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夭尚且不觉,一旁的马文才却“啊”了一声,讶然道:“陶真人,这是要派弟子出世了吗?”

若说祝英台加冠大典是公告世人上清派已得回道统,那道门弟子随军队出山便是堂而皇之的表示道门将不再蛰伏。

佛门如今势大,不光影响南朝,北朝更剧。

南方寺庙林立、僧人几十万,然而魏国却有佛寺一千多所,江北整个地区有寺三万余所,出家僧尼达二百余万人,居于洛阳的西域僧人就有三千人之多,山野间更是大小佛窟千余座。

道门曾经烜赫一时的天师道被佛门打压到连道统都无法传承,道士得不到朝廷的承认和合法的道场,连做法事的道坛都不能存续,所以花夭才说花家根本找不到寇天师的真传为自己解决隐患。

南朝虽然情况好些,但也源自于陶弘景与萧衍的私交、以及他在医药占卜、天文地理和诸般学科上卓越的成就,一旦他身死道消,说不得上清派就要和天师道一般境地,毕竟连皇帝现在都要出家了。

在祝英台没有出现在茅山眼中之前,陶弘景对待佛门一直用的是“退避三舍”的态度,对于北方道门的求援也没有伸出过援手,为的就是保存这茅山上最后的三千道门弟子。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上清派又出了个“真人”,年轻的祝英台福运隆盛,至少能保上清派百年道统,何况还有马文才这样的“潜龙”出世,一旦潜龙飞升,道门未必不能崛起。

陶弘景是在亲自见过马文才、望过他的气后,才决定派弟子下山的。

非但要派弟子下山,他更坚定了要和马文才一起携手研究新的炼铜之法、提供丹方药材的想法。

陶弘景起了“奇货可居”之心,马文才却并没有欣喜若狂。

他大约也能猜出茅山上是什么意思,然而一群骑兵之中带着几个骑驴的道士他也有顾虑,毕竟入了魏国后很多时候可能会急行军,这些道人平日里在山上清修,且不提自保之力,就怕路上有个闪失,还要和茅山上结怨。

听完马文才的疑虑,陶弘景笑了。

“马侍郎多虑了,所谓一法通百法通,贫道派下山的弟子都是修习过内家功法的,虽不能不知疲倦,至少身体强健远超旁人,骑马和骑驴也没有太大区别,只要马侍郎给他们几匹马,用不了几天就能融会贯通。”

他捻须笑道:“我茅山弟子虽人数不多,却有用的人。马侍郎行军在外,也需要诸般能人。我的弟子有的能医治牲畜通晓兽性、有的能夜观天象预测晴雨,有的擅奇门遁甲布置陷阱,有的耳聪目明身轻如燕,有的善于追踪行踪痕迹,马侍郎带上他们,绝不会令你失望。”

陶弘景在推荐自己弟子的时候,祝英台便在一旁疯狂的点头,用眼神催促马文才应下。

她在山上这么多时日,早就已经见识过了茅山上那一群奇人异士,对此啧啧称奇,心悦诚服。

道门衰败不是一天两天,但陶弘景却认为“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故留一”,道门绝不会气运断绝,所以一直在有意识的筛选有天赋的弟子、培养各种能够存续下去的人才。

这些人在兴盛之时可以为辅佐之才,在乱世时也有活下去的能力,而且他为人务实,所以门下的弟子也多为务实之人,并没有魏晋时那种虚无缥缈的风气,绝不会拖“英主”的后腿。

这么一位诸类旁通的大宗师培养出的弟子,如今都给了马文才用,相比较之下,那个会理气的孙进之,倒算不得什么了。

听完陶弘景的话,马文才也瞬间明白过来他“托付”的是什么,当下感激涕零地躬身谢过了道门的“支援”,也对陶弘景交托的人万分期待。

接下来的几天,徐之敬一直在山上和擅长医术的弟子交流医术,花夭也每日在陶弘景的帮助下尽快恢复自己的身体,而马文才则被祝英台领着参观自己新的丹方以及茅山上正在炼铜的胆池。

湿法炼铜的面世会大大的提高铜的产量,缓解现在的钱荒,但道门现在孱弱,一旦消息走漏出去,根本无法保住各处的胆池,马文才在和现在的掌教陆修远商讨过后,决定暂时将合作炼铜的事情押后,一旦马文才拥有了可以保住胆池的兵力,再将这种技术现世。

实际上便是立下了盟约,一旦马文才有了在这世间立足的力量,道门便会倾尽全力襄助,而马文才也要作为道门的“护持”,帮助他们发展壮大。

而这其中的纽带,便是几日后要“加冠”的女真人祝英台。

虽然他们很想留下来观看祝英台的加冠大典,但随着盛世越来越接近,茅山上下也是人多口杂,再加上马文才还要带着一群没有马的道士下山和白袍军汇合,只能满怀遗憾地提前下山。

花夭此时已经能如常人般活动了,不过来的时候没有单独一骑,回去的时候也只能继续和马文才共乘一骑,祝英台知道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似乎又在脑补什么,只不过因为马文才的“积威”,不敢当众调侃。

来时风驰云卷,走时依依不舍,祝英台一下山就会被围堵,甚至不能亲自相送,只能在半山腰的龙池旁目送他们下山。

只见几骑之后跟随着一众骑驴的道士,逆着上山的人流,浩浩荡荡的往山下而去。

沿途上山的道士看着这些穿着上清派嫡传弟子法服的道士们,起先只是茫然,而后参透了其中的含义,眼中顿时涌现出久违的狂喜!

几十年了,茅山弟子即使下山也只穿便服,何时身披法衣,以这般庄严的面目入世?

道门不灭,道门将兴!

骑马带着花夭下山的马文才只觉得怀中的女人突然扭过了身子,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得半山腰身穿杏黄道袍的祝英台冲着自己的方向抛了个好几个飞吻。

如此轻浮!

他刚刚皱起眉头,就见怀中的花夭腰间一个用力,竟在马上站了起来,转身朝向花夭的位置,双手也递出了几个飞吻!

“你是疯了不要命了!”

马文才眼前是花夭修长劲瘦的双腿,不顾形象地喊了起来。

“还不赶快老实坐好!”

“吃味了?”

花夭哈哈大笑,揉身分腿,竟就这么面对着马文才正坐在了他的身前,浪荡不羁地一笑,向前贴去。

“也亲亲你!”

说罢,在他脸颊响亮地一记。

后面孙进之领着的道门诸子大多是年轻人,见到眼前这一幕,竟大声叫起好来,甚至唿哨声一片,气氛热烈。

马文才面红耳赤,那女人竟保持着这个姿势揽住了他的腰,甚至闭上了眼睛,大有就这样在他怀里补眠的意思。

恬不知耻!

不要以为他不知道,之前什么虚弱无力不能骑马都是假的,明明能接住祝英台,装柔弱就是为了省力气能让别人带她!

好逸恶劳、游手好闲、死皮赖脸!

身后口哨声响彻云霄,马文才恼羞成怒,一只手在花夭头顶停了又停,最终还是没有推了出去,只能愤然地一声大喝,匆匆离那些好事者远些。

第447章 脑补之王

马文才带着一群道士回了白袍军,引发了北海王强烈的不满。

这位拓跋宗室的贵族和大部分的宗室一样, 是信佛的, 并不喜欢中原本土的道教。

鲜卑人是胡人, 而佛教最初也是从西域传来的, 被汉人称为“胡佛”,刚刚传入中原时,倒是各方胡族信仰的更为虔诚,尤其以卢水胡、羯、氐等胡族为甚, 而且佛教教义和教法相对简单,比起道家玄而又玄、要求一定文化素养才能精通来,更利于在胡人之中传播。

虽然在魏武帝拓跋焘一统北方、以正朔自居时灭过一次胡佛,但拓跋焘的子嗣和孙辈却大多还是信仰佛教,灭佛不过一朝, 没有多久,这些沙门就在鲜卑贵族的庇护下重新发展了起来。

花家也是鲜卑军户,但她家情况不同, 祖上曾经受恩与天师道的寇天师,所以对道门一直很是尊敬, 她在洛阳时,如果手头有宽裕的, 有时候还会去周济下京中那几座闭门修道的小道观。

当年为了找出解决隐疾的办法,花家上下都曾寄托于道门的经典, 都借阅过天师道的道典, 到了茅山, 她甚至能和茅山上清派的道士们对答上几句道义,虽然一个是天师派的,一个是上清派的,但她一个魏国女军户,能和茅山上的真传弟子对答几句,已经很了不起了。

然而北海王的不满并没有什么卵用。

北海王一行人要返回洛阳,还得靠白袍军护送、靠梁国提供沿途的粮草辎重,靠花夭的黑山军打探消息,而他自己的那点人马,只够保护他自己的。

白袍军的主将和参军都对这些道士表示了欢迎,陶弘景的名头太响,整个白袍军几乎没有多少戒备之心,就这么将他们接纳了。

主将陈庆之家中是信道的,这从他的名字中带了“之”便能看出,他也精通《周易》和六爻,此时有了同道中人,一路上也不会觉得寂寞了,没事就拿着几枚铜钱和几个道士们笑呵呵地随手打卦,很是满足。

就连那么一点抵触,也在上清派一个弟子成功预测出第二天将要突发大雨、大军因此而避开山雨后完全消失了。

要知道这个节气是很少有雨水的,他们选择这个时候忍着寒冷出发,也是为了赶在春季多雨时节之前到达魏国,因为南方泥泞的土地和湿润的天气会给骑兵赶路带来很大的负担,也不利于粮草的输送。

所以当时孙进之的那位师兄预测第二天可能有雨时,大部分人都对此嗤之以鼻,唯有马文才和陈庆之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暂时在开阔的空地扎了营休整一天,结果当天中午当地果然突发暴雨。

按照那个道士的预测,此地的雨云乃是因为当地独特的山地气候集聚而成的,如果全军在中午之前急行军快速离开这片地方也会避开这场大雨,可惜的是大部分人都对他的话将信将疑,没有多少人会天不亮就听从他的建议急行军避开这里。

陈庆之考虑到大军行进这么多日也没休整过,干脆就在这里停了半日。

冰冷刺骨的寒雨伴着凄风倾盆而下,让整个队伍都十分狼狈。人还能躲入扎营后的帐篷里,那些马就只能靠人力支起的油布暂时遮蔽。

也幸亏是扎了营,若是在半路上遇到这场雨,也不知道多少人马要因此患上风寒。

这雨来的快走的也快,约莫下了两个时辰就结束了,待他们第二天休整完毕继续上路时,看着山间驿道中被暴雨冲下道路的落石和树干后,更是不由得庆幸他们休整了一天。

谁也不愿意倒霉被泥石流砸成肉泥。

仅凭这一项“奇术”,就奠定了这些道士们在白袍军中的地位,更别说这些道士根本就没有拖过后腿,没有几天就学会了骑马,身手也很灵敏,攀山越岭如履平地,也都会些拳脚功夫,自保完全没有问题。

白袍军的行进速度很快,毕竟梁国境内能出现的骑兵、又是身着白衣骑着北方马的,在梁国只有一支,梁**中上下都知道这支在徐州之战中一战成名的白袍军,过往又有文书,这一路自然是长驱直入。

当到达南徐州范围时,这种速度就慢了下来,因为主要道路多是水路,纵横交错,而白袍军的马匹太多,得靠大船分批依次渡河,河岸两边都要有人照应。

陈庆之和马文才心里都清楚他们迟早要过江作战的,在这几年的训练中有特意对骑兵进行针对性的训练,每匹马蒙着眼上船时都很镇定,面对水路的颠簸也没有寻常马匹那样的惶恐不安。

加之战马和骑士长期相处互相信赖,有马的主人在旁安抚,整个运兵过程下来更是忙而不乱,不禁让马文才杨白华这些年轻将领都松了口气,而从北魏来的花夭和北海王诸人更是刮目相看。

无论从白袍军沿路的顺利,还是从白袍军白马过河的从容,都透露出一个讯息:——梁国并不是临时起意要派兵北上,而是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今日的一切,甚至为此特意训练过战马的习性。

新任的北海王元冠受不似他的父亲,他的思虑深重,不由得会多想一些,对于梁国的这种“预谋”更是心中不安。

无奈白袍军的主将陈庆之老成持重滴水不漏,参军马文才也是圆滑机警,他诸多试探都没有成效,最后只能在魏国出身的杨白华那里打听。

“你问我这种训练什么时候开始的?”

杨白华回想了下。

“…唔,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的吧?”

杨白华南投以后,在梁国的日子和大部分南投的官员一样,就是既不会被轻视也得不到重用,最后还是马文才请奏皇帝将他纳入白袍军中才结束了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状态。

但他实际也没有多少战场上的经验,在白袍军中也只是负责训练新兵,这些训练的项目他平时也有所了解,却不知道具体为得是什么,毕竟南方多水路,粮草辎重运兵很多时候都用船,在他看来让马熟悉船只的颠簸很是合乎情理。

“两年前…”

北海王推算了下这个日子,不由得一怔。

两年前,胡太后和梁帝批准了互市,边境的马头城被建立起来作为互市的据点,再往深远处多想一些,“黑山军”的出现、怀朔葛荣贺六浑造反,都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

北海王的目光望向花夭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魏国之乱,始于胡太后的贪奢愚蠢,而花夭在其中,又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胡太后鸩杀宗室时,花夭就在宫中,但她虽然诛杀了太后,却并没有救下少帝,太后一死,宫中大乱,各方骚动,少帝信不得宗室将领,不得已下令宗室以外的豪酋族长率兵勤王,于是才有了今日引狼入室之祸。

若说花夭只是有勇无谋听从皇命,也未免太过巧合。

难道花夭早就投靠了梁国,一直在伺机搅乱朝纲?

北海王思绪动得飞快,却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这个猜测。毕竟花夭是六镇军户出身,还是任城王的家将,又不是南人,完全没有投靠梁国的理由。

六镇如今的状态是很凄惨,然而六镇一直想要做的是恢复旧制,而不是谋朝篡国。

如果花夭是奸细,完全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送任城王前往北方。

想到花夭此前曾经前往葛荣军中,后来他又在邺城境内遇见了小任城王的人马,北海王心底突然闪过一个猜测。

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任城王府设下的局。

胡太后鸩杀了大部分直系的宗室,皇帝也被毒死,少帝无子,能够继承皇位的成年王族本就不多,原本任城王元澄还活着,说不得当时就要临危受命继承皇位了,如今元澄虽死,但元澄的政治遗产却被儿子继承了。

远的不说,洛阳血流成河,他那小堂弟却能安然无恙地从洛阳逃出来,也不知得了多少如同花夭这样的忠臣良将相护。

怀朔、沃野几镇的军户很多原本就是任城王的旧部,若是作乱的六镇兵马举着任城王的旗帜先回洛阳,即使他有梁国作为后盾,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更别说梁国支持的,还未必是自己这北海王一支…

元冠受眯着眼看着正在和陈庆之闲谈的花夭,越想越是心惊肉跳,只觉得自己如此顺利得到支持似乎是个幌子,那被马文才和梁帝保下的花夭,也许并不仅仅是黑山军的首领那么简单。

养一支军队的耗费何其巨大?就凭穷到要去乞讨的怀朔人,哪里能够这么快的打出自己的名号?

难怪花夭对他如此敷衍,说不定那黑山军就是任城王府私下养的私军,她又怎么可能和他结盟?

北海王心境大变,再看向纷纷上船的白袍军时就不是之前的信心满满,而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他虽名义上是“北海王”,但封地已失、王位不稳,既没有任城王府兵强马壮、人才济济,也没有六镇兵马作为隐形的后盾。

白袍军如今需要借助他的名号渡河北上进入北境,可到达魏国后,随时可以和任城王的人汇合,到那时,他是弃子一枚,谁还管“北海王”是谁?

偏偏这时候马文才注意到了北海王神态的变化,好似不经意地踱到他的身边,貌似关切地问:

“北海王是否身体不适?”

“我看着这些船,不免就想到父王…”

元冠受用袖子捂住脸面,凄然道:“我怕是以后都见不得船了罢!”

马文才心里嗤笑一声,知道他言不由衷,可他身后的家臣侍卫闻言不是面露羞愧就是一起哀泣,马文才也不好在这时再行试探,只能露出惋惜地表情安抚着他:

“还请北海王节哀,待您重返旧土、得遂所愿,想必王爷的在天之灵也是快慰的。”

说完,他倒是大大方方地伸手,请北海王一起上船。

可怜北海王如今见马文才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心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虽面色如常的上了船,可眉眼间却有了一丝疑虑。

这疑虑马文才也注意到了,等过了河,到达了对岸,马文才留了个心眼,吩咐北海王那边的探子注意北海王的一举一动。

待到二更时分,帐外有人秘密传报,马文才披衣起身,接了情报。

“启禀马参军,那北海王今夜果然有异动…”

那内应从怀中掏出一封被水打湿皱皱巴巴地信函,呈与马文才。

原来夜深人静之时,北海王秘密派出了一位心腹,趁夜离开了扎营的地方,悄悄往西而去。

因为有马文才的吩咐,几个内应立刻察觉情况不对尾随其后,在那名心腹乘船离开之前将他擒住了。

此人见局势不对便自尽投水,想要毁掉身上的线索,尽管几个斥候身手灵敏反应极快,也只来得及搜出这封被打湿的信函。

那心腹没有想活,直接抹了脖子无法问话,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些北海王的信物,除此之外,便只有那封信函。

马文才抽出里面的信纸,到他手中时字迹泛开的更厉害了,隐约只能见到齐王、 马头城等模糊字样,无法推测信中写的是什么。

“此处倒是离马头城不远,但这齐王…”

马文才捏着那封湿透了的信函,疑惑不解。

“他派人给萧宝夤送信做什么?”

第448章 戏精本精

北海王有异动是大事,何况元冠受不似他父亲是个草包, 一举一动皆有原因, 马文才心怀疑惑却也不能擅专, 便悄悄唤了陈庆之过来。

陈庆之在徐州之战中一战成名,白袍军也立下了赫赫的战功,虽然后来因为萧综被掠徐州战果没有留存,但陈庆之展露出的大局观和战术素养却让马文才也甚为敬服。

面对萧宝夤这样的宿将,马文才需要陈庆之这样的老师指点迷津。

陈庆之深夜被唤醒,知道是出了事, 悄然无声的入了马文才的帐中, 听完了军中探子的回报,也陷入了深思之中。

北海王元颢父子南下原本就是投奔萧宝夤的, 只不过半路上暴露了行踪结果被钟离的曹仲景将军俘虏了, 不得不改换目的地前往建康,后面借兵回返也只是顺势而为。

然而如今既然梁国已经签订了盟约、借了兵,甚至已经出发了,只要元冠受脑子没坏, 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动什么其他念头, 否则他们人还没有出国境,又是敌众我寡,一旦撕破脸必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趋吉避祸是人的天性, 陈庆之也想不出北海王为什么会向萧宝夤递出私信, 还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

“佛念,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他不对的?”

陈庆之脑子动得很快, 一下子就抓住了症结。

“昨日登船时,他对着运兵的船只满额大汗,我好奇问之,却被几句话搪塞了过去,我那时便觉得不太对。”

马文才回想着,又说:“起初我以为他是想起北海王元颢落水溺亡的事情,可后来见他在船上却再无异样,便留了个心,让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不是我们准备太过充分,让元冠受起了忌惮之心,怕我们到了魏国过河拆桥?”

陈庆之再怎么聪慧也想不到任城王和六镇起兵头上,只能尽量根据现实猜测:“所以干脆留条后路,让萧宝夤随时接应?”

寿阳直抵南境,屯兵十万,这几年魏国境内不太平,各地豪酋强族都在造反,关陇道路四处断绝,萧宝夤接受过好几次朝廷的任命出兵剿匪、征讨逆贼,保证粮道和商路不至于中断,这几年也是兵将疲惫,每战之后便要修生养息好一阵子。

尔朱氏入主洛阳后,萧宝夤一直持观望态度,没有急着上表拥立哪位皇帝,他手握大军又节度着西、南两道的兵马,即使是只手遮天的尔朱军阀也只是以安抚为主,没有动他。

萧衍一直深深忌惮着萧宝夤,认为魏国之中,唯独他是心腹大患,然而儿子萧综流落魏国后“认祖归宗”,在魏国唯一的倚靠便是萧宝夤,这几年他也收敛起了对萧宝夤的敌意,先是在寿阳不远的马头城开放了互市,又提拔了萧宝夤在梁国的外甥褚向为互市司的长官。

这种态度上的转变,也使得魏国朝廷放心令萧宝夤率兵各处平乱,而不必担心南境有失,反倒是少帝死后,萧宝夤警戒着梁国趁虚而入,如今镇守要镇,不再轻易离开。

“元冠受想要左右逢源?”

马文才听完陈庆之的猜测后便嗤之以鼻,“他现在就是个烫手的石头,即使萧宝夤有反心,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

陈庆之突然打断了马文才的话,原本还有些睡眼惺忪的表情突然一醒。

“早两年,萧宝夤确实不会急着展露野心抱负。他虽镇守边境,但关西、陇中、徐州各地皆有元魏宗室坐镇,粮草供应一应要靠朝廷,就连征兵都不能自主,但现在不同了…”

陈庆之望向马文才,凝重道:“洛阳动乱,宗室外逃,汝南王元悦、临淮王元彧、北青州刺史元世俊、南荆州刺史元志等魏宗室皆举州投降我国、逃离魏境,整个南边的防卫几乎崩溃,不但对我国毫无抵御之能,对萧宝夤也失去了钳制。”

“再加上因为互市,萧宝夤经营的诸城池都在对来往商队征收商税,私下必定也有经营,现在未必没有趁势而起的实力和念头。”

马文才也一直在注意边境的局势,陈庆之一加提点,他也明白过来。

“北海王父子就是看出萧宝夤正缺一个合适的举事名义,所以才千里南奔。因为萧宝夤是旧齐皇室,不可能得到魏人的支持,哪怕他举起勤王的名义,一旦朝中派出兵马接管他的人马,他也只能听从调令。”

他明白了北海王打得什么主意,脸色更冷。

“他倒是好思量,就是太不把我大梁看在眼里了!”

“对于元魏宗室来说,可能我们还不如萧宝夤这样的‘家臣’靠得住吧。”陈庆之也只能这样料想,苦笑道:

“然而我们现在也需要北海王这面大旗,若他生了异心,到了魏国便是他的故土,若他不能将白袍军当做唯一的倚仗,此去必有波折。”

“那就让他没了倚仗。”

马文才森然一笑,向着陈庆之附耳过去。

“我们可以这样…”

第二日一早,北海王惴惴不安地跟随白袍军拔营离开,一直关注着陈庆之和马文才方向的动静。

他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两人有什么不对,拔营出动也如寻常一般有条不紊,心中松了口气,继而涌上心头的便是狂喜。

他们一路北上,将从钟离郡向北进入徐州,而后从梁郡进入司州、西进前往洛阳。

这条道路水系发达利于补给,而且白袍军中有一半是当年徐州之战中收编的魏兵,对徐州地界道路都熟悉,这是当初两方多次商议之后决定的路线,曾经推敲过无数次,甚至对沿路的城池、布防都推演过多次。

而马头郡就在离钟离不过半日距离的位置,只要他们一离开了钟离郡,北海王就准备率部伺机脱离队伍,赶往马头郡,乔扮成商人静候时机,等待萧宝夤的人马前来接应。

梁国人就算发觉他们丢了,也只会以为他们逃入了故国的徐州,哪里会猜到他们到了马头郡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躲避?

北海有十足的把握,只要萧宝夤见到了他的来使、收到了他许诺的信函,就一定会派人去接应他,为此,他送出的心腹是他培养多年的死士,就算信件没有送到,也不会有其他闪失。

现在看来,梁国人对他的侍卫里少了一人浑然不觉,只紧张着即将进入钟离、离开故土,他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从昨日起压在心头的沉重轻松了不少,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陈庆之老成持重、马文才阴险恶毒又有什么关系,他既然料敌先知,就绝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局面。

接下来,只要小心和幕僚家臣谋划,商议好如何暗中逃离的路线与计划便是。

北海王有了清晰的方向,再看马文才和白袍军便没有那般慎重,也没有之前那么诚惶诚恐,见到花夭终于受不了再坐车,从马文才那里接了“大黑”准备骑马,他的心中涌起一阵不甘。

要不是当初他父王被青州和怀朔各地的乱军吓破了胆,非要杀了小任城王,不肯听从他的建议将他挟持,他们也不必落得这么仓惶的结局。

那时小任城王仓皇逃出,对自己的“堂伯”满是信任,只要挟持了他在手,任城王的旧部和葛荣的人马都会听令于他们父子,花夭这样的猛将也会是他的。

小任城王年纪轻轻,未必可以服众,六镇人马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恢复旧制的明主,未必就非要是任城王一脉,只要他们悉心笼络,再控制住任城王,雍州兵马便不足为惧,能直指洛阳也未可知。

可恨这花夭,宁愿跟随小任城王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甚至愿意和梁国这阴险小儿勾勾搭搭,也不愿投靠他。

他连王妃之位都许出去了…

“花将军,你之前说的话,何时履行?”

花夭正靠在大黑身上懒洋洋地为它的鬃毛结辫,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湿热的气息,下意识地回身肘击了一记,逼退了来人。

元冠受没想到花夭防备心这么强,堪堪避过了她的攻击,狼狈地踉跄了几步,不甘地看向花夭。

花夭回过头,见是北海王,眉角一扬。

元冠受站稳了脚步,又重新走到花夭身前,傲然道:“不错,是我。本王让马文才转达花将军的话,花将军是何想法?”

花夭有些不耐烦和这弑父杀亲的阴鸷王爷周旋,敷衍道:“你这王位是梁帝封的,我是魏将,你若不能回国袭爵,天底下没几个人会认你这个王位,更别说你许下的诺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