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陵游说走就走,毫不停留,他看似放浪不羁,其实是心思最细腻的一个人。表面上耍脾气,其实是故意给这两个人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

宋京墨并不是不懂风月,从前人生中有更重要的目标,调香就是他在现实世界吟风弄月的全部。如今忽然顿悟,原来对着一个女孩子,还会生出这样百转千回的心思,又怎么会不懂蒋陵游的好意。他跟在温南栀身后,走得并不快,两人即将走出收藏馆时,他突然喊住温南栀。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取出的香水,那是小小的一支方形瓶子,金属圆盖,玻璃瓶里满盛着娇嫩欲滴的粉色液体。是Maison Francis Kurkdjian 这个牌子里最为香水爱好者称道的一款玫瑰香水:A La Rose,中文名译为“一枝玫瑰”。

温南栀只在网上见过这瓶香水的图片和一些香友的评价,自己却没闻过。乍然见到宋京墨将这瓶香水递给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宋京墨依然是寻常的神色,明明递出去的东西那么粉红少女心,却和他递给她一支芦荟胶、一杯纯净水一样,毫无区别:“既然更珍贵的你不愿意收,这个就当作今天的谢礼。”

“谢礼?”

宋京墨缓缓一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都要有的忙了。这瓶香水就当作鞭策你好好完成任务进度的礼物。”

面对着宋京墨唇角绽出的那缕笑——他这人五官生得好看,哪怕不笑也泠然出众,可这一笑却如春江破冰,看得人心思摇曳——可温南栀背着人都不敢多思多虑,面对着他,又哪敢生出一星半点不一样的心思来,连忙垂下眼,双手接过香水,说了声“谢谢。”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地上。

温南栀双手捧着那瓶香水,感觉玻璃瓶上攥出了湿漉漉的触感,心里乱糟糟的,惊喜、欢欣、还有一点不知所措。好在很快,身后宋京墨似是接了个电话,步伐也停了下来。她逃也似的跑上二楼,回到自己的那间客房,将门关上,后背紧贴着门,将那瓶香水捧在眼前。

粉色的液体如同少女的心,鲜活的,湿漉漉的,仿佛还砰砰跳着。

温南栀将瓶盖拧开,露出光洁的左手手腕,轻轻喷了一点儿上去。

她不想被别人发现喷了香水,这样的位置,这样一点剂量,刚好够她无人时自己偷偷品尝。

香气在她摁下去的那一瞬间,除了精准地洒落在细白的腕间,还有一些,悄然氤氲在周遭的空气里。

温南栀缓缓、缓缓吐出一口气。

之前那股不知从何而起的躁动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娇嫩的玫瑰香气无声攫住了她,那是一朵水灵的、初初展开的粉玫瑰,除了宛转的甜润,还有一点活泼的孩子气的甜,像是幼时吃到的那种沾着雪白糖霜的橘子糖。

温南栀抿着唇,靠在门上,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颗在眼眶里熬了许久的泪无声滚下,落在她白色的衣襟,沾着周遭的绒毛,不等主人发现,就已消弭无踪了。

97 锋芒内敛

周五下午,临近离开工作室前,温南栀将药材分类整理好,逐个贴上便利贴,上面写明各种注意事项,这才背着书包离开。赶上一位蒋陵游的员工运送一些时令鲜花过来装点房间,刚好方便温南栀搭个便车返程,蒋陵游也便没去送。待到人离开,蒋陵游忍不住笑:“真好像回到小时候发烧,被我妈监督着喝苦药一样。”

宋京墨正拿着一本书查找资料,听到这话开口:“喝苦药的人是我。”

“瞎子都看得出你心里甜!”蒋陵游怪委屈的:“我都沦为煎药小工了。”

宋京墨说:“说得好像真需要你守在火边盯着一样。”现在大家都用电器,养生壶里放好药材和水,到时间自动就好了,蒋陵游这家伙就爱夸张抱怨,若是温南栀听了,难免真要认真思考一下是不是令他受委屈了,宋京墨却从不买他的账。

蒋陵游哼哼唧唧地在一旁坐下:“我看你这毛病,根源就不在鼻子上。”

宋京墨抬眸横了他一眼,又继续看书。

蒋陵游说:“我看你现在状态不知多好。”过往三年虽然宋京墨没有如今年这样,长时间停留在国内,但两人经常视频交流工作上的事,宋京墨状态不佳,灵感匮乏,人看着沉寂又焦虑,那样的状态,哪怕没有嗅觉失灵的问题,也很难创作出让人满意的作品。

可看看现在的宋京墨,整个人如同一把归炉重炼的剑,眼睛里有阅尽千帆的淡,更有锋芒内敛的光。

如果说当年宋京墨以绝世天才横空出世,惊艳了大众的视野,那么如今的宋京墨,能带给这个行业和大众什么样的作品,连蒋陵游都觉难以把控。

宋京墨许久没说话,再开口,只说了句:“我有了很好的灵感。”

蒋陵游知他与Constance合约早已到期,听到这话不禁精神一振:“那你接下来——”

宋京墨说:“你那份合约不是准备许多年了,拿过来。”

事到临头,蒋陵游反而失去了从前预演过无数次的欣喜若狂,又或者,当一个人时隔多年真正达成梦想,平淡的反应恰恰是真。

宋京墨看他那个傻样子,寻思片刻,从茶几取过自己的手机。

蒋陵游蓦然回神,伸手欲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返回啊你可是宋京墨!”

宋京墨:“……”

蒋陵游的眼神从犀利坚决瞬间化为可怜巴巴。拼气势他拼不过大佬!为今之计,只能扮可怜博同情了,希望宋京墨能念念旧情,讲点良心。

宋京墨:“我是要找我的律师。”见蒋陵游不解,他说,“我与Constance合约已经到期,也签了不续约协议,但毕竟没有对外公布,我找律师帮忙看一下,避免以后不必要的纠缠。”

蒋陵游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应该的,公事公办,好聚好散。”

大约从前宋京墨就和律师提起过,电话接通,那边传来一阵键盘敲击的声音,同时传来一道温醇的男子嗓音:“宋先生,你与Constance的合约和协议都没有问题。若有问题,我向你保证,也不是法律纠纷,顶多人情世故方面,你自己要周全一二。与友禅的合约我也看过了,没有问题。”

蒋陵游说:“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忠告。”

电话掐断,宋京墨起身去二楼书房,不一会儿就拎着一份文件夹下来,里面是签好的合同。

他顺手一抛,蒋陵游双手接住,如获至宝。

宋京墨说:“你手里也不是没有大牌调香师,郁茗茗出手不凡,不也和你签订了长期合约。”

蒋陵游泪眼汪汪:“那不一样。你和郁小姐,就如同东邪西毒,能同时拥有你们两个人,只有强者才能做到。”但他觉得自己还不够强,能有如今的局面,不是他多么有品牌向心力,更多是因为这两位能人虽有大才,却不愿受太多束缚,对他有着诸多信任,这才让他捡了天大的漏。

宋京墨坐下来,翘起二郎腿,这回看向蒋陵游的目光就正式多了:“友禅这个品牌,我此前只提供一些专业意见,没有参与任何产品的研发创作。郁茗茗那边,因为和你签约时间不长,我看她年纪不大,做事却很有章法。你们出的产品不多,却都是精品,这个路线很好。不过接下来我有了灵感,第一要做的仍然是香水,你做好准备接手了吗?”

蒋陵游的神情也严肃起来,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禁微微一笑:“说得好不如做得好。宋大神如果有时间,可以随我一块去参观一下友禅的香水实验室。咱们规模是比不上国际品牌那么宏大,但该有的一样不差,最新的仪器、产品线还有相关专业人才,咱们一应俱全。”

98 福兮祸兮

另一边,温南栀回到宿舍,与三个小伙伴一块团了餐券,去最近的海底捞吃火锅,几个女孩子聚在一块,难免又八卦起来。

温南栀最担心的还是冒娜:“你这几天,遇到过丁溶溶吗?”

冒娜夹了一筷子毛肚,吃得正香,听到这话不禁笑了:“遇到过,不过她也就是隔着人群,远远瞪了我一眼,当时橙子和小鹿都在,我看她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小鹿观察着温南栀的眉眼,说:“南栀,我怎么感觉,你现在对丁溶溶的提防,比我当初还重了。”

温南栀心里无奈,还是讲了前几天下午在会议室的事,又捡了几件较为典型的丁溶溶在工作上找茬儿的事集中说了,末了说:“反正现在,她对我的敌意恐怕比对冒娜还要大。”

冒娜脸色极差,憋了半晌说:“那天晚上她气也撒了,风头也出了,和郑朔的事,哪怕是他们故意给我设的套,我也确实不在理,是我自己犯傻,也不怪她捏住我小辫子不放。我早就想过,她要闹,就由着她去闹,反正也快毕业了,我也不怂她。但听你说她做了那么多事,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为难你算怎么回事儿?那么早的时候,还没有我和郑朔的事,她却故意给你各种使绊子!她这人心就是坏的。”

小鹿给几人杯子里添了些可乐,推了下眼镜腿儿,眼睛里露出几分深思:“丁溶溶是个要强的人。她倒不见得有多恨栀栀,可见到一个原本压根儿没提防的人,开始时时处处强过她了,她就忍不住要耍各种手段整人了。”

许慕橙说:“她这嫉妒心也太强了吧!”

小鹿笑了笑:“这也不奇怪,她一直都是那样的大小姐脾气。从前对栀栀温和,是因为觉得栀栀对她没有威胁,反而能很好地衬托出她的优秀来。”

这个道理,温南栀自己也用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可如今把事情和大家一说,小鹿三言两语就勘破其中真义,看来她在为人处世上远不如小鹿目光如炬。

想了想,温南栀说:“还有一个原因,毕竟我的顶头上司和她的那位领导斗得厉害,我和她哪怕没有私人恩怨,恐怕也很难好好相处。我也想过了,就当作普通同事对待就好了。”她偏着头,慢慢说,“其实针锋相对,我更不喜欢的是她偏要打着朋友的旗号,让我在别的同事面前尴尬。好像我才是那个背叛友情的人。”

许慕橙心有戚戚:“小鹿说的没错,她如果想整治人,各种手段确实层出不穷。怪让人恶心的。”

小鹿说:“我倒是觉得,这对栀栀而言,未免是件坏事。”隔着镜片,她的眼睛透出慧黠的笑,“你们不觉得,她这段时间变化就很大吗?”

冒娜体会最深:“南栀沉稳了,解决问题的手段也厉害了。”那天晚上在酒吧门口,南栀让她先上车,面色沉着应对丁溶溶的样子,至今还让她印象深刻。换作从前的温南栀,永远是那个温温柔柔的性子,别说替朋友出头了,她自己能不被人欺负就算蛮好。

许慕橙说:“而且感觉气质和谈吐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小鹿笑眯眯的:“所以说啊,挫折使人进步。现在的南栀,感觉更有人格魅力了。真让我羡慕啊!”她双手托腮,看着桌边的三人,“看着你们一个个蜕变的样子,我真有点后悔为什么当初要申请保研了,现在后悔也晚了。”

“冒娜,你有考虑过接下来要找什么工作吗?”温南栀突然想起来冒娜辞职的事。

既然要和郑朔划清界限,那家公司肯定不可能再回去了,那冒娜接下来要怎么办?

许慕橙透出几分羡慕:“冒娜不用着急。她家里不差钱,又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就算一时不工作,叔叔阿姨也不会说什么。”

冒娜却目露迟疑,半晌,她才有些无奈地笑了:“对不起,本来想过段时间再告诉你们的,但刚才一想,早几天晚几天也没什么分别。”她撂下筷子,抬眼看向三人,笑着说:“我家里花钱找了专业的留学机构,帮我申请了B国的一所大学。机构老师很有经验,跟我说从我的雅思分数还有大学平均分来看,问题应该不大。一切顺利的话,明年这时候我应该已经在B国读研究生啦!”

三人都愣住了,许慕橙嗫嚅道:“太突然了。”

连一向性格圆融的小鹿都半晌没说话。

冒娜举起可乐:“我知道你们舍不得我。不过我去国外读书也是好事儿啊!等我留学回来,我们都变得更优秀了!每年假期我都会回来,反正你们仨都在平城!等我回来,顿顿请你们吃大餐!”

温南栀端起玻璃杯和她碰了一下,笑着说:“加油,早日找个金发碧眼的小帅哥回来给我们当姐夫啊!”

冒娜“嗤”地一声笑出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嘴贫了!”她朝温南栀挤挤眼,“对了,前几天你在宋大神的那间工作室,不是说那晚只有你和蒋先生两个人在?你们两个有没有——”

99 人间修行1

“不是你想的那样。”温南栀知道她是故意八卦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但还是不愿意让朋友误会她和蒋陵游有什么,“我俩一起吃完晚饭,他就出去了,后来……”她陡然想起第二天早晨,自己合衣睡在客房的情形,脑海中有什么念头飞快闪过,又很快湮没无踪,“后来宋先生回来了,之后几天一直忙工作的事。”

小鹿此时也已恢复如常:“蒋先生看起来很温柔的样子,应该是个好男朋友。”她朝温南栀一笑,“不过他好像不是我们栀栀心仪的类型。”

那天晚上在酒吧,许慕橙也是见过宋京墨和蒋陵游两人的,虽然全程没怎么交流,但对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行事作风印象很深:“不喜欢温柔型的,难道喜欢娜姐说的宋大神那样的移动冰山?”

年轻女孩子凑在一起,聊起理想型的恋人,话也都多起来。

冒娜闻言撅了噘嘴:“像宋大神那样的人物,肯定喜欢的也是女神级的。我倒是不嫌弃他冰块啊,对别人冰山,只对我一个人温柔小意,想想都美滋滋!”

小鹿被她逗笑了:“那万一私底下也冷冰冰的冻死人怎么办?”

三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温南栀。

温南栀被她们看得一呆,随即反应过来,思索片刻说:“宋先生私下,话不太多,但也不凶。他人很好,很细心。”

“就是可惜,已经名花有主了。哎!为什么好男人都有主儿了!”冒娜长长叹了一声。

温南栀俏皮道:“所以你才选择出国去开辟大洋彼岸的市场了吗?机智啊娜姐!”

一时几个女孩子嬉笑一团。

……

周六清早,温南栀从学校出发,先去了蒋陵游的花店。前一天她与蒋陵游约好,借用一下他的私人厨房炖汤,又从花店购置一束香味清淡的浅紫色玫瑰花,提着鸡汤和鲜花打了辆车前往距离不远的市三院。

她抵达医院时是上午九点,冯月宴母亲住的这一层颇为安静,可能病人都是类似的晚期,走廊里有家属步履匆匆,神色不论多难看,也没有大吵大闹的。来之前她给家里打过电话,外公告诉她,既然是胃癌晚期,能入口的食物已经不多,且要遵从医嘱,就不要贸然乱带食物了。鲜花也要挑选没香味不扰人的,否则会令病人感到不适。

温南栀在门外敲了三声,门打开时,她险些认不出眼前的女人。

其实她上周才见过冯月宴。只是那时她虽然瘦了许多,大概因为来社里上班,妆容衣着仍然是一丝不苟的,人看起来也还精神抖擞。大概今天是休息日的缘故,她没化妆,也不知什么时候把一头卷发剪短了,咖啡色的短发有些蓬乱,发梢的弧度显得下巴更尖,脸上没有任何妆容遮盖,显出一种颓然的老态来。

“主编。”温南栀朝她微微颔首,“我来看看您和阿姨。”

冯月宴看到她手里拎的饭盒,唇角绽笑,那笑容如浮光掠影,一眨眼便不见了:“我妈现在也吃不下什么了。”

“我知道的。这个红枣乌鸡汤是带给主编喝的。这束花没香味,送给阿姨。”她朝病床望去,“阿姨您好。”

“你好。”病床上的女人神情很和蔼。她戴着一顶白色毛线帽,肤色蜡黄,瘦得惊人,眼睛却熠熠闪着光,如同即将燃烧殆尽的火焰,最后那一抹光焰总是最灼人的:“宴儿,喊人家过来坐坐啊。别那么没礼貌。”

冯月宴大约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口吻不佳,但即便意识到了,她现在也没心思去纠正,只是朝温南栀笑了一下,指了指床脚的椅子:“快坐吧。”

温南栀将鸡汤放在桌上,她见床头的花瓶里插着一束粉色玫瑰,看起来有点蔫儿了,就走过去取来,一边将新花换上,一边说:“鸡汤不是从外面买的,是我熬的。主编多少喝一点儿,不然你的身体也要垮了。”

冯月宴的母亲这时说:“除了芍药那姑娘,没谁想着来了这儿,还要给你带吃的。难得这孩子的一份心意,你快趁热吃点吧。”

冯月宴揉了揉眉心:“我先去洗个脸。”她见温南栀手上动作利索地插花,知道她来这一趟出自真心,不为敷衍,又见母亲这会儿精神状态尚可,交待一句就匆匆去了病房里的小卫生间。

冯月宴的母亲说:“你认识芍药吗?看我,都还没问你叫什么,宴儿也粗心,都不帮我介绍一下。”

“阿姨好,我叫温南栀,南方的南,栀子花的栀。”温南栀将花瓶重新放回去,朝对方微微一笑,“我认识芍药,她人很好,她和主编是好朋友,她们俩平时都很照顾我的。”

“你和芍药一样,都长得俊。”冯月宴的母亲说,“我还一直担心月宴这孩子平时在单位人缘不好。现在看来,她还是有几个好朋友的。”

温南栀知道这位母亲时日无多,心里唯一挂念放不下的,就是冯月宴了。她笑吟吟地说:“冯主编在我们那儿可受欢迎了。她长得漂亮,工作能力也强,平时对我们

这些新人也很关照,大家都特别喜欢她。”说着,她皱皱鼻子,“当然了,肯定也有一小撮人不那么喜欢她的,那是因为见主编太优秀了,嫉妒她。”

100 人间修行2

她话说得俏皮,没有一味讲空话敷衍人,冯月宴的母亲听了反倒有几分放心。

温南栀又说:“而且呀,我们平时的合作方也都很喜欢冯主编的。许多优秀的男士都想追求她,就是主编太挑剔了,我进公司的时间短,还不知道主编喜欢什么类型的。”

这话说进了冯月宴母亲的心坎儿里,她听到这儿,忍不住一把攥住温南栀的手:“我也知道,她那个性格,肯定对别人挑这挑那的。你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平时你多劝劝她,让她早点找个稳妥的人,安定下来。工作是忙不完的,钱也赚不完,女人一辈子,还是要有个正经的依靠……”

“妈!”冯月宴站在卫生间门口,一手扶着门,另一手里还攥着条丝巾,她刚简单化了妆,脸颊犹带一丝潮红,“她才多大啊!您跟芍药磨叨就算了,和她一个小孩儿说这些做什么!”

温南栀笑嘻嘻的,她平时并不是这样不稳重的性格,尤其在冯月宴面前,说话做事总是极讲规矩的,但她生长在中医世家,平时见的病人病情多了,心中知道到了冯月宴母亲这个阶段,其实身体如何难受都是次要的,最重要是心事未了。既然她来了,总要多说点儿俏皮话让老人开心开心。因此她说:“我确实年纪不大,不过我家里也有堂叔堂哥可都还没结婚呢,主编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就帮忙牵线大家一块吃顿饭。如果我家里能有一个冯主编这样的婶婶或者嫂子,那可真的太幸福了。”

“几天不见,你怎么比芍药还嘴贫了。”冯月宴瞪她一眼,但并没有真的生气。她拎起饭盒:“我妈不太闻得了这个味儿,咱们去楼下餐厅吃。”

温南栀:“那阿姨——”

“没事,我喊护工大姐过来。”这些天她虽然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也无非是想尽量多陪一陪母亲,早在把母亲接来平城时,她就花高价托朋友介绍一位可靠的护工大姐来照顾。虽然病情已不可逆转,也总算让母亲每天过得舒服体面一些。

出了病房,温南栀已没有那么多话了。两人一路走到楼下,冷风一吹,冯月宴脸色更泛潮红,温南栀觉得不对劲:“主编,你是不是发烧了?”

冯月宴揉了揉鼻子:“没事,就是昨晚可能睡觉没盖好被子。”她瞟一眼温南栀犹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轻声说,“我知道你是好心陪我妈妈聊天。我刚那么说,也是怕她听得高兴,一直拽着你不放人。”

温南栀笑得有一丝腼腆:“我不会嫌阿姨烦。阿姨看起来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冯月宴笑了声:“她确实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脾气好到受了委屈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咽,不然又怎么会五十出头的年纪就得了这种病。

这一天是个有些多云的天气,厚厚的云层遮蔽着,天空泛出少见的灰蓝色。冯月宴找了间环境尚可的早餐铺,靠窗坐下来,点了些食物,一边将温南栀带来的鸡汤打开,和服务员要了碗和羹匙,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

许久,她抬起头,望着天边喟了口气:“倒是好久没喝到这么家常味的鸡汤了。外面的鸡汤总有股味精味儿。”说完,她很快又喝了一碗,还从饭盒里挑出鸡腿,边吃边说,“我妈一死,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什么亲人了。有也是那种走在路上都不会认的、我和我妈过得难时也不会伸手拉一把那种,算什么亲戚?我马上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这话说得狠,温南栀却听出一阵难过,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冯月宴。

人越长大越发现,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如果真有抚慰的力量,那也往往是因为说话的人不同。温南栀自认对于冯月宴而言,她并不是关系特殊的人,此刻不论说什么,都是多余。干脆直接沉默了。

冯月宴说:“其实我还有个爸,但从小就不要我妈和我了。听说他爱赌,大概他最有良心的一点就是,虽然挺早就不要我们了,后来也没再纠缠我们。这么一想,我也还算挺幸运了。”

这话倒是触动了温南栀的心肠,她沉默片刻,说:“我家里也是我和妈妈两个,不过我比主编幸运一点儿,我外公还有其他亲戚对我们都很照顾。”

冯月宴说:“你爸爸是因为什么离开的?生病吗?”

温南栀摇了摇头,她垂着眼,不想被人看到眼睛里提到那个人时难以控制的情绪:“他因为另一个女人,不要我和我妈了。”

这回换冯月宴不说话了。

南栀职场小札:人这一辈子,能被他人当作小孩呵护的时间,其实是非常短暂的。

101 人间修行3

鸡汤和鸡腿很快就被消灭干净。冯月宴点了广式早茶,虾饺、流沙包和奶茶味道很正宗,温南栀一路空着肚子赶来,在冯月宴的带动下也吃了不少。

后半顿饭两个人埋头苦吃,几乎没说什么话。可吃完饭并肩返回医院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微妙地改变了。

大概相似的境遇会令人生出惺惺相惜之心。临告别时,冯月宴伸手帮她掩了掩领口的围巾:“挺不容易过个周末休息一下,赶紧回去吧,别瞎跑了。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年纪小,少来的好。”

温南栀想了想,还是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主编,社里最近挺乱的,我和Sharon都很惦记你。”

冯月宴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我知道。我会尽快回归的。小小年纪的,别瞎操心了。”说完,她朝她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温南栀最后看了她一眼,拎着空饭盒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

言语里被冯月宴和Sharon当作小孩,并没有令她觉得恼火或沮丧。相反,她非常清楚地知道,是她足够幸运,初入职场就遇到愿意关心爱护她的前辈。

人这一辈子,能被他人当作小孩呵护的时间,其实是非常短暂的。

许多人不知惜福,总盼着快点快点长大。但真正成长为不需要他人庇护的参天大树时,又有多少人会忍不住怀念被当作小孩疼爱的那个时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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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元旦假期时,温南栀人生第一次拿到了娴雅杂志社的样刊。样刊一般仅供杂志社内部交流使用,一般是用来查看和检查内容细节、图文效果等方面的,避免此前可能发生的各种疏漏。温南栀得到冯月宴的准许,趁着去工作室帮忙时将样刊拿给了蒋陵游。

蒋陵游看得高兴,直夸温南栀文案功夫好,将他的花店描绘得“美轮美奂、活色生香”,这八个字可是蒋先生夸奖的原话,当时正在夹菜的温南栀当场被自己口水呛出了声。

当天的晚餐是涮火锅,各色蔬菜肉食据说都是蒋陵游准备的。终于轮到一样吃食不考验刀工、烹饪手法,只需花钱买个新鲜,蒋陵游自然要铆足了劲儿在这两人面前表现一翻,连汤底据说都交待了餐馆大厨加钱给足了材料。

温南栀本想着元旦假期自己要在学校和几个好友一起度过,自然就见不到宋京墨和蒋陵游了。没想到这天到了工作室,中午蒋陵游就提出涮火锅,这天之前是圣诞节,之后是元旦,尽管夹在双节之间,哪儿都不挨哪儿,但他们三个能聚在一块吃顿火锅,在温南栀心中,也算是三个人一起聚餐过节了。

吃火锅的时候,温南栀发现,宋京墨这家伙不吃的东西真有点多。上一次为他庆祝生日,据说蒋陵游点的都是他心头好,温南栀当时对宋京墨还没有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或者说,那时她虽然对他也有着不一样的好感,但在自己心底,却还没对自己捅破那层窗户纸,因此当时也没太多留意他吃什么、不吃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温南栀不仅开始小心留意这位宋先生的饮食偏好,而且还有了冠冕堂皇正大光明的理由:和蒋陵游一块监督他的身体健康,这其中自然首当其中就包括了入口的东西。

不等温南栀先说什么,她就发现这位宋先生,吃火锅的时候当真相当拘束,除了常规的牛肉、大虾、鱼肉,还有一些时令蔬菜,其他肉类他几乎全都不碰。黄喉、毛肚、百叶、鸭肠、鸭血……许多人吃火锅必点的肉食,他压根儿连筷子尖都不碰。

蒋陵游似乎也早就知道,准备了两只鸳鸯锅。一只鸳鸯锅是番茄和药膳,另一只鸳鸯锅是辣锅配原味羊汤。温南栀虽然并不是顶能吃辣,在平城和几个好友吃了近四年的火锅,也是吃辣的。她起初还以为是蒋陵游准备周全,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个番茄药膳锅是给宋京墨一人准备的。

大约看出温南栀的疑问,蒋陵游凑近她小声咬耳朵:“宋大神饮食一向清淡的,不吃辣,不吃刺激食物,这么多年我和他一起吃火锅,他就吃这两种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