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过是北海王世子,又不是北海王,更不是魏帝,你对我允诺什么,又岂能取信于我?”

北海王世子一怔,继而面红耳赤,讷不能言。

“你说的没错,我与马文才相交伊始,便知道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你说的位置,我也确实想要,但对我而言,一个世子妃的位置,实在没什么意思。”

花夭摊了摊手。

“你要和我结盟,无非是觉得北海王对你并不重视,要我的黑山军为你借势,更有可能,想要在回国路上一鸣惊人、获得更多的支持。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女子,你想补偿我,让我和你冰释前嫌,并全力帮你,可以…”

她当着北海王世子的面,笑得豪气万千。

“你什么时候真成了北海王,我再带着我的黑山军给你做嫁妆!”

北海王世子是带着沉重而坚定的步伐离开的。

花夭虽然不是什么城府深沉之人,但没忽视他走时眼中闪过的野心和不甘。

在被囚禁的那些日子里,她曾不止一次的听见过北海王那些亲信背后的窃窃私语,那些对北海王世子是个能主事的庆幸、对北海王志大才疏的感慨,以及那些背后的蠢蠢欲动。

都是一群蠢货,还老想着算计别人,也就他们把这“北海王”的王爵当成天下至宝,她连“保母”都不愿意当,能看得上什么“北海王世子妃”?

花夭撇了撇嘴,一点心思都不想放在北海王父子身上了。

“你倒是敢夸海口…”

随着一声轻哼,身着朝服的马文才从隔壁的药室侧身闪入,没好气地说道:“你的黑山军吃我的,喝我的,做着我的买卖,还想着拿去给别人当嫁妆?”

他在隔壁听得想直接掐死北海王世子算了,如今气不顺意不平,忍不住伸出手狠狠捏住了花夭的耳垂,用力揉搓泄愤。

没办法,谁叫花夭现在是个泥人儿,徐之敬反复叮嘱不能磕着不能碰着不能收到大力颠簸,他除了找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泄愤,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没有。

“好好好,不当别人嫁妆,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放手放手!”

花夭被他捏得头皮一麻,笑着打趣。

“你是没吃够亏,又来胡言乱语。”

马文才脸黑道:“什么嫁妆,黑山军不过是一支奇兵,你们也未必太把它当回事。”

“他们现在手里就几百个人,能骗到一点人用都是好的。主意倒是打的大,又是正妻又是来日的,弄得好像他已经是皇帝似的。”

花夭翻了个白眼,

“那也得他当得上北海王。有你这坑死人不偿命的在,他阿爷能不能活着回到魏国都难说。”

“北海王自然是得活着回到魏国的,就是到了魏国后还是不是北海王,就不由他说了算了。”

马文才并不掩盖自己的野心,随手抚了抚花夭披散的碎发,将它拢到她的身后。

两人都心照不宣的避开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话题,也没有嘲笑北海王世子的“许诺”,带着不必说的默契。

“我将你的黑山军与陛下说了,陛下十分感兴趣。你知道的,我的白袍军人数还是太少,你是任城王旧部,又有兵马,比起北海王来,他倒对你的身份更为重视”

这种局面是马文才刻意促成的,“我以你现在重伤垂危搪塞过去了,等你身体再好一点,我送你入宫面圣,你也不必避讳北海王父子,便直说要回去投奔任城王,愿意听从白袍军调遣,陛下自有决断。”

萧衍多智,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筐子里的道理,之前能为了儿子扩大白袍军,又想办法开放互市、送回魏使,都是想多几条路子接回儿子。

任城王元澄之名震铄南北,虽然他已经去了,继承他王位的小任城王依然有巨大的号召力,无论是北海王还是任城王能回洛阳,萧综回国都有希望。

左右不过是多些筹码,为白袍军扫平障碍罢了。

“你好像不是很生气?”

花夭看着马文才平静的面庞,倒有些奇怪。

以他的傲气,之前在后室听着北海王世子大放厥词,理论上即使不发货,出来一顿热嘲冷讽也是少不了的,结果就这么完了?

“他在那里想的挺美,却不知陛下想要留下他在建康当质子。”

马文才嘿嘿一笑,“陛下自己重视儿子,便觉得北海王能千里迢迢只带着这一个嫡子投奔,是因为爱护这个儿子。”

萧衍盘算着如果北海王真能成事,到时候双方都握着对方一个儿子,最差不过互换回来,并为此自得。

马文才正是知道这北海王世子迟早是要被其父放弃的,所以才毫无动容。

不过是个笑话。

看着花夭恍然的表情,马文才心中突然有些不甘。

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是这花夭一直调笑着她,完全没有女子的样子,还能随意把“嫁妆”、“成亲”这种事情当做笑话拿来唬人,想来在她心里,撩拨一个成年男子不过就是个玩笑罢了。

凭什么他就得乖乖被她撩拨?

如此一想,马文才心中涌起一股羞恼,将什么“面圣”、“谋划”云云都压了下去。

“说起来,你好生生在意我生不生气做什么…”

见花夭还在那没心没肺地笑着,他嘴角一扬,坐在了花夭的榻边,伸出一只手执起她的一只手掌,放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掌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她的手掌不似寻常女子,掌心、虎口和指腹皆有薄茧,却因为手指修长有力而不显得粗粝。

花夭懵了。

‘果然是外强中干!’

马文才见到她的神情,忍不住心中大笑。

欣喜之下,他缓缓低下身子,边摩挲着她指缝中那一点柔软,边在她耳边沙哑着开口:

“还是说,你想看到我生气?”

第440章 过河拆桥

北海王世子回去后情绪不太高, 北海王想弄清楚谈判如何,被世子几句“还好”敷衍过去, 虽然满肚子疑惑,却也不敢再多询问。

他怕得到的是不好的消息。

没有两天,梁帝诏花夭入宫的消息传来,北海王元颢开始心急了。

他在梁帝面前雄心壮志,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但那样子是做给别人看的,只要花夭在梁帝面前嘀咕几句,他抛弃邺城军民千里南逃、路上抢劫于阗商人的种种就会暴露出来,现在这些梁国人对他的看法和态度也会迥然大变。

北海王在礼宾院里焦虑不安, 北海王世子听闻花夭入宫的消息, 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花夭虽是女人,但家中世代将种,带兵打仗的本领胜过许多军中宿将, 而梁国缺乏名将, 哪怕她现在伤势严重, 做个军略参谋也是绰绰有余,北海王世子很担忧梁帝惜才, 把花夭给留下了。

他还觊觎着黑山军的兵力, 心中对花夭又有些许爱慕之情, 自然不愿意这么个有用的女人落入梁国之手。

好在梁帝大约是对女将军没什么兴趣, 之后也没有传出将花夭留在梁国为官的消息, 倒是赐了不少财帛出来, 又封了她“安前将军”的虚职,从这称号上来看,大概是想请她为白袍军做个先锋向导,并不准备让她领军。

消息传来,北海王父子都十分欣喜,等梁帝再召北海王入宫时,他们都以为皇帝是急着送他们回魏国了。

结果梁帝萧衍确实是着急了,却不准备送“他们”回国。

“听说王爷这几日身体不适,朕也不好召你入宫。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萧衍像是不知道那天礼宾院发生了什么似的,笑吟吟地寒暄着,“南方天气阴冷,京中不少元魏的宗室刚来这里时,冬天都不适应,总要生病。”

北海王元颢听着萧衍这语气,估摸着花夭并没有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心里顿时一松,也笑着回应:

“不过是些许水土不服罢了,歇一歇也就好了,劳烦陛下挂念。”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花夭的事情,好似并不知道有这个人一般。

在萧衍看来,花夭曾遭受北海王迫害,人又是他们梁国人救的,去魏国时就应该跟着白袍军、为白袍军出力,而不是帮着北海王。

而且花夭在军中名望不低,又是任城王旧部,有马文才一力担保她可以为萧综回国出力,萧衍也就愿意尝试一二。

北海王则是单纯不愿出丑。

在场的文武大臣安静地看着皇帝和北海王“宾主尽欢”,客套的差不多了便话锋一转,商议起借兵之事来。

在一番讨论后,梁国和北海王达成了协议,梁国借出白袍军一万人护送北海王回国,在梁国境内的粮草辎重由梁国提供,而进入魏国后的粮草辎重则由北海王负责。

由白袍军攻占下的城池,若梁国派兵接管的,则归于梁境。

后面那条看起来似乎对魏国十分不利,但两边都知道只是大空话。

北海王想要回国,自然各种许诺,萧衍的目的是救回儿子,对北海王也是各种宽待,要人给人,要路给路。

对于朝中大臣来说,此事更多的像是投机,损失的只是皇帝的本部人马,又不需要多少粮草辎重,白袍军是骑兵,人数又少,能占下的城池也不会是什么大城,肯定没多少值得派兵接管,但是要能占到便宜的不占也可惜,权看后续情况如何。

北海王自己都没想到这件事这么顺利,正在心里庆幸着萧衍是个好说话的,却听得后者在条件将要达成前轻飘飘丢了一句:

“北海王千里迢迢回国,路上着实凶险,依朕之见,王世子就不必跟着一起回去了,就留在建康吧。等时局平稳些,再回洛阳。”

元颢吃了一惊,他的亲信范亮眉头一皱,对自己的主公轻轻摇了摇头。

“陛下,吾儿身体强健、意志坚定,并不惧怕危险。何况他是我的左膀右臂,回国之事少不了他出谋划策,留在建康,未免太过可惜。”

对元颢来说,自己这个儿子不但是他的血脉,更像是他最得用的管家,而且最重要的是听话,他根本不愿意把儿子留在这里。

“小王领会了陛下的好意,但…”

有些话皇帝不方便说,而大臣就是现在这时候用的。

“北海王殿下急着回国,我国便要出兵出粮出力,这一路凶险异常,说不得死伤惨重,对我梁国又有什么好处?”

只见得侍中朱异冷笑道:“北海王世子若不在京中做客,谁敢把白袍军借给你?到时候殿下入了洛阳、登了皇位,将城门一关,昨日还是护军,今日就成了敌军,能不能回国都是疑问!”

“我怎是这样的小人!”

北海王被朱异的质疑喝得脸色又青又白,连声否定:“陛下对我以诚相待,待我入了洛阳,自是会对白袍军好生犒赏、送他们安全归国,怎么会过河拆桥?!”

“这可难说,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也,陛下仁德愿意借兵给您,可我梁国付出这么多牺牲,为的是北海王你的大位,难道您却一点都不愿牺牲吗?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几位中书舍人也都纷纷逼迫,“你用的可是我梁国的兵马,不是魏国的!”

北海王虽然是魏国的王室,却并没有多少政治上的经验,被一群口才犀利的臣子们一片“围攻”后,心理也跟着动摇。

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梁国就凭他的名号就借了他一万兵马,又愿意承担风险送他回国,他连一点“小小的牺牲”都不愿意退让,确实很难让人看出他的诚意。

就算他现在是找萧宝夤借兵,少不得也是要许诺许多的,也许是官职,也许是爵位和封地…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在梁国人怒气冲冲地疑问之下,竟头昏脑涨的签下了文书,答应了留下嫡长子做质。

一旁陪同的王府长史范亮在他应诺时脸色煞白,恨不得上前扑住主公的纸笔,然而他身份不够,没办法靠的太前,又被梁国几个大臣有意无意挡住了身体,根本没有劝谏的机会。

待出了宫,北海王也有些惴惴不安,拉着亲信的袍袖迟疑道:“房卿,我是不是做错了?”

“王爷岂止是做错了,简直是大错特错!”

范亮既是王府长史,也是北海王的表弟,一路上跟随他出生入死,算得上最亲信的幕僚,可这时也是又气又急。

“王爷南下为什么要带世子?因为世子是您唯一的嫡子!”

北海王年轻时意气风发有大志,长相又英伟过人,所以北海王妃出身也不低,来自于鲜卑大族丘穆陵氏族,当时儿子随北海王去邺城抗击逆军,穆氏实在放心不下儿子,便从良家借了五百精兵给儿子做护卫。

北海王南逃时,王府里的人马在和任城王府、路途的盗匪作战后死伤惨重,现在护卫里还能作战的好手王妃族人占了大半。

这也是为什么马文才冲撞礼宾院,北海王都逃了,北海王世子却有底气带着人阻拦的原因。

“您能离开邺城,全亏王妃的兄长打点坐镇,您带着的精锐侍从皆是王妃娘家的兵卒,这一路世子劳心劳力主持内外,几次危险时都舍身断后,您要回国,把世子留在建康了,您可想过其他人会心寒?!”

就连范亮自己都替世子委屈,何况其他人?

“善事父母为孝,我是父,他为子,他难道不该听从我的吗?”

北海王皱眉,“不过是在建康留上一段时日,我又没有心存过河拆桥之心,等我回了洛阳,再派人和白袍军一起回来接他便是!”

“王爷,你若入了洛阳,那世子便不是世子啦!”

范亮恨铁不成钢。

“此事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再多说也无益。”

北海王对儿子有些愧疚,可想的更多的还是自己。“当时那情况,我若不答应,梁国随时都有可能不再借兵,你又不是没有看到,那几个梁国大臣都快指着梁帝鼻子骂他冤大头了!”

他叹了又叹,“好在世子素来听话,我将这苦处说给他听,他会理解我的。”

范亮其实也知道北海王没有选择余地,只是事情发生之后,不免让人扼腕。

他们这些做臣属的嘴上不说,可心里都觉得世子比王爷行事靠谱,这一路上很多时候北海王装聋作哑,都是世子硬着头皮硬扛,哪怕能力确有不足,至少担得起责任来。

如今世子要被留在建康,就靠着这一出事就临阵脱逃的北海王,还能不能回到洛阳,他心里都没有底气。

等到回了礼宾院,北海王竟闭口不提已经立约让世子留在梁国在人质的事情,和儿子只报喜不报忧,还让他忙着整理行装、上下打点,筹备他回国之事。

可怜北海王世子不知道自己会被留下来,听闻一些都正常,还欢欢喜喜的忙进忙出,明明知道马文才看他不顺眼,还经常跑去牛首山大营,为白袍军送食送酒,上下打点,就是希望回程能够一切顺利。

马文才原本不知道这位世子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他事父极孝,和花夭在私下里还感慨过几回,说他这样子还为父亲忙碌,算的上天下第一大孝子了。

结果,花夭听完哈哈大笑,百分百肯定北海王什么都没跟这倒霉儿子说,定是和心腹们打算着最后几天木已成舟时再将儿子留下,先用着儿子把回国前的准备做好而已。

待到北海王世子再来牛首山大营时,马文才旁敲侧击了一下,果然发现北海王什么都没对他透露过。

“世子出手如此阔绰,竟一点都不为自己打算吗?”

看着北海王世子为牛首山大营送来的两车冬衣,就连马文才都有些同情起他来。

“北海王离开建康后,世子留在京中,总要为自己留些财帛吧?”

半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半是确实想知道这位北海王世子能走到哪一步,马文才还是对他透了底。

“留在京中?”

世子果然怔愣住。

“马参军这是何意?”

这下子,连一旁的陈庆之都看出不对来了。

“北海王担心路途危险,要世子留在京中,陛下已经应允了,世子难道不知吗?”

“两位说笑了。”

北海王世子干笑着,“父王今日还嘱咐我收拾好东西…”

他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因为就连陈庆之脸上都出现了大为同情之色,到底是不是说笑,一望便知。

到了这时,北海王世子也没有心思再送什么瓜果了,一张脸煞白无比,几乎是仓皇失措地离开。

“北海王此人,实在是无情无义。”

陈庆之抚须长叹,“我们要护送这样的人去洛阳,怕是去的容易回来难。”

他对待自己的儿子尚且如此,又何况他们这些外国人?

“我现在倒希望送的是北海王了。”

马文才目送着北海王世子的背影,确认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抹恨意不是眼花,心中若有所思。

“…就怕陛下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第441章 千金一诺

北海王出事的时候, 正是这年的除夕。

他们从魏国抵达梁国时, 正是十一月底, 而后要做粮草和出征前的准备, 再加上还不知归期如何怕将士们思乡情切, 皇帝便定在正月初四出发,至少在京中过完除夕。

白袍军里如今有一半其实是魏国人,大半是当年徐州时被马文才救下、而后发往南方垦田的职业军人,还有部分则是在困龙谷和他一起共患难过的魏兵, 比起梁国, 他们对马文才的忠诚度更高。

马文才挑选白袍骑士卒时,体格是其次,更重视的是心性, 这么多年来白袍军一直都在进行着赛马的赛事,最优秀的那一批年轻人几乎等同于现代的体育明星,和往常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而魏国那批降兵则在严酷的训练中一日日地坚持下来, 获得了财富,获得了认同, 也获得了尊重。

他们大多数原本是魏国各地的军户, 因为征讨徐州而被征召,在魏国过着穷苦的生活,打仗时又要拿命去填,如今跟着马文才, 果然过上了在山中所说的繁华富庶日子, 对现在的生活更加珍惜, 很少会有什么冲突,于是迅速和梁国骑兵打成了一片,对白袍军有了归属感。

因为这些新鲜血液的注入,再加上陈庆之和马文才一直以来对北上都有准备,致使白袍军上下其实对魏国充满好奇心,平日里这些魏人和梁人聊聊南北之间的差别,吹吹北地的风俗人情、美食美人,无不让人垂涎。

尤其是魏国那些性格火辣、最重英雄的女郎,简直就是这些年轻小伙子心目中最向往的女神。

所以对白袍军来说,这一次北上不但没有士气低落,反倒是士气高昂。不但魏国人因为要踏上故国而兴奋,就连梁国骑兵都在悄悄把自己最齐整的衣服、最漂亮的配饰往行李里塞,说不定在战时的休憩时期,在异国他乡一不留神就解决了婚配问题呢?

陈庆之也是年轻时候过来的,一看这些小伙子们那张纯(春)情萌动的脸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再想着大部分人不知还能不能平安回国,心中一时不忍,便给他们放了七天假,命他们正月初二归营。

当马文才接到消息,说北海王除夕夜游时不慎落水溺亡时,脑中只有“果然来了”的预感。

即使是除夕,也有大量官员和客商被滞留在建康无法回乡,梁帝对他们也很体贴,过年期间没有宵禁,所以纵横建康水系上的花船就成了他们消遣的最好地方。

豪富一掷千金、官员纵情声色的销金窟里,色艺双绝的伎人们殷勤侍奉,轻易就能让人忘却了对故乡的思念。

北海王一行人千里南下,带着的都是能征战的壮士,北海王一个妻妾都没带,北海王世子的母亲对他管教很严,出国前家中正在议亲也没有妻妾,这么一群男人旷了快半年,又恰巧在除夕思乡的时刻,所以北海王的某个幕僚就提议入乡随俗、在建康包个花船给兄弟们乐呵乐呵。

只是他们毕竟在乎名声,不敢明目张胆的狎妓,是以商队的名义去包的画舫,而包下的花船头牌娘子正是北海王这段时间“消遣”的某个美人,也算是北海王的新宠。

结果这美人在建康爱慕者颇多,除夕时有入幕的纨绔前来光顾,却发现美人被人包了,在问过这一船都是北商后,这群纨绔用自己的画舫猛撞这艘花船,当时北海王正在船尾陪着那个头牌娘子欣赏夜景,而后就听到了娘子大喊“落水”的声音。

若是在平地上出事,哪怕是面对几千人的兵马,这些悍勇的侍卫都不会皱眉,可大部分来自北方的鲜卑人都有个通病,就是不会水,这些侍卫也是一样,虽然有奋不顾身跳下去救主公的,可人没救到,反倒冒个泡就没了。

在花船娘子的指挥下、在北海王侍卫们惊慌失措的救援中,北海王从冰寒的河水中被捞了出来,却早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是贵族,这冬日又在船尾吹风,浑身上下裘衣大氅、衣冠配饰是少不了的,落水时这些沉重的毛皮和配饰就成了他的催命符,其他人还能冒个泡,他直接被这些华裳扯到了水底。

那群纨绔子弟撞画舫本只是泄愤,河面平缓两艘画舫相撞并不会导致沉船,这种争风吃醋的习惯也是建康常有的,但除夕夜出了人命还是让人震惊,那群纨绔子弟当夜就跑了个干净,只有纨绔所在的那艘画舫上的伎人伶人被抓了起来。

临要归国出了这样的大事,接到消息后在礼宾院里守岁的世子就立刻赶了过去,险些哭晕在河边。

至此,北海王府上下都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而且死因还是这么的丢脸,所以北海王世子根本不敢声张,先把北海王的尸身搬回了去,对外宣称北海王夜游时不慎落水,而后才匆匆上折入宫。

正月初四就要出发,临到要出征的节骨眼北海王没了,朝中大臣们还在家中宴饮待客、守岁过年,就被皇帝一封诏书诏入了宫中,商议现在这个烂摊子怎么收拾。

结果等北海王世子再出宫时,已经被当今的梁帝加了冠、赐了服事,名正言顺的承袭了北海王的王爵,也继承了他父亲“还复故国”的壮志。

因为北海王是突然溺亡,这么短的时间、又是年节,既不能大办又不能扶棺归国,萧衍虽然不甘心也不得不同意了北海王世子的要求,让北海王在京中的光宅寺火化超度、由新任北海王元冠受携带其父的骨灰回京。

北海王火化那天,光宅寺还是主持了个符合他身份规模的法事,京中大部分相关大臣都觉得大过年的死人实在晦气,派人来送了奠仪客套两句就完了。

除了那些逃避政治迫害南投的魏国宗室,只有身为护军首领的陈庆之和马文才,按照丧仪穿了白衣亲自前来吊唁。

马文才和陈庆之迈入做法事的大殿时,只见殿中一片缟素,垂首跪在蒲团上的新任北海王散发麻服,虽没有哭天喊地,却一眼望去便知他已是泪干肠断、令人恻然。

陈庆之和马文才代表白袍军送上了奠仪,又敬了香、焚烧了吊词,按照惯例向元冠受抚慰了一番。

陈庆之为人谦和冲虚,虽知北海王之死可能另有蹊跷,但为了之后路上的合作,还是带人留下来帮着操持丧事、为北海王一行人撑个场面。

马文才对此兴致缺缺,他今年要去魏国,家中十分担心,遂在年前派了家里的老仆上京探望。

这段时日他都忙着在牛首山大营准备出征的事情,根本没有顾得上回京中的宅邸,眼看着还有两日就要出发了,他怎么也得回宅子一趟,和父母送来的老仆们谈上几句、托他们带几封家信,否则父母更要担忧。

所以待他礼数尽全后,马文才并没有兴趣看北海王的尸身如何火化,找了个由头便要离开。

已经成了北海的元冠受虽然哽咽难鸣,但依然执着马文才的手,亲自将他送出了殿外。

说起来,萧衍会亲自为元冠受加冠并不是偶然,这位世子一直事父极孝,父亲花天酒地的时候他还留在礼宾院里守岁,而且即使要被留在建康做质子也毫无怨言,这一个月来里里外外打点,让北海王一行人准备充分,能力也算出众,实在是萧衍心目中最认同的那种“孝子”形象。

他理智上虽然不悦现在的这种局面,可情感上实在很喜欢元冠受这个青年,对在朝臣们的“劝说”下承认他继承的王位,并没有太多抵触。

北海王死得憋屈,但怎么说他会去同乐也是为了安抚麾下的从属,结果他们乐了无事,主公却似了,一干侍卫从属和亲信都身怀巨大的愧疚和后悔,要不是北海王以“大局”和自身为由极力安抚,不少心腹怕是当场就自尽谢罪去了。

也因为如此,所有人都憋了一口气,发誓要誓死送北海王世子回国,洗刷身上的耻辱。

北海王的死让原本散漫的北海王部下们身心俱震。

他们能够护送北海王父子千里南下,本就是从生死之战中磨砺出的勇士,如今就像是被重新磨锋利了的刀再次出鞘,连来吊唁的马文才在寺内看到他们都暗暗心惊。

然而让马文才更心惊的还在后头。

一出大殿,元冠受就脚步虚浮地倒向了马文才,后者下意识地伸手撑起了这位新任北海王,道了句“王爷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