借一步说话…”

他示意有事要和陈庆之详谈,而这里又不是商量的地方。

陈庆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再见花夭情绪太过激动,于是给了马文才一个眼色,先行跟着朱吾良离开。

“这些马有的还有救。”

花夭放了那小卒,领着马文才和傅歧一匹匹地走过这些羸弱的战马,指着那些还能站起来的说。

“马只要还能站起来,就有活下去的意志。如果现在找到厉害的医者,这些马还能活。”

她看向马文才。

“这些都是最好的战马,是河西马场的骏马,如果换成其他地方的马,被这么折磨早就死了。马文才…”

“看在你也姓马的份儿上,请一定要救救它们!”

“不是,这跟我姓马有什么…”

马文才被花夭的话气乐了,可当他看到花夭眼中的哀求和悲拗之色,那嘴角嘲讽的笑意慢慢收了回去。

罢了,这也确实太惨了点。

这些魏国人还想靠骑兵队回国,却见到这样的情况,心急也是正常。

马文才也不能理解北魏军户对于马的感情,但当初他在学馆里教学生们骑马时的飒爽还犹如昨日,自然明白他此时肯定心里不好受,不该说的话没有再说,而是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我会想办法找人来看看。”

他如今督办此事,自然也有底气说这话。

“如果需要药材和其他物资,我也可以帮忙。”

傅歧在一旁插嘴,“花将军请放心。”

“不过,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至少这个没这么丑的地方说话吧?”

马文才有洁癖,捂着鼻子驱赶乌泱泱冲过来的蚊蝇,“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应对。”

“是我太心急了。”

花夭皱眉看了四周一眼,“这地方简直让我作呕,我今天根本没有心思再挑什么骑兵了,我们先离开这里,边走边说。”

那朱吾良嫌马文才和傅歧年轻,有事都是找陈庆之商量,他们留在这里也是无趣,干脆决定先回城里。

以马文才的傲气,被这么轻视,这朱吾良之后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刁状肯定是少不了的,只可惜那朱吾良不知道马文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否则刚才借一步说话时肯定不敢少了马文才。

几人心情沉重,骑着马直接去了裴家的客院,因为马场熏臭花夭又给咬得很惨,几人先去沐浴换衣衫。

一番沐浴更衣后,花夭穿着马文才宽大的袍衫,头发湿漉漉地踏出了屋子。

她和马文才身高相仿,但毕竟是女人,马文才看着她红通通的脸抛出一个瓷瓶:

“给蚊虫叮后止痒的,徐之敬做的,你先拿去抹一抹。”

花夭伸手接住,欣然而坐。

这时她的情绪才算平复了不少,至少能够冷静地说出自己的见闻了。

她一边往脸上抹着药,一边和马文才与傅歧坐在通风凉快的廊下,声音低低地说道:

“那白袍骑里,现在已经没有能打仗的马了。”

花夭长叹一声。

“我们,很可能找不到想要战马,也找不到想要的骑兵。”

第332章 享乐之物

“白袍骑以前可能是骑兵, 现在只不过是为权贵之家提供新鲜玩乐东西的享乐之地。”

对于可能不能得偿所愿的失望, 充斥在她的语气中。

因为南朝擅城守,北方擅野战,所以往往在世人眼里, 南方没办法养马才是不出骑兵的关键。

但鲜卑通过上百年培养的马种早就克服了水土不服的问题, 只要有草地、有精料,无论是南还是北其实都可以养好马。

让南朝养不好马的关键原因,是马政的腐败。

起初北魏降将带来的马匹都作为晋升的资本献给了南梁, 南朝没见过这么好的马,人人都以河西名马为稀奇之物, 当初这匹马里最好的那一批,早就被门阀们想尽办法弄走了一批。

剩下来的战马,为了让它们能持续的生育新的战马,又想尽办法弄来了种马, 给其中一些正值生育高峰期的战马喂药, 迫使它们不停的交配,无论对母马还是公马, 如此透支生育能力对战马本身都有很大的损伤, 因为这个,又折损了一批战马。

那些因为生育而废掉的公马, 大多被租借给朝中各种衙门役使, 主要是用于了这十年间在京中浩浩荡荡兴起的寺庙建设, 别的不说, 这牛首山南边的佛窟寺、仙窟寺就全靠马场里的壮年马作为运输工具。

寺院里租借了马还好, 至少出家人还要讲究个众生平等,能在寺院里“打工”的至少还有吃喝,有休息的时候,但是用来拉城墙的砖、拉军械武备、以及修皇陵的那些役使马,往往受到了更大的摧残。

徭役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克扣口粮和能够使用的工具,连人尚且都要克扣,更别说马了,被租借出去的马回来后很少能熬过半年的。

这些马本来就不是用来驱使用的力马,战马的长项在于奔跑的速度和冲锋的力量而非耐力,尤其到了冬天,天气寒冷彻骨、饲料严重缺乏,再强壮的马也可能在很快的时间里皮包骨头下去。

相比较之下,母马遭遇的更像是人间地狱。

建康城的达官贵人不喜欢这种战马,他们更喜欢果下马这种类似于玩具的马,但即使是果下马也很少有人骑,他们喜爱的坐骑是因为老庄而风靡的青驴和青骡。

最强壮的骡子往往也是最温顺的那一群,来自于母系的血统让它们强壮而通晓人性,有着马一样漂亮的毛发和驴一样温顺的性情,在“市场”的需求下,这里的母马被迫和驴子交配,生下不少质量上乘的骡子,高价卖给达官贵族之家,有时候也作为一种交好的礼物赠出,已经不是建康城的什么秘密。

生育对于母马的损伤比公马更强,很多母马甚至会死于难产,这些母马丢弃可惜,大部分最终成为了一块块的“马肉”,供有需要的豪富门庭尝鲜。

渐渐的,有些牛羊吃腻了的,听说这里有马肉,就会派管家在马场里指定一些看起来体格健壮又没有生病的马圈养起来,到膘肥体壮时宰杀、贩卖,之前花夭在路上看到那些被圈起来只知道吃的马,就是被“指定”的那些马。

这些马逃离了被役使、被做种的悲惨命运,但却不知道吃饱之后等待它们的是更可怕的未来。

白袍骑最盛之时有七千匹马不过是个谎言,那七千匹是包括种马交配、骡子和各种做种的驴子、矮脚马集合在一起时候的产物。

白袍骑以“培育马种”为由向朝廷要求拨款兴建马场,可朝廷里的官员又不是都是傻子,来过几次后就知道那七千匹马是怎么回事,于是拨下来的钱越来越少,钱越少越对马苛刻,恶性循环之下,连最神骏的那一批马最后都没逃过魔爪。

起初,他们对于做这种事还有些顾忌,为了应付抽查和有些贵人的好奇,在马场里留下了五百余匹最好的战马并未糟蹋,花夭看到的河西马就属于那五百余匹里的一只。

但是战马不是光有吃喝就行的,战马需要一只保持奔跑的状态,水也只能喝清水,所以才有饮马池的存在。

每天要有骑手负责带着这些马放牧、保持它们有旺盛的状态,还要给它们梳理毛发、清理廊厩,否则就要生病。

这些马是战马,原本都有自己的骑手,马不是配上马具就可以骑乘去打仗的,它需要骑手从给马打理开始刷毛、清理马蹄、按摩开始熟悉感情,直到到读懂马儿的肢体语言,再到最后马儿对你开始产生感情和信赖,这都需要主人无限的时间和精力的投入。

原本白袍骑有很多称职的骑兵,但因为“创收”工作对战马的虐待,这些骑兵不是被内部排挤了出去,就是因为顶撞上司怒而离开,很多战马失去了合格的骑手。

这些骑手一离开,每天没有人来驱驰,在照顾它们上也有疏忽,性格上渐渐就变得暴烈起来。

暴烈的马容易伤人,于是就受到了重新驯化的过程,有的被鞭打、被栓柱子、被禁食,其中有一部分重新被驯服了,成为之前马文才他们看到的那种“宠物”,剩下渴望奔跑的不是性情变得更古怪、就是失去了野心,变得害怕人、拒绝被骑乘。

这些最终拒绝被骑乘的马被朱吾良彻底抛弃了,只有一些白袍骑会偷偷摸摸来照顾廊厩里的这些马,让它们想办法活下去,但收效甚微,它们的问题并不只是缺少食物。

花夭在逼供完那个小卒之后内心简直是绝望的。

那些河西马脚上完全没有了皮毛不是因为生了病,而是长期被拴住让它们焦虑地踢腿和碰撞柱子、使得皮毛全部被磨蹭掉了,没有毛的皮肤最容易招引蚊虫叮咬,生出脓疱后又溃烂,如此恶性循环,好生生的马四肢都出现了感染的情况。

之前那些被租借出去的马匹还有活着回马场的机会,去年开始梁帝下令收铁铸钱,钉铁工坊里所有的铁全部都被收了去,马儿连马蹄铁都没有了,由于负载重量增加、行走距离变长,尤其是在硬质路面上行走,马蹄甲被迅速磨光并劈开,这些马就变成了瘸子无法行走了。

说实话,朱吾良听说金部郎来的时候还很高兴,如果金部愿意批些铁下来做马蹄铁,马匹的损耗就不会那么快。

只是他没想到还没等到他“循序渐进”地讨要东西,所有问题就被一下子全部爆发了出来。

花夭在讲述的时候,祝英台已经下班回来了,她看这边气氛这么严肃便没有出声,只是站在花架下静静的听。

花夭和她的先祖花木兰不同,她并不是一个隐忍而沉默内敛的人,所以先祖花木兰选择了解甲归田,而她却积极的出世想要给六镇子弟寻求一条新的道路。

这条道路原本系在任城王元澄身上,现在元澄死了,她就必须尽快回去,在六镇乱起来之前找到其他的办法。

为了这个目的,哪怕要大闹牛首山马场、哪怕要得罪朱吾良和他背后的主子,她也在所不惜。

牛首山马场里的那些马不是畜生,那些人才是。

马文才本来对于在白袍骑里安插自己的人手很有信心,可一听说白袍骑变成了这样的地方,原本的豪情壮志都被泼了一盆冷水。

而对于傅歧来说,更多的是羞耻,对于自己的国家不重视武备、对于马政系统如此腐败残酷的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