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京墨没有蒋陵游那样随身带手帕的习惯,但他手指干净温暖,轻轻揩掉她眼角泪渍,却将温南栀从如同冻僵的状态中解救出来,重拾了人间温度。

宋京墨扫了一眼她身后的画,饶是他一向敏锐,此刻也猜不透这样年轻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会对着一幅风景画落泪,而且她眼底还有未褪的怨愤。

温南栀垂下眼,无声后退半步,拉开与他的距离:“谢谢宋先生。我没事,就是……”温南栀一时语塞,又怕宋京墨会有怀疑,灵机一动说道,“就是有点想家了。”

宋京墨也垂着眼,他们两个人的身高差,他微垂着眼,刚好可以看清她的整张脸庞。他沉默片刻,语调不知怎么的比平时温和许多:“毕业后你还打算留在平城?”

温南栀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不由得抬眸,点了点头:“这是我一直的心愿。”

“平城有什么好?”宋京墨唇角微微弯折,那不是笑,倒像是某种嘲弄,“和你家乡比,这里气候不好,空气不好,物价高,而且你举目无亲。你应该是你父母的独女,他们怎么舍得?”

似乎他话里的某个词突然刺痛了她,宋京墨发现她脊背在一瞬间拔得笔直,看她的神色,还是平时那副温纯无害的样子,但放在身旁的手却悄悄攥成了小拳头:“我曾经承诺过我妈妈,我会在平城扎根,会生活的很好。以后我会把她接过来,和我一起住。”

南栀生活小札:可以看着他,陪伴他,将他当作工作和生活的偶像、目标,努力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118 故人相逢2

宋京墨端详着她的神色,突然懂了她话里潜藏的意思,她避开了“父亲”这个词汇,要么是父亲早亡,要么是父母离异,总之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而且从前没看出来,她看着温温柔柔的性子,骨子里却很要强,很有一副许多年轻人初到大城市打拼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架势。

宋京墨对这种情绪并不陌生,且不说他见过多少,当初会选择去巴黎求学,努力成为业内最优秀的调香师,他心底何曾不是存着这样一口气。

有骨气从不是坏事。在任何年代,有骨气的人,总能做出一两件其他人做不到甚至不曾想过的事。

这样的温南栀,不仅不会让他觉得反感,反而有一种心生亲近的可爱。但她还是太年轻了,模样又幼嫩,哪怕是这样梗着脖子说话的模样,在他看来也如同看一只尚且幼小的狮子炸毛儿一样,又或者像……像一只小刺猬。竖起浑身的刺时,倒也勉强能唬人,但熟悉的人便知道,这小家伙面对亲近的人,只会毫无防备地露出柔软肚皮。

他的手比心思更快,在他意识到之前,就伸出放在她发顶揉了揉。

温南栀睁大眼看他,像是惊讶他会有这样的举动。

宋京墨动作有一瞬的迟滞,收回手的同时,心底响起一个声音:发丝和人看起来一样温柔。

温南栀后知后觉,这可能是宋京墨表示安慰的方式。她不敢多想,低着头说:“不过我妈妈和外公在春城也有自己的生活,他们过得很好……”她顿了顿,偏着头浅笑说,“如果我以后真能凭借自己的能力留在平城,接他们过来住几天新鲜新鲜还可以,时间长了,他们肯定不习惯。”

她侧眸看着身旁的一处,好像陷入回忆里,唇角的笑是宋京墨从未见过的甜柔:“春城是很好,一年四季都很暖和,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春城冬天下雪。春城是花都,蒋先生也说,他在春城的鲜花基地,一年四季鲜花供应不绝。那儿地方不大,人朴实亲切,是一座非常宜居的城市。”她边想边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宋京墨面前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而且还是与工作完全无关的事,“想凭借一己之力在平城生活得好,无非是我的执念。或许等我哪天想通了,就会回家——”

“平城也很好。”宋京墨说,“如果你想闯荡一番事业,就该留在平城。这里有全国最好的学府,各界最优秀的人才,最丰富的业内资源。”

宋京墨一语中的,直接戳中温南栀的心事,让她瞬间消音,也跟着点头:“宋先生说的是。”

“而且平城风景未必不好。雾霾和空气污染是全球问题。”说着,他转身向外走去,一边朝温南栀偏了偏头,示意她跟上,“春天逛前门北海,夏天去远郊避暑,还可以钓虹鳟鱼,秋天最舒服,可以去看长城赏红叶,下着雪的故宫去看过吗?还可以去远一点的山区泡温泉……”

温南栀被他说得向往极了,一个劲儿地摇头。宋京墨一边唇角翘着,不疾不徐地说:“怎么你大学四年白在平城念了,都不和同学出去玩?”

温南栀有点不好意思:“我去过八达岭长城,去看过故宫,去过天安门广场,还有十渡漂流,红螺寺竹林……”

“玉渊潭樱花,碧云寺海棠,景山牡丹,还有秋天去郊区捡栗子和白果。”

“噗——”温南栀正听得心驰神往,冷不防听到身后有人喷笑,连忙扭头。

就见蒋陵游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也不知道偷听多久了。

温南栀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她只是纳闷:“蒋大哥你笑什么?”

蒋陵游本来笑得还不是很厉害,等走到跟前和宋京墨眼神对上,他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没什么。”

“到底笑什么呀?”温南栀是真的好奇,她完全没觉出宋京墨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蒋陵游直摆手,直到笑够了才说:“这都多少年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咱们宋大神如此耐心细致,给人做平城游览详解。”

119 故人相逢3

温南栀说:“宋先生是平城人,当然了解得多。”

“那是。”蒋陵游连连点头,忍俊不禁,“宋大神天上地下,无所不知。”他知道的这么清楚,怎么偏不告诉温南栀,他刚才所说的那些春日赏花景点,等到了来年春天,没一个适合去游玩的?

倒不是景色不好花不美,而是全平城的人都知道景好花美,若真敢去,就等着一路堵车一路看人山人海吧!

倒是有不少年轻人每年仍然爱凑这个热闹,但他敢以自己后半辈子的桃花运打赌,宋京墨绝不在此列。

所以好不好笑?

一个从来不爱凑热闹、不爱和人出行游玩的人,竟然会有一天对着个小姑娘,如数家珍般介绍平城的各大景点?!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合适,他真想把刚才那一幕录下来,给他们共同的朋友挨个观赏!

宋京墨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可他既没有不好意思,也不说什么,只是朝他看了一眼。

蒋陵游连连抬手,以示告饶。

他再怎么皮,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落大神的面子好吗?眼看着这棵千年不开花的铁树终于动了凡心,他若是没点眼色做了棒打鸳鸯的缺德事儿,肯定要遭天谴!

不多时,芍药打来电话,告诉她如果没有特别要逛的,可以过去和她们会和一波。再过二十分钟就是拍卖会的环节了。

宋京墨和蒋陵游看起来也不像有目的而来,三人索性一块过去。

落座时,见到他们三人一起,冯月宴的目光在宋京墨身上凝了一瞬,又看了温南栀一眼。

芍药坐在冯月宴和温南栀之间,南栀另一边坐了宋京墨,再过去是蒋陵游。

因为有了之前在卫生间的私密谈话,芍药眼见宋京墨和温南栀是一块过来的,顿时蠢蠢欲动,眼透暧昧看向温南栀,唇角藏着坏笑。

温南栀被她那个揶揄的眼神看得脸颊一烫,但碍于那边还坐着冯月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悄悄掐了一下芍药的手臂。

芍药倒不在意,小声偷笑,一边凑在温南栀耳边悄声问:“这才多一会儿功夫,怎么就又凑在一块了,嗯?是你主动去找他的?”

温南栀连连摇头,露出一个“怎么可能”的惶恐表情,小声和她咬耳朵:“在一个小展厅凑巧碰上。”

“才怪。”芍药说完这句,不禁又看了一眼宋京墨的侧脸,心说宋京墨这种人,若是不想搭理你,就算真凑巧碰上了,也顶多当看不见,照旧各走各的。

她忍不住在心底啧啧感叹,要说刨除这家伙的坏脾气,这张脸还真是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眉飞入鬓,眼尾微挑,那双眼看任何人时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但奈何长得好,对着女人越是冷淡,越有一种让大多数女人心思摇曳的禁欲诱惑。要不怎么那么多女孩子看古代小说都会喜欢上什么仙人、道长这种男主角呢?同一个道理。

越是不愿意理会旁人,越是让人着迷。

眼看芍药眼神越来越露骨,温南栀忍不住拽了拽她胳膊。

换来芍药一声轻笑,在她耳边说:“你可算是开窍了。”

温南栀瞪他,她倒不是吃醋或别的什么,而是深知宋京墨的性子,若把他惹不快了,这人转身就走也是极有可能的。芍药刚才的眼神太露骨,任何人都能感觉到,宋京墨肯定也不例外。她是真怕他们两个人不对付,接下来拍卖会都看不消停。

芍药心里却美滋滋的,这美人嘛,看着就养眼,多看看怎么都不亏。更何况这还是个各方面都极为优秀的男人,平时想看还愁没机会!温南栀怕他会走,殊不知,人家宋大神既然打定主意在她身边坐下,就不可能因为她这一眼半眼离开。

芍药想的不错。宋京墨确实不会走,但这不代表他对身旁这两个女孩子的小动作一无所知。但他依稀能感觉到,芍药对他的打量不含目的,又似乎在和温南栀小声议论他什么,也就随他们去了。

倒是蒋陵游将这三个人各自的动静落在眼里,看得愈发震惊。宋京墨什么时候对不相干的人也这么有包容力了!就温南栀同事那个眼神,别说宋京墨了,连他旁观着都有点吃不消好吗!

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这是能把神仙拉下凡啊!

120 故人相逢4

另一头,冯月宴并不是对两名手下的动静一无所察,但一则她手机还有不少待处理的工作事项,二则,她也明显感觉到宋京墨并没有什么不耐烦的反应,这既令她震惊,又让她心底隐隐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一时间心绪纷乱,回复社长康乐颜的消息时还不小心打错了字。

好在没过多久,现场的灯光重新调整,拍卖会即时开始。

因为芍药多次提及对这场拍卖会的期待,连温南栀都看得格外认真。

一开始拍卖的是今天展出的部分画作。

温南栀心中强自压着不快,中间两度听人提到“梅西岭”这个名字,但那两幅画都是她没见过的,直到拍卖进入下一个类别,也没见拿出她之前见到的那幅画——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颗不安跃动着的心脏缓缓落回原地。她只好颇为阿Q的自行安慰,从前没怎么听过他用的这个化名,放在别人眼里,要笑她孤陋寡闻,但对她来说却成了某种福气。因为不那么熟悉,所以刚刚听人念了两次,心底触动的痛觉也没那么强烈。

毕竟过往二十二年,在她的记忆里,那个人的名字并不是梅西岭。而是费泊南。

温南栀难得刻薄地无声冷笑,也是她太蠢,这么多次遇到温千雪,却对面不识,没意识到她原来就是传闻中的“那个女人”。

梅西岭,温千雪,取的不正是“窗含西岭千秋雪”之意?他改头换面在平城重整山河,连艺名都选的与她那么相配,难怪当初他一往无前,宁可挣个妻离子散,老父病逝,也非要娶了她!

身边的人也不知是觉察出她情绪不对,还是凑巧,恰在这时捉住她的手臂。

温南栀骤然回神,就听耳畔,芍药的声音透出一丝激动:“真漂亮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项链!”

温南栀朝前看去,就见大屏幕上同步投影首饰的模样,她微微笑,轻声对芍药解释:“那是软璎珞链。可以当项链,看尺寸,有的也快成戴在头上,当作络索。”

温南栀读的就是中文专业,自古文史不分家,对于古代的一些生活物品,诸如女子首饰,她也略懂一些。

负责拍卖的工作人员介绍了这条珍珠红玛瑙软璎珞链的来历,随之报出价格。

因为拍卖的首饰大多来自民间,有的用料并不是多讲究,起拍价也并不怎么高。至少温南栀和芍药听着,虽然自知拍不起,却也不觉得是天文数字。

接下来是一对民国仿明制金丝鸳鸯小钗。

芍药忍不住又出声:“好漂亮啊……”但她也知道,自己完全用不上,“过过眼瘾好了,别说拍不起,就算拍的起,我也不会用这个盘头发啊。”

没有女人不爱漂亮首饰,温南栀此刻也放松下来,仔细端详着大屏幕上的首饰,尽情欣赏。

等到了第三样拍品,是一对料器栀子花耳坠。料器,其实就是大众所知的琉璃,盛行于明清时期,因色泽晶莹剔透、造型栩栩如生而为人称道。现代若不是熟悉古代首饰器物的人,很多人乍一听到料器这个说法,并不懂它是什么质地,但这半点不妨碍人们欣赏它的美。

就如眼前这对栀子花耳坠,栀子花的部分莹莹如白玉,叶片的部分又青翠欲滴,形态几欲成真,却比真实的栀子花更灵透,比玉器雕琢的更为晶莹,在场许多人看得目不转睛。

温南栀因为自己名字的缘故,也对着这对栀子花耳坠看得入迷。冷不防身边突然有人出声出价,倒把她吓了一跳。

收到身旁人投来的惊异目光,宋京墨不为所动,现场另外几位买家也竞相出价,或许因为这对栀子花耳坠实在玲珑可爱,或许因为起拍价格并不高,几个人之间竟然焦灼住了。

温南栀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拍卖会,更是第一次见到自己认识的人参与拍卖,她看着宋京墨的侧脸,每次在别人报出价格,他不慌不忙在那人价格上加一万,因为这东西本身就便宜,许多人都是几千几千的加,像他这样报价的,明显志在必得。很快现场就无人出声了。

最后这对栀子花耳坠以人民币十五万七千的价格当场成交。

尽管十五万听起来不是什么大数字,但也少有人把这个价格放在一对料器耳坠上,因此许多人朝宋京墨投来好奇的目光,更在看清他的容貌后,更频繁地朝他和他身旁的女伴看过来。

不仅是陌生人,身旁几个人也神色各异,其中又以冯月宴的脸色最为惊异。

她起初多次看向宋京墨,见他并不朝自己看来,最后将目光落在温南栀身上。

温南栀此刻除了惊讶和好奇,倒并没有什么别的神情。

冯月宴看了几次他们两个人,最终一言不发地调转视线。但她也无心再看手机上的工作内容了。

121 故人相逢5

拍卖会结束,众人鱼贯而出。似乎有什么人喊了一声宋京墨的名字。

待行至门口,几人转头,就见温千雪身着一条乳白色羊绒连身裙,看起来优雅又清爽,朝他们几个人笑道:“看来我猜得没错了,抢走我生意的,真是冯主编。”

冯月宴挑眉一笑:“Wendy。”她说话的口吻相当熟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温千雪是至交好友,“刚才我和梅先生谈了好一会儿,一直不见你,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了。”

温千雪笑:“怎么会。不过我今天确实临时有一点事,拍卖会后半场才赶到。”她朝宋京墨投去一个眼神,“刚巧看到宋先生一掷千金。”

宋京墨不言不语,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对没必要的人,他一向不欲多说。

冯月宴却借着她的话头道:“是啊,我也没想到我这位老同学,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大方的惊人。”她朝宋京墨一笑,“京墨,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对这种老物件儿感兴趣了。”

温千雪他不熟,冯月宴却是多年的朋友,宋京墨不可能完全不予理会,但他说的也简洁:“刚巧遇到心头好,不想错过。”

他说的干脆,旁人倒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口了。

温千雪旁观这几个人之间的眉眼官司,突然觉得有趣极了,她缓缓一笑,说:“各位,站着说话怪没意思,刚好我邀请一位大厨来为今天的贵宾烹制午餐,咱们一起到后面,边吃边聊。”她又看向宋京墨,“我可是为宋先生才专程请来这位大厨的,宋先生若不赏光,我可要颜面无光了。”

宋京墨:“您太客气了。”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拒绝。温千雪欣喜一笑,看向其余几人:“几位,这边请。”

在场几个,宋京墨、蒋陵游、冯月宴她都是见过的,她将目光放在柳芍药和温南栀身上,话却是问冯月宴的:“我听我先生说,今天跟着冯主编来的,还有一位年轻小姐,言谈犀利,非常能干。不知道是——”

冯月宴为她们两人作介绍:“Sharon,这位是温千雪女士,今天画展的主办人,同时也是梅先生的妻子。”

芍药也是场面人,朝温千雪笑得礼貌又不失俏皮:“这就是传说中的珠联璧合吧!”

温千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Sharon你好,叫我Wendy就可以啦。”

温千雪其实看到温南栀了,但她只是眼神示意,并没有与她再多话。一个是她猜到,温南栀和Sharon都是冯月宴带来的,另一方面,她敏锐发现今天这一行人中,明显温南栀是最没资历、最不重要的那个人,可这几个人之中,宋京墨也好,冯月宴也罢,却都隐隐将注意力放在她这个一点都不重要的新人身上。

这就很有意思了。

上一次她前往宋京墨工作室洽谈合作,言谈间也提及了温南栀,还客套说邀请函只带了两份,事后会将温南栀那份单独寄给她。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场面话,她以为宋京墨压根儿不会介意这种事。可今天再见,她发现自己似乎犯了一个错误。

好在,她及时发现,并打算修正这个错误。

因此众人进入宴客厅入座时,她故意将温南栀放在宋京墨身边,另一边则是那位Sharon小姐。其实也很简单,将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是因为她隐约看出并打定主意要投宋京墨的欢心。而其他人的座次,她干脆就依照之前他们几个在拍卖会的座次来,并没有什么改变。

这边她安抚众人,并让服务生端上茶点。另一边,她隐约听到另一扇门处,似乎传来梅西岭与他人的交谈声。

她微微蹙眉,转身朝那扇门走过去。

方才她领着宋京墨等人走的是宴客厅的正门,而这扇门其实通往梅西岭在这儿的私人办公室。有人会和他在这里交谈,证明此人之前一路追到了他的办公室。

这里原就是温千雪的地盘,因此她全无顾忌,只听了三言两语,便信手推开门。

门外站着个年轻女人,和她隔着门所听到的声音一样温柔的女人,看起来和冯月宴差不多的年纪,但因为善于装扮,倒比她要年轻几岁的样子,穿一条藕荷色国风长裙,看起来荏弱如一株池中小荷。

122 故人相逢6

温千雪如何会不认识周云萝。这女人看起来荏弱单纯,很具有迷惑性,其实最不安分,才刚回国就层层托人带话,说希望能拜入梅西岭门下,为了达到目的甚至还打着宋京墨未婚妻的幌子,这个名号打出来确实令她心动,但也着实让她在宋京墨面前闹了好大一个笑话。温千雪多老道的一个人,自问于人情世故上向来八面玲珑游刃有余,没想到一着不慎,倒让这女人三言两语挑唆着做了蠢事。

虚荣、谎话连篇、不择手段,前后一共见过见面,温千雪已将人看进骨子里,她于事业上一向要强,却不怎么看得起这种靠男人上位的女人。心中冷笑,面上却还端着得宜的笑:“周小姐,这里是私人场所,你这样一路从画展追到这儿,并不合适。”

周云萝见到温千雪,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的身份,她既然想搭上梅西岭这条人脉,事前自然做足功课,当初她托人说好话,希望能与梅西岭夫妇结个善缘,但那个中间人说话夸张了些,还将她与宋京墨昔日的关系搬出来,后来温千雪从宋京墨那儿得到求证,三方闹得都不愉快。周云萝想起这一遭心里也觉添堵,但她面上并不显,只是朝温千雪微微颔首:“今天冒昧打扰,十分抱歉,但我确实非常有诚意,希望梅先生可以考虑我的请求。”

温千雪看向丈夫,就见他半闭着眸,眼睛看向一边,知道他这是心中无意,便放心打发:“周小姐,以后若想见梅先生,还请提前预约。梅先生不喜欢没规矩的人。”

说完,她揽住梅西岭的手臂,一个轻巧转身,身后的门再度撞上。

隔着缓缓合拢的门缝,周云萝先是看到温千雪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屑、轻慢,梅西岭的不为所动,随后她看到了坐在长桌旁的一行人,那里面有几个人她都认得。冯月宴,那是跟她同届的老同学;蒋陵游,宋京墨多年的好朋友;自然还有宋京墨本人。但他并没有看到他,他的目光刚巧落在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很年轻,皮肤白白的,眉眼温润,很乖很老实的模样……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她脑海中电光石火闪过什么,唇角扯出一缕笑,原来如此。

那个女孩子,恐怕是宋景墨现在正在交往的女友吧。

所以见到她才会那么惊慌,看到她和商陆在一块的样子,还吓得摔了盘子。看样子……她还真知道他们不少事情。这女孩子也真不简单,不仅能让宋京墨为她目不转睛,还打入了他的朋友圈子。冯月宴,蒋陵游,各个都不是好相处的,她却坐在他们中间,安然熟稔,丝毫不见慌乱。

她转身离开,裙摆被走廊的风吹得高高的,耳畔一丝发拂过她的脸,痒痒的,她用了狠劲儿,一把抓住那绺头发捻在指尖,头皮被扯得有一丝痛,心里却升起一股荒谬的好笑来。比她当年更厉害又怎样,等她真正和宋京墨在一起久了,就知道个中苦处了。

不过是一个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不懂甜言蜜语,不知体贴温柔,甚至开口让他帮个忙,他也肯定劝她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努力。这样的男人,也就骗骗那样乖巧老实的小女孩子罢了!

如今,她心里真正需要好好计较一番的是梅西岭。她弯起唇角,宋京墨一门心思和她撇清关系,没关系,或许他那个小女朋友,有可以帮上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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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千雪挽着梅西岭走进来时,冯月宴起身相迎,芍药是跟着冯月宴一起的,自然也随之跟着站起身。冯月宴毕竟有求于人,希望能博得梅西岭的青眼,顺利拿下这个合作项目,再加上梅西岭名声在外,她起身表示尊重,再应该不过。宋京墨和蒋陵游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但两人也朝梅西岭颔首打招呼。

而坐在这几人中间,唯独一个一动不动的温南栀就格外显眼了。

123 故人相逢7

温南栀乍一看到他走进来的瞬间,就整个人僵在原地。不是她不想动,而是动不了。如果说看到那幅画时她惊诧、愤怒、并且有所怀疑,那么亲眼看到梅西岭和温千雪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相携走来,她再也没理由逃避摆在眼前鲜血淋漓的现实了。她就好像野外与天敌正面遭遇时的幼崽,双目圆睁、浑身战栗,却又一动不能动。但她和幼崽不同的是,亲眼看到那个人的脸时,她的心底除了仓惶,还有无法抑制的恨和恶心。

温南栀的反常不仅引起了温千雪的注目,梅西岭一走进来,目光在众人面前行云流水般滑过,经过她身上时,有一瞬间的滞涩,他定在原地,目中透出惊讶、困惑、迟疑,可眼看着那个女孩子不同寻常的反应,还有那双熟悉的眼眸,再多困惑和迟疑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悟。

那双眼,他过去在镜中看了几十年。他现在老了,皮肤耷拉,眼角褶皱,就连温千雪近几年可能也模糊了对他风华正盛时容貌的记忆,但他自己是非常清楚的。以前和温若情在一起时,她特别迷恋他的这双眼,总说男人长了他这样温润的眉眼,少了些棱角冷冽,总能让女人生出无尽的爱恋和心疼。

其实男人长了这样的眼,多少是显得有些温吞和书生气的。但换作女孩子就不一样了,看起来温纯可人,不论男女都很容易生出亲近之心。

这是他的女儿。费泊南除了一开始有些迷糊,很快就认了出来。

费泊南想,从这个女儿的角度,他们是一对多年未见的父女。或许她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又或许,她一直知道他的近况,毕竟他的照片在网络上也不是那么难找,所以她一早就认出他来,甚至……还通过一些不一般的手段,以这样一种方式堂而皇之出现在他面前。但对费泊南自己而言,温南栀的样子他并不十分陌生。四年前,她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他去过春城一次。只不过那一次他见到了她,却没让她发觉。这也是温若青和温家老爷子的意思。这一生他亏欠温家良多,因此温家父女的这一点要求,他愿意理解并遵从。

温若青不肯说她的高考志愿,也希望他不要轻易去打扰他们一家的生活。这些费泊南都做到了。如今掐指算来,她应当临近毕业,看这样子,将近四年的大学生活将这块璞玉打磨得更好了。几年不见,她的五官褪去青涩,已经是大姑娘了,那双眼从小到大都没有变,但她的气质出落得更好了。她看起来比从前更自信了些,有大都会女孩子的干练,眉眼间又有着个人独特的纯澈温柔。

费泊南的沉默和关注让温千雪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她看着他的侧脸:“泊南?”

在外,她一向称呼他的化名,梅西岭,但此刻他看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大喜大悲的事,神情几经变换,温千雪实在不放心,就低声喊了他的本名。

费泊南恍然回神,没理会温千雪,而是继续看着温南栀:“南栀,许多年不见,你长成大姑娘了。”费泊南熟谙人心,有意拉近两人的关系,紧跟着又问,“你妈妈和外公还好吗?”

费泊南短短两句话,看似平平无常,但意味深长。在场个个都是人精,一见这情形,对费泊南与温南栀的关系顿时生出诸多揣测。

如果只是普通长辈和晚辈相见,温南栀不会这般没有礼貌,费泊南也不会温和中透着讨好。

这里面耐人寻味的东西就多了。

费泊南见温南栀迟迟不说话,看了看她两边的人,饶是他精明了一辈子,此时也有点摸不准温南栀到底是跟着哪一拨来的。因此他问:“你怎么会到这来?”

其实费泊南这句话并没有太多深意,只是温南栀一直不语,他心里也确实好奇,在场不论是对他有所求的冯月宴,还是令温千雪有所求的宋京墨,都不是简单人物。温南栀这么年轻就和他们这些人混在一起,费泊南担心她会吃亏也不为过。

但温南栀却将这句话解读出了无尽内涵,而且还是朝着不好方向的那种。她背着包站起身:“我并不知道你在这。如果知道,我会避开。”