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让洛阳的游侠儿给我送信,让我在洛阳乱时藏起‘萧综’,是为了这个?”

很多之前想不明白的关节,一下子就明澈了起来。

“你知道洛阳的消息一断绝,梁帝一定就坐不住了,必定是要用各种理由把白袍军送入魏国的,所以你才抢占先机,先让我将萧综护住?”

“怪不得,怪不得你能那么光明正大的搜捕礼宾院,你是让皇帝误以为我是萧综,哪怕可能不大,爱子心切的皇帝也甘愿一试,甚至感激你…”

花夭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为马文才算计人心的本事,也为他“顺势而为”的机变。

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可他马文才用的却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而且能让对方心甘情愿且心怀感激的利用,简直是妖孽一般的算计。

“一开始,我也并没有谋划那么多,只是想着竟然连你都无法把消息传过来,洛阳必定有了什么变故。”

马文才见她神情越来越骇然,显然是陷于脑补之中,不由得晒然,“我这几年收获颇多,皆受益于萧综陷于魏国,一旦真让人趁着魏国动乱而把萧综救了出去,那陛下就该卸磨杀驴了…”

“便是为了我和我手下那么多人着想,萧综也一定不能逃出洛阳。只不过恰巧那时你在洛阳,那信又送到你手里罢了。就算信没送到你手中,我也有其他法子让他出不来。”

马文才叹息道:“我这般谋划,并不是想与魏国为敌,也不是想反叛出大梁,而是在两国之间,寻找一处可以发展之地而已。”

他对现在的局势看的也很透彻。

“现在北方已乱,南方因为储位不稳,动荡也就在眼前。你且看,最多不出十年,南北便俱要分崩离析,天底下的聪明人无不在摩拳擦掌,甚至推波助澜,要在这变革之中趁势而起。”

这一刻,马文才野心勃勃,目光迥然,哪里有刚才那别扭的样子?

“你有铲除奸佞之名,我有手握军队之实,看起来似乎风光无限,然而若不能在即将到来的动乱前占据先机,日后便只会落得个大浪淘沙、山河日下的结局…”

“你那群所谓的‘好兄弟’,只会变成被人利用的走狗;而我苦心经营的‘白袍军’,随时都有可能就地解散,我那些健壮的儿郎,则会变成之前那种像是猪狗一般苟延残喘的蠢物…”

“在乱世中身不由己的百姓,甚至连猪狗都不如。”

他如今已经二十多岁,早已经褪去了少年时的冲动和毛躁,即使说的是如此让人热血沸腾的话语,依然用的是一种镇定而冷静的语气。

这比慷慨激昂的句子更有说服力。

“我有窥见隐患的先见之明,亦有扭转局面的实力和准备,更有步步为营而占据的无数先机,既然我有一拼之力,为何不能成为击溃千里之堤的那个人?”

一阵沉寂过后,花夭明白了她的意思。

于是花夭拿起手边已经放下的小刀,在自己的手背上重重划了一记。

她用马文才的帕子浸满了自己的鲜血,以鲜卑人的献礼之姿,将血帕双手奉上。

她虽不喜政治,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莽夫,马文才一直以来在谋划的事,她虽无法窥见全貌,可也有所察觉,并为那隐隐露出的冰山一角而震撼。

她毫不怀疑,如果真有他口中那种“即将到来”的变革,马文才不但能够占据先机,甚至能在滚滚的乱世中创造出一番不世的功绩。

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若说枭雄,她的师兄贺六浑欢绝对算得上她平生仅见的人物,而那个攻入魏都、血洗洛阳的尔朱荣,虽人神共愤,也算得上是用兵上的奇才。

然而这些她见过的诸雄之中,称得上“英雄”的,却唯有任城王元澄和面前的马文才二人。

他们都知难而不畏难、待人以诚而不以谋,也许因为出身,都或多或少有些高傲,却从未将麾下的部属看做猪狗牛马一般,也不曾因为身居高位,而无视来自底层的呐喊。

她曾无比的蔑视北海王世子,因为后者有窥见危险的智谋,也有改变局面的身份和实力,然而他选择的是束手旁观、仓皇而逃。

这样的马文才,才值得她“歃血为盟”。

马文才接过了染满鲜血的锦帕,捋起自己的袍袖,露出一段线条明快、肌理分明的手臂。

他从腰间拔出佩刀“照渊”,在自己的上臂上亦划开一刀,将血帕的另一侧也染满了自己的鲜血。

鲜红的血液被厚密的丝帕贪婪的一饮而尽,两人的鲜血渐渐汇聚在一起,在丝帕上蜿蜒扩张、旖旎交缠,最终交织成一副让人荡气回肠的图画。

“以血为誓,无论何时,我必不会负你。”

马文才紧握着那方血帕,上前一步,将花夭拥入怀中,以手拍击她的右后肩膀。

花夭用鲜卑礼节奉之,他便也用鲜卑人的礼节回之。

和花夭那些“兄弟”不同,马文才的怀抱坚实却不强硬,带着他一贯的别扭体贴,她的鼻端甚至还能轻嗅到一阵淡淡的松香之气。

她的心无端地跳动了几下,原本该也提上来拍击他后肩的手,竟迟疑了几分,才攀上他宽厚的肩背,缓缓地拍击了几下。

而后,她便感受到对方那虚虚贴着的胸膛上突然传来一阵震动,马文才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边越发的勾人心弦。

“相信我,比起当那劳什子小王爷的‘王妃’,我交托与你的信任和盟约,更值得你期待。”

安抚完了自己的“后院”后,马文才又忙碌几天,才完成了白袍军出征前的所有准备。

为了在道义上获取支持,护送北海王北上的规格和声势极为盛大,不但皇帝亲率百官与百姓十里相送,连白袍军也俱是银甲白袍、全副武装,骑乘着河西之地出产的宝马,俨然一副英武之师的模样。

相对于百官的“依依不舍”,建康百姓的离别之情才称得上是情真意切,有些小娘子甚至高喊着白袍军中某些“明星骑手”的名字,哭嘤嘤的跟随了十几里,而出城时百姓们馈赠的礼物,更是不计其数。

这几年来,牛首山大营一直是建康百姓工作之余放松身心的去处,每月一次的赛马盛事不说,就连牛首山大营内外也因此有了成规模的集市,京中权贵富豪想要购买马匹、马具,甚至为自家骏马配种,都有了可寻之地。

对于许多百姓来说,因为赛马会而衍生的食肆、铺集,还有那每月一次的“赌马”盛事,都让他们摆脱了乏味而贫瘠的生活,牛首山大营里那些日渐阔绰的白袍军更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如今白袍军走了,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牛首山大营,和一段有关健勇们的传说,想来短时间之内,建康百姓还难以调节这样的空虚。

面对这样的“热情”,白袍军的骑兵们也是感动异常,有些曾是魏国人的士卒想起过去的日子,甚至泪洒衣襟,尤为不舍。

如今已经升为北海王的元冠受并没想到白袍军在梁国如此受拥护,此时也不禁惊讶万分。

然而再看白袍军军容齐整、甲胄俱全,即使是一直被低气压笼罩着的魏国人队伍也不由得精神一震,对这次北上之心升起了许多信心。

建康范围之内不得纵马,即使白袍军是骑兵也不可以,队伍只能骑着马慢行出城,在官道上缓缓前行。

在所有人俱是骑马的队伍之中,夹杂着一辆显眼的马车,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议论纷纷。

“那个马车里是什么人?是北海王的女眷吗?”

“不是,听说是受了重伤的魏国将军,陛下特地关照,要好好照顾的。”

“咦?我怎么听说是魏国的什么公主?”

“我听说好像是白袍军的什么将军?”

送行者的议论纷纷并不能惊动在马车上静养的花夭,事实上,这还是她第一次躺在马车里出征。

马车里还坐着一身官服的徐之敬。

他是白袍军这次的军医,领了太医局七八个太医生一起随军北上,名义上是为白袍军医治,实际上是萧衍不放心自己的儿子,担心他的身体情况,所以才赐下各种贵重的药材和药散,让徐之敬跟着白袍军一起前往魏国。

徐之敬曾经作为使者出使过魏国,又曾是萧综的长史,皇帝对徐之敬十分放心,也尤为看重。

白袍军和北海王等人更是不用说,此去前路迢迢,队伍里有个擅医者相随,自然是人人庆幸。

正因为如此,他成了“重伤在身”的花夭之外,另一个可以坐车的人。

徐之敬看了眼车中的各项布置,尤其是包裹着整个车厢里的裘毯,不由得啧啧称奇。

他和马文才相交已久,即使是祝英台和傅歧这样和马文才过命的交情,也没有被马文才这样对待过。

但他也不会和旁人一般,觉得是花夭和马文才有什么私情,而是下意识的觉得花夭身上一定有什么马文才值得重用的原因,甚至不惜让她带着伤千里迢迢前往洛阳,还请他一路照看。

想到这里,徐之敬忍不住好奇马文才能为花夭做到哪一步。

于是他对着骑马的马文才招了招,将他叫了过来。

马文才骑着的正是大黑,它从车窗里看到里面坐着的是花夭,立刻迫不及地的用头拱着车窗,想把脑袋伸进去。

花夭被它逗得哈哈大笑,马上的马文才也有些狼狈,好不容易安抚完了马,就听见徐之敬说:

“再过几天便能路过茅山,茅山上的陶弘景真人最擅理气之法,听说你已经送了信给山上的祝英台,我们是不是在茅山脚下盘桓几天,先试试看能不能把花夭身上的暗伤给去了?”

还未等马文才表态,就听得车厢旁响起一声轻喝。

小北海王带着欢喜的神情,喜不自禁地凑了过来,对着车厢里的花夭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立刻前往茅山啊!”

第445章 世外高人

花夭进入白袍军后,一直没有和北海王照过面,而且也不以魏人自居,只在白袍军中安然处之。闪舞.

倒是北海王心痒难耐,总是忍不住注意那架马车,间或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马文才——大约是觉得“情敌”没有向花夭转告自己的那番话。

可惜北海王自己也清楚现在是最需要白袍军的时候,绝不能和他们交恶,心中虽然已经将马文才当成卑鄙小人骂了无数遍,可面子上还是要客客气气,只是总是伺机寻找着和花夭搭话的机会。

徐之敬找马文才过来时,他眼尖看见了,也厚着脸皮凑了过来,一副体贴的样子应允了徐之敬的建议,好似他真是这个队伍里的主宰似的。

可惜白袍军的主将陈庆之却不愿意让整支队伍绕道。

他们是骑兵,并不方便走水路,南方多丘陵,翻山越岭本就辛苦,如果一路走官道还好,要是绕行茅山,就连补给都变得麻烦。

何况现在的局势瞬息万变,陈庆之承认花夭对他们有帮助,但一个人的力量和白袍军比起来实在是低微,即使她恢复了武力,对他们的帮助也不大,更多的还是要倚靠白袍军,途中横生波折去替她治病,是耽误所有人的时间。

正因为陈庆之说得句句在理,北海王也不好再坚持,只能不好意思地向花夭道歉,并承诺若有机会,一定会治好她的暗伤。

在他看来,白袍军的主将不允许前往茅山,军令如山之下,就算是马文才想要“讨好”花夭,也不能违抗军令,正因为他以己度人,等他知道马文才带着徐之敬、花夭已经先行一步赶往茅山时,整个人都傻了。

“不是说不可绕道么…”

北海王看着面前文弱的中年将军,有些不敢置信。

“你怎么让他们这么走了?”

陈庆之以为北海王是担心队伍不好汇合,好脾气地解释:“我只是不允许白袍军绕道,却不是不许花夭治病。花将军和我白袍军大有渊源,要是能看到她治好伤,我也是高兴的。”

“大军行进缓慢,但马文才骑着的宝马乃是大宛神驹,速度快过凡马,由他带着花夭先行前往茅山,待让陶真人看过后再返回,.马文才和茅山也有交情,徐医令对陶真人的医术大为推崇,只要他肯出手,花将军的伤便有几分痊愈的把握。”

陈庆之看着面前脸色大变的北海王,心中一动,不由得深思起来。

听说花夭这身伤痛便是北海王父子所伤,虽然说一路上北海王似乎对花夭很是关心,难保其实心口不一。

难不成他是担心花夭养好了伤后伺机报仇,所以才不希望对方痊愈?

北海王却不知陈庆之在想什么,他满脑子里全是“马文才和茅山有交情”、“马文才的大宛马”、“陶真人出手便能痊愈”云云。

该死,马文才是他眼下的劲敌!

这么个阴险毒辣的小人,如此费心费力“英雄救美”,必然是也看上了花夭背后的黑山军,在使“美男计”呢!

一想到马文才那张胜过自己的俊脸,北海王心中气得快要吐血,对于自己之前的“笃定”极为扼腕。

“且让这小人再得意一阵!”北海王心中暗想,“等回到魏国,我必要让马文才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此时的马文才,却完全不把北海王放在眼里,会临时离开队伍,也是觉得他们的速度太慢了。

花夭重伤未愈,受不得颠簸,空有一身绝佳的骑术却无法发挥,只能窝在马文才的怀里,裹着厚重的大氅,任凭对方带着自己驰骋。

陶弘景有“山中宰相”之名,即使是萧衍也经常向茅山投书请教,建康通往茅山的驿道畅达无比,同行的徐之敬骑的是牛首山大营里的河西宝马,虽然脚力不如大黑,但大黑毕竟载着两人,两骑的速度倒是相差无几。

因为道路通畅,不过用了一天的时间,几人便已经到了茅山脚下,向山脚下的知客亭投了书。

现在的茅山已经不是之前门庭清净的茅山,还有几日便是“祝真人”的加冠大礼,整个南方道门的道士早就云集与茅山,就连马文才在赶来茅山的驿道上都已经见过不少道士骑着青驴往茅山赶,.

即使是茅山一直都在准备,也容纳不下这么多道士一起上山,山下为朝廷来使方便而搭建的知客亭里住满了借宿的道士,据说山上能留客的地方也都住满了人,就连道士们平时“闭关”的石洞里都有人住下了。

所以当山脚下来了几个明显不是道士的旅客时,不少人忍不住好奇,出来打探一二。

当看到马文才小心翼翼地从马上搀扶下一个虚弱的女子后,众人了悟。

茅山的上清派修的是丹术,但因为陶弘景出身医门又通晓诸门,山上也有医、卜等其他支脉的道士,平日里也有人上山求医,只不过最近道门有大事发生,这些人或多或少顾及着山上杂乱,来的少了。

“是马侍郎?”

接到投帖的知客道人见到名剌也是一惊,忙差遣了弟子上去禀报,又恭恭敬敬地请了他们几人往知客亭里休息,腾出好大一片空位来。

知客亭里本就拥挤,他们进来,自然就有人要避出去,再见这架势,便不免有人酸溜溜地道:

“到底是什么样的贵人,竟比我们这些千里迢迢来观礼的同门中人还要重视?”

也有人看了花夭这幅面如金纸的样子,不由得劝说:“最近山上有大典,怕是没有人顾得上为你医治,若真有急症,还是到附近的丹阳去吧,丹阳住着的徐家号称医治无类,一定会尽心尽力医治你。”

徐之敬听得这道人劝说,忍不住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眼,见是一身形邋遢的道人,背后还挂着一个药葫芦,显然是个游方卖药的道士,便又把眼皮子垂下了。

马文才听着旁边乱糟糟的声音,举目望去全是穿着道家法衣的道士,只觉得茅山下面好似唱傩戏的戏班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知客亭为待客所用,穿堂风不断,马文才对旁人的劝说置若罔闻,只低下头,一心一意为花夭拢好大氅,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温暖厚实的毛皮之中,就怕她一不小心又染了风寒。

“贵客们请用些热水。”

接待的知客道士端上了药草煮过的驱寒汤药,又对旁边的同门们笑吟吟地解释:

“这几位是祝真人的朋友,算不得外人。”

说话间,只听得知客亭外传来几声惊喜地高喊。

“天啊,是祝真人下山了!”

“竟是祝真人来了!”

几声高亢的呼喊后,门外一片哗然,原本在知客亭里坐着的道士们也大半好似听到了什么喜讯似的,一窝蜂地涌了出去。

马文才和花夭刚刚还看见他们带着防备的表情打量着他们,生怕离开了这亭子就再难进来,一眨眼知客亭里就空了一大半,也不禁咋舌。

花夭歪在马文才身旁,从知客亭的竹窗里往外看去,只见华阳峰的峰脚下翩然过来几道身影,为首的是两个高大的弟子,抬着一座竹子做的肩舆,肩舆上坐着的,正是披着一身鹤氅、好久不见的祝英台。

肩舆旁还陪伴着几位年青的道士,马文才只认识之前来见过他的孙进之,其余几人皆是约莫二十岁左右的男道士,想来也是茅山上出众的后辈。

如今天气寒冷,茅山上也有多处结冰,祝英台和山上道士不同,既没有修行过内家功法也不擅长爬山,平日里并不怎么下山,此时听说好友来了,急急忙忙之下只能坐着肩舆下来,看起来派头实在是大得很。

可是山下这些道士却丝毫不觉得她一个年轻的女子以这样的方式出场架子太大,反倒一个个簇拥到肩舆之旁,向她稽首。

“小道袁震子,见过祝真人!”

“祝真人,前日在山上听您讲习‘造水银霜法’,有几点疑问,还望指点…”

“祝真人,山脚风大,请让小道为您挡风!”

祝英台性子单纯,平日都在山上为加冠做准备,每七日为主修“丹术”的道士讲解一次化学课,那些“学生”也都是离得远远的,在几米之外的蒲团上听她讲解、做实验,有几位“师侄”看守课堂秩序,少有人能够靠近她围观,所以今天这架势她也是第一次遇见,还未下肩舆,人就懵了。

只见她茫然地看了眼跟在肩舆旁的两位“师侄”,神态娇憨,美目流盼,那两个师侄脸上一热,连忙走到肩舆前,一边搀扶她下肩舆,一边挡住旁人热情的举止。

“祝真人下山见客,还望各位同道行个方便!”

这两人是陶弘景专门派来保护祝英台安全的,修的是内家功法,也有武艺护身,此时内力一吐,呼喝声在众人耳边炸响清晰可闻,刚刚还在肩舆前探头伸脑的众人便齐齐后退了一步。

祝英台下了肩舆,快步走向知客亭,两边为她让路的道士纷纷躬身,向这位道门新出的“真人”行礼,一时间,场面说不出的肃穆。

这时马文才已经跟花夭一起走出了知客亭,眼见着梳着道髻、披着鹤氅的祝英台向他们扑了上来,哪里还有半点方才“世外高人”的样子?

眼见着祝英台见到自己激动的眼中都含了泪,马文才心中也是一阵熨帖。

还好没因为这些人的追捧就飘飘然了,还记得他们往日的情分。

“你好歹矜持些…”

马文才露出无奈的表情,正准备如往常一般训她几句,让她不要这样毛毛躁躁的,又伸出手臂准备接住扑过来的身影…

却见一阵香风拂过,身边披着鹤氅的美貌女冠乳燕投林一般扑到了花夭的怀里,桃腮带晕、轻柔婉转道:

“花将军,听说你受伤了?哪里不舒服?”

说话间,一双柔腻温香的小手就在花夭的肩膀、手臂各处抚摸起来。

“我带了会治内伤的师侄下来,给你看看。”

花夭刚刚还虚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祝英台来了,身体好像突然健壮了起来,不但稳稳地接住了祝英台,还轻轻搂住了她的腰,把她往知客亭里带去。

“外面风大,看把你小脸都吹红了,我们里面说。”

他敢保证那脸不是风吹的,明明是羞的!

他和祝英台认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厚脸皮的祝英台红过几次脸!

都有病啊!

马文才面无表情的缩回手,一脸生无可恋。

第446章 大道留一

马文才送花夭上山求医, 大半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和陶弘景见一面。

虽有陆修远和他结下的盟约, 但这位上清派真人的分量还是非同一般的,更别说祝英台来信告之南方大半天然胆水池都归于了道门,日后只要他还想炼铜,就绕不过和道门一起合作。

毕竟要自制胆水, 实在是太麻烦了。

陶弘景得知马文才到来, 依旧还保持着一派宗师的气度, 并没有立刻和他见面, 而是接受了祝英台的委托,为花夭看了身上的暗伤。

和寇谦之创立的正一道不同, 陶弘景不以预言祸福吉凶闻名, 他更像是后世那种顶尖的学术性人才, 一通百通,所以显得格外出众。

在医术和炼丹之术上, 数百年未曾有过比他更杰出的人, 而早年游历天下的经历,也让他比其他人有更多的见识。

当他为花夭以内家真力理过一次经脉后,花夭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盘膝抚着花夭头顶的陶弘景头顶雾气蒸腾, 很像是冬天头顶汗水蒸发遇冷凝结后的那种雾气,但那雾气却凝而不散, 始终聚集在陶弘景的头顶上, 直到他回功收手, 那雾气才渐渐地消散了。

而被陶弘景“理气”的花夭, 脸上红晕满面, 散碎在额头上的发丝全部汗湿了,仿佛刚刚蒸过了桑拿。

这让一旁等待的祝英台眼睛都看直了。

她是知道茅山上有医术一脉,也知道陶弘景会“内功”,但是天知道现代的“内功治病”都是骗子,这可是她第一次看到真的“内功”这种东西!

同样激动的还有一直好奇这项绝学的徐之敬,在陶弘景为花夭医治的间隙,他就在小声的和陶弘景的弟子求教,等陶弘景运完气,便执了弟子礼,静静立在陶弘景身旁,等他调整好了后求教。

徐之敬和他们结实以来一直是以高傲的面目示人,在医道上更是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年纪轻轻已经是梁国的太医令,哪里有过这样谦虚恭谨的时候?

陶弘景休息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起了身,对等候在一旁的马文才和徐之敬感慨道:

“寻常修道之人觅一口先天之气而不可得,花将军却生来便有先天真气,实在是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种能力似乎是能遗传的。

“花将军家中虽有这样的天赋,但似乎并没有与其匹配的内家功法,原本要是和旁人一般生活也没什么,她却一直靠着这种天赋带来的好处作战,就好似垂髫稚子挥舞着巨大的铁锤,即使一时半会没有什么问题,却迟早会伤到自己。”

他摇头道,“她年岁已长,这股气也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我虽然能为她疏通经脉,但只要她依然还在动武,迟早会气脉断绝而亡。”

这些话,之前徐之敬也说过,所以所有人都有了心理准备,面色虽然凝重,却没有太过悲切。

倒是一旁的祝英台心中不甘,借着自己看过那么多武侠的“经验”在那突发奇想,胡乱建议着:“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散功的?或者把她的经脉拓宽,让她能承受这股真气?双修呢?道家不是有什么双修的法子吗?有没有可能把这股气引出去?!”

“英台!”

马文才一个男子,听到她开口闭口“双修”来“双修”去,脸都红了半边,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话头。

此时花夭也从四肢百骸温热舒适的状态中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面前的陶弘景满脸惋惜,心中了然。

“她本就没有功法,何来散功之说?更别说这么多年她经脉早有积伤,能不出问题已经是万幸,再乱来更麻烦。”

陶弘景虽然已近古稀之年,可依然发须漆黑眼若点星,加之形相清癯,身材高瘦看起来好似个中年人,即使面对祝英台常常的“突发奇想”也带着一种宽厚的长辈风范,只好脾气的笑着。

“至于双修,这倒是世人对道门的臆想,至少我上清派是没有这样的法子的。”

祝英台听到陶弘景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了她的胡言乱语,倒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毫无之前在山下的高人气质。

“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倒让各位为我烦心了。”

花夭豁达地一笑,话语中有说不出的洒脱,“曾祖不到三十便解甲归田,便是因为这样的隐患。我好歹也建过功立过业,不算辱了先人的名头,就算现在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也没有什么。”

她这样的豁达倒让陶弘景对她高看了几分,在仔细诊断过花夭现在的状态后,他犹豫了下,做出了个决定:

“花将军之前身体还算强健,若有人在一旁帮她理气,倒不是不能短时内恢复如常人,只是不要再用她的巨力就好…”

“我的关门弟子孙进之从小修习内家功法,勉强能为花将军疗伤,你们此去洛阳路上危险重重,便让小徒带人随你们下山历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