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原以为有这样好的机会,百官即使不会群情激奋的想要立刻北伐,至少也会出声附和、献策献计,却没想到太子一句话后,大半官员都顾左右而言他起来,让他颜面尽失。

怒意之下,萧衍语气凶狠地说:

“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太子一心只想着‘名声’、‘义气’,简直是可笑!百姓想要理由,给他们一个理由便是!那徐州刺史元法僧还在大梁当个安乐侯呢,既然魏国的宗室都被杀了个七七八八,我们可以扶植起元法僧,打着‘借兵’的名义送他回国嘛!”

萧衍这话一出,原本还在和稀泥的众臣纷纷反对起来。

“陛下,不可!且不说元法僧这宗室血脉也实在是隔得太远,就算他是元魏的直系王爷,就凭他献地投国,魏国也不会有任何人拥戴他,更不会为他开门投城,说不得还要拼死抵抗!”

刚从徐州回来没多久的曹仲景极力反对。

“何况此人绝无担当,就算陛下借兵给他,怕他也不敢回国,万一半路上跑了,才叫难堪!”

“陛下,元法僧贪鄙懦弱,在魏国树敌极多,并非扶植的好人选啊!”

“陛下三思!”

别说魏国人看不上元法僧,就连梁国也没几个人能看得起这位献了城逃跑的徐州刺史,一顿反对之声后,萧衍也不得不噤口不言,不再提起要扶持元法僧回国的事情。

于是一殿君臣不欢而散,萧统下朝前用能剜人的目光狠狠瞪了太子萧统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皇帝离开了,太子萧统却仍然立在殿中,面色苍白,整个人好似魂游天外。

“太子殿下,您不该在这样的场合,用这样的语气劝谏陛下的。”

谢举本来该回尚书省去,可见到太子这个样子实在可怜,忍不住留下来攀谈了几句。

“您和臣等不同,你是陛下的儿子,有些话,可以私下里劝说陛下,而不是当众拂陛下的面子。东宫这几年行事原本就有些强势,何况陛下想要北伐的原因您又不是不知道,这时候你出声反对,怎能让陛下不多想?”

谢举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东宫舍人,也算是看着太子萧统长大的,不愿萧统与皇帝渐行渐远,只能尝试着让他自己醒悟。

谁料谢举一说起“北伐的原因”,萧统原本苍白的脸色突然又青又红,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愤怒,竟脱口而出道:

“为了一人而弃天下人的安危于不顾,难道不是不智吗?今日就算是我在洛阳,我也会劝谏父皇不要北伐,而是趁机休养生息壮大自己,他日何愁没有北伐之时?!”

激动之下,萧统的声音稍大了一些,引起不少还没离开的官员侧目,萧统说完之后也有些后悔,只能倔强地看着谢举。

梁国最上层的这些官员门阀其实都知道萧综这个“遗腹子”是怎么回事,私底下也不是没有嗟叹过东宫的狠辣和萧综的倒霉,甚至因为他自污身份保护故国的决定而对他十分同情,这些态度在平日里和太子一系官员交往时,不免就会带出几分来。

萧统从小以“君子”的操守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对百姓爱护对官员宽厚,活了几十年怕是也没有像如此这般做过一件“亏心事”。

他以“高德”自居,却有了“残害手足”的事实,内心的痛苦和执拗可想而知,如果按佛家的说法,他现在已经“入了魔”了。

谢举知道劝说无用了,也只能叹息一声,对萧统微微躬了躬身子,先行告退。

散了朝后,萧衍却久久无法平静,脑子里不停回想着朝上的百官在太子反对后态度大变的情景。

在此之前,朝中大臣们只是建议再等一等,可太子一出声反对,情况顿时便起了变化,就连他也没办法再坚持己见。

他这个做父亲的一心是为了救回儿子,可做儿子的却想着反对父亲,萧衍越想越是愤怒,甚至有些怨恨起这些“朝秦暮楚”的公卿大臣们来。

萧衍端坐在案后,越想越是愤怒,只觉得有一腔火焰在胸中燃烧着,非要也烧一烧别人不可。

于是他传了口谕,将今日反对北伐的几个官员,以及几个儿子都召进了宫中,让他们立刻觐见。

宫中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有心之人,何况刚刚才有了龃龉,皇帝立刻就要发作,朝中内外都十分不安。

反对的这些官员里,有几个是东宫派系,有些却只是从没有站过队的普通官员,只不过有感于百姓的疾苦所以才出声附和,皇帝的口谕一到,这些官员各个都惴惴不安,使出各种手段把消息传了出去,希望有交好的同僚或上司能够“搭救”。

官员们尚且胆战心惊,直接提出反对的太子萧统更是心慌意乱,等他们如履薄冰的入了宫,各方求见皇帝的折子也送了进去,只希望在皇帝在发落他们的时候能够在场劝上一劝。

原本他们以为皇帝肯定不会理会他们求见的请求,谁知也不知这位“陛下”是怎么想的,只要求见的大臣,他都一应允了,准了他们入宫。

于是等到他们见到皇帝时,殿前已经交头接耳的挤上了几十个人,均是穿着官服,匆匆赶来的。

萧衍走出殿门,目光从殿前这几十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了太子萧统的身上。

太子已经是有妻有子的青年,他长相身形都肖似萧衍,方正的脸庞、宽厚的肩膀,立于人群之前时,颇有沉稳之态。

不知不觉间,那个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会用仰慕的目光看着他的儿子,也渐渐开始以这样“对立”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了。

萧衍停留在太子身上的目光实在太久了些,久到让所有人都不安。

他们以为皇帝肯定要找出种种借口责罚儿子,又或者是像几年前那般命令他禁足在东宫。

然而,萧衍只是神情十分疲惫地看着太子,沉声开口:

“朕这几十年来,一直勤于政务,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五更天起,除非生病,从未断过大朝。这么多年来,朕励精图治,从来不敢懈怠,可岁月不饶人,朕也毕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

众臣愕然,有些反应快的,还能说几句“陛下圣明”之类的话。

只是萧衍语意未断,便又丢出一句话来,震得在场之人几乎魂飞魄散。

“如今太子正值壮年、精力充沛,而朕却已经是年老体衰之人,应付国事也渐渐吃力。朕想了想,既然太子已经能独当一面,不如让太子监国吧。”

萧衍语气像是玩笑,表情却肃穆认真。

“而朕,则效法佛祖,舍国出家。”

第425章 指点江山

萧衍这番“做作”倒不是事出突然,实际上, 在他提出要“出家”之前, 他就已经当了在家居士很多年了。

近十年了, 他持斋念佛、不近女色,但凡有休息的时间, 几乎都在同泰寺中度过,而不是后宫。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百官要找皇帝问政, 去的都不是金殿, 而是台城对面的同泰寺里。

萧衍这既像是气话、又像是发泄的决定提出后, 便以旁人无法阻止的速度火速搬离了宫中,搬去了同泰寺。

同泰寺的主持比萧衍还干脆,萧衍宣称要“出家”后, 立刻召集信徒与寺众,将“主持”的位置让给了萧衍。

这位统治梁国长达二十余年的皇帝,在受戒之后改法号“冠达”, 颁下了“戒牒”,除了没有为他剃度,从里到外、从法理到事实,都已经和僧人并无差别。

朝堂内外一时间全部炸了!

皇帝的突然出走, 简直就如一个平时十分乖巧的孩子突然迟来的叛逆,打的所有臣子措手不及, 甚至生出荒谬的感觉来!

就在皇帝弃朝前往同泰寺的当天, 同泰寺外被潮水般涌入的文武百官和高门子弟团团围住, 几百人在同泰寺外哭声震天,大呼“陛下回来”,悲声传出数里,震惊众人。

许多住在建康城的百姓不明所以,还以为皇帝生了重病快不行了,一个个都急着让家中没有成婚的子女赶紧成亲,结果一时间,建康城中的气氛与同泰寺外的悲戚绝望截然相反,为亲事请期的人家和说媒的媒人在城中来往不绝,虽然不敢张扬,但还是一派喜气洋洋。

和百姓为了亲事操心相对的,便是梁国朝堂上的一片愁云惨雾。

皇帝临走前虽召来一批大臣留下过口谕,甚至当着太子的面说出了“太子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可以监国”这种话,但皇帝当时召来的大臣多半是东宫一派的官员,其余寥寥几个根本不在流内上品,连尚书省的侍中都见证,说出来的话根本不能服众。

偏偏皇帝的速度太快,在第二天上朝之前就已经趁夜去了同泰寺,之后就在同泰寺闭门谢客不出,谁也见不到他。

萧统生下来就是太子,萧衍为了培养这个儿子,朝中但凡有能力的臣子,大多都在东宫担任过官职,有些是“太子家令”,有些是“太子舍人”,就是为了让儿子和朝中百官能够好好磨合,而太子之前也曾数次监国,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但萧衍这个皇帝实在积威太重,他走时丢下的话是“监国”,不是“禅位”,就没有人敢真将太子当做主心骨商议国事,哪怕萧统第二天真的开始主持朝会,朝中也没有来几个人。

萧统站在大殿里,看着殿下稀稀拉拉屈指可数的几个官员,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太子,还宣朝吗?”

萧统身边的宦官魏雅眼中全然是愤怒之色,“一共只来了十几位使君,怕是没办法开朝了。”

空空荡荡的大殿,哪怕是压低了声音的问话,也能被广阔的殿堂一层层传开,这原本是为了阻止百官私下交头接耳的规定,魏雅是第一次做宣朝宦官,并不了解,于是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殿下之人听得分明。

来上朝的那十几个人里,除了对萧统最鼎立支持的东宫派官员徐勉等人,其余皆是闲散惯了连消息都不通达的庸人,而就连这样的人,在听到了魏雅的话后,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好似马上就要逃出生天似的。

于是萧统原本的尴尬彻底变成了羞耻。

“散朝!”

萧统沙哑着声音,丢下这一句话,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满怀耻辱的地方。

太子是兄弟几人中身材最为高大的,长相也端方威仪,颇有古人之风。过去数次监国之时,他待人接物都从没有出过错处,替皇帝坐在御座之上时,众人皆是心悦诚服。

可如今,他几乎是狼狈而逃,原本高大魁梧的身材,也因为这几年来的消瘦变得充满悲戚之气,在这空荡的大殿衬托之下,背影越发萧瑟可怜。

萧统离了大殿,闷着头一口气直冲到自己平时处理公务的偏殿里,身上那股憋闷才终于发泄了出来。

可惜“礼法器度”早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哪怕他此时悲愤到几欲死去,也只是将桌面上的笔墨纸砚等扫落一地,随后趴伏在案桌之上,不愿抬头示人。

徐勉等因为担心而追过来的臣子守候在太子的书房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想要进去劝慰,却又怕更伤了太子的脸面,只能在外面大声道:

“殿下,陛下临走前既然嘱咐了太子监国,那殿下就必须肩负起监国的任务,岂可自暴自弃?!朝中百官可以旷朝,太子却不能!因为百官可以等,堆积如山的案牍不能等,天下的百姓不能等!请太子振作起来,以社稷为重!”

皇帝去了同泰寺,应该批阅的公文就滞留在了太极殿中,徐勉等人的意思便是希望太子能立刻前往太极殿,将那些堆积的公文拿到东宫中来,先由东宫的官员辅助太子一起批阅掉。

这么多年过去,东宫早有了一套流转的班底,俨然就是第二个“小朝廷”,就算朝中文武百官旷了朝,也不至于立刻就让梁国的政权瘫痪。

这是废除了“子贵母死”的规则后、整个朝政都混乱了的魏国,远远不及梁国的地方。

“滚!”

然而他们面对的,只有太子的一声怒吼,和一只飞出窗外的砚台。

“若不是你等自作主张,今日岂会有如此局面!”

砚台被掷落在他们的面前,摔碎了一个尖角,而后又弹了几下,才滚入草丛之中。

徐勉几人相顾无言,只能叹了一口气,从草丛里捡起那个碎了的砚台、以及地上碎裂了的一角,无奈而去。

第二日,到了上朝之时,上朝的官员依旧寥寥无几。

太子明显已经不似昨日那般沮丧,甚至还能好言好语地询问来上朝的官员可有本奏上,是否有急事需要处理。

但中书省依旧没有将各地的奏折和文书移交给东宫,而太子也没有去太极殿的书房里取回之前堆积的公文,所有人都好似心照不宣的忘了这件事,就像是皇帝只是出去“散心”几天,随时都会回来,谁也不愿做出改变。

太子不急,好不容易等来太子临朝机会的东宫里的官员们却急了。

徐勉悄悄入了东宫,在屏退所有人的情况下,道出了他的来意。

“殿下,朝中文武百官大多崇佛,如今陛下已经出家,已经不算是俗世中人,为何您还迟迟不肯下达诏书,让中书省将公文送来呢?”

徐勉见太子缄默不语,又咬牙开口,“陛下走时,并没有带上虎符和印玺,如今这些都存放在太极殿的后殿之中。您是监国太子,以‘监国’的名义去太极殿里取走虎符和印玺,又何惧陛下会回来?”

这话已经是诛心之言,萧统终于有了反应,他立刻意识过来什么,又骇然喝道:“你在父皇身边安插了人手?!”

虎符和印玺都放在专门的金匣之中,有专人看管,平时并不启出,而且金匣体积颇大,又沉重,若是金匣被搬出,必有宫人知晓。

但传出流言和主动窥探,那就是两回事了。

“不是我!”

哪怕他现在是太子眼前最得用之人,这种事情也不敢承认,连忙解释:“那些探子是丁夫人之前留下的,臣也不知情。只是事情发生后,早上有宫人悄悄找到了我,给我传了这个消息。”

“那宫人呢?”

萧统怀疑地问。

“他不能和我接触太长时间,递给我这个信物就匆匆离去。我之前在陛下身边见过此人,消息应该不假。”

徐勉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印,确实是丁令光给他们传递私信时的印玺,太子接过后仔细检查,确认无误。

可他好似越发不满了。

“拿了我母妃的印信,难道就算是母妃的人?谁知是真是假?”萧统握着小印,悲声道:“我大梁皇室,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而闻名,如今你却是在劝我造反吗?”

“陛下那般崇佛,能够借此精修佛法,想必也是开心的!释迦牟尼是释迦国的王子,达摩是香至王的王子,西边那么多王子既然能成佛,陛下以天子之尊修佛,成佛成圣不是更理所当然吗?!”

徐勉辩解道。

“好啊,你这不是劝我造反,你这干脆是劝我弑父!”

萧统气得直抖,若不是怕喊人来会被误会,当时就要人将他驱赶出去。

徐勉正是看出他不能声张,情绪激动之下,牵住太子的袖子,又继续劝说。

“这怎能是造反?殿下是太子,是梁国名正言顺的储君!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却不管不顾弃朝出家,正是殿下应当力挽狂澜之时!”

徐勉几乎要将一腔急切倾泻而出。

“同泰寺孤悬宫外,背靠鸡鸣山,若殿下派出一支军队,以‘保护’之名围住同泰寺,除非有兵马能够突破宫中,否则里面的人绝无突围可能!”

他通晓军事,也长于政治,曾是萧衍最看重的辅佐之臣,如今他也确确实实在用最大的努力为萧统“设计”一条通达之路。

“若殿下舍不得陛下成佛升天,大可继续礼遇佛门,将陛下奉为‘在世佛祖’!殿下仁孝之名天下皆知,臣也没想劝殿下做什么,只要保护个一年半载,等殿下彻底掌握了朝政,到时候再解除‘保护’,又能如何?”

徐勉看着表情越来越惊恐的萧统,颇有点恨铁不成钢。

“陛下年纪大了,又有头风和消渴之症,趁此时好好休养,未必不能颐养天年,长命百岁,到时候,父成佛祖,子为明君,谁敢说殿下不孝顺?”

萧统听完徐勉的话,牙关嘎嘎作响,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徐勉却已经为他想好了所有后路。

“殿下此时第一步,便是借着去太极殿取出堆积文书之名找到金匣,而后命东宫卫率‘取’走金匣印符,得到名正言顺批阅奏折的权利。”

他沉声道:“有了印符在手,东宫的官员就可以帮着处理大部分的公文,到时候那些在同泰寺外哭诉的官员,用或不用,只不过是殿下一句话的事情。他们看清了朝中的局势,总要为家门考虑考虑,是不是值得旷朝日日哭求。”

若不愿意回来上朝,换了也就换了。

“北府兵素来只尊“正朔”,殿下可以相位相许,拉拢谢中书、朱郎中等人,再以‘赐士’为礼,招揽朝中庶人出身的官员、将领,也不许他们做什么,只要他们暂时静观其变,便能给我们腾出手的时间。”

徐勉来之前早已胸有成竹,此时侃侃而谈,颇有“国士无双”的风度。

“陛下的八子之中,二皇子在北魏,三皇子、五皇子是你的同胞兄弟,其余几位皇子年纪尚幼、不足为惧。只要太子殿下稳住局面,等文武百官反应过来,自然不愁没有投诚之人…”

不知何时,萧统脸上的愤怒已经渐渐隐去,眼神里里闪烁着复杂的神色,幽幽地看着徐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好似一方深潭,让人捉摸不定。

而对于徐勉来说,太子不再继续打断他的话头,就是有了极大的可能。

这让他越来越是兴奋,将他为“东宫”谋划的大计继续道来,不但有理有据,甚至因为他熟识朝中诸官,连他们可能做出的应对都一一考虑周全。

等到他说到口干舌燥,终于停止,萧统眼神古井无波,唯有那隐隐发红的两颊,泄露了他内心那极度的不平静。

良久之后,他将手放在徐勉的肩上,微微拍了拍。

“徐仆射…”

“你让孤,好好想想。”

第426章 不进不退

就在朝中百官头疼着无法进入同泰寺、只能在门外痛哭流涕求见, 此时马文才却坐在同泰寺的静室, 跟皇帝四目相对。

徐勉对太子说的话其实不假,皇帝走之前确实没有带走金匣虎符,也没有带走国玺玉印,甚至担心儿子不知道这件事, 还拐了个弯透露给了东宫那边。

有了虎符就能名正言顺的接管军队, 有了印玺就能代理国事、处理政务, 甚至可以控制朝中百官的喉舌。

所有的一切都放在那里,好似太子只要伸手, 就能够全部拿去。

“陛下,您的良苦用心,臣怕太子殿下不能理解。”

马文才轻嗅着鼻端的檀香,叹息道:“太子殿下君子端方, 在他的心中, 对您的敬爱也许比皇位还要更重, 您逼他用雷霆手段, 其实与其说是在试探太子殿下, 不如说是在试探东宫的臣子们。”

“知我者, 佛念也。”

萧衍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僧袍, 手中拨动着念珠,除了头发尚在,从举止气质已经看不出和一个僧人有何不同。

“太子年幼时, 我担心他性子太过温和, 指派给他的家令和詹事都是处事强硬果决的人, 希望他们能弥补太子性情上的不足,给与他正确的引导,他们都是世人赞叹的大儒、谋士,也确实将我的太子养成了这世道道德需要的样子。”

他缓缓道:“我接手这个国家时,南方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经历过几朝昏君的统治,百姓已经苦不堪言,他们需要一位仁慈的君主,我也希望太子变成一位仁慈的君主。”

“可时事是会随着政局的变化发展的,如果天下将乱,太子还不能明白过来什么才是真正的‘安稳’,他就不能胜任太子这个位置。”

听到皇帝谈论起家事,马文才一句都不敢插嘴,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跪坐在那里。

“其实朕很多年前就向太子隐晦的指出过很多问题。”

萧衍说起对孩子的不满,并不带着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而更像是长辈对朋友发出的无奈感慨,这让马文才没有那么惶恐。

“他太过在意‘名声’,当年入大理寺历练时,主官主审案件,只要他在旁听的,一律都将刑罚减半、尽可能的宽大处理,以至于到如今只要有部门想要将犯人轻判时,都会用各种悲惨的理由,特地报到太子那里处理…”

“他有抚民爱民的名声,所以每逢雨雪天寒,便会亲自去救济穷人。可他镇抚百姓,却用的是军服军衣,我让他主管军服后勤,是为了让他了解行军打仗、补给为先的道理,他却以天下太平为由每每克扣军中的冬衣。魏国六镇动乱不休,皆因士卒不能温饱,我训斥过他过几次,最后只能收回了后勤的差事。”

萧衍手中的念珠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语气中的无奈也更甚了。

“结果,他就让东宫的官员都缩衣减食,情愿让身边忠心耿耿的从人忍饥挨饿,也要维持每到冬寒赠衣送食的惯例…”

“帝王是替上天治理国家的天子,不是被臣子摆布的傀儡。帝王可以崇佛,可以好名,可以贪财,可以爱色,却不能让这些变成臣子可以利用的弱点。”

萧衍像是在教导自己的子侄那般对马文才说着。

“就如陛下赐给臣的那么多铜一般?”

马文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立刻从萧衍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治国的道理。

“世人都道陛下崇佛,担忧佛门日渐奢豪,却不知陛下才是那个富有四海的人。”

“是,就如那些铜器。”

萧衍笑了,笑得既有些自豪,又有些惋惜。

“先皇后教会我一件事,如果手里没有足够的资本,就只能听命于人。”

所以成婚之后,家中钱财全都是由郗氏管理分配的。当年他的后宅虽有别人赐而不能辞的女人,却从未有人敢起什么歪心思。

“虽然歌功颂德时都说我是天下之主,但我真要用钱做些什么,天下又变成我的主人了,所以,名声这东西,就是用的时候拿来用用,别放在心里。”

萧衍知道天下人对他崇佛有许多怨言,但崇佛对他的统治有利,这些怨言就成了废话。

“可惜太子不是阿徽的孩子,丁令光将他教坏了。他想要赈济百姓,不思经营之道,却只想用别人的东西来施舍,这样小家子气的做法,不是君子该有的格局。”

他又叹,“但他总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愿意给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想当初我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都尉,是被人一逼再逼才走到了今天的位子,也许现在有人逼一逼他,他能顿悟过来,那就还不算晚。”

马文才垂首跪坐在萧衍的脚边,细细咀嚼着萧衍的每一句话,并将它们牢记到心里。

他是个合格帝王,也有着真正的帝王心术,这是先生和博士们不会教导的东西,也是除了那些皇子们,无法窥见一角的深沉。

皇帝这次考验太子的,是“御下”之能。

虎符和印玺都留在了宫中不假,可建康附近还有一支部队是不需要虎符,只听从皇帝手谕的,便是陈庆之和马文才一手重建起来的“白袍军”。

这支骑兵经过君臣三人合力打造,如今已有万人的规模,在梁国境内养了两万余匹战马,其中大部分就在牛首山牧场,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便能绕过城外,突袭同泰寺的方向。

前些年白袍军实在太过不堪,后来虽然有了起色,但为了敛财,靠赛马进入人们视线的牛首山大营更像是个“戏耍”的地方,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些精湛的骑术和残酷的淘汰率后面代表着什么。

太子不重军事,也和大部分人一样认为骑兵在梁国没有什么用处,即使他会考虑到白袍军的存在,但骑兵从来不善攻城,也不会有人觉得白袍骑能攻破宫城、穿过台城,前来救援同泰寺。

可以说太子无论是进是退,皇帝都立于不败之地。

牛首山大营的上万士卒在陈庆之的带领下枕戈待旦,马文才带着精锐在同泰寺中严防死守,等待的都只是太子下一步的动作。

而皇帝对太子接下来会怎么做的期待,更是显而易见。

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萧衍也在同泰寺里逗留了两天。

这两天里,几乎所有在京中的大臣都在同泰寺外哭求过皇帝回宫,宫中几个年幼的皇子更是在三皇子的带领下在门外草庐里守了两天,唯有太子一直居于宫中,没有来过。

这在许多大臣眼中,更是太子和皇帝起了矛盾的象征,以至于大部分大臣为了“表明态度”,甚至不敢上朝,就怕被皇帝秋后算账。

太子在朝堂上明里暗里用“父皇不仁”的态度劝谏打萧衍脸的程度,和同泰寺外的群臣相比,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堪称“你老子还是你老子”的典范。

“阿摩,无论你是进是退,我都会夸你。”

“维摩”是太子萧统的字,皇帝小声的低喃断断续续传到马文才的耳中,还是泄露出皇帝几分紧张的情绪。

“现在改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天家父子做到这样,还能互相留有一份期待和关心,其实已经是难得了。

马文才不禁心中暗想着,如果是自己,遇到这样的情况,会如何去做。

大概先会拿回印信和虎符,将军队掌握在手中,以免有人趁机生乱,或是边关因为战事出现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